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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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知道在這徘徊了多久。

面前這座古剎一樣的院落里住的不是清修的僧侶，而是一對年輕的男女，從沒有人見過他們走出這個院子，我也一樣。

月色傾瀉在青灰的木門上，那對金燦燦的門環灼人眼目，門楣上三個大字的油漆已經剝落，不過依稀還能看出是“無心居”。我嘴里輕聲念著這三個字，隨手撥動門環，聲音沉悶，在這空寂的山谷里甚至沒有驚起一只飛鳥，可門里卻立刻有了動靜。

門開時，她的臉上沒有驚訝，嘴角含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一陣風吹來，她發絲微亂，裙角也揚起一片，但臉上溫暖的笑意卻絲毫沒有被這深夜里的寒風吹散。我深深吸進一口氣，閉著眼睛，嘴里喃喃道：“真香……”

那女孩一笑：“呵呵，這荒宅破院哪來的香氣！”

我故意四處張望，最后，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我身子往前湊了一點，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沒再說話，她卻早已把臉羞得通紅。

“無心居遠避凡塵，不接外客，這位公子難道沒看到門前的告示？”她雖是刻意板起臉，卻無論如何做不出一個冷酷的表情。

“聽說這住著神仙，我來求長生不老，看在我費勁千辛萬苦的誠心，能賜我一杯不老泉的泉水嗎？”我臉上仍帶著嬉笑。果然，她那張剛剛板出一點嚴肅的臉上又笑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咯咯，聽誰亂傳的，世上哪有神仙，更沒有什么不老泉！”她的笑，干凈得不沾一絲塵埃。

“你不就是神仙，除了神仙誰能像你這么美呢！”

“呵呵！”她依舊笑，卻和先前不一樣，像一池春水里丟進一粒碎石，微波驚起。“真的沒有不老泉，你要失望了！”她臉上的失望甚至比我的還要真切，仿佛是她自己的過錯一樣。

我在她毫無準備下突然搶上一步拉住她的手：“我信你，沒有不老泉也沒什么關系，能見到神仙我已經知足了！”我的舉動顯然驚嚇到她，她驚慌著想要從我手里掙脫。我怎肯放開她的手，更是得寸進尺地攬住她的腰：“你不是神仙，卻美過神仙！”

我的嘴唇頃刻逼向她那兩片微微顫抖的紅唇，她用力躲避，可我分明能夠感覺到她的抵抗是帶著慌亂和猶豫，我的唇逼得更近了。

“第一，這里沒有什么不老泉，第二，你立刻放開她！”冰冷的口氣比三九天的寒風還要刺骨，我把目光投向那聲音的方向。只是一身青灰的粗布長袍，臉上帝王般的威嚴卻襯得這長袍越發與眾不同，就連我自認俊秀的容貌在他面前怕是也要自慚形穢，只是，罩在他臉上的那層寒霜冷峻得太過拒人。

被他這樣的氣勢一震，我下意識地放開了攬在她腰上的手，可萬萬沒有想，那個瞬間前還在掙扎的身體竟然主動依偎到我將要退縮的身體上，更讓我大驚失色的，她的吻竟然就在一瞬間落在了我的臉上。

“云葉，你……”他刀子一樣的目光卻在她的臉上變得像溫暖的春風。

可那個剛剛在我懷里溫柔可人的女孩，聲音卻在此刻變得如他一樣冰冷起來：“我要跟他走！”

2#1049089;

離開無心居，離開那個山谷。

我攬著云葉的腰，她的發絲被風吹亂，月色灑在她的雪白的肌膚上，像白玉雕成。

敲開一家客棧的門時，已是深夜，伙計收起我遞上的銀子的同時也收起臉上的不快。因為是這個時辰，投宿人滿為患，只剩下一間小小的廂房。我正為難，云葉卻大方地同意了，我笑著扶著她走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伙計在身后輕輕地嘆：“真是神仙眷侶。”

我忙著收拾行囊的時候，云葉拿著一只筆在寫著什么，我倒也不著急看什么內容，對于一個要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你的女孩，她應該也不會隱瞞什么。我很快鋪好床褥，兩個挨著緊緊的枕頭讓我心里不由泛起漣漪。

“紅燭四支、彩紙兩張、果品……”云葉遞給我的竟是這個，原來忙了半天是在寫采買的明細。云葉看出我的疑惑，微微一笑，還是那樣不著塵埃的清麗的笑：“幫我買吧，我……我們今晚就洞房……”

拿著那張還帶著云葉體香的紙箋走在街上，心像一團亂麻。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她羞紅的面龐，也不要去想她看我時的目光和那不染纖塵的笑。我用力甩了一下頭，然后把目光投向街頭那點光亮傳來的地方，居然真的有一間雜貨鋪還亮著燈。

我拿著那個伙計給我的布袋走回客棧，口袋里裝著云葉要的所有東西，也是她把自己給我的唯一要求——不到一兩銀子的聘禮，但卻沒有去推那扇為我留著的門，因為門里傳來的，是那個在無心居里冰窖一樣的聲音……

3#1049090;

“葉，你絕不能嫁給他！”他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刮刀，劃過我的心。我聽不到云葉的聲音，又不敢在窗紙上捅破更大的豁口。屋子里靜默了一陣，再開口的還是那個男子：“好，你不說話，那我就講給你聽你們的故事，我絕不容許你再犯同一個錯誤！”

云葉還是不回答，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他正在講那個讓我墮入深淵的故事。

“五百年前，一個叫九初的男子來到無心居，他用自己的巧舌和俊秀的容貌很快讓你傾心，你毫無防范地把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給了九初，而你的父親我的師傅早看出九初的身份，可他又無法說服你，于是，他讓我監視九初，等待他自己顯露原形。”

他停頓了一下，云葉依舊并沒有插話。

“終于，九初在一個月圓的夜晚露出本來面目……幸虧師傅和我出現，救了你。九初，他是一個傀偶，他到無心居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得到不老泉。你不會不知道，不老泉就是無心居傳人的生命。當初他為了得到不老泉利用你，蒙騙你，可就在他已經露出本來面目的時候你依然拼死護著他性命，師傅無奈，不得不放走他，可是為了讓你不再牽掛一個本不值得牽掛的人，師傅用了他畢生的法力讓你忘掉那一段記憶……”

我無心再繼續聽那個故事。不錯，我就是九初，五百年前的那個傀偶，自從被云葉的父親和師兄驅逐出無心居，我在山谷里徘徊了五百年。

這世界上有一種叫做傀偶的東西，他們本該是人，也都有一顆心，可他們的心卻像朽木一樣干枯、脆弱，深入骨髓的痛苦隨時伴隨著他們。而且，哪怕是一絲云縫里透出的陽光照在傀偶身上，也會讓他們燃燒，從此灰飛煙滅，連這具行尸一樣的軀體也不復存在。于是，傀偶只能在半夜出行，到處尋找新鮮的血液來滋養自己干涸的心臟，但是當他們用鮮血把那顆丑陋的心臟滋潤后不久，它又很快的枯萎，隨后，刺骨的疼痛和對鮮血的渴望再次折磨他們。沒人知道傀偶的來歷，有人說，是他們生前作惡太多受到上天懲罰，也有人說，是一個邪惡的魔王吸干了他們心里的精血后把他們變成傀偶。沒人知道真正的答案，只是經常有人看到，傀偶在月圓之夜潛入人類聚居的地方，用鋒利的指甲劃破他們的胸口，挖出他們的心，然后把自己丑陋的心臟放在那些尸體的心窩里。

我就是眾多傀偶中的一個，一個試圖統治整個世界的傀偶。

傀偶不死，卻也不算活著，我們千年萬年尋找著讓自己擺脫痛苦的辦法，終于有一天，我知道了一個秘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能讓傀偶的心臟徹底恢復活力，那就是無心居的不老泉。據說不老泉讓傀偶得到永生，讓傀偶擁有無盡的力量成為傀儡世界的王者。

這一次，是我離成功最近的一次，只差一小步。我懊悔，懊悔沒有及時動手！和云葉來到客棧的那一刻，我本可以動手！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在她美麗的面容前，我這個無心的人卻和她癡癡糾纏，以至于失去了最好的機會。現在，她已經知道真相，而那個男子的法力再不會讓我得逞……

我覺得自己那顆枯干的心一陣刺痛，這刺痛比每次來得更強烈，強烈到無法忍受，我遁入黑夜，街上陰暗的角落里，一個黑色影子壓著一個掙扎的婦人，狂躁地撕開她的衣襟，然后用鋒利的指尖劃開她的胸膛，血花飛濺，我看到鮮紅的血窩和那個黑色影子貪婪的眼神。

“可憐的傀偶，骯臟的傀偶！”我沖上前，一把推開我將要得逞的同類，然后，從胸膛里掏出自己冰冷枯萎的心臟放入那個滾熱的血窩，我一邊唾罵，一邊完成那個被我趕走的同類剛剛做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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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子夜。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客棧，心剛剛被鮮血滋潤，所以身體得到短暫的輕松。我不再對不老泉抱有幻想，云葉，一定已經被他的師兄帶回無心居，而我，也許永遠沒有機會再進入那扇大門了。我只是想回來看看，奇怪，我竟然有把這些一直沒丟的紅燭點燃的沖動，我竟然想看看花燭洞房是個什么樣子。

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葉已經換了一身火紅的衣裙靜靜坐在椅子上，見我推門進來，她輕輕一笑：“都買回來了嗎？”“你……”

紅燭點起，屋子里立刻多了一份喜慶，云葉的臉更像涂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連我這個無心的人也不由動情。

我抱起云葉，輕輕地放在床上，她的身子軟得像一團棉花。她閉著眼睛，嘴角掛著幸福的微笑，我輕輕解開她的衣帶，我聞到她幽幽的體香時不禁閉上眼睛。在這一刻，我竟忽然生出另一個念頭，把她從床上拉起來，然后帶著她沖出這個屋子，把她帶回那個山谷，叩響那扇門……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欲望已開始洶涌地爬上了我的每一寸肌膚。傀儡噬血的本性讓我很快把視線從她的臉上挪向她的胸口。就在一瞬間，云葉的胸前綻開一抹紅暈，這紅暈越來越艷，越來越大，最后，我被滿目的血色包圍，眼里紅潮涌動，那汩汩鮮血奔騰不息。我揉了揉眼，低頭再看，她濺滿血水的赤裸胸膛，一個偌大的刀口直接剖開了她的胸腔，一顆血紅的心在血窩里跳動。

“九初。”她輕聲叫我，“你早知道，無心居傳人的鮮血就是不老泉，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讓你重生的東西，你來無心居的目的不是我，是我的血。”盡管噬血如命，盡管心早枯萎，可見到這鮮血從她雪白的胸前涌出，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伸手去擋。云葉輕輕地拂開我的手指，氣息已變得微弱，“你是唯一對我說愛的男人，我愿意給你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

云葉的一只手無力地垂到床邊，一把雪亮的匕首掉在地上。

我茫然地從胸腔里掏出我的心，然后放進那個火熱的心窩里，我感覺溫暖的血液像江河一樣匯入那顆枯萎的心臟，滔滔不息……

從來沒感覺到這樣的滿足，而且，那鮮活的力量一點也沒有要消失的跡象，我知道，不老泉讓我重生了，我不但擁有了真正的生命，身體里也有無窮的力量在咆哮……

#1049092;5

五百年后。

我坐在金碧輝煌的宮殿里，看著腳下臣服的侍衛。他們都是傀偶，曾經流落在各個陰暗的角落里，現在，他們也不用再為自己那顆畸形的心臟而痛苦了，我，可以讓他們的心臟強健起來，讓他們不再懼怕陽光，不再躲藏。

現在，他們都是我忠誠的衛士和仆役，因為擁有不死的軀體，他們戰無不勝，人類，早已臣服，我已經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王者，除了神界，再也沒有我無法征服的地方。

我身邊有婢女無數，每一個都是天下絕色，有傀偶，也有人類，只要我喜歡，她們都愿意奉獻一切，包括她們的身體。可我卻從來沒有碰過她們一個手指，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只手掌像那只那么柔軟，沒有一個人的肌膚能比那個胴體更細白，更沒有一個笑容，能比那笑容更清澈。

五百年來，我瘋狂地掠奪，像一個貪婪的惡魔，把天下的珍寶全部搬進我的王宮，可一夜后，我又會派人把這些珠寶裝上船，運到深海，然后鑿穿船底……

五百年來，我吃遍天下美食，可一到夜里，我就會趴在地上，像生病的狗一樣吐出所有的食物……

五百年來，我搜盡天下美女，我讓她們在我眼前展示最美的身姿，可我眼里，卻只看到枯槁的面容……

五百年了，我得到了我曾經想要得到的一切，甚至，比我曾經想要的還多，可這一切，竟然抵不過那女孩的一個笑容。我以為我可以很快忘掉她，可那笑容無時不刻不在啃噬著我，啃噬著我的，還有無心居里那個冷酷的面容。他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里，卻從不是來殺我，只是一些在那個古剎院子里支離的片斷，他舞劍時飄起的發絲縷縷，寫字時緊蹙的眉頭。我奇怪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可夢境如氣味般被吸進了五臟六腑里，瞬間沒了蹤影，卻也從此深入骨髓。

我逃命似地離開了那座宏偉的宮殿。

我在曠野里徘徊，漫無目的。

我游魂一樣彷徨在清冷的月光下，雖然，我已經不再懼怕陽光，可我還是喜歡月色，是太多年的躲藏，讓我已經適應了夜的寧靜。

6#1049093;

空曠的山谷，古樸的院落，無心居。

拍響那兩個依然金燦燦的門環，沉悶的聲音，卻沒有女孩來開門。門是虛掩著的，輕輕推開，院子里的蒿草竟然比人還高，記得上次來的時候，草坪修得像綠色的絨毯，花池里還栽著姹紫的花……

我來到那兩間草堂前，厚厚的灰塵從門框下灑落，灰暗的光線下，每一個屋角都結了蛛網。

我的目光頓在屋角的一個黑影上，原來以為是個擺件，可細看，那分明是個人形，尸骸？我的心忽然抽緊，難道他，已經死去？

可就在這時，那個黑影忽然轉過身來，就那樣打著坐轉了過來，我并不奇怪他的身法，無心居里住的本就不是凡夫俗子，可他的臉卻讓我震驚。青灰色的皮膚像被風蝕了千萬年的巖層，一頭拖地的長發枯黃紛亂，如果不是一雙眼睛里流露出一絲光亮，任誰見到都必定以為是一具枯尸。

我的心忽然一陣刺痛，我幾乎不相信眼淚順著我臉頰潺潺流下。我認得是他，那是云葉的師兄，那個曾是倜儻英俊，煞氣逼人的少年……

“心衛。”叫了這一聲后，我被自己嚇住了。我從不知道他的名字，可這一刻，我卻竟然脫口而出。管不了這許多了，我急于表達的，是我來無心居的原因。“我是九初，是那個殺死你的師妹云葉的傀儡。我成了人間的王，可并不開心。經過了五百年，我才明白，原來我愛她，五百年來，我不停占有，掠奪，可我得到的越多痛苦也就越多……”

“云葉！”心衛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像是第一次聽過，又像在咀嚼一道熟悉的喜歡的菜肴。

“是的，我來送云葉，我要把不老泉還給你，還給無心居！”我用自己鋒利的指甲拋開胸膛，那顆跳動的心臟里滾熱的鮮血傾瀉而出，不老泉，你滋養了我五百年，也折磨了我五百年，現在，我送你回來，連同我這顆其實已經死去的心一起。

我并沒有聽到心衛的驚呼，這世界上似乎已經再沒有讓他關注的事情了，他呆滯的目光死死盯著我，也許，一切對他來說都已經沒有意義。

“九初。”有人在我劃開胸膛的那一刻叫我。那熟悉的，輕柔的聲音，讓我不由得一震。我不會聽錯，那柔得像水一樣的聲音不是云葉又是誰呢？我四處尋找，卻怎樣也找不到她的影子，“九初，你不需要抱歉，更不需要為我犧牲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那聲音又傳來了，這時我這才聽清，那個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那讓我日思夜想的聲音，來自我的心臟，那顆用云葉的血浸染過的心臟。

“什么目的？”我來不及疑惑，脫口而出。

“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有意策劃的，包括最后死在你的手里……”云葉的聲音猶豫了一下，然后繼續說：“一直以來，我愛的都是心衛，我和他守在無心居幾百年，可他的心里只有無心居，只有不老泉，他生存的目的似乎只有一個，就是如何保護不老泉不被傀儡取走。我愛他，可也恨他，我心心念念只盼他一個愛字，他卻躲躲藏藏，心無旁騖。直到你出現，我決定，用最無奈的辦法來尋找那個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于是，我利用你，讓你欺騙，傷害我，這樣，才能換來他的牽掛，而這，對我還遠遠不夠，我知道，能知道他愛不愛我的辦法，只有一死，只有這樣才能知道在他的心里，我到底重要不重要。”

沒了心臟的我，視線開始模糊，而浸過不老泉的心臟離開了我的胸膛，也慢慢沒了生氣，傳出的聲音也開始逐漸虛弱：“九初，雖然你奪走了我的性命，可我并不怪你，反而，我要感謝你，因為，我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我已經滿足了，我終于得到我最想要得到的答案……”

我已聽不清云葉的聲音，也看不到心衛的表情。

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浮在云端。我仿佛看到，腳下那個空寂的山谷里有一個寂靜的院落，院子里有一對容貌脫俗的男女，那個女孩仰頭在看男孩，而那個男孩的目光一直在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