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騎著七彩冰激凌

我常常伸出雙手，仰望天空。

我總是能看見那些小小的夢想穿越我的指尖，像水蒸氣一般騰騰上升，在天空中凝成大朵大朵的白云，悠然飄來蕩去。然后，它們就變成了一個個天使在我頭頂追逐嬉戲，間或，我還能聽見他們俯下身子對我說話。他們說：

“唐果，你可千萬不能哭鼻子。”

“唐果，你要做一個最棒的女孩。”

“唐果，你一定會擁有屬于你的七彩冰激凌。”

關于七彩冰激凌，其實是我小時候看過的一個童話。和許多故事一樣，那里面自然也有英俊的王子和美麗的公主，但我早就忘了故事的內容，唯獨記住了那七彩的冰激凌。

巫師告訴公主，如果有一天，有人為你買了七彩冰激凌，而七種都是你喜歡的口味，那么那個人就是你的王子。

我多么希望我就是那個幸福的公主。

天空，天使，七彩冰激凌。

幾乎就是我不快樂的童年里最大的快樂了。

中考終于像蝸牛一樣爬了過去。

我和菲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大堆大堆的中考資料用力地拋向天花板，看它們像一只只大蝴蝶飛上又落下，呼啦啦地唱歌。

然后，我們就開始為如何享受這個悠長暑假一起大傷腦筋，斃了一個又一個方案之后，突然，菲菲跳起來，神秘地對我說了五個字：“夏——綠——地——冰——屋。”我也興奮地叫起來，知我者菲菲也！

不知道費了多少口水，我們才總算說服老板把我們留下來打暑期工，和他說好我們兩個人干活他只要付一個人的薪水就行了，這么廉價的勞動力去哪找啊。

夏綠地冰屋環境非常好，淡藍色的墻壁，深褐色的木質地板，郁郁蔥蔥的綠蘿，舒適溫馨的乳白色桌椅，一切就像夢一樣美好。

最重要的是，這里有琳瑯滿目的冰激凌，紅的橙的黃的綠的青的藍的紫的，巧克力的香草的檸檬的香芋的菠蘿的蘋果的草莓的，應有盡有。

菲菲湊到我耳邊悄悄說：“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冰激凌。而是來買冰激凌的人，你有沒有發現，來這里買冰激凌的有好多帥哥呢！”我笑她花癡，她也嘿嘿地笑。

和菲菲在一起，我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只是沒有人知道我從前有多么自閉，是菲菲幫助我走出了陰霾。

所以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菲菲，包括我自己。

記得那一年父親來接我的時候，我像個無助的小貓一樣蜷縮在床頭，睜大著惶恐的眼睛看這個我印象模糊的陌生人把我抱走，不哭也不鬧，我看著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樣從這個角落飄到了那個角落，只是覺得很冷很餓。

父親母親是在我十歲那年離的婚，然后各自組成了新的家庭，我成了多余的孩子。在法庭上，他們讓我自己選擇，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拉著媽媽的衣角，卻不知道媽媽也是面有難色。

最終媽媽把我帶回了她的新家，只是繼父對我不冷不熱。

后來我聽說，因為我的入侵，繼父唯一的兒子離家出走了。所以我就拼命地干家務，希望能挽回些什么。

但我發現自己是那么渺小，媽媽和繼父因為我不停地吵架，吵了有三年吧，媽媽終于吵累了，在一個下過雨的午后永遠地離開了我。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看著床頭照片中媽媽的臉，常常淚流滿面。

小我半歲的菲菲時常擠到我的床上，陪我說話，逗我開心。

我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心里面沒來由地生起一種嫉妒，仿佛是她搶走了我所有的幸福。我用我的沉默來表達我的敵意。

繼母對我很好，父親雖然有點冷淡，但對我還是關心的。

可我還是用他們給的零用錢買了藥丸，決定結束我的青春年華，我選擇在他們雙雙出差的夜里。

我永遠忘不了，是菲菲搖醒了我，她哭喊著撥打電話求救，一遍又一遍。

醒來的時候我看見菲菲抓著我的手，她說：“唐果，你快好起來，我們一塊兒去吃冰激凌好嗎？”

我笑了，在淚光中我看到了天使的降臨。

“給我來一份香草冰激凌。”

這是陳默說的第一句話。聲音那樣的干凈明朗，甚至還會微笑。

我和菲菲同時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張帥氣的臉，他對著我們微笑，我相信這樣的笑容就像夏日里最燦爛的陽光，會吸引所有女孩向日葵一般的目光。

陳默習慣每天披著一身陽光來買一份冰激凌。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們就坐在店門口的沙灘椅上海闊天空地閑聊，那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像一把大大的太陽傘撐在我們頭頂上，細細碎碎的光圈在我們三個人身上來回搖曳，那是夏日里難得的清爽時光。

可是一天夜里，菲菲突然就告訴我她喜歡上了陳默。

我記得菲菲告訴我的時候，我只輕輕地哦了一聲，心里面有什么東西被牽絆著，勒得我那么疼痛。

菲菲抱著我說：“唐果，你該不會也喜歡上陳默了吧？”

我一陣慌亂：“不會，我怎么會喜歡那樣的壞孩子。”

的確，陳默是壞孩子，他打架、抽煙、喝酒，還交很多很多女朋友。

而這些劣跡是他迷人的笑容所不能掩蓋的。

我小心翼翼地說：“菲菲，你已經考慮清楚了嗎？你還小，陳默并不適合你。”

“拜托，我們馬上就是高中生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好答應幫菲菲接近陳默。

那一段時間流行疊幸運星。據說幸運星不僅能帶來好運，收到幸運星的人還能感覺到愛與幸福。

菲菲問我疊幸運星送陳默好不好，我說好啊。

但菲菲終究缺乏耐心，疊了兩天就沒有了興趣。我把剩下的彩紙拿了過來，花了整整七個夜晚，弄壞了兩個指甲，終于把365 顆幸運星一一疊好。

我希望這些幸運星能為陳默帶來好運，還有，我真心希望陳默擁有愛，擁有享之不盡的幸福。

陳默來夏綠地冰屋的時候，我看著他從菲菲的手里接過幸運星。他笑得很燦爛，說：“謝謝你，菲菲，不過我是個倒霉鬼，可能要辜負你的幸運星了。”

菲菲也很快樂，因為，她開始和陳默約會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很痛。

我伸出雙手，仰望天空，天空萬里無云，整個世界都變得空無一物。

菲菲總是在夜里我快睡著的時候跳上我的床，向我一一匯報她和陳默的進展。

她說陳默牽她的手去了游樂場。

她說陳默在下雨的時候把衣服溫柔地披在了她身上。

她說陳默在她看電影睡著的時候輕輕地擁抱了她。

聽著菲菲的話，我只覺得大腦里面一片混亂，我的手里胡亂地轉著那個顏色已經不再鮮艷的魔方，卻下意識地等著菲菲告訴我有關陳默的任何事情，盡管知道自己的心會很痛很痛。

我告訴菲菲，如果有人為你買七彩冰激凌，七種都是你最喜歡的口味，那這個人就是你的王子了。“菲菲，讓陳默給你買七彩冰激凌吧。”

只是我的七彩冰激凌又在哪兒呢？

許多天沒見過陳默了。

有一天晚上已經很晚，我們正準備打烊的時候，突然發現遠遠地有個人影正在向我們移動，那個人扶著墻，走幾步，停一下，好像受了傷。

我和菲菲趕緊跑過去，這才看清楚了竟是陳默。

他的小腿被砍了兩刀，傷口那么深，血一滴一滴流下來，染紅了腳下的泥土，像一攤融化了的草莓冰激凌。

陳默又打架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打架會讓你快樂嗎？”

“是的。”他笑，笑得那么空洞。

菲菲細心地為他包扎傷口，心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說：“陳默，請你不要再讓菲菲難過了好嗎？”

陳默久久地看著我，依然是微笑：“好。”

我和菲菲把陳默扶回他住的地方。

那是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房子，里面只有一張床，地板上凌亂地堆滿了臟衣服、襪子和鞋子，煙頭扔得到處都是，一股霉潮的氣味讓人透不過氣來。

只有那個小小的窗口，還有著一抹亮麗的色彩。

我看那365 顆幸運星被陳默串了起來，掛在窗口，迎著風，飄來蕩去。

這就是屬于陳默的小小空間了。

菲菲悉心地照顧陳默，買好吃的去看他，幫他敷藥，為他收拾房間。

我看著菲菲為陳默做這些，我想他們應該是幸福的。

這就是我最想要的答案。

當陳默行動自如的時候，沒想到菲菲卻發起了燒，臉色很蒼白，我要她在家休息她不聽，堅持要和我一起去夏綠地上班，沒辦法，我只好搬出陳默這個救兵。

陳默輕輕地擁抱著她說：“菲菲，你好好休息吧，我替你上班，下班后我去看你。”

菲菲很聽話地說：“嗯。”

陳默果真辭去了他在酒店做門童的工作，一心一意地打理冰屋的大小事情。

陳默很能干，很快就得到了老板的賞識，光顧冰屋的客人也越來越多，據說很多漂亮的美眉來買冰激凌只為了看一眼帥氣的陳默。

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和陳默就坐在冰屋門口，我伸出手擋著陽光，透過梧桐樹的葉子看斑斕的天空。我揶揄他說：“陳默，你看你的笑容多有魅力，迷死了那么多美眉。”

“你沒看出我的笑容有什么不同嗎？”陳默定定地看著我，仍是微笑。我這才發現陳默的笑容竟是如此的職業化，他可以對著一千一萬個客人微笑而毫不倦怠。

“你知道嗎？我起初并不會笑，我整天都覺得很煩很煩，但是沒有辦法，我必須掙錢養活自己。我沒有一技之長，讀書又少，沒人肯雇用我，最后一家酒店的經理看我長得還可以，答應讓我去試著做門童，可我一點笑容都沒有，客人看見我就煩。就在酒店讓我走人的那天，我看見有個女孩手里拿著冰激凌走過我身邊，她好像從來沒吃過冰激凌，大口大口地吃得滿臉都花了，我忍不住就笑了，女孩突然停下來對我說，你笑得真好看。然后我就開始笑了，我對每一個顧客微笑，我的笑容為自己贏得了工作。每當我想起那個女孩的大花臉我就忍不住想笑，我多么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親口對她說一聲謝謝。”

“所以，你就每天都要買一支冰激凌嗎？”

“是的，我相信總會有一天遇見她。”

看著陳默的微笑，突然間覺得很開心又很難過，我多想告訴他，其實他早就遇見了那個女孩。

我一直記得那天媽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遞給我兩元錢，對我說：“唐果，你去買一支冰激凌吃吧。”

我于是就去了，我都十三歲了，雖然整天憧憬著七彩冰激凌，但我連冰激凌都沒有吃過。我知道媽媽身體不好，要花很多錢治病。我想等我能掙很多很多錢的時候，我一定要吃很多很多冰激凌。

我買了冰激凌，走在雨后的大街上大口大口地啃著，感覺著冰激凌在我口中慢慢地融化，那種感覺真的棒極了。當我走到一家酒店門口的時候，我看見有個男孩正在對著我笑，他笑得那么好看，我走上去告訴他：“你笑得真好看。”

回到家的時候，我看到媽媽安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蒙著讓人驚恐的白床單。

我的世界在一支冰激凌的香甜之后，變得更加苦澀。

那幾天是夏綠地的周年慶典，買一支冰激凌贈送一個心形氣球。

我負責賣冰激凌，陳默則負責給氣球打氣，然后一個一個地把氣球送出去。

整整忙了一天，我和陳默都累得不成樣子。

當最后一個氣球送出去的時候，我和陳默坐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歇息。

“可惜啊，連一個氣球都沒給自己留下。”我看著天邊彎彎的月亮說。

“你看，這是什么？”

陳默像變戲法一樣突然變出一個藍色的氣球遞到我面前，這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藏起來的。

我手里纏著氣球的線，看氣球在我們面前上上下下跳來跳去，像個不安分的精靈，我說：“我要把氣球帶回去給菲菲，我想她一定很開心。”

陳默定定地看著我：“在你眼里，妹妹永遠比自己重要嗎？”

“當然。”我肯定地回答，然后轉過頭去。

眼里卻有東西要涌出來。

菲菲在家里被爸爸媽媽關了兩個多星期終于解禁的時候，新學期也快到來了，我們不得不去和陳默告別，陳默說：“記得回來看看，這里永遠是你們的夏綠地。”

新學期的第一天放學后，陳默讓我們在學校操場等他，他說有禮物要送我們。

我和菲菲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猜測著陳默會送我們什么禮物的時候，猛一抬頭，看見陳默已經微笑著向我們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兩份包裝好的冰激凌。

我讓菲菲先挑，菲菲迫不及待地拆開其中一份的包裝，大聲叫了起來：“哇，七彩冰激凌！”

我的心跳得厲害，忐忑不安地拆開我手中的那份，天啊，我的也是七彩冰激凌！

兩份其實都是同樣的七種顏色，香草、檸檬、草莓、香橙、菠蘿、香芋、巧克力，每一種都是我最愛吃的。難道陳默不知道菲菲是從來不吃香芋味和檸檬味的嗎？

沒等菲菲探過頭來，我已經迅速地咬了好大一口，這樣那七種顏色就混在了一起。

菲菲問我的是什么冰激凌，我只是笑笑，把手中的冰激凌給她看：“不過是草莓加菠蘿，沒什么特別的。”

但那種幸福的眩暈感覺還是鋪天蓋地而來，我仿佛看到，有個王子，正騎著七彩冰激凌看著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