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華,畢業于安師大中文系,西北大學文藝學專業研究生?,F在省委宣傳部工作。發表長篇小說6部:《誰在讀書》(南方出版社,2000年),《陳大毛偷了一枝筆》(《收獲》,2007、4),《黑色陽傘》(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09),《順民》(合肥工業大學出版社,2009),《沈小品的幸福憧憬》(《小說月報》,2010、5),《吃飯》(《清明》,2012、4)。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中篇小說《木頭手槍》(《小說界》2005始發,《中篇小說選刊》2005轉發),中篇小說《中國式王子復仇記》(《小說界》),中篇小說《文件的臉》(《小說月報》,2008、2),中篇小說《要命的山洞》(《安徽文學》2011、2),短篇小說《隨遇而安》(《延河》1997)。長篇小說《沈小品的幸福憧憬》獲1999—2010年安徽省社會科學文學藝術出版獎(文學類)一等獎。
一
汪成功的肚子里響了一下。應該到下班的時間了。汪成功把兩只眼睛從電腦屏幕上挪開,扭頭看了看掛在身后墻上的鐘,那上面的時針和分針像一對情人,緊密地重疊在一起,已經12點了。
汪成功看了看辦公室里的其他人。坐在汪成功對面的,是處長丁漢民和副處長項國慶。與汪成功坐成一排的是葉小青葉科長。汪成功也是副處長。汪成功再一次看了看他們,他們都坐在那里不動,汪成功也就不好動了。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
丁漢民抓起了電話。接著,他立即將電話遞給了汪成功。汪成功聽出來電話里面是局長張家正的聲音。局長在電話里叫他上來一下。電話立即就又很響地掛斷了。這就是局長打電話的風格。
等到汪成功從張局長辦公室里出來之后,汪成功發現,處里的3個人居然都沒有走??雌饋?,他們還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似乎還有很多的事情沒有忙完。
汪成功看了丁處長一眼,他發現丁處長也在看他。汪成功知道,他不用向葉小青匯報,也不用向項國慶匯報,但他不能不向丁漢民匯報。于是,汪成功輕描淡寫地向丁漢民匯報說,張局長讓我給他找一個材料。聽到汪成功這么說,丁漢民并沒有把眼光從汪成功的臉上移開。于是,汪成功又補充了一句,汪成功對丁漢民說,是一份舊文件。聽到汪成功這么說,丁漢民把他辦公桌上的鎖碰上了,離開了辦公室。接著,項國慶也離開了。然后,葉小青也離開了。
汪成功并沒有撒謊。的確是這樣,張局長要汪成功給他找一份文件。但這不是一般的文件,是94號文件,是一份關于干部選拔任用的文件。接下來,汪成功開始尋找那份文件。汪成功有比較清晰的印象,這份文件就放在柜子里那個灰色的文件夾中。于是,汪成功打開這個文件夾,開始一份一份地往后搜索。既然是領導直接交辦的任務,汪成功就應該在第一時間內把這個任務辦好。在查找文件的過程中,汪成功的腦子也在不停地轉動著,張局長為什么現在要找這份文件呢?難道最近會有什么人事變動?從剛才同處室的這幾個人的表情來判斷,似乎他們已經知道了什么。而只有他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想到這里,汪成功的心情平靜下來。一般的情況是,如果自己對這方面的信息一無所知,那也就說明,自己跟這件事情沒有關系。想到這里,汪成功翻動文件的手指慢了下來,他甚至探頭向窗外看了看,他看到丁漢民走出了大樓門口,他的頭頂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接著走出來的是項國慶和葉小青,葉小青正在熱情地同項國慶說著什么。又過了一會兒,他看到張局長也走了出來。張局長的小車像一張守株待兔的網,張在辦公樓的門口,將張局長麻利地吞了進去。
看到張局長離開了辦公樓,汪成功知道,張局長中午是不會再回到辦公室了。這樣,汪成功也不需要急著找這份文件了。于是,汪成功放棄了他的尋找,他還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要到興華小學去接他的兒子汪小詩。
果然,在興華小學門口,汪小詩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汪成功很快地穿過馬路,把汪小詩的小手緊緊地捏在掌心里。汪成功向汪小詩的背后看了看,他沒有看到汪小詩的班主任黃老師。這就好,汪成功松了一口氣。他已經被黃老師嚴厲地批評過幾次了。正在這時候,黃老師在汪成功的背后出現了。黃老師對汪成功說,你沒有時間,你愛人也沒有時間么?汪成功對著黃老師一再地哈著腰。他知道他不需要回答黃老師的問題,他只要送過來給黃老師批評幾句,這就達到了黃老師的目的。黃老師是不需要答案的。
考慮到中午時間緊,汪成功還要在下午上班前找到那份材料,提前放到張局長的桌子上,所以,汪成功決定今天不回家吃中飯了,他決定同兒子汪小詩一起在街上共進午餐。汪成功捏著兒子的小手,在街上東張西望著。這兩個人,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他們長得很像。在陽光明媚的中午,這兩個人很幸福地走在街上。汪小詩聽說中午就在街上吃飯,顯然很高興。他對汪成功說,我要吃涼面。
在一個小面館里,汪成功要了兩碗涼面。涼面的分量很少,是裝在兩個平平的碟子里的。汪成功把這兩碟子涼面都放在汪小詩的面前,看著汪小詩埋頭吃。汪小詩很快就把一碟子涼面吃光了,他抬起頭來看了汪成功一眼,說,你怎么不吃???汪成功看著面前的涼面,對汪小詩說,我不喜歡吃涼面,我要一碗湯面吧。接著,汪成功向老板要了一碗湯面。當汪小詩將第二碟子涼面吃到一半的時候,汪成功要的湯面上來了。汪成功將筷子夾住面,拎到空氣中涼了一會,又放進碗里泡一泡,整個湯碗里的溫度很快地降了下來。當汪成功將面條吃完了之后,他看到汪小詩的涼面還沒有吃完,汪小詩現在將涼面一根一根地往嘴巴里吸。汪成功知道,汪小詩其實是吃不下去了,汪小詩只是擔心汪成功會說他浪費,所以他還在堅持著吃。于是,汪成功將汪小詩面前的碟子移到自己這一邊,將碟子里剩余的涼面一口吞進了肚子里。汪小詩很感激地看了他爸爸汪成功一眼,表揚汪成功說,汪處長,你嘴巴真大。
汪成功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把嘴巴張得更大。他對汪小詩做了一個鬼臉,說,沒有河馬的大吧?由于汪成功的嘴巴充分地張開了,汪小詩就看到了汪成功牙齒背面的牙垢。汪小詩對他的爸爸汪成功說,你的牙齒真黑呀。汪成功嘻嘻一笑,說,抽煙抽的。汪小詩說,那你為什么還要抽煙呢?汪成功嚴肅地說,你爸爸煩哪。汪成功這么說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的確是很煩,他沒有心思跟汪小詩玩了,他拉著汪小詩的手,說,爸爸還有很多事,爸爸現在就送你去學校好么?汪小詩點點頭說,嗯。
汪成功把汪小詩送到學校門口。這時候學校的大門還沒有開,汪小詩在大門口的鐵柵欄上靠著,透過鐵柵欄望著漸行漸遠的汪成功。這時候,汪成功回頭看了一眼汪小詩,他發現汪小詩有點像電影中的小蘿卜頭。
路過車站的時候,汪成功看看時間還來得及,他就往車站里面拐了一下,他打算來看一眼他的妻子唐芬芳。唐芬芳在這個車站里賣報刊。她原來同汪成功都在縣文體局上班,后來汪成功考公務員考到了省城,唐芬芳就跟了過來。唐芬芳的工作關系還保留在縣里,這已經是很不錯了,當然工資是不可能再有了,唐芬芳等著有一天汪成功能把她調過來。但唐芬芳等了好多年,也沒有等到這一天。在這段等待的日子里,唐芬芳一直在打工,她打過很多種類的工,她甚至還當過保姆。最近一段時間,唐芬芳說她在車站賣報刊。汪成功還從來沒有看過唐芬芳賣報刊的樣子。所以,今天他順路過來看一眼。
當汪成功看到唐芬芳的時候,唐芬芳正被人呵斥著從一輛長途客車上推下來。唐芬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地面上,她的懷里還抱著一疊報刊。在唐芬芳站穩了身體之后,有人從長途客車的窗戶里扔出了一堆報刊。那些報刊都像長了翅膀,從客車的窗戶里紛紛向外飛了出來。接著,那輛客車以很快的速度開走了。隨后,唐芬芳開始埋頭整理散落一地的報刊。汪成功看到,在唐芬芳撿拾報刊的過程中,唐芬芳甚至抬了一下頭。汪成功相信,唐芬芳其實是看到了自己,但她裝作沒有看見。蹲在地上的這個女人,她就是自己的妻子唐芬芳。就是這個人,她曾經是成天坐在辦公室里的,她的手指是經常在辦公室里敲擊鍵盤的,但現在她的手指就在那里撿拾報刊。唐芬芳把所有的報刊攏進自己的胸口,離開了她剛才蹲踞的地方?,F在,她向著另一輛長途客車奔過去。接著,她的單薄的身體消失在客車狹長的門里。
汪成功轉身向車站外面走。他發現他的眼睛里面起了一層霧。汪成功把他鼻梁上的眼鏡取下來,有一些涼風很快地擠進他的眼睛里,把那里面的一層霧吹散了。在一輛龐大的長途客車的身后,汪成功對著自己的臉很賣力地抽了幾下。然后,汪成功把眼鏡重新帶上。他離開了車站。
按一般的規矩,汪成功應該在張局長上班前,就把他要的這份文件擺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所以,回到辦公室之后,汪成功繼續找那份文件。汪成功再一次搬出灰色文件夾,認真地查找著。這一回,汪成功確信那份文件不在這個文件夾中。接著,汪成功開始逐個文件夾進行查找。在這個文件柜子里,擺滿了各種顏色的文件夾。汪成功一邊查找,一邊不斷看著身后墻上的鐘,距離上班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還有一多半的文件夾沒有查找。汪成功希望,下一個文件夾里,就有他要找的那份該死的文件。但汪成功知道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了。上班的時間已經到了。丁處長來了,項也來了,連習慣遲到幾分鐘的葉都已經坐到了她自己的辦公桌前。汪成功顧不得許多了,干脆把文件柜里還沒有查找的文件夾全部搬到辦公桌上,這樣查起來方便些。汪成功的頭上已經冒出了很多的汗。看到汪成功這種狼狽的樣子,丁漢民慢條斯理地打開他辦公桌的抽屜,從里面掏出一疊紙,在汪成功面前晃了晃,然后說,汪成功,你要找的是不是這個?
汪成功看了看擺在面前的這疊紙,它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份混蛋文件。汪成功把這份文件拿在手里,他看到丁漢民的眼光直視著自己。丁漢民似乎是想用這種眼光告訴汪成功,他知道汪成功要找的就是這份文件。汪成功立即俯首說,是的,丁處長,是這份文件。汪成功抓起文件向樓上走,即使在時間緊迫的時候,汪成功也知道自己不能在辦公樓里奔跑,這會給別人造成一種自己不成熟的印象。汪成功加快了步伐,他知道,他可能要挨局長的批評了。
但張局長并沒有批評汪成功。相反,他抬起手向汪成功按了按,意思是要汪成功坐下來。汪成功就很拘謹地坐著。汪成功看到,張局長很快地把那幾張紙翻了翻,然后把他的大手安靜地放在那份文件上。接下來,汪成功以為局長要談談文件的事,但局長沒有提文件,他嘻嘻哈哈地問了汪成功一些問題,都是工作生活上的一些大而化之的問題。局長對汪成功面臨的困難是知道的,但局長并不提具體的問題。汪成功知道,這只是局長對屬下顯示關心的一種通常做法。張局長甚至還向汪成功甩了一根煙。汪成功的確抽煙,但汪成功不可能在局長的辦公室里抽煙。他只是把那根煙握在手心里。最后,張局長終于提到了那份文件。他對汪成功說,汪處長你根據這份文件,搞一個實施意見出來,越具體越好。
這樣,汪成功拿著他剛才送上來的文件,又回到了辦公室。汪成功看著自己手心里的那根煙,它已經斷成了幾截。
從以往的工作安排情況來看,張局長都是逐級下達任務的。他一般都是找處室里的一把手,把任務交給處室一把手,而這一次他卻直接找了汪成功。顯然,從張局長的意思來判斷,張局長把這個材料交給汪成功來搞,意思是不讓其他的人知道這件事。不然的話,他為什么不直接把丁漢民處長找過去,讓他來安排這個工作呢?汪成功在機關待了這么多年,這一點他是知道的。他總不能指望領導把一些不應該講明白了的話,講得明明白白的吧。因此,汪成功接過這個任務之后,并沒有立即著手去做。他覺得他應該秘密地做。所以,這天下午,汪成功看了一下午的報紙。他不能做張局長安排的事,也沒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汪成功只能看報紙。
實際上,汪成功沒有意識到,他這樣反反復復地看著那幾張報紙,這對他就是一種反常的表現。這一點,丁漢民已經注意到了,項國慶也注意到了,連葉小青都注意到了。他們都覺得此時的汪成功有點像一個猴子,在那里不停地挪動著他的瘦屁股。
這天晚上,基層來了人,處里安排吃飯。汪成功對處長丁漢民說,他晚上有點事。正常的情況就是這樣,如果不去應酬的話,只需要這樣請個假就行了,不用講什么具體的理由了。但今天的情況卻不一樣了。丁處長沉著臉問汪成功,說,什么事啊,公事私事?。宽棁鴳c接著說,吃飯也是公事啊。站在旁邊的葉小青笑著說,汪處長,晚上有約會吧?葉小青以為她講的話很好笑,自己帶頭笑了起來。但她看到其他的人都沒有笑,也就立即合攏了她的大嘴。在這種情況下,汪成功只好隨同處里的人一起來到了酒店。
也許是心里保存著一絲暗暗的高興,汪成功這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汪成功的酒量很大,但他很少有充分發揮的場合。所以,汪成功盡管喝了不少,但并沒有喝多。晚餐結束后,汪成功立即回到了辦公室,他還有重要的任務。正當汪成功在電腦上忙的時候,處長丁漢民卻在這么晚的時候過來了。他以往晚上是不到辦公室來的,但他今天晚上卻過來了??吹蕉h民,汪成功立即站了起來,很誠懇地笑著。丁漢民對著汪成功點了點頭,說,汪處長加班?。客舫晒φf,啊,啊。其實,汪成功知道,丁漢民之所以來,只是為了表明,他對汪成功的形跡了如指掌??吹蕉h民并沒有馬上離開辦公室的意思,汪成功離開了辦公室。汪成功打算把事情帶回家去做。
汪成功住在新城公寓13幢301,是最底層。在很遠的地方,汪成功就注意觀察自己家的窗戶,他看到窗戶里面透出溫暖的光。進了家門之后,汪成功看到妻子唐芬芳已經睡下了。她用被子把自己連頭帶腳地包裹著,縮在床邊上,看起來她的身體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掉到床下。這就是唐芬芳睡覺的姿勢,她總是顯出一種膽怯的樣子。汪成功沒有去打擾她,徑直進了兒子汪小詩的房間。汪小詩在他的小書桌上做作業,他顯然知道他的爸爸汪成功已經回來了,但他沒有抬起頭,他做出一種認真做作業的姿態。汪成功看到汪小詩,就覺得這個時候應該表揚表揚他了。聽到汪成功的表揚,汪小詩抬起頭來,說,怎么這么臭呀。汪小詩吸了吸他的鼻子,又重復著說,怎么這么臭呀。汪成功也吸了吸鼻子,確實有一股臭味。即使汪成功喝了不少酒,他也能清晰地聞到那股臭味。汪成功知道這是什么味道,知道那個味源在哪里,汪成功早就聞到這股臭味了,從汪成功買了這套二手房之后,這種臭味就一直伴隨著汪成功的鼻子。但汪成功一直下不了手??墒?,今天晚上汪成功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汪成功膽子就比從前大,他決計把這個臭味清除出去。
這個臭味來自于一輛三輪車。這輛三輪車看上去銹跡斑斑,它的輪子被一根更加銹跡斑斑的鐵鏈子鎖著。而且,還有一根麻繩從三輪車里伸出來,這根繩子就直接系在汪成功家的窗子上。三輪車的車廂里裝的是收集來的廢品,塑料啊廢紙啊瓶子啊玻璃啊金屬啊,特別是那些裝過牛奶的盒子,那些裝過飲料的瓶子,那些裝過食品的袋子,它們的里面總是殘存著一些原來的東西,在這個暖和的季節里,演變出一種奇特的臭味。汪成功自從買了這套廉價的二手房之后,這種臭味就一直跟隨著他。汪成功走到了窗子外邊,那輛三輪車里裝的廢品就頂著窗子的下框,它與汪小詩的書桌直線距離不會超過一尺,幾乎就貼在兒子汪小詩的鼻子底下,各種各樣的臭味向窗子里蜂擁而來。此時,這輛三輪車像一個始終放著臭屁的家伙,陰險地盯著自己。汪成功對著這個三輪車說,你可以臭我,但你不能臭我的兒子汪小詩。在經過了一番努力之后,汪成功把這輛三輪車挪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樹下面。令汪成功沒有想到的是,哪怕只是對生活做一點小小的改動,都有可能帶來嚴重的后果。
汪成功做完這件事之后,立即回到了房子里,他打開他帶回來的材料,開始著手起草那個實施意見。這天晚上,汪成功房子里的燈亮了一個通宵。到早上6點的時候,汪成功出了門,他要在上班之前把這個材料打出來,放到局長張家正的辦公桌上。
二
當張局長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之后,他看到辦公桌上放著一份嶄新的材料,那份實施意見靜靜地躺在那里。
由于昨天晚上熬了一個通宵,這天上午,汪成功上班的時候當然顯得沒有精神。但汪成功還是硬撐著,他用一張報紙遮在臉上,佯裝在看報紙,實際上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丁漢民處長也沒有睡好。整個一晚上,他似乎都沒有睡著,又似乎睡著了。他始終處于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在這個晚上,他想了很多問題。據傳,最近局里要動一動,看來是真的,每一次的人事變動,你都可以從那份94號文件中找出理由。關于文件的力量,丁漢民深有體會。文件可以使你的或升或降,變得證據確鑿而又順理成章。丁漢民是局里的老處長了,論資排輩的話,他應該排在第一了。但這種事情哪能說得清呢?特別是昨天張家正局長把汪成功單獨喊過去了,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丁漢民看著隱藏在報紙后面的汪成功,他知道這個家伙在那里沖瞌睡。于是,丁漢民突然用很響的聲音對汪成功說,汪成功。
汪成功從座位上跳起來,茫然地四顧著。這引起了大家的笑聲。汪成功站起來之后,對丁漢民說,丁處長,有事?
丁漢民對汪成功說,沒事,汪處長你接著睡吧,你昨夜辛苦了。
聽到丁處長這么說,汪成功覺得不能再看報紙了,汪成功拿出了一份還沒有編完的簡報。不久之后,汪成功看到項國慶將一疊厚厚的賬單很響地摔到桌子上,說,亂了,真的是亂了。汪成功看著那些賬單,以為項國慶是針對這些賬單講的,但馬上他就聽出來,項國慶只是借題發揮。項國慶進一步對丁漢民說,老丁你說,這以后處里的工作怎么安排?聽誰的?總有個牽頭的嘛。丁漢民聽到項國慶這么說,干脆看起了報紙。他用報紙把自己的整個臉都遮蓋上,使人無法看到他的表情。汪成功想,也許他正躲在報紙后面笑呢。汪成功看看坐在身邊的葉小青,他看到葉小青正在看著自己。葉小青看到他的眼光后,立即把眼光閃開了。即使這樣,項國慶還不罷休,他更深入地說,當領導也要講規矩嘛,交辦任務也應該講究一級一級地來。這就已經觸及到張家正局長了,這就有點不像話了。丁漢民把報紙從臉上掀下來,對項國慶說,項國慶,你說什么呢?項國慶停頓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他對丁漢民反問道,我說什么了?
這個時候,汪成功覺得他應該解釋一下了。但他又覺得無話可說,他能說什么呢?這是一個解釋不清楚的問題。于是,汪成功把涌進嘴巴里面的唾沫反復地吞了幾次,終于把自己想講幾句的欲望澆滅了。顯然,丁漢民已經看出來汪成功的意思了,他張開一只手掌在汪成功面前推了推,說,汪處長你就不要講什么了,你還要思考領導交辦的任務咧,也許不會一錘定音的咧。
果然,正如丁漢民處長說的,在半上午的時候,張家正局長的電話打到了辦公室。
張局長揚了揚手中的材料,對汪成功說,不錯,這個材料基礎比較好。汪成功等著張局長講修改意見,但張局長又不講了,他選擇了另一個話題,他問汪成功說,小汪啊,你來局里時間也不短了,你看局里工作環境怎么樣???汪成功點著頭說,好,我覺得工作環境很好。聽到汪成功這么說,張局長的面部表情明顯松弛了許多。他換了一種語重心長的口氣對汪成功說,小汪啊,你的情況我是知道一些的。聽到張局長這么說,汪成功覺得一股暖流從足底升起來,一直奔騰到臉上。汪成功想趁這個機會表達一下他的衷心,但張局長沒有給汪成功這個機會,他立即又把話題拉到材料上,開始正式給汪成功講他的修改意見。
按照張局長的意見,這個實施意見要搞得很具體,搞得越細越好,要有一些硬性的東西,要有一些剛性的東西,要有一些可操作性的東西。用張局長的原話就是,如果不搞細一點,那就只用轉發一下上面的文件就可以了,那就不需要再搞一個實施意見了。張局長還舉了一個例子,他舉的是一個干部素質要求方面的例子。根據張局長的意思,上面的文件只提了一個高素質,那我們這個意見就不能這樣提了,就需要細化,素質要求一般有哪些方面?這至少包含理論素質、政治素質、道德素質、能力素質、人格素質、科技人文素質、創新素質、心理素質。說到心理素質,張局長強調說,健康的心理是干部事業成功的重要因素。擁有健康的心理,就能維護健康的軀體,就能承擔和勝任各種繁重的工作任務;擁有健康的心理,就會擁有良好的人際交往能力,就會善于組織和協調各方面力量,整合各方社會資源來做好工作;擁有健康的心理,就能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冷靜地面對現實,想方設法使工作走出困境,闖出新路。聽到張局長講了這么多,汪成功的反應有點癡呆,汪成功想,面前的這個張局長,他不會是學心理學的吧?但張局長并沒有結束,他繼續說,上面的文件提出干部年輕化問題,我們這個實施意見就應該搞幾條硬杠杠,怎么年輕化,如何年輕化,年輕到多少歲?什么級別的到多少歲?要有個具體的數字。張局長說到這里的時候,抬起頭來,盯著汪成功說,嗯?汪成功立即點著頭說,嗯,嗯,嗯。翻到材料的最后幾頁時,張局長說,干部選拔方面,都有嚴格的程序,在全部按照上面的文件照搬照抄的基礎上,也要加一些內容,要讓步驟走得更認真細致些。說到這里,張局長抬起頭,用溫暖的眼光注視著汪成功說,怎么樣啊,小汪,再花點力氣,把這個東西弄得更豐滿些?張局長覺得自己用“豐滿”這個詞用得很好,有一語雙關的意思,他望著汪成功哈哈大笑起來。
從張局長的辦公室里出來之后,汪成功立即坐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他準備馬上投入修改材料,把領導交辦的任務做好。既然他搞這個材料的事情已經完全不是秘密了,他就應該向處里的一把手丁漢民匯報一下。丁漢民聽了汪成功的匯報之后,很認真地對汪成功說,這個事情是局里的一把手直接交辦給你的,你對他負責就行了。汪成功碰了一個不硬不軟的釘子。接著,汪成功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努力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準備正式開始工作了。但是,丁漢民和項國慶也沒有閑著,他們用很大的聲音在那里對賬。
這天晚上,汪成功早早地回了家。汪成功希望吃過飯之后,立即進入工作狀態,這樣,他估計在上半夜就可以把那個實施意見修改好。但是,唐芬芳沒有回來。汪成功打開房門的時候,他只看到汪小詩坐在電視前看動畫片。汪成功問汪小詩說,你媽媽呢?汪小詩沒有聽到,汪小詩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個動畫片上。于是,汪成功開始做飯。飯做好之后,又等了一段時間,唐芬芳回來了。
看到唐芬芳的表情,汪成功就知道唐芬芳在外面出了事。唐芬芳是一個心里有事就會表現在臉上的女人。從前,唐芬芳年輕一些的時候,她心里有事,你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到不高興?,F在,唐芬芳心里有事,你不僅可以從她的臉上看到不高興,你還可以發現,她不高興的時候,她的臉色變灰暗了,整個人都仿佛也跟著變老變丑了。汪成功看了一眼唐芬芳,這是一個多年來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她這些年跟著自己受了多少罪啊。汪成功又看了唐芬芳一眼,努力用輕松的語氣對唐芬芳說,吃飯吧,看看你老公的手藝。唐芬芳很聽話地坐在那里吃飯。接下來,唐芬芳吃著吃著就把她的眼淚吃了出來。
在汪成功伸手給唐芬芳擦眼淚的過程中,汪成功才發現唐芬芳的臉上破了一小塊皮,她的嘴巴也是腫的,以至于下嘴唇看起來比上嘴唇都似乎突出一些。顯然,唐芬芳在外面出了事。但是,汪成功可以看得出來,唐芬芳不愿意提她在外面的事。汪成功知道,唐芬芳不想講,他就是問也是問不出什么來的。而且,唐芬芳對汪成功伸過來的那只打算給她擦眼淚的手很是反感,她用胳膊把它擋在一邊。這樣,汪成功進一步發現了唐芬芳的胳膊上有一大塊傷,從傷情判斷,那應該是一大片擦傷,傷口上還掛著星星點點的血珠。看到這種情況,汪成功試探著說,我們不去賣報刊了吧?
汪成功的這句話,幾乎成了一根導火索。唐芬芳把飯碗很重地放到餐桌上,對汪成功用力地喊道,不去,你養我嗎,你能養活我嗎?汪成功看著唐芬芳,張了張嘴巴。然后,汪成功又一次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臭味,那股臭味又像走親戚一樣地回來了。汪成功推開窗子往外面掃一眼,立即就看到了那輛三輪車,它又被重新推到了窗子底下。
這一回,汪成功故意把推拉三輪車的聲音搞得很大,他要讓樓上的那戶人家知道他在干什么,知道他的反感,知道他在生氣。果然,在汪成功推拉那個三輪車的時候,樓上的那戶人家打開了窗子,一束明亮的燈光就打在汪成功的身上。汪成功抬頭向上面看了看,他看到一個人的剪影矗立在窗子中間,靜靜地看著自己。汪成功又向腳下看了看,他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投放在地面上,汪成功完全處在這個人影的籠罩之下。汪成功沒有理睬那個人,他又把車子系到了不遠處的那棵樹下。
晚上汪成功正在修改材料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項國慶打來的,項國慶在電話里對汪成功說,他那里有一筆賬,想請汪處長核實一下。項國慶強調說,這筆賬是汪成功簽的單。電話里的聲音繼續說,這是在對面火鍋店簽的單,76塊錢。汪成功頓時起了氣,這不是明擺著在欺負自己么?丁處長可以簽單,項處長可以簽單,為什么他汪處長就不能簽單了呢?但是汪處長忍住了氣,他到底也沒有說什么。
早晨4點鐘的時候,汪成功的材料已經修改好了,他的心情空前地輕松下來。這個時候,他決定給項國慶撥一個電話。汪成功在電話里誠懇地說,他想到現在,也沒有想起來那筆簽單是接待什么人的了,這點錢就由他自己來出,區區幾十塊錢嘛。汪成功很大度地說。那一邊沒有聲音,汪成功慢慢地掛了電話。汪成功對著空氣笑了一下,他這么早打這么一個電話,他沒有攪了項國慶的好夢吧?
三
項國慶一般早晨7點鐘才醒,但這天早上4點鐘的時候,他就被一個電話吵醒了。所以,整個上午,項國慶的頭腦里面像結了一張網。
這一天是星期六,項國慶在周末的時候有固定的業余生活。這個周六的下午,項國慶像以前一樣,來到了清泉浴場。他在池子里簡單地沖了個澡,穿著浴衣來到了包廂。包廂是一個套間,里面擺著4張床,外面擺著一張自動麻將桌。項國慶到這里來,不是為了洗澡,主要是為了打麻將。項國慶的牌友是固定的,都是機關里的,但都跟項國慶不在同一個機關。像項國慶這樣的人都是這樣,既要玩,又要注意保密,輸贏也不大。這就是分寸。他們打牌也形成了固定的規矩,從下午2點開始,打到6點,在浴場喝點啤酒,吃個便餐,再接著打,一般不超過夜里1點,就歇了,不影響第二天的事情。至于費用,也形成了定律,由贏家付賬,每次花費幾百塊錢,不多。今天,項國慶來得比以往早,他打算先在這里小睡一會兒,這能保證他直到深夜還有足夠的精神。他知道,此時,那幾個家伙正在分頭向這邊趕。
但是,項國慶沒辦法睡得著,隔壁的聲音太大了。作為項國慶這樣一個成熟的男人,他當然知道那是什么聲音。這讓項國慶覺得無法忍受。于是,項國慶按了按用來呼叫的那個服務器。接著,浴場的服務員就進來了。這個穿的像村姑的服務員很禮貌地對項國慶說,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務?項國慶并不說話,他就這樣靜靜地等了一會,他的目的是為了讓這個服務員聽到那個聲音。顯然,這個服務員也立即聽到了隔壁傳來的聲音。于是,項國慶對這個女服務員說,這里以前不是沒有這種服務么?服務員對項國慶哈了哈腰,說,是沒有,這是客人自己帶來的,先生。
這就沒有辦法了,項國慶向這個服務員揮了揮手,她立即就出去了。然后,在一聲爆裂的叫聲之后,隔壁終于安靜下來。項國慶又靜聽了一下,那里突然變得悄無聲息。
等到項國慶午睡醒過來之后,他看到他的牌友們已經到了,那3個家伙穿著浴衣,像3個日本人,圍繞麻將桌坐著??吹巾棁鴳c醒了,其中一個對項國慶說,老項,你睡著了的樣子很難看。項國慶抬起頭看看自己,他發現自己的下面在不規矩地挺著,就說,尿脹的,大家睡著了的樣子都不好看,是吧?接著,幾個人開始全神貫注地投入戰斗。
一圈還沒有打完,項國慶的手機就響了。辦公室通知說,下午3點鐘開會。這讓項國慶有點措手不及。不管怎樣,這個周末的業余生活是過不成了。項國慶是軍轉干部,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性格也很豪爽,但其實項國慶的心眼兒細極了,他往往都是通過粗放的言行,把他心里面活動了很久的思想釋放出來。所以,項國慶在去開會的路上又給辦公室追回了一個電話,他覺得他有必要弄清楚開會的內容。
當得知開會的內容是學習那個新出臺的實施意見的時候,項國慶的心里就有底了。局里緊鑼密鼓地出臺了這份文件,又十萬火急地組織學習,看來真的是要動真格的了。項國慶進會場的時候,他發現局里大部分同志都坐在那里了,每個人的桌子上都擺放著一份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文件。項國慶把這份文件很快地翻了一下,撿緊要處仔細看了看,他馬上發現了文件中的一個嶄新提法。他覺得這個提法就是針對丁漢民的。于是,項國慶開始用眼光搜索丁漢民,他發現丁漢民坐在一個背光的角落里。于是,項國慶轉移到丁漢民身邊坐下,他碰了碰丁漢民。接著,項國慶把那個嶄新的提法指給丁漢民看,項國慶還用指甲在那句話的下面劃了一個印子。
文件對各個級別的干部都作了年齡限制,丁漢民對號入座,發現自己這個級別的最高任職年限是五十五歲,而自己剛剛在上個月過了五十五歲的生日。這的確是針對自己的,丁漢民立即坐直了身體,剛才殘存的一點瞌睡突然跑得無影無蹤了。他看了汪成功一眼。
下午的會議時間不長,辦公室主任把這份實施意見通讀了一遍,張局長作了一個簡短的講話,無非是講一講出臺這份文件的重要性必要性,無非是強調一下抓落實。其實,這個會議只是吹響了一個號角,它表明機關新一輪人事變動正式啟動。
會后,丁漢民著手做兩個方面的工作。一方面,他準備盡快到張家正局長那里去一趟,摸摸底。另一方面,他覺得有必要采用一點手段,敲打一下那個叫汪成功的副手。
在去張家正局長辦公室之前,丁漢民又認真學習了一遍那份文件。大凡是文件,總是使用辯證的語言。文件中說,他這個崗位的任職年限,一般不超過五十五歲,丁漢民注意了“一般”這兩個字。但這兩個字沒有什么意義。一般,其實就是絕對,對丁漢民他自己來說可能就是百分之百的絕對。這兩個字只是領導用來拿捏別人的太極推手,他可以根據現實的需要,來決定什么是一般,什么是不一般。這就為工作留下了回旋的余地。丁漢民接著往下看,他發現文件的后面還為領導預留了一塊更加開闊的空間地帶。文件中繼續說,某些專業性、事務性較強的領導職務,可根據工作需要和人員的實際情況,適當放寬任職最高年齡的限制;某些特殊崗位、工作連續性要求較強的非領導職務,可不受上述最高年齡的限制。他自己屬于這其中的一種情況么?是否屬于,又需要領導定奪。這就是文件。丁漢民從文件的字斟句酌中,突然發現了那里面暗藏的無窮玄機。
但是,丁漢民并沒有能夠從張局長那里摸出什么底來,他找了好幾次借口,進了好幾次張局長的辦公室,也沒有辦法從張局長的言談舉止中得到任何信息。以他的經驗,他知道這絕不是一種好的兆頭,最后,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恨意。但他這股恨意又無法發泄,他只能把它轉嫁到汪成功頭上。
一天,項國慶來找丁漢民報賬,丁漢民知道這肯定又是項國慶在清泉浴場的娛樂發票,丁漢民很利索地在發票的封皮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他連附在封皮后面的票據翻都不去翻,項國慶知道,這是一種信任和友善的表示。丁漢民簽過字之后,忽然對項國慶說,老項啊,上次歸口到接待處的那個接待費,汪處長可辦妥了?項國慶說,辦妥了,費用已經在接待處那邊沖掉了。丁漢民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語氣沉重地說,老項啊,汪處長不會辦事啊,接待處那邊已經了解了,說,這不是接待上面來人的費用,是接待張局長一個親戚的費用,這是誰捅出去的呢?
項國慶立即就明白了丁處長的意思。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丁漢民是希望拿他當一回槍使。實際上,那份文件的出臺,特別是具體的對最高任職年限的規定,是有利于項國慶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對那份文件是擁護的,但他知道,他不能表現出來這種傾向性,至少不能在丁漢民面前表現出來。如果丁漢民不再擔任處長,那顯然為自己提供了一個機會。同時,項國慶也清楚地知道,這個機會不屬于他一個人。從最近的形勢來分析,排在他后面的汪成功很可能越過他,從而直接填補了那個空缺。因此,盡管他明知道這是為人所用,但是他愿意,他認為這是一件一舉兩得的事情,他何樂而不為呢?于是,項國慶把處理接待費的事情秘密透露給了葉小青。項國慶知道,要不了多長時間,通過葉小青的嘴巴,他放出的這股風很快就會吹遍整個機關,并最終吹進局長張家正的耳朵里。而此時,汪成功又哪里能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暗中發生呢?
這天下午,汪成功下班后照例要去興華小學接他的兒子汪小詩。但汪成功沒有接到汪小詩。據興華小學的老師說,這天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體育老師提前下課了。那么,汪小詩可能是自己回家了。汪成功并不擔心,這樣的事情以前就發生過。有幾次,汪成功因為加班遲了,汪小詩也是自己一個人回家的。所以,汪成功并不急,他以散步的姿勢慢慢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汪成功甚至還聞到了一股花香的味道。汪成功并不知道那種香來自于一種叫什么名字的花,但那的確是一種花香。由此判斷,汪成功這一天心情不錯。但是,過了一會兒,汪成功的好心情就被踐踏了。
當汪成功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汪成功發現那個裝廢品的三輪車又貼在他家的窗子下面,代替那個三輪車位置的,是他的兒子汪小詩。一個男人正站在汪小詩的面前,用他的手指點著汪小詩的鼻子,正在那里恐嚇汪小詩。汪小詩是個膽小的孩子,他盡管看到了他的爸爸汪成功,也不敢公開向他的爸爸求援。顯然,這個男人并沒有看到汪成功,他正在那里對著汪小詩叫罵。這個男人不是別人,他正是樓上的那個黑黑壯壯的男人,那輛三輪車的主人。汪成功沒有理睬這個男人,他知道住在這里的都是一個村子里的人,他們在城市擴張中共同回遷到這個叫做新城公寓的居住區,他們互相之間都有盤根錯節的親戚關系,汪成功惹不起他們。所以,汪成功并沒有跟這個男人理論,他牽著汪小詩的胳膊,往自己家里走。
回到家里之后,汪成功覺得應該安慰安慰他的兒子汪小詩。汪成功用手摸了摸汪小詩柔順的頭發,但很快就被汪小詩躲過去了。汪小詩偏著頭對汪成功說,我又聞到臭味了。汪小詩用他的小眼睛盯著汪成功,就像調皮的學生給老師出了一個難題。于是,汪成功走到窗子外面,把那個裝廢品的三輪車從窗子下面往樹下面挪動,這遭到了樓上那個黑黑壯壯的男人的阻攔,兩個人的吵架聲很快吸引了一大批圍觀的人,其中大部分是一些老頭子老奶奶,他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其矛頭主要對準汪成功。汪成功聽到,其中的一個人說,聽說那個戴眼鏡的還是機關里的呢。另一個接著說,他哪知道我們老百姓要討生活啊。在汪成功和樓上那個男人的拉扯下,那輛三輪車最后翻倒在地,里面的廢品撒得到處都是,有幾個塑料袋甚至被風吹得飄了起來,掛到了樹上。隨后,強烈的臭味從散開的廢品里面奔涌而出,有不少圍觀的人甚至捂住了他們的鼻子。這件事之后,汪成功與樓上這戶人家的矛盾完全公開化。其實,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
第二天,唐芬芳在打掃自己家的小院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堆奇怪的垃圾。這不同于以往樓上扔下來的普通的生活垃圾,唐芬芳仔細分辨了一下,確信那是一坨屎。唐芬芳立即站在院子里叫了起來,唐芬芳對著屋子里面的汪成功說,你看哪,汪成功。汪成功看了看,之后,他把這堆特殊的垃圾清理走了。汪成功也只能看看,汪成功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星期,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樓上的那戶人家看到樓下一直沒有反應,仿佛對這種作踐別人的做法失去了興趣,突然不往樓下的小院子里扔垃圾了。而且,那輛三輪車也不再系在樓下的窗子上了,它乖乖地待在不遠處的那棵樹底下,像一個賢惠的老婦人。汪成功以為,是自己的忍耐換來了這種結果。
一天,汪成功正在廚房里給汪小詩泡方便面,他聽到有人在敲門。汪成功打開門之后,看到是兩個戴著大蓋帽的人。來人說他們是司法所的,他們要求看看汪成功小院子里面的小平房。汪成功小院子里面的小平房同一樓其他人家的小平房一樣,汪成功家的小平房實際是充當了汪成功的書房。這兩個司法所的人看過小平房之后,并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而是干脆坐了下來。其中一個坐下之后,對汪成功說,汪處長啊,這間小平房是違章建筑咧。他望著汪成功,看看汪成功有什么反應。
汪成功以為,這間小平房是當初建樓的時候統一修建的呢。不然,為什么一樓家家都有這么一間小平房,而且式樣都幾乎一樣呢?于是,汪成功對面前的這兩個人說,我買的是二手房啊,我買來的時候這間小平房就有的啊,而且一樓家家都有啊,這還單獨算了錢的。這兩個人看著汪成功,其中一個很溫和地笑著說,是啊,汪處長你說的情況我們清楚啊,可是這跟是不是違章建筑沒有什么關系吧?汪成功想了想,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于是說,既然是違章建筑,那大家都是違章建筑,人家拆,我們也決不拖后腿。汪成功的表態很明確,也很堅決。但這兩個人似乎并不滿意,其中的另一個對汪成功說,話是這么說,可是人家并沒有到司法所來上告啊,只有你家樓上的人告了你啊,說你的小平房影響了他們的生活。聽到這種話,汪成功笑了起來,說,這就是笑話了,怎么會影響他們的生活呢?對方說,你樓上的人家反映,有老鼠順著你家的小平房爬進了他家的陽臺。
臨走的時候,兩個人中的一個拍了拍汪成功的肩膀說,汪處長啊,我們也是沒辦法。他用手向樓上捅了捅,對汪成功說,他幾乎天天都泡在我們所里,我們不來不行啊。
汪成功并沒有把這件事當作一回事。過了一段時間,他幾乎把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星期四的下午,張局長招呼汪成功上他的辦公室。張局長首先表揚了汪成功,充分肯定了汪成功上一次搞的那份實施意見,說,文件下發以后,反響很大,都是好的反響啊。汪成功立即說,都是領導指導的結果。張局長揮了揮手,阻止了汪成功的話。這時候,張局長突然話鋒一轉,笑瞇瞇地問汪成功說,聽丁處長說,上次歸口到接待處的那筆費用,是你去辦的?
張局長的談話是屬于跳躍性的,汪成功一時還沒有反應。張局長盯著汪成功,他在等待著汪成功的回答。汪成功想了一下,說,是的,我去辦的。張局長望著汪成功,接著說,辦妥了么?汪成功說,辦妥了呀,這一回辦得很順利。然后,汪成功看到張局長從他的抽屜里拿出一個信封,推到自己的面前,說,小汪啊,你辦的這個費用不是上面來人的接待費,是接待我一個親戚的,這筆費用不應該由公家出,應該由我個人出,麻煩你再跑一趟,把上次的那個賬單從接待處拿回來。汪成功只好把那個信封接過來。不用看的,里面當然是錢。汪成功現在才知道,張局長表揚自己只是鋪墊,他實際上是要自己來辦這件麻煩事的。于是,汪成功大著膽子向張局長報告說,報都報過了,很麻煩的。張局長笑瞇瞇地說,糾正錯誤是很麻煩,但不能因為麻煩就不糾正啊。小汪,你說對不對?汪成功點著頭說,對,對。
看起來這件事并沒有對汪成功造成什么影響。而且,大家也看出來了,這個名叫汪成功的一向默默無聞的家伙,其實是個很有才能的人。特別是上一次搞的那份實施意見,不僅見諸媒體,也得到了上級領導的批示。在宣傳的先導作用下,局里面的干部人事工作如急風暴雨地展開了。局里成立了專門的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據說,那個叫汪成功的,被抽到這個臨設的辦公室工作。
根據統一安排,這次大范圍的競爭上崗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一個副廳級崗位,實際上那是一個直屬單位的助理巡視員的崗位。第二個層次是處級崗位,這次局里拿出了十多個處級崗位,有正的有副的有虛職。第三個層次是科級崗位,從領導在動員大會上講話的意思可以理解出來,科級崗位的競爭只是象征性的,只要符合條件,就可以動。
一切都嚴格按照實施意見的步驟在穩步推進。競爭副廳級崗位的,一共有7個人。為了不耽誤正常工作,競崗演講安排在星期六的下午,每個人的演講時間限制在二十分鐘之內。7個人的演講,可以說是異彩紛呈。接著,就是民主推薦,人手一張《領導干部個人向組織推薦領導干部人選表》。在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內,所有的表都被不同的手塞進了投票箱。顯然,這些投票的人對做這種工作已經很有經驗了,他們像往嘴巴里面扔一顆糖一樣,行使了他們的民主權利。
丁漢民看到,他的手下汪成功參與了計票。于是,丁漢民決定會后約一下汪成功。
四
當丁漢民打電話給汪成功的時候,汪成功正帶著他的兒子汪小詩在護城河里釣蝦。
距離新城公寓不遠的地方,就是護城河,那里面有許多的河蝦。汪小詩將魚腸子纏在一根小樹枝上,再把小樹枝浸到淺淺的水里,等著蝦子來夾。蝦子是個很倔強的動物,它夾住了魚腸子就不放,即使你把它拉出水面它也不放。所以,汪小詩的收獲很大,經常一根魚腸子上面會有好幾個蝦子掛在上面。這時候,汪小詩聽到汪成功的手機響了,說,汪處長,你的手機響了。汪成功笑了一下,說,聽到了。汪成功看了一下上面的號碼,這是丁漢民的號。汪成功就讓它響,并不去接它。
一直到那個小小的塑料袋裝滿了蝦子,兩個人才往家里走。這時候,汪成功才回復丁漢民的電話,兩個人約好了在一個叫做二人轉的茶樓里坐坐。
在這個叫做二人轉的茶樓里,丁漢民和汪成功兩個人在那里下棋。兩個人似乎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從前,這兩個人經常一起下棋,但他們并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丁漢民必須除掉一個馬,才會形成與汪成功互有輸贏的局面。但正因為這樣,丁漢民那時候反而喜歡跟汪成功下棋,反而不喜歡同棋力差不多的人下。他們之間的棋,其實就是一場混戰,是一場熱鬧,是一種過癮。但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就結束了。今天,他們兩個人坐在這里,又撿起了棋,但已經撿不回來過去的那種感覺了。兩個人似乎很專注地下著,而心思并不在棋上。汪成功知道,丁漢民并不是真正想下棋,他是想知道民主推薦的結果。從組織紀律這方面來要求,汪成功是不能將這個結果透露出來的。但丁漢民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如果他真的開口打聽,汪成功還是會說的。但丁漢民就是不問。這樣,汪成功也只好不提這件事。汪成功總不能主動犯錯誤吧?
下了幾盤之后,兩個人開始喝酒。這時候,丁漢民才旁敲側擊地提到競爭上崗的事。他對那個副巡視員的看法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雞肋,他強調說這是雞肋。但既然你走到這條道上來了,你就得往前走。接著,丁漢民鼓勵汪成功說,如果我走了,我留下的這個坑就得你和項國慶兩個中的一個來填了,二者必居其一呀。汪成功謙虛地說,我哪有競爭力呀,我本來就排在后面,我還得往后面排一排。丁漢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說,如果論資排輩,那還搞競爭上崗干什么?丁漢民伸出手,努力前傾著自己的身體,拍了拍汪成功的肩膀說,我支持你,我也看好你。既然這樣,汪成功覺得應該主動把昨天推薦的結果報告給丁漢民了。這個結果其實是沒有結果。汪成功在這里轉述了張家正局長的話,張局長的原話是,票數太分散,需要重新推薦。
第二天,張家正局長要求汪成功重新列一張參加民主推薦人員的名單。張局長的意思是,上一次民主推薦的人員太少了,要求在更大范圍內開展民主推薦工作。根據那個下發的實施意見的要求,參與機關領導干部的推薦人員應該是機關中層以上的領導干部。但是,這次的崗位是一個直屬單位的副巡視員,這個崗位算不算一個機關領導呢?既然擴大人員,那顯然是在機關中層干部的基礎上,再作進一步的擴大。擴大到什么樣的范圍,憑直覺,汪成功知道這個問題是不應該直接去問張局長的。如果真要去問的話,那不但得不到肯定的答復,甚至還可能在領導面前造成一種沒有創造性的印象。這一類的問題顯然是一個敏感問題,汪成功知道這是一個自我發明自我發現自我創造的機會。于是,汪成功將機關全體人員列入了名單,并且自作主張地將直屬單位的一把手也框了進來。汪成功將名單整整齊齊地打印好之后,送到了張局長的辦公桌上。
在進入張局長的辦公室之前,汪成功已經將手機調到了震動的狀態。此時,汪成功的手機在他的褲袋里像一只老鼠,不停地在那里跳動。幸好,張局長似乎還有別的事情,他并沒有急于看汪成功送來的名單,而是將名單塞進了桌子上的一個文件夾里。張局長對汪成功說,下午吧。汪成功知道張局長的意思,他是讓汪成功下午過來拿他定下來的名單。
電話是唐芬芳打來的,家里面出了急事。
盡管唐芬芳在電話里聲音很激動,以至于她講得結結巴巴的,汪成功還是聽出了大概。樓上的那個男人用一根鋼條把院子里的小平房捅掉了。這還不算,唐芬芳回家之后上樓找那個男人理論,還被那個男人一腳踢得滾下了樓道。而且,他還踢在唐芬芳的下身。汪成功聽到這里,恨不得長了翅膀,立即飛回去,但汪成功還是表現出了他應有的冷靜。他對唐芬芳說,你把門關好,不要再去跟他理論了,等我回來。這一回,汪成功顧不得許多了,他從樓上跑下來,打算打一輛的士回家,但這時候正是下班高峰期,汪成功怎么也打不到的士,最終汪成功還是坐的公交車。在公交車上,汪成功不停地用手機打110,但是怎么也打不通,有幾次他打通了,也沒有人接。
實際上,唐芬芳在家里也沒有閑著,她也一直用家里的電話打110,她得到的結果與汪成功一樣。當汪成功回來的時候,他看到唐芬芳斜靠在沙發上,還在打110。汪成功把電話放回去,問唐芬芳說,他沒有踢壞你吧?唐芬芳按了按自己的小腹,揣摩著里面的痛,對汪成功說,不要緊,有點痛,應該不要緊的。汪成功繼續打110,到底還是給他打通了,汪成功簡單地在電話里講了一下情況。對方是新城派出所,叫汪成功等著。
汪成功就等著。汪成功等了足足有一堂課,也沒有等來派出所的人。于是,汪成功決定到派出所去一趟。
當汪成功到達派出所的時候,他看到里面的幾個警員正在吃午飯。從現場情況來看,他們似乎已經吃得快要結束了,都在喝排骨湯。當汪成功把有關情況報告過了之后,他們仍然在喝排骨湯。其中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員舔著嘴唇上的油膩問汪成功是哪個單位的,在汪成功說出了自己單位的名稱后,這個年紀較大的警員輕蔑地看了汪成功一眼,說,你還是大機關的領導干部,哼。
在汪成功的再三要求下,一個年輕的警員跟汪成功一道來到了汪成功家里。他是這里的片警,他顯然看起來有點被迫無奈的樣子。他進了汪成功家里之后,甚至都不想到那個小平房里去看一看。后來,汪成功幾乎是拉著他,他才看了一下小平房。的確,小平房的屋頂開了一個巨大的天窗,一片很明亮的光線從那里射下來,照得人的眼睛都有些痛。
看過之后,那個警員就準備離開了。這事就這么了了?汪成功覺得不能接受。汪成功一定要這個警員到樓上去一下,這最起碼對他也是個威懾。如果這事就這么了無聲息,那以后將會發生什么呢?但這個警員就是不上樓,他就站在汪成功家門口,堅持不上樓。一股熱血猛地沖上汪成功的腦門,汪成功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到樓上,他要當著這個警員的面敲開樓上的門,他要讓樓上的這個男人看看,警察來了。
這個警員似乎對事情將朝向哪個方向發展了如指掌,他就站在汪成功家的門口,抬著頭看著汪成功。他的眼神在告訴汪成功,你被氣憤沖昏了頭腦,你就要倒霉了。
當樓上的男人打開大門的時候,汪成功看到,這個男人顯然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他手里握著一根鋼條,那肯定是剛才用來捅開汪成功家里小平房屋頂的鋼條。這個男人一句話都不說,揮著鋼條朝汪成功舞過來。汪成功及時地蹲下身體,躲過了那根勢大力沉的鋼條。
如果,這時候汪成功從樓上跑下來,事情恐怕也就至此告一段落。但以后在這里還怎么能住得下去呢?那不是要被人欺負死了?汪成功朝樓下看了看,看到那個警員還像剛才那樣,抬著頭向上看著。不過,他的眼神已經變了,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好奇,那似乎是在等待著事情的進一步發展。另外,那里面還有一些蔑視。
就在汪成功低頭躲過鋼條的時候,汪成功發現了一個武器。那就是插在煤爐上的一根火鉗。這個煤爐就是樓上這個人家的,他家每天都在樓道里燒煤,弄得整個樓道一股煤氣味。現在,這根火鉗插在那里,等著汪成功把它抓在手里。汪成功把火鉗拿起來,對著這個男人的頭使勁抽過去。汪成功下定了決心,他想一鼓作氣把對面這個男人抽倒,在短時間內結束戰斗。如果打持久戰,他恐怕不是這個男人的對手。但這個男人很經打,盡管那根火鉗很快就彎曲了,也沒有把那個男人打倒,他只是流了不少的血。于是,汪成功扔掉火鉗,從樓上跑下來。
似乎到這時候,派出所才開始它的工作。一切按程序來,顯得有條不紊。汪成功被帶到了派出所,唐芬芳也被帶到了派出所。而那個男人,則到醫院里住下來了。在派出所里,這個年輕的警員開出了傳喚證,讓汪成功簽字,接著開始作筆錄。在另外一個房間里,是那個年紀較大的警員,他在給唐芬芳作筆錄。汪成功預感到,麻煩的事情真正到來了。
接著,汪成功看到了一個長相兇狠的青年,他直接撲到汪成功的面前。如果不是派出所的警員將他拉住了,他肯定會在派出所里動手。這個青年是樓上那個男人的兒子,汪成功認識他。看到這個青年,汪成功忽然想到了汪小詩。
這天中午,汪小詩是被派出所的警員接到派出所吃的飯。唐芬芳買了3份盒飯,3個人坐在那里默默無言地吃著。吃過飯之后,汪小詩照常上學去了。那個年輕的警員對唐芬芳說,家屬也可以走了。但是,他不允許汪成功走。按照程序,汪成功被留在派出所里??吹酵舫晒ψ卟涣?,唐芬芳也不愿意走了。汪成功問這個年輕的警員,為什么自己不能走呢?這個年輕警員笑了起來,他面帶譏諷地反問汪成功說,汪處長,你不是故意的吧?你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眼看著下午上班的時間快到了,汪成功在派出所里急得走來走去。他知道,張局長肯定已經將那個名單修改好,他等著汪成功上去拿這個材料。汪成功既不能向張局長報告發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向自己辦公室的同事講這件事。汪成功向丁漢民處長打了個電話。丁漢民接到電話,立即對汪成功說,汪成功你在哪里?張局長找你哩。汪成功在電話里撒了一個謊,他說他的妻子生病了,他請半天假。
到下午5點鐘的時候,年輕的和年紀較大的警員回來了。他們對汪成功的存在熟視無睹。他們在忙著自己的事情。過了很長時間之后,那個年輕的警員對汪成功說,汪成功。
他讓汪成功看他桌子上擺放的幾張照片。汪成功看了一眼,這是樓上那個男人躺在醫院里的照片。這個年輕的警員只是把照片攤開,讓汪成功自己看。而那個年紀較大的警員則聲音很大地對汪成功說,如果是重傷,你就要負刑事責任,如果是輕傷,我們也可以拘留你。過了不久,這兩個警員又出去了。
后果并不像汪成功想像的那樣嚴重。到晚上10點多鐘的時候,那個年輕的警員回到了所里??磥?,他的心情不錯。他對汪成功笑著說,汪處長,你運氣不錯。看到汪成功疑惑地望著他,這個年輕的警員繼續說,他只是額頭破了,縫了幾針。汪成功知道這個警員說的是樓上的那個男人,心情也忽然輕松下來。接著,這個警員對汪成功說,汪處長,你可以走了。于是,汪成功背起已經睡著了的汪小詩,而唐芬芳則背著汪小詩的書包,3個人準備離開派出所。這時候,這個年輕的警員拿出了一張紙,對汪成功說,汪處長,按我們的程序,你必須找你們單位的一個人來給你擔保,你才能離開。汪成功看了一下遞到面前的那張紙,他又把那張紙還了回去。汪成功對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警員說,那我還是留在這里吧。
到夜里11點的時候,派出所里來了一個女的。顯然,這個女的是那個年輕警員的女朋友。這樣,汪成功一家的存在,對這兩個人的親密活動形成了一種障礙。而且,這個女人的到來,使這個年輕的警員變得更加開心起來。于是,他對汪成功采取了一種變通的辦法。他對唐芬芳說,你在這個擔保書上簽個字吧,這樣你們就可以走了。當唐芬芳簽字的時候,唐芬芳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在回家的路上,汪成功下定決心,他必須立即賣掉這套二手房。他現在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尤其對汪小詩來說是這樣。汪成功不能冒這個險。
第二天剛上班,汪成功就來到了張家正局長的辦公室。汪成功本來想解釋一下,但張局長對汪成功擺了擺手。張局長直接把那張名單從文件夾里抽出來,交到了汪成功的手里。汪成功發現,名單已經作了很大的改動。為什么要這么改呢?這里面一定有深刻的理由。汪成功仔細分析這張名單,他發現很多的名字被局長親自刪除了,又有很多的名字被補充進去,這里面有什么規律么?汪成功研究了很長時間,終于摸索出了其中的玄機。
從名單的安排情況來看,那個副巡視員的崗位,已經肯定是丁處長的了。因為,看起來張家正局長只是對名單作了增刪,但認真梳理就會發現,其修改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將機關全體人員名單,修改為機關中層以上干部,同時包括了丁漢民以前領導的一個處和現在這個處的所有人員,這顯然會增加丁漢民的票數,汪成功他們這個處的人都希望丁漢民上,上了,大家才有可能挪一挪,而他以前領導的那個處,總是感情深一些的,拉票也方便些。二是名單上所有直屬單位的一把手沒有動,還在名單里,但有兩個直屬單位不僅僅是一把手在名單里,而是班子成員都涵蓋進來了,而這兩個直屬單位,正是丁漢民這個處業務上直接聯系的單位,平時關系密切。汪成功看了這個修改了的名單,才體會到領導的高明。當汪成功將名單向丁漢民處長匯報之后,汪成功看著丁處長的臉,他沒有從那張臉上找出任何表情。看來,他對情況已經了如指掌。丁漢民沉默了一段時間之后,握了一下汪成功的手,對汪成功說,祝賀你啊,真正應該祝賀的是你啊。汪成功望著丁漢民的背影,他被丁處長的話搞糊涂了。
五
接著,處級干部競爭上崗正式開始了。汪成功所在的這個處的處長崗位被拿了出來,作為十多個崗位中的一個,供大家競爭。競崗分為4個主要環節,筆試、面試、推薦和考察。
筆試的這一天,下著小雨。汪成功因為要送汪小詩上學,遲到了。當汪成功走進臨時充當考場的會議室的時候,他發現那些參加競崗的人已經在答題了。汪成功看了一下表,他并沒有遲到,離正式開考的時間還有五分鐘。也就是說,這些按要求提前十分鐘進考場的人,已經把這十分鐘充分利用起來了。汪成功環顧了一下考場,氣氛并不緊張,監考的是兩名副局長,他們看到汪成功進來之后,對汪成功笑了一下。汪成功看到這個會議室里只有第一排是空的,他就坐到第一排。在考試的過程中,汪成功經常能聽到后面交頭接耳的聲音,但并沒有人去管,一個副局長開考不久就離開了這里,剩下的這一個似乎一直在發信息。他對著他的手機,時常露出曖昧的微笑。
一切都是如此地從容不迫。第二天,筆試的成績就公布了。汪成功在參與這個崗位競爭的5個人中,成績第一。他的成績比排名第二的項國慶高了16分。汪成功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差距。在此之前,汪成功并沒有把競崗的事告訴唐芬芳,他覺得他沒有必要拿自己的事情來讓唐芬芳操心。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這是一件喜事,他要把這個事情告訴唐芬芳,讓唐芬芳和他一同高興高興。于是,汪成功又一次來到汽車站。但是,汪成功沒有在這里找到唐芬芳。
此時,唐芬芳正在一個叫做興旺房產的中介公司里。自從汪成功決定賣房之后,唐芬芳賣房的心情比汪成功還要急迫。這主要是因為,唐芬芳十分擔心汪小詩的安全,她認為在那里多住一天,汪小詩就多一分危險。從她的表情來看,她幾乎一天都不想在那里住了。因此,唐芬芳將她的房子在很多的房屋中介公司里掛了號。這幾天,唐芬芳一直在陪著買房的人看房,穿梭在中介公司和自己的房子之間。今天,唐芬芳是來興旺房產公司辦理最后的手續的。唐芬芳的房子最后賣給了一個胖子。唐芬芳知道,這個胖子是一個靠炒房吃飯的人,他同這個中介公司的人很熟悉,他們互相在嘻嘻哈哈中將所有的手續就辦妥了。唐芬芳明白,這個胖子之所以下手這么快,是因為唐芬芳的房子開價很低,比當初買進來的時候還要便宜一些,而此時二手房還在不斷地漲價,胖子將這套房子握在手心里養一段時間,再賣出去,肯定會賺一筆。但唐芬芳沒有絲毫的難過,因為,每當她傍晚向家門走近的時候,她的心里總是越來越緊張,擔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房子里等著她。當一切手續辦完之后,唐芬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似乎把她這段時間以來憋在心口里的氣都嘆出來了。而且,唐芬芳又順便在這個中介公司租了一套小房。她決定先租一套房子住著。
當唐芬芳看到汪成功的時候,汪成功正牽著汪小詩的手,在馬路的那一邊等紅燈。汪小詩另一只手里舉著一串糖葫蘆,他的小嘴巴在不停地動著,從他的表情來看,他嘴巴里的糖葫蘆一定有點酸,它把汪小詩的兩條眉毛都酸得拉直了。顯然,汪成功也看到了對面的唐芬芳。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絲忍不住的高興。于是,這一家人聽取了汪小詩的意見,決定到勞動路上的肯德基吃一頓。當然,能夠盡情吃的人只有汪小詩一個,汪小詩要了一個大桶,汪成功要了一杯可樂,唐芬芳要了一袋薯條,兩個人耐心地陪著汪小詩在那里吃。在這個過程中,兩個人互相通報了當天的情況,他們覺得事情正在朝著美好的方向發展。
這天夜里,汪成功喊來一家搬家公司,靜悄悄地將家搬走了。汪成功又過上了租房的日子。
按照文件規定的環節,兩天后,面試開始了。在汪成功看來,面試很像走過場,每個人只有十分鐘時間,兩個題,一個是談談工作經歷,另一個是競爭上崗后的打算。當問到第二個問題的時候,汪成功顯得相當倉猝。顯然,他對這個問題沒有準備。汪成功似乎一直都沒有準備,他幾乎是被某種力量推動著,一直被動地走到現在。而項國慶卻正好相反,他不僅猜中了這個題目,他還把這個題目做在紙上,在面試之前又重新溫習了一遍。果然,面試的成績說明,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項國慶的面試成績排第一,而汪成功排第二。但總體來看,還是汪成功占優,筆試與面試加權,汪成功的總分仍排在第一位。
甚至到這個時候,汪成功也沒有進入緊張狀態。汪成功覺得,這的確像是一個游戲,他怎么也不能夠認真地投入其中。
星期二的上午,辦公室下發了正式的通知,要求機關全體人員于第二天上午8點半在會議室開會。通知沒有說明會議的內容,這是少見的。立即,就有人將會議的內容私下傳遞出來。有確切消息說,第二天會議的內容是推薦。過了不久,辦公室的手機就開始不斷地響。項國慶的響了,葉小青的響了,汪成功的也響了。汪成功翻開手機的蓋子看了一下,里面已經有了很多條信息,都是請求汪成功明天幫忙的內容。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汪成功有些坐立不安了。這時候,汪成功看到項國慶出去了。葉小青盯著汪成功的眼睛說,項處都出去串聯去了,你怎么還坐在這里不動???汪成功望著葉小青,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本來也是想出去的,但經葉小青這么一說,他又坐住了。葉小青看到汪成功坐著不動,笑著說,原來汪處是胸有成竹啊。
其實,汪成功雖然坐在這里不動,但他的思想斗爭很激烈。是出去呢,還是不出去?是打電話呢,還是不打電話?是發信息呢,還是不發信息?汪成功反復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跟別人講這個事情,請求別人在這種事情上支持,汪成功覺得有失尊嚴,他覺得自己開不了口。反之,如果在這個時候不彎下腰來請求別人,很可能就會坐失良機,要知道,推薦這個環節其實比前兩個環節更重要。顯然,汪成功的痛苦表情沒有逃過葉小青敏銳的眼光,她主動迎合汪成功說,汪處,我這一票肯定會投你的。汪成功感激地看了葉小青一眼,然后突然說,葉小青,你說這個時候開口找別人幫忙,真的有用么?聽到汪成功這么說話,葉小青忍不住大笑起來。葉小青對汪成功說,別人都在相互打招呼,你懂的。汪成功眨了眨眼,然后說,我只是對做這種事情的有用性表示懷疑罷了。汪成功接著反問葉小青說,葉小青你說老實話,這個時候有人讓你投他一票,你當然會答應的,但你真的會投他么?聽到汪成功問出這么尖銳的問題,葉小青也嚴肅起來,她思考了一會,然后認真地說,我當然不一定會投他,但我肯定會從跟我打過招呼的眾多名單中,挑選幾個填到表格里。汪成功說,這是為什么呢,難道你心里沒有標準么?葉小青立即說,什么標準啊,標準就是對這個崗位的尊重和對我本人的尊重,一個人,如果在這個時候無動于衷,那說明他對這個崗位無所謂,也對他人的選擇無所謂。聽到葉小青的話,汪成功覺得葉小青說得有道理,他覺得葉小青給他上了一課。
這個上午,汪成功一直在看著機關電話號碼本,那上面有機關所有人員的電話號碼。汪成功把這個號碼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終下不了打電話的決心。汪成功的這個寶貴的上午,就這么在猶豫不決的狀態中匆匆過去了。下午一上班,汪成功又把那個號碼本拿了出來,他把那上面的名單作了一個簡單的分類。第一類是跟他關系好的,第二類是跟他關系較好的,第三類是跟他關系一般的或者是競爭對手的。最后,汪成功決定在第一類中選擇一個名單,以便開個好頭。于是,他將第一個信息發給了丁漢民。他選擇了發信息而不是打電話,是因為,他仍然說不出口。
幾乎沒有間隔,回復立即就到了汪成功的手機上,對方說,放心。這極大地鼓舞了汪成功。于是,汪成功又選擇了一個名單發過去。這一回,汪成功等了半天,終于等來了回復,對方說,相互支持。這是什么意思呢?汪成功想了一想,明擺著的,對方希望汪成功投他一票,他投汪成功一票,就是這個意思。這幾乎就是一種交換,這完全出乎了汪成功的預料。他已經開始后悔剛才自己發出的兩條信息了。最后,汪成功干脆關了自己的手機。
汪成功正在看這個城市的早報,樓下的保安敲開了汪成功的辦公室。這個保安汪成功是認識的,他也認識汪成功。他端正地站在那里,對著汪成功彎了一下腰,說,汪處長。汪成功看了他一眼,問他說,有事?這個保安說,有事,汪處長。
在保安的帶領下,汪成功來到了一樓。接著,他看到了新城派出所那個年輕的警員就站在大門口。這樣,汪成功知道那件麻煩的事情并沒有結束。這個年輕的警員看到汪成功時,比他在派出所里要謙虛得多。他很謙和地對汪成功說,汪處長。
接著,兩個開始往新城派出所那個方向走。走到一個花壇邊的時候,這個年輕的警員停止了腳步,他對汪成功說,不用跑那么遠了吧,我把最新的情況跟你說一說,你看著怎么處理。
根據這個年輕警員的說法,樓上的那個男人要求賠償一筆錢,包括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等等。賠償的數字完全超越了汪成功的想像能力。汪成功簡單地換算了一下,它相當于汪成功半年的工資,又相當于唐芬芳一年半的販賣報刊的收入。于是,汪成功向這個年輕的警員提出了異議,汪成功對這個人說,醫療費怎么會有這么多呢,不就是在額頭上打了一個補丁么?這個年輕的警員點點頭,他同意汪成功的看法,他說,是的,其實是一筆很小的錢。汪成功又說,樓上的那個人一天到晚都在家里玩呢,這個誤工費又是怎么算的呢?聽到汪成功這么說,這個年輕的警員立即笑了起來,他幽默地對汪成功說,樓上的那個男人不是撿廢品么,他說他撿廢品的錢比你上班的錢還多一些呢。
看到汪成功還想講一些更多的話,這個年輕的警員向汪成功擺了擺手,阻止了汪成功的語言,他很干脆地對汪成功說,我們只有調解的義務,至于你們接受不接受調解,那就不是我們的事了。既然這樣,汪成功態度略顯強硬地對這個年輕的警員說,如果調解不成呢?
他又一次笑了起來,這個年輕的警員露出了一種穩操勝券的笑。他對汪成功說,那就只能打官司了,他可以去告你。接著,這個年輕的警員話鋒一轉,很嚴肅地對汪成功說,不過,據我了解,他是不會去告你的,他肯定會到你單位來鬧,你不會希望你單位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吧?
于是,汪成功借了一筆錢。他帶著這筆錢到派出所簽了調解協議。從派出所出來之后,他回頭看了一下派出所的大門,那上面的一些標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此時,汪成功看到樓上的那個男人以勝利者的姿態從那個門里走出來,他輕蔑地看了汪成功一眼。汪成功突然感覺到心臟一陣陣抽搐。汪成功蹲了下來,一直到他感覺到心臟里面的疼好些了,他才站起來繼續走他的路。在出租房前,汪成功看到唐芬芳正在那里洗菜,他對唐芬芳笑了一下。汪成功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唐芬芳。
在汪成功看來,這件事情以自己的失敗而告終,但它到底還是結束了。但是,事情并不像汪成功想像的那樣就此了結。在某個必要的時候,它又會浮出水面。
第二天,推薦的結果出來了。讓汪成功沒有想到的是,他的票數遠遠超過了項國慶的票數。這讓汪成功感到很突然。這是什么原因呢?汪成功坐在他的辦公桌邊,從多個層面來分析其中的原因。汪成功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但結果是明擺著的,葉小青已經向汪處長祝賀了,她不喊汪處了,她開始喊汪處長了。
這天晚上,物業公司的樊總請汪成功吃飯。物業公司是汪成功這個處直接聯系的直屬單位,平常大家都很熟悉。以前,樊總也經常請處里的人吃飯,汪成功都是跟在丁漢民后面,充當一個配角。今天晚上,樊總只請了汪成功一個人,他沒有喊項國慶,甚至也沒有叫上葉小青。顯然,這桌飯,樊總是專門祝賀汪成功的。在一個叫世紀飯莊的地方,汪成功被安排在以前丁漢民處長落座的地方。在酒足飯飽之后,樊總突然提到了唐芬芳。
當汪成功回到出租房時,汪小詩已經睡著了。汪小詩彎曲在他的小床上,就像他釣上來的一只蝦。汪成功看到唐芬芳坐在桌子邊,專心致志地整理著鋪滿了半張桌子的零錢。唐芬芳聽到了關門的響聲,她知道這是汪成功回來了,她回頭看了一眼汪成功,她看到汪成功正滿臉通紅地望著自己笑。這時候,唐芬芳說出了一句很深刻的話,她對汪成功說,一個家庭,兩個階級。汪成功被唐芬芳的這句話震驚了,這句話真的有道理,汪成功經常在外面有應酬,到基層的時候也是人五人六的,但是他的妻子唐芬芳卻在車站里追著長途客車賣報刊。這并不是個案。
汪成功洗了一個澡,靜靜地躺在床上等著唐芬芳。到夜里11點多的時候,唐芬芳忙完了,也躺到了床上。在黑暗中,唐芬芳感覺到汪成功的胳膊向她的頭頂壓過來,于是,唐芬芳抬了抬頭,那條胳膊順勢滑到了自己的脖子下面。這個時候的唐芬芳像一條小狗一樣,縮在汪成功的懷里。在這種溫柔的氛圍中,汪成功向唐芬芳講了兩件好事。一件是關于競爭上崗的事。另一件是剛才樊總提到的關于唐芬芳的事。汪成功將樊總講的話向唐芬芳轉述了一遍。樊總的意思是,讓唐芬芳到物業公司辦公室去干,管管收費方面的事情。汪成功知道,這種事情比較清閑,時間長了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調過來。在兩件好事的激勵下,兩個人都有了那種想法。汪成功翻身趴到唐芬芳的身上,忽然有了一種陌生感,他們已經多長時間沒有這樣了呢?
第二天早晨,當汪成功打開辦公室電腦的時候,那個前不久他起草的實施意見迅速地跳到電腦的桌面上。根據文件的要求,下一步應該進入考察這個程序了。這個實施意見寫得很明確,考察對象的確定,應在民主推薦的基礎上,把民主推薦結果作為重要依據,由黨組織或組織人事部門集體研究確定考察對象??雌饋恚@項工作正在按照規定的程序穩步展開。3個考察組在分頭開展工作,每個考察組由兩個人組成,許多人都被要求進入樓上的3個小房間進行談話。但是,沒有人找汪成功談話,也沒有人找項國慶和葉小青談話。汪成功坐在辦公室里,他看到項國慶和葉小青跟平常一樣在做著自己的事情,他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既然這樣,汪成功也不好明確地跟他們討論這種事情,有幾次汪成功試圖同他們展開這個話題,但都被他們有意識地回避過去了。汪成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當你對一件事情毫不知情的時候,你一定被排除在這個事情之外。這是定律。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汪成功打算提前幾分鐘到興華小學去接他的兒子汪小詩。當汪成功路過樓下的廣告欄的時候,他看到了廣告欄里貼了一張公示名單。十多個名單醒目地排列在那里,汪成功飛快地掃了一眼,發現沒有一個叫汪成功的名字,他再仔細地看了一遍,確定沒有一個叫汪成功的。那上面有3個陌生的名字,是汪成功不認識的。而其他的,都是這次競爭上崗分數最高的。顯然,那3個陌生的名字,暗暗取代了這次競爭上崗的3個優勝者,而汪成功,就是3個被取代中的一個。此時,一股熱浪在汪成功的胸腔里奔竄。汪成功飛快地跑回辦公室,抓起那份他起草的、張局長認真把關的文件上了局長辦公室。
顯然,張局長對汪成功的到來并不吃驚。他對汪成功的到來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用平靜的眼光籠罩著汪成功,讓汪成功剛才陡增的勇氣消失過半。那種眼光像一只溫暖的手,在發怒的狗脖子上抹了一下。張局長笑著對汪成功說,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談,可是一直沒有時間,你來了正好。汪成功對著張局長嚅動了一下嘴巴,他試圖把他手中的文件打開。張局長知道汪成功的意思,他幫助汪成功打開了那份文件。張局長把文件翻到第15頁,指著其中的一個條款讓汪成功看。
汪成功看了這個條款之后,他的嘴巴就緊緊地閉上了。但是,張局長不允許汪成功閉嘴,他需要汪成功表態。他對汪成功說,新城公寓的那個同志也到值班室來反映了,我們也同新城派出所核實了,這個事情還好沒有鬧大,真是大了,它不僅影響你所在的這個處室評先進,它甚至會影響機關的文明單位的稱號,是可能會給機關抹黑的。汪成功看到張局長用手指很重地點著文件上的15頁,接著說,你看看這個條款,它寫得很清楚,汪處長你說是不是?
汪成功擔心張局長的手指頭會點壞。于是,汪成功對張局長說,是。聽到汪成功表了態,張局長顯得很高興。汪成功知道這時候自己可以走了。臨走的時候,張局長要求汪成功把文件帶上。張局長囑咐汪成功說,回去再學習學習。
下樓的時候,汪成功碰到了丁漢民。丁漢民現在不是丁處長了,丁處長現在是副巡視員了。所以,汪成功當時不知道應該喊丁漢民什么。在汪成功猶豫不決的時候,汪成功看到丁漢民向他招了招手,丁漢民對汪成功說,下一盤?汪成功說,下一盤。
兩個人又來到二人轉茶樓。這一回,汪成功下得很冷靜,很快,汪成功就贏了兩盤。丁漢民說,如果你再連續贏我兩盤的話,我就不除馬了。丁漢民說過這句話之后,下得慎重起來,每一步都是長考。在丁漢民長考的時候,汪成功并不說話,只是耐心地抽著煙。這讓丁漢民很驚訝。丁漢民突然放下棋子,對汪成功說,汪成功,你怎么變得這樣深刻了呀?聽到丁漢民這么說,汪成功也放下棋子,發現喉嚨那個地方竟然有點硬硬的感覺。于是,棋就沒有辦法繼續下下去了。汪成功對丁漢民說,我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就是讓人家欺負死了,我也不會跟人家動手。聽到汪成功這么說,丁漢民同情地看著汪成功,說,你真以為是這個事情害了你呀?即使沒有這個事情,也會有其他的事情,文件可以提供一百條理由。丁漢民看到汪成功的喉結干澀地滾動著,就起身給汪成功續了一杯水,接著說,這就像我們下棋時事先除掉一個馬,你就是那個除掉的馬,局是提前布好了的。
從二人轉茶樓出來的時候,在過道里汪成功碰到了物業公司的樊總。汪成功加快了腳步,熱情地向樊總迎過去。但樊總裝作沒有看到汪成功,他把頭偏到了那一邊。而在樊總的那一邊,那個被樊總稱作處長的人,他就是替代丁漢民的那個人么?汪成功張大了嘴巴,他本來是準備向樊總打招呼的,但他只是張大了嘴巴,那里面沒有跑出來任何聲音。
這個叫做汪成功的人就這樣張著他的嘴巴,行走在大街上。奇怪的是,汪成功居然沒有忘記那份文件,他的一只手習慣性地抓著它。他一邊走一邊看著手中的文件,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幻化成一張臉,對著汪成功做出不同的表情。
在一個十字路口,唐芬芳和汪小詩看到了向這邊走過來的汪成功。汪小詩對他的媽媽唐芬芳說,我爸爸餓了,他的嘴巴張得很大。而唐芬芳糾正汪小詩說,他不是餓了,他是有喜事要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