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安一直想找個機會獨自出趟門。地點最好是距離他的城市不要太遠,當然,也不能太近。沒有什么特別的考慮,他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合理。
機會很快就來了,在春天開始時。沈安接到了通知,讓他去參加一個筆會,為期一周,在省城。結婚十年來,他似乎一直在焦急地渴望著這個消息,可當它真的來臨時,沈安卻又突然沒有了欣喜,甚至連如釋重負的感覺都喪失了。
車是下午一點的,中午臨出門前,沈安在廚房里轉了一圈。他妻子在洗碗,水池附近的地磚由于常年磨損,中間已經脫落了好幾塊,露出了灰黑的本來面目,與周圍暗紅色的地磚一對照,那一小塊兒顯得是那么的突兀,卻又不礙事,一如他的婚姻。他一直很想找個時間把地磚重新修補上,但始終未能找到十年前的那種顏色,除非把地磚全都撬掉統一鋪上新磚。可是,那還是原先的那個廚房嗎?
長途車駛離沈安的城市時,他朝車窗外看了看,熟悉的街道、樹木、紅綠燈、路人的表情紛紛向后退去,直退到他成為了城市的背影后,才轉過頭。車上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坐他左邊的人在假寐,右邊的人在發短信,他們都像是啞巴。沈安想抽煙卻不能抽,只能坐著發呆。恍惚間他覺得車上少了一個人,一個他熟悉的女人,在過去的某個時刻,她一定是與他同坐在一輛長途車上,去往同一個地方的。過去的某個時刻?二十天前還是二十年前呢?時間此刻已顯得毫無意義,但她一定曾經在這輛車上出現過,她會是誰呢?她現在又在哪里?她在他的生活中重要嗎?
長途車在高速公路上開得不快不慢,三個小時到達了省城。從車站出口處出來,沈安繞回候車室內站了一會兒,有點舉目無親的感覺,他更想把時間消耗在路上,他并不真的想去參加筆會,他只是終于等來了參加的消息。
又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去服務臺問“黃山路”怎么走,可服務員說了半天他也沒能搞清楚,什么從十三路轉二十三路,左彎右拐的。他聽得不耐煩了,朝服務員說,你直接告訴我打車過去大致多少錢!服務員愣了一下說,打車去十幾塊錢吧。他說,你看,這多簡單!
2
報到的地方離長途車站的確不遠,打車過去十三元。賓館坐落在一所著名大學的幽靜處。會務組在三樓,沈安敲了敲門,又轉動了一下門把手,沒有人回應。他懷疑自己是否來錯了地方,接著又懷疑自己是否真該來參加這個筆會,一瞬間他想返回自己的城市。
就在猶豫間,走廊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熱情地朝他招著手說,你也是來參加筆會的吧?沈安說,是。怎么沒人呢?她說,會務可能出去了,要不你先到我房間等一會兒吧。
沈安沒拒絕。在她的房間,寒暄幾句后她自我介紹說,我叫段麗,來自H市……
沈安坐在沙發上,聽著她的自言自語,只感覺口渴得厲害,他想去給自己倒杯水但又嫌麻煩,他站起身說,我再去看看會務組是否來人了,回頭見。
陸陸續續有人來報到,整個賓館漸漸人聲鼎沸,晚上吃飯的時間相應地推遲到了六點半,還有繼續被推遲的可能。沈安并不覺得餓,這頓飯哪怕不吃他也無所謂。他在椅子上坐著不說話,只是當別人問到他時才簡略介紹一下自己,無非是姓名、所在城市之類無關痛癢的說辭。
這頓酒局很無趣。沈安想起了自己廝混的那些朋友,腦海里立即浮現出與他們喝酒時放浪的場景。可眼前呢?他不是不想融進他們的氣場,可他總覺得與他們之間隔著什么東西,也許就是氣場不對吧。就在這時,有個聲音感嘆著說,寫小說真的是需要才華的!他好奇地尋找著聲源但未尋到,于是他淡淡地插了一句——寫小說恐怕更需要一個好身體吧。說完他自己莫名其妙笑了起來,一桌人也拘謹地笑了起來。笑聲中他忽然看見段麗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不會是她說的吧?沈安想。
由于喝了不少啤酒,沈安不得不一趟一趟地往廁所跑,第四趟回來時,五十余人居然全都不見了,只剩下段麗仍然坐著,還有他的外套孤零零地掛在椅背上。他只好穿起外套笑著對她說,走吧。
會務給每個人安排的都是單間。沈安回房間也是無事可做,洗完臉后就趴在窗前抽煙。省城的夜晚與他所在的城市沒什么不同,對面是霓虹閃爍的歌廳,以及充斥耳膜的噪音,人行道上除了姿態一樣的樹,還有青春逼人的女孩和步履蹣跚的老頭,在昏黃路燈的映射下,他們顯得是那么地相安無事。他喝了口水,繼續觀望樓下的行人。此刻走過來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他突然抬頭看了一眼他,仿佛看見了一個多年未遇的老朋友。男人停下來又看了一眼他,并且朝他笑了笑,他也朝他笑笑。
他把視線移到稍遠一些的地方。他看見一個妖嬈的女人從一輛锃亮的小車里鉆了出來,她彎腰朝車內的人揮了揮手,車很快就離開了。但那個女人還在原地,她站在路邊大約十分鐘,一直在打電話,接著她招來一輛出租車,離開了。沈安想,為什么她不讓那輛車直接把她送到目的地呢?
這時,他想到了今天下午報到時遇見的那個女人——段麗。在他自己看來,段麗長得挺漂亮,個子不高,很清秀。重要的是,她是他這次筆會第一位認識的。沈安習慣于在人群中對先入眼簾的人印象深刻,并且懷有好感。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是他至今也沒能搞清楚的一個問題。
沈安打開房間門,站在走廊上左右望了望,然后走了個來回。這些房間的門一模一樣,他根本分不清下午他是走進了哪個房間。
3
第二天晚飯后,沈安回到房間,依然是百無聊賴。他隨手翻開桌上的《賓館服務指南》,里面是客房物品價格清單,還有一句非常溫馨的話:損壞物品請照價賠償。除此之外就是一串電話號碼。他看見了那個賓館內部酒吧的號碼。他鎖上門,到服務臺詢問了具體方位后,直接朝北樓的酒吧踱去。
酒吧里人并不是很多,光線稍顯暗淡,淡淡的音樂漂浮在酒吧的每個角落,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一起,基本上都是這次筆會的朋友。酒吧不大,沈安一個人坐著喝啤酒,不時有人過來打招呼,也僅僅是打招呼而已,客套之后就回到了原位。
夜的氣味真是很奇妙,酒味、煙味、香水的氣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混雜在啤酒、紅酒之中。他看著那些男人和女人,沈安對他們的面孔已經基本熟悉了。暗黑中不時有打火機發出的紅光,還有忽明忽暗的藍光,那是有人在發短信息。
角落里的他不知不覺喝了三瓶啤酒,他不想說話,只想讓友好的寂寞慢慢把自己吞沒。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他妻子。
她說,我費了一天時間終于把廚房的地板磚全鏟掉了。
他說,為什么?
她說,太難看了。明天我去選地磚,你說鋪什么顏色的呢?
他說,隨便你。
她說,你在干什么呢?
他說,喝酒。
沈安明白她的心思,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她或許也感受到了夫妻之間的平淡,他感受到的也是平淡,是平淡后面更加稀疏的平淡,從單身的寂寞到婚姻中的孤獨。他沒有變化,只是變得越來越沉默,一天天地“過”著日子。
掛斷電話,沈安想了想,然后抬起頭,發現眼前不知何時站著個女人,是段麗。她笑著說,原來你就是沈安呀,我第一天認識的就是你呀。沈安笑著說,是啊,你是段……麗。她說,是呀。看你寫的東西我還以為你年齡很大呢,原來不是。他笑了笑。她說,這次筆會H市就來了我一個。他說,這倒很巧,我也是獨自一人。
她坐在他的對面,中間隔著個長桌。沈安給她倒了杯啤酒,她沒拒絕。如果她拒絕,他就打算跟她胡說八道一番就離開。段麗還算健談,基本上都是她說他聽。沈安看得出她與他人顯得不太一樣,他沒怎么說話,只是偶爾插一句。
他們拼湊著說了一些話后,段麗說,我回房間了。對了,你帶書了嗎?沈安說,有啊,如果想看過會兒我給你送去。她說,行。
段麗離開后,沈安繼續在角落里喝啤酒。她的出現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寂寞,反而這種寂寞更強烈。她挺漂亮,漂亮的女人總會引人注視,誰都不會對漂亮的女人反感的。他想起來了,段麗今天上午給他留過通聯。他摸了摸口袋,那張便箋還在,可惜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她的地址和電話。
沈安回到房間,拿出那張便箋,她的字寫得很漂亮,當他看見床頭的那本書時,才忽然想起,她的房間號是多少呢?他想試著去敲門,但又怕敲錯了門,這里的房間門實在是一模一樣。他看著她的手機號碼,想給她打個電話或發條短信,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沈安打開電視機,全是雪花點,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不知道屏幕里正在發生什么事情。他只好躺在床上,手里抓著手機。
4
筆會已經第五天了,沈安的活動范圍以賓館為中心,半徑不超過一百米。這期間會務組織了兩次采風活動,實際上就是藉文學的名義游山玩水吃喝玩樂,沈安沒去,他留在房間里睡覺,醒了就想一想他生活中過往的人,雖然沒理清頭緒,但他覺得這樣也挺好。
沈安與段麗的真正接觸還是在第五天。
那天上午會務安排了一個交流活動,其實也就是聽講座。八點時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起初沈安并沒有注意到段麗。
她幾乎是最后一個來到教室的,而且只剩下沈安的旁邊還空著座位,段麗朝他笑了笑,然后很認真地聽著講座。他的桌前放著一疊白紙和一支筆,卻沒記錄一個字,兀自在角落里喝茶抽煙,什么都沒想。她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行字——我觀察了一下,人群里就你一個人在抽煙!蔑視老師?他在下面加了一行字又還給她——目前,人群中就你一人在開小差!看著老師!
還給段麗紙條時,沈安輕輕地用腿碰了碰她,他能感覺到她讓了一下。的確,她的腿稍稍躲閃了一下,然后低下頭繼續在紙上寫著什么。他只能看見她的側面,卻看不見她的表情。沈安覺得自己像是個正在作弊的孩子。
她把紙條又推了過來,上面寫著——晚上我去你那里拿書?他寫道——215房間。
下午很無趣,沈安窩在房間里睡覺。夢剛出現一個開頭時,他的手機響了。是他的妻子。
她說,你想好了沒有?
他說,想好什么?
她說,地磚的顏色。
他說,我不是說過隨便你了嗎?
她說,那怎么行,你說種顏色我去找。我隨便。
他說,那就紅色。
掛斷電話,沈安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多,離天黑下來還早。他一直在床上躺著,想著一些理還亂的事情,現在,沈安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去規劃一些毫無意義的瑣事,內心里總想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品行端正的人。
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個女人,在來省城的長途車上的那個女人。她應當是虛幻卻又真實存在的。她一定在某個地方出現過,或者她已經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只是自己毫無知覺而已。當想到“已經出現”這個詞時,沈安被自己嚇了一跳,難道這就是他要找機會獨自出門的原因?還是他內心中有種冥冥的渴望?
正當沈安對這些渺遠的事情開始懷想時,手機再次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是筆會上的一個朋友,約他今晚和幾個朋友一起出去喝酒。沈安聽清楚了飯店的名稱,但沒聽清楚具體方位。
他從床上爬起來,洗了個澡,然后打車直奔飯店而去。到達飯店后,他在大門口給那個筆友回了個電話問包廂號。筆友重復了一遍并強調是三分店,沈安抬頭看了看,這里是四分店。他不得不再次打車往正確的地點趕去。
等終于趕到酒桌上時,包廂里至少已坐了十個人,有男有女,重要的是沈安看見段麗也端坐其中。只剩下一個座位虛席以待,他的到來就是飯局開始之時,這顯得他似乎挺重要。
那個朋友拿出一箱白酒說,這是我家鄉最好的白酒,大家都喝點,嘗嘗。沈安問,有啤酒嗎?對面的段麗笑著說,哪有男人喝啤酒的?
沈安這么多年來早已習慣了啤酒,但現在看情形只能客隨主便了。于是他挺了挺腰板,然后不情愿地說,行,今晚就喝白酒吧。
一桌人相互頻頻敬酒。沈安發現,這些朋友似乎僅僅在這幾天之內,就熟悉得如同知己,但為什么邀他赴局呢?起初,沈安對他們嘴上的溢美之詞還保持著一絲警惕,但隨著白酒不間斷地落肚,他徹底放松了。眼前這些朋友的表情也逐漸放松逐漸模糊起來,唯一清晰的是段麗的面孔,他不自覺地看著她,嘴上的火車也“嗚嗚”鳴響起來。
沈安喝酒有個惡習,幾乎不動筷子吃菜,這導致他很容易醉。現在,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在醉的邊緣徘徊了,盡管這種感覺已經十幾年沒有出現過了。好在朋友們及時散了伙,這暫時挽救了他。
一群人分散開來打車回賓館,段麗與沈安一輛車。在距賓館尚有一大段距離時,段麗把他拉下了車說是要走回去。他問她幾點了?她看了看表說,九點多。他說,那還早。
一路上段麗像情侶一樣攙著沈安的胳膊,緩慢地踉蹌著走。沈安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類似花香的味道,也能聞到自己的酒味。沈安想說點什么,他看見段麗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最終他倆誰都沒說話。
沈安想起自己二十歲時喝白酒的情形。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記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和一群朋友喝多了,在馬路上大呼小叫,他突然看見一輛大型平板拖車正行駛在路中央,鬼使神差的他居然甩開朋友與拖車賽跑起來,然后突然跳上了車,還朝朋友們邊招手邊狂笑。他的朋友們此刻才發現他正站在一輛沒有車廂板的拖車上!慌張的他們立刻打車攔截。結果朋友們被拖車司機好一頓臭罵。他卻搖搖晃晃地罵朋友說,你們追我干什么?!車總會停下來的嘛!
接著他又看見一個瞎子在路邊拉二胡乞討。年輕的沈安立刻面朝瞎子“撲通”一聲跪下去,硬要讓那瞎子收他為徒。朋友們哭笑不得,最后決定還是把他拉進一個大排檔繼續喝,直至把他喝到躺地上為止。這樣,朋友們很方便地直接把他扔進出租車送了回去。
這些都是朋友轉述給他聽的。
想到這里,沈安朝段麗傻笑了起來。段麗說,你傻笑什么呀?
5
在賓館小超市的門前,沈安買了四聽啤酒帶進了房間。
在215房間,他倆東拉西扯地說著話。電視機開著,電視里的人物面孔全都模糊不清。他腦袋有些暈,但很清醒。沈安不知道她為什么還不離開,他坐在椅子上,邊喝啤酒邊瞇著眼看她。段麗的臉微紅,身體在酒精的作用下似乎變得柔軟起來,斜靠在床邊。
段麗沒話找話說,你是哪天生的呀?
沈安說,干嘛?十二月七日。
段麗說,這真是非常巧呀。我是十一月三十日的。
沈安說,哪里看出巧合了?
段麗說,我們都是一個星座的呀。
這個發現使他們的談話從東拉西扯,突然達到了一個空前熱烈的高潮。夜晚的微風拂過空蕩蕩的窗臺,穿過窗戶,輕飄飄的窗紗也隨風舞動起來。這讓沈安感覺很舒服。
段麗兀自熱烈地說著星座與命運的關系……沈安撐著頭斜坐在椅子上,聽她說并看著她,看著她變化著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沈安打斷她的話說,算命的吧?
段麗說,這怎么是算命呢?
沈安喝了口啤酒說,這難道不是算命?
段麗說,你看上去……很倔強。
沈安心里突然動了一下,然后突然抓住了她的手,段麗的右手往回一縮,掙了三下沒掙脫,然后低下頭任由他握著。
這一會兒,他們誰都沒再說話。她的手保養得很好,細膩、光滑、白皙且修長。她的手握成了拳頭,可他固執地在他的掌心里要把她攤開。
又過了一會兒,他放開了她。
沉默之后,段麗忽然問他,你對我是什么感覺?沈安以為她在開玩笑,就隨口應了一句,你覺得呢?她看著他說,我要你說。他這才意識到她是認真的,這讓他感到有點兒奇怪,她怎么會突然關心起這個來了?有一會兒工夫,他沒有吭聲,考慮著該怎么回答。
他的頭腦逐漸清醒起來。沈安說,我活到這么大,只對一個人說過“我愛你”,而且還是在手機短信上。那時我有一種神圣和莊嚴的感覺。
段麗說,那個女人一定不是你妻子。對吧?是誰呀?
沈安說,你不可能認識。她可能生活在我的城市里。
段麗說,什么叫“她可能生活在我的城市里”呀?
沈安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有點兒喜歡你。
喜歡?
我不喜歡說愛,我習慣說喜歡。
你對你愛的人也只說喜歡嗎?
沈安突然無語。
夜漸漸深了。沈安說,如果你不想回自己的房間就在這兒睡。他說這話的時候沒夾帶或隱藏任何雜念,很坦然就這樣說出來了。段麗說,那你呢?沈安說,我就坐沙發上。
沈安對黑夜的侵襲顯得束手無策。他關掉電視,打開了電視燈并調到最暗。失去了語言的夜很安靜,走廊上偶爾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關門聲。
沈安坐在椅子上,隨著時間的推移,身體也漸漸淹沒在沙發中。他看著她,仿佛是暗夜的一個偷窺者。他看著這個年輕的女人,心里沒有絲毫的欲望,身體也沒有一絲的沖動。段麗蜷縮著,她拉過被子的一角給自己蓋上,然后看著沈安。
沈安也看著她,只是未能讀懂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通向他無法預知的世界。漸漸地,她的眼睛閉上了,身體似乎也放松下來。她的一只胳膊伸著舉過頭頂,被子隨著她均勻的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偶爾還能聽見她輕輕的一聲嘆息。
沈安走近窗臺,點了支煙默默地吸著,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個女人。
他看了看手機,凌晨兩點了。沈安悄悄掀起窗簾的一角,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路面濕漉漉的,能聽見汽車碾過水漬發出的聲音。此時段麗醒了,臉上露出疲憊而又羞怯的神情。她坐起來說,你一直沒睡?我回自己房間了……
6
早晨,沈安是被水聲弄醒的。
他頭疼得厲害,很奇怪房間里怎么會有水聲,他悄悄地從床上下來,走到盥洗間門口,是段麗。他趕緊溜回到床上躺下,假寐。幾分鐘后,他感覺到她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的床前,站在那里沒有動,過了一小會兒,她把他的被子掖了掖,然后退出了房間。他聽見門輕輕地關上了。
他迅速穿好衣服,洗臉刷牙,然后又躺回床上,抽煙。
上午他已經不打算出去。他努力地回憶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段麗怎么會在早晨出現在他的房間里?
昨夜存在嗎?他能夠記得的只是凌晨的一個夢,他現在依然能清晰地回憶出來——
最初他是被一群沒有面孔的人追趕著,他好像還沒有穿衣服,就這樣拼命地跑啊跑,追趕他的人手持利器,嘶吼著朝他撲過來。急亂之下,他沖進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就在他進入竹林之后,身后的人忽然如潮水般退去。他裸著身子在竹林里轉悠,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他趴在一口水缸前舀水喝,水中倒映出的面孔似乎不是自己。然后他聽見了一陣悠揚的簫聲,面前出現了一個女子。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一見到她,他慌忙用手遮擋自己,可低頭一看,身上不知何時已經穿上了衣服。那個女子問他從何而來?他答曰被人追殺至此。那女子莞爾一笑,請他到屋里小坐。他從來沒發現竹林里居然有這么一間屋子,而且屋子的四周沒有柵欄。
他覺得他們的對話似乎不是來自同一個時代,接下來他們又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都在搶著說,仿佛再不說對方就會從這片竹林遁去似的。后來,那女子把他引到了內室,內室一隅放著一張花梨木書案,案上放著很多詩集,還有一臺筆記本電腦,書案上的筆筒里插著如竹林一般的毛筆。這時,下起了小雨,雨落在竹林中的聲響,輕微細密,雨水順著翠綠的竹葉滑落,在松軟的土地里消失的無影無蹤,一時讓他無法分辨真實抑或虛幻。而她則羞澀地緩慢地解開了自己的蝴蝶扣,她那白皙的肌膚令人憂傷。他忐忑地望著她,不停地搓著雙手。接下來的一切都是在平靜中度過的,沒有慌亂沒有緊張,只有荒涼。
后來,沈安就被房間里的水聲給弄醒了。再后來,他聽見了一聲很輕的關門聲。一切重新歸于平靜。
他躺在床上,努力想分辨出夢中那個女子的面容,他依稀記得很像是他來省城長途車上想象的那個女子,又恍惚覺得她是段麗,又覺得她就是這兩個人的合體。但夢中的性是怎么回事呢?或許夢中的性才是最安全的吧。
正在胡思亂想時,沈安忽然聽見了敲門聲。
是段麗,這讓他既尷尬又羞愧。她走進他的房間,把窗戶全部打開后說,頭疼欲裂了吧?他不知怎樣回答,只好沉默。
沈安像是想起了似的,說,你結婚多少年了?
段麗說,兩年。你呢?
他說,十年。
她又坐了一會兒,兩個人似乎都沒有了說話的欲望。此刻,他的手機響了,她朝他笑了笑說,我逛街去了。中午見。
電話是他妻子打來的。
她說,紅色的地磚,我是說紅色有很多種,大紅暗紅朱紅……你說選哪種?
他說,暗紅。
掛斷電話,他趴在窗臺上看著樓下的小花園。其實這是一個處于半廢棄狀態的小花園,里面雜草叢生。雖然已經是春天,可它散發出來的氣息一如蕭瑟的冬日。沈安正準備轉過身,他眼前忽然一亮,他看見了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兒,正盛開在這片雜草中!更讓他驚奇的是,居然還有幾只蜜蜂在花的周圍起舞。扇動著翅膀的蜜蜂,像陽光的金點在空氣中閃爍出不定的光芒。
一只蜜蜂在這朵花兒上盤旋,它似乎在仔細地考量著她。那朵花兒生長在角落里,陽光很少能光顧到她,只有她孤獨地盛開在角落里。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她同樣盛開出了自己美麗的花朵。
7
第七天很快就來了。
篝火晚會上,筆友們盡情地釋放著自己。而沈安,整個晚上他一直默默看著段麗,看著她站在人群里。
黑暗中,他把她拉到一邊,然后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小聲說,明早我要提前出發,也許那時你還在夢中。我現在與你告別,有時間去我的城市啊。
她說,哦,明早我也回H市。九點的車,歡迎你來做客。
第二天早晨,在賓館的大廳,沈安看了看前臺的服務員,又看了看自己簡單的行李,然后給段麗打了個電話。他說,我馬上就要離開省城了,但我的那本書……好像還在你那里,送給你吧……話還沒說完,他看見電梯門開了,她正從電梯里走出來,手上拿著他的書。
他看著她。她正朝他走過來,同時把書藏在了身后。
在長途汽車站,沈安在買票的一瞬間改變了主意,他買了張去H市的車票。三個小時后,他已經站在了H市長途車站的出站口,他知道還有一個小時段麗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沈安拿出電話,給他妻子打了個電話。他說,筆會延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