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楊千圩,是漚水田,以種水稻為主,有良田四千畝,離合肥大興集東南三華里,依偎在合肥人的“母親河”——南淝河中段的楊籍灣。明初(迄今六百四十年),楊氏“四知堂”祖先垂遠公兄弟仨,由河南開封啟縣八里灣遷居而來,親手打造了肥東縣第三大圩——楊千圩。在合肥鄉村素有“花籃姚埠圩,紙糊東大圩,鐵打楊千圩”的順口溜。
故鄉的楊千圩,記憶殊美。我曾和小伙伴們在河灘、圩堤、田間牧牛放鴨;泅水過河挖花生、偷西瓜;蘆蕩里藏貓、西河灘扒山芋、螃蟹溝拉過屎撒過尿;和父老鄉親們,前村后莊拾糞,亂藏崗挖野菜、割綠肥、砍荒草,南河灣、西河灘墾荒,高高的圩頭打夯筑圩,沒踝的水塘里挖泥挑土、齊腰的水田里背犁耙田……田間地頭淌出辛勤的汗,庭院屋后流出辛酸的淚;村頭巷尾灑下無憂無慮的笑、爆出痛苦傷心的嚎、露出撒野惡狠的罵。
故鄉的楊千圩,終年不畏干旱,懼內澇。有“圩田好做,五月難過”之說。為旱澇保收,圩內外有縱橫交錯星羅棋布的溝塘,有起樞紐和蓄水雙重作用東西跨越的大溝、龍溝、園蕩、蘆蕩、螃蟹溝,南北貫串的豎溝、二道溝,東西和南串連的三汊溝;有蓄水的大塘、龍蕩、新塘、新溝……塘連溝,溝連田。拉開大溝、龍溝、螃蟹溝的閘門,淝河水滾滾流入溝渠池塘,溝塘水又汩汩沁入稻田。故鄉的圩在我心目中、腦海里儲存著不同時節如畫的詩歌和詩意的圖畫。
冬閑時節,一眼望不到邊的圩區蓄水漚田,水面上結出不薄不厚的冰,在陽光的照射下,像一面面明晃晃的鏡子。終年勞碌閑不住的人們,屋內庭院,擰麻搓繩織籮編筐、砍樹刨成夯做成犁制成耙,油漆水車磨鏟鑄鍬。圩堤上、渠塘里,男女老少深挖塘土、高筑圩。身單力弱者,做些挖挖撮撮填填土的輕活。身壯力強者,有的車塘水,一灌灌水車飛出一串串歌;有的挑土,來來往往穿梭在堤上圩下,土箕繩不時和對方糾纏一起,扁擔碰撞發出似打快板聲;有的打夯,夯舉頭頂,力拔千斤。聲震河堤響徹云霄“掄起來”的夯歌,各種或急促或嘹亮的號子聲,此起彼伏:“楊千圩堤高又高,內長爬埂草外長蒿;楊千圩堤寬又寬,猶如走在陽關大道,若想楊千圩圩堤破,除非大蜀山上出九十九條蛟。”
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晨光微熹,田面水霧氣裊裊:魚躍蝦跳,野鴨鴛鴦鷺鷥追逐覓食尋歡;初有暖意的水面下:螃蟹橫行,田螺泥鰍出洞離窩暗渡陳倉。青草初露,結一層薄霜的田埂上,父老鄉親揮鐵鍬掄木榔頭補漏加固;在冰涼青石板的涵洞、閘口,掄鐵錘操瓦刀筑固加牢;在刺骨的泥水里疏溝清淤;在齊膝的泥水田里犁地耙田,深耕地、細耘田。像作家在筆記本上凝神精心傾情創作詩文,像書畫家在宣紙上匠心獨運潑墨揮毫作畫。春光明媚或春雨紛紛的日子里,勻撒種、精育苗、澇排水、旱灌溉、積肥施糞、捉蟲除害、薅草除稗……
盛夏時節,故鄉的楊千圩,像一幅幅充滿詩意的田園畫、一首首豪放抒情的田園歌,是我們孩子們盡情玩耍的樂園。放眼圩區,滿目蔥蘢燦爛,充耳喧鬧沸騰:一縷縷晶瑩欲滴的稻花、一朵朵鮮艷競放的荷花、繁星點點含蓄的菱角花;池塘溝渠水清見底,魚蝦可見,蒿葉瑟瑟、蘆葦深深、魚草密密、溪水嘩嘩,稻雞鉆竄、斑鳩咕咕、燕子呢喃、青蛙呱呱、牛聲哞哞……我們小伙伴們爬到樹上粘知鳥,螃蟹溝里釣泥鰍、逮螃蟹、鎖黃鱔、摸螺螄、網魚蝦;在池塘光腚游泳、撈魚草、挖藕、翻摘菱角;在河灘的草地上翻跟頭、摔跤;在圩堤上龍窩頭放鵝、放牛。把溫順的母牛背,當馬鞍跳。倏忽,遠處一溜煙瘋狂奔來一頭公牛,在一頭發情母牛屁股嗅來嗅去,接著奮起兩只前蹄趴到母牛后背上,任我們拉拽、也阻止不了。瞬時,公牛不情愿地從母牛身上爬下來齜牙咧嘴揚頭打著響鼻,像威風凜凜的將軍對我們不屑一顧悠悠而去。母牛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甜美地低頭吃草。但公牛的行為卻驚動了不遠處鵝群里的雄鵝搖尾振翅引頸仰天長嘯……鵝群的騷動,驚擾了池塘里的鴨群紛紛往水里鉆、貼水面飛。一時間,鵝聲哦哦……鴨聲嘎嘎……
秋季“雙搶”時節,一望無垠的圩區,金燦燦的稻谷,在秋風的大幕拉開伊始,就呼呼啦啦登上楊千圩的大舞臺,如癡如醉地載歌載舞。辛勤勞作的人們,這時節最忙碌、最辛苦。從東方欲曉,到星月滿穹,大伙在田疇地頭揮汗如雨。這邊揮鐮彎腰撅屁股一把把割,那邊頂禮膜拜似的一縷縷栽,挑上來成熟的稻谷,擔下去要栽的秧苗;這邊車水,那邊犁耙;這邊栽秧,那邊摜稻。餓了,勒緊褲帶;渴了,掬捧溝渠水。雙肩壓出了鵝蛋大的瘤,雙手長滿了一層層淬火的繭,雙腿留下螞蟥叮的一個個血眼;身上的衣衫濕了干,干了濕,凝結一層白白的鹽漬。鹽咸的汗水伴著鮮紅沾粘的血水,灑遍了田、注入了地,長出了白米、紅米和糯米。打稻場上:碾的碾、曬的曬、揚的揚、掃的掃、推的推、背的背、裝的裝、擔的擔、扛的扛、抬的抬。汗水和血水拋灑在圩田里,辛勞在搶收搶種中,陶醉在豐收的喜悅里。
故鄉的楊千圩,也有悲劇的昨天,曾苦過,餓過,痛過,哭過。
新世紀新農村的大建設,楊千圩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全國三個示范“稻鴨共生”項目推廣區之一,面積千畝;新建了一條連接合裕路的水泥路,跑上了拖拉機和汽車。公路兩旁有挺拔高聳的防風白楊、千畝荷藕、千畝稻禾、千畝油菜;一圩蔥翠,一圩稻浪,一圩金黃;一圩芬芳,一圩花香,一圩蜂飛蝶舞。
如今的楊千圩,堤埂高又寬;楊千圩依偎的南淝河,闊又深,再不見昔日桅桿和纖夫,唯聽到輪船的馬達和汽笛聲,合肥至蕪湖、南京、武漢的高速公路,合寧高速鐵路橫穿楊千圩而過。鳥瞰楊千圩,猶如條條巨龍在交織起舞騰飛。
受過楊千圩乳汁滋養走出去的我,血管里仍流淌著先祖垂遠公的熱血,豈能忘宗忘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