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多么溫柔的稱呼!隔了如此久的歲月,您似近似遠的身影又在我夢里朝著我,安靜地笑。醒來,窗外樹葉如雨般的嘈切之聲,心上似有一個深深的空洞。
奶奶歷經苦難太多,在我未出世已哭瞎了雙眼。我出世時,她歡喜得把我頭朝下抱著說:我們家祖輩人金貴,丫頭也是好的!不能忘記夏日夜晚,奶奶坐在院中的紅棗樹下,慢悠悠地搖著蒲扇為我趕著蚊子;腿來回晃悠著,我躺在她的懷里,玩著奶奶陪嫁時的微型銅琴。那晚的月亮又圓又亮,地面上樹影好像撒了金子,我在一個被放大的閃動金光的花傘里。微風拂過,樹葉沙沙響,我數著葉縫里朝我眨眼的星星!聽奶奶說牛郎織女的故事,突然奶奶驚呼:眼前一道金光閃過,看見了我穿的是紅裙子。不,您講錯了,是藍裙子,我辯解。奶奶低下了頭,沉默不語,撫摸著我臉的輪廓久久。奶奶,等到我長大了把天上最亮、最亮的星星摘下送給您做眼睛,好嗎?我望著奶奶那雙干癟的眼說。奶奶咧開無牙的嘴笑著,用手輕輕地擰著我的嘴說:我要享孫女的福啰!我們的笑聲傳遍整個小院。
冬日里,奶奶喜歡坐在院里朝南廊檐下的草板凳上,一個人抱著火盆曬太陽。一只老虎皮大花貓躺在她的舊棉鞋上打著呼嚕陪伴她。她每次燒好飯都會坐在老地方等我,當我每次放學回家推開大門時,撲面而來的總是那一幅永遠的畫。我會張狂地大喊一聲:小偷來也!奶奶仰起臉睜大眼,那灰色的眼睛似乎明澈了。微笑著說上句:小饞貓回來啰!便從懷抱的烤火盆里摸出個又黃又香的燒山芋。我習慣地騎在她那被陽光曬得溫熱的棉褲腿上,吃著熱騰騰的山芋,身子左右搖啊搖!搖啊搖!溫暖順著我的血液流遍每根神經。寒夜里,奶奶常常背著暴烈性子的母親摸出個小酒杯子,裝滿紅糖塞進我的被窩,我趴在那里偷偷地一點一點舔吃著,聽奶奶講一些她的心酸經歷和古老的傳說故事。多少個神秘的夜晚,小院靜悄悄的,我在奶奶懷里,睜著明亮的眼睛,望著窗外的月光,在奶奶均勻的鼾聲中進入一個個童話般的夢鄉。
那年春天,我因病休學,不曾離開過奶奶一天的我到遠方治病二十多天。歸來那天,奶奶正躺在床上,她聽說我回來了,在那年反常的倒春寒的天氣里,慌得只穿了一只鞋,另一只鞋在手里拎著,披著衣服摸了出來。我因勞累一進門便坐在門檻上,奶奶靠在墻角伸出手說:乖乖在哪?來!過來讓奶奶摸摸……當時家里來了個叼著煙的鄰居胖婦女在旁邊取笑說:哎喲,我看這丫頭在奶奶面前是怎么嗲的。引得很多串門的人起哄大笑……我感到有一種莫名的羞怯,始終沒有勇氣站起來走到奶奶身邊,奶奶向我伸開的雙手在半空中停留許久。晚飯時,媽媽遞給坐在墻角軟坐上沉默的奶奶一碗稀飯。只聽“啪”地一聲,奶奶一口沒吃、碗掉落地上,緊接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眾人驚慌地試探性問她話已經講不利落,大半個身體沒有了知覺。醫生搖搖頭說是激動過度引起的腦溢血。當我看見奶奶躺在老房子堂屋地上稻草上在做著最后的掙扎,幼小的我朦朧中第一次感到了什么是分別!我愧疚著撲在奶奶懷里,哭喊著:奶奶啊!奶奶啊!她睜大無光的眼睛似乎在尋找什么,隱隱約約聽見她在應答我:哎!哎!奶奶嘴里噴著游絲氣息朝著我的方向,旁邊的人淚流滿面地拼命抱著我說:丫頭!不能對著奶奶的嘴,不能吸到快要離世人出的氣,那樣不好。我被眾人拖走了。我躺在院中長滿苔蘚的青石板路上呻吟著,呻吟著……就這樣,8歲的我給奶奶守靈哭了三天三夜。我眼巴巴地望著奶奶,在那個山花爛漫的山坡上長眠了!
滿天的白色槐花隨風,點點是離人的淚花。我在獨睡的夢中翻覆著,踩疼了我的夢……
人真的很奇怪,隨著年齡的增長,反而少了孩童的灑脫,別人的一句話就劃開了我與奶奶相依多年的距離。我恨自己。沒有奶奶的日子,每當我放學回來推開那厚重的吱吱呀呀響的大門剎那間,總會習慣地喊一聲:奶奶!我回來了!可院子里沒有了回音,只是滿天飄落的棗葉隨風舞落一地。這時我才從夢中回過神來,哦!我的奶奶已經一去不返了!我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孩子。受了委屈,我會默默來到奶奶的墳地,我撲在墳上用手狠狠扒那長滿荒草的土地,指甲流淌著鮮血……哭累了,我把頭深深地埋進那被太陽曬得溫熱的草里,幻想著在慈眉善目的奶奶懷中,奶奶再次為我輕輕拭去那滿臉奔涌的淚水。這種銘心刻骨的憂傷依戀,伴隨著我的整個成長年代……遠嫁他鄉的前一天,我一個人默默地來到奶奶的墳前,種下了一棵小小的紅棗樹。
奶奶,聽說您的墳地已經成了公墓,來年清明我將帶上我的兒子去看望您。
此時,佇立高樓窗前,故鄉的路綿延浮現眼前。家鄉老宅那棵紅棗樹是否依然如故?我的一顆心此刻在風里飄蕩。悵望云天,不覺淚光閃閃。我不由得走到陽臺,星光撒落全身:一種不曾有的寧靜浸透身體。
啊!我仿佛聽見星空傳來了遠古的呼喚!我抱著那古老的琴,乘著月牙船,滿載一船星輝,飄呀飄……在星輝斑斕里唱著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