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那水塘邊的夏天

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

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

這首《吳興雜詩》，是清代大詩人、大學問家阮元的一首七言絕句。每當吟誦起這幾句情景交融、充滿哲理、描寫江南水鄉夏日風光的古詩時，我的思緒，一下子就活躍起來，飛揚起來，并超越時空的界限，一直回到讓我魂牽夢縈的故鄉瓦埠湖畔，回到遙遠的如水般純潔的童年時光。

回想起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那一個又一個悠長的夏天，幾乎是在故鄉清水塘邊度過的。是故鄉的清水塘，給了我太多審美的趣味，給了我太多生命的歡樂。

我的家鄉皖中瓦埠湖畔，河汊縱橫，溝塘遍布，水網交織，有著典型的平原水鄉風貌。其旖旎的秀色，可與阮元筆下的江南吳興水鄉相媲美。村莊的周圍，一口口或大或小、或深或淺、形狀各異的水塘，在漠漠的鄉野里散布開去。塘與塘之間，有深溝淺溪相通相連。尤其是夏日的水塘，是一道極美的風景，有著獨特的景致和意韻。塘中，碧水盈盈，魚兒唼喋。塘邊，綠草叢生，嬌花照影。岸上，荒草紛披，雜樹蔥蘢。塘埂之外，就是一望無垠、青蔥翠綠、生機勃勃的秧田了。

緊挨村莊的那口牛角彎塘，風景尤佳，再現了古詩中“流水繞孤村”的意境。靠近村莊這面的塘岸上，一株株挺拔遒勁的刺槐、老榆、棠梨、烏桕，頂著一個個巨大的樹冠，在地面和水面之上投下厚厚的一層綠影。鳥兒成天躲進深沉的樹蔭里，無憂無慮地唱著婉轉的歌。知了伏在樹巔的枝條上，扯著那副沙啞的破嗓子，沒完沒了“嘶兒——嘶兒——”地鳴叫，把夏日的時光抻得很長很長。老垂柳長長的根須裸露在水底，柔柔的枝條、細細的柳葉貼著水面蕩來蕩去，泛起陣陣漣漪。惹得水中那些調皮的鳘鰷小魚，追逐著柳葉，成群結隊地竄來竄去。一時間，水面上浪花朵朵，銀鱗閃爍。

故鄉的池塘，天光云影共徘徊。那池塘里的水，出奇的明澈、純凈，不僅保證了周圍大片農田灌溉所需，也一直是村人的生活用水，甚至可以當作飲用水直接喝進肚里。那時，村人雖然思想里還沒有“環境污染”和“生態環保”這些概念，但對水的愛惜可一點也不含糊。在我的印象里，塘里的水，就從來沒有被人為的污染過。哪怕遇上最干旱的年頭，塘水也從來沒有干涸過。塘邊，相隔不遠，就有一座用木樁樹棍搭起來的短短的棧橋。人站在上面淘米、洗菜、洗衣，提水也十分便捷。每天清晨，村里的女孩子們，一個個彎腰站在水邊，對著如鏡的水面洗浴梳妝，把長長的辮梢拖在水上，把美麗的臉龐和窈窕的身影映在水中。中午和晚上，洗衣人梆梆的木槌聲，響徹在整個村子的上空。

——正是因為守著這一口口清清水塘，故鄉人雖然過著忙碌而清苦的日子，他們時時感受到的，卻是內心如水的充盈和寧靜。

池塘生春草。到了夏天，池塘里的水草和其他水生作物生長得更加碧綠，更加茂盛。浮萍、菖蒲、茭白（我們家鄉叫“茭瓜”）、蘆葦、茨菰、芡實（我們管它叫“雞頭菱”）、菱角、莼菜、荷花、野荸薺、三楞草、水葫蘆、水花生等，在水面之上有層次地鋪展開去，一直蔓延到岸上。嫻靜的水面上，開滿了或潔白、或鮮黃、或淡紫的小花，在夏日強光的照射下，就像在綠色的背景上綴滿了一顆顆晶瑩耀眼的寶石。尤其是水葫蘆綻放的星星點點的黃花，多么絢爛，多么媚人。即使是深水區，水草同樣長得恣肆瘋狂，那絨絨嫩嫩的藻類植物，在柔柔的水波里輕輕搖曳。氤氳的水汽里，夾雜著一絲絲水草的清香……這真是野草的江湖啊！那絲絲縷縷、纏纏繞繞的水草呵，在水面上蔓延開去，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頭。特別是在夏末秋初的時候，粉嫩的荷花開謝后，那一只只高擎在水面上的碧綠碩大的蓮蓬，就成了孩子們的最愛。與此同時，菱角、芡實也已經結實了，采摘的季節到了。

后來，閱讀《詩經》，感覺其中諸如《關雎》、《蒹葭》、《采蘋》、《泮水》等一些篇章，從那秀潤的文字中，似乎可以擰出一灘水來。詩中所描寫的那些景致，和幾千年之后的我故鄉水塘所呈現的景象如出一轍。

每每走在塘邊，我的眼睛喜歡長時間盯著那幽謐的水面，心中充滿了神秘的遐想。總以為，那綠沉沉的水草底下，肯定潛伏著一條或一群兇猛的大魚。各種顏色的蜻蜓、豆娘（我們孩子習慣地叫它“鬼蜻蜓”），煽動著一副薄薄的、透明的翅翼在水面上飛來舞去，或撅著細長的尾巴停留在一根草莖上。大眼睛的青蛙，靜靜地蹲伏在水草間，不時地鼓腮運氣，發出“咕呱、咕呱”響亮的叫聲。一種叫水黽的昆蟲，身輕腿長，在水面上或優雅地舞蹈，或彈射前行，動作極其敏捷，速度極快，倏忽不見。偶爾，還能看見一兩只秧雞、野鴨、鷸鳥、翠鳥、白鷺、魚鷹子在茂密的葦叢中悠閑地鳧游出沒。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那些機敏的水禽，或立刻潛入水底，或貼著水皮迅疾而飛。

炎炎夏日，天上像下了一團團的火。太陽烤得地皮發燙，大地上熱浪翻滾。似乎只要劃一根火柴丟過去，旱地里打蔫的莊稼苗和路邊的野草，就會“哧啦”一聲燃燒起來。而走在水塘邊的綠蔭里，迎著水面吹來的一陣陣清風，感覺渾身清涼舒爽，暑氣頓然消減了大半。要是還覺得不過癮，那就干脆跳到塘里撲騰一陣，暢游一番。在一陣笑鬧聲中，既嚇跑了魚，驚飛了鳥，也把酷熱完完全全地“浸”在水里。正是因為有了這一處清涼的水域，酷暑難耐而又寂寞難當的夏天，就這樣被我們徹底拋到身后了。其實，貪戀水塘的不只是我們這些孩子，大人們也會在繁重的勞作之后，熱汗涔涔地撲入水塘，盡情享受水帶來的恩惠。

孩子們天生喜水。而到了這如火如荼的盛夏，人與水，似乎更加親密無間了。他們一個個穿著短褲衩，赤著腳丫子，甚至脫得光不溜秋的，差不多整天都在溜塘沿玩水。

鄉下的孩子，不光是因為迷戀水邊的風景，主要還是把心思用在盡情玩耍上。抓蝌蚪、逮小魚、撈草蝦、摸螺螄、掏螃蟹、釣黃鱔、捉蛤蟆……在我們小孩子眼里，斑駁的塘岸邊，清淺的塘水里，這好玩的實在很多。

說到逮魚的事，我就更來精神了。水族中，那些狡猾的大魚，一般是很難有機會得手的，只能望水興嘆。大魚在水中游弋時，真是優美至極，靈活至極，最好站在老遠的地方悄悄觀望，飽飽眼福。稍稍接近一點或弄出細微的聲響，便見那魚尾輕輕一甩，轉身開溜，迅速鉆進水草叢、沉入水底，再不見了蹤影。但要是下一場豪雨，情況可就不大一樣了。當雨下到塘滿水溢時，塘水變得有些渾濁，久困塘中的大魚，只要聽到這里那里有流水嘩嘩的聲音，便會拼了命地往外逃竄。這時，我們就一直堅守住一個較大的塘缺口，在流水的地方扎下一條長長的兜網，只等草魚、鯉魚、鯽魚、鯰魚、黑魚、白絲魚、汪丫魚、泥鰍狗子等各類魚兒自投羅網，跌破腦袋地往網里鉆啦！那時，塘里的魚，真是多到無以計數啊！

清水塘里，幾斤重的大鱉也并不罕見。早早晚晚的，都可以看見它們把尖尖的腦袋浮出水面。但鱉的行蹤一般很難掌握，真要把它們捉上來，可就難上加難了。順著鱉的爪印，我和我的玩伴，每年夏天，都能在向陽一面的塘坡上，撿到幾窩白花花的老鱉蛋。屁顛屁顛地捧回家，拿鹽泥腌在罐子里，留著將來慢慢享用。多數時候，我們趴在塘沿上，把手伸進緊貼水面的洞穴里掏螃蟹、掏黃鱔。有許多回，黃鱔沒掏著，還來個“引蛇出洞”，從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哧溜”一聲鉆出一條長長的水蛇，竟把自己嚇了一大跳，一個仰八叉，跌倒在水塘里。明知道這水蛇是一種常見的無毒蛇，也不會主動攻擊人，但它冷不防從洞里鉆出來，高高地翹起它扁扁的蛇頭，吐著殷紅的信子，還是會讓人心驚肉跳的。

看似清靜幽謐的水塘，實則危機四伏。說不定，就會有一只水蛺子（一種可以在水面急速爬行的甲殼類昆蟲）突然來襲，狠狠地鉗你一下子，感覺針刺般的疼痛。有時，在你不知不覺中，一條肉乎乎的螞蟥從水里爬到了大腿根處，像一只吸盤一樣，緊緊地吸住皮肉。等覺察到有一種隱隱的疼痛時才發現，腿上已經被可惡的水螞蟥叮咬得鮮血直流了。但這些微不足道的遭際，絲毫也不會削減我們的那份玩興。

——我想，記憶里那水塘邊漫長的夏天，那如此豐富而有趣的經歷，足以讓我寫出一部關于水塘的奇遇記或歷險記了！

故鄉的大水塘里，水草豐茂，汀葭蒼青，魚蝦跳躍，蟲鳥出沒，充滿了一派天然野趣和荒涼之美。遠遠望過去，我們的村莊，綠樹如云，水墨淋漓，宛如一幅淡泊幽遠的畫境，深深地嵌入我的腦海深處。

時光，就如那故鄉河澗溝溪里的淙淙流水，一去不復返了。童年和故鄉，雖然早已離我遠去，但在大水塘的浸淫下，依然讓我保持了精神的靈動和心靈的明澈。攬水自照時，發現童年的那份單純和天真，依然沒有泯滅。

多少年了，每每到了夏天，就格外懷念故鄉，懷念故鄉的廣袤田園，懷念故鄉的清清水塘，懷念起清清水塘的荇水荷風。童年的一串串記憶，仿佛涉水而來，喚起我生命里那一處最單純、最溫柔的部分。覺得，那樣清涼、快樂的夏天恐怕永遠不會再有了！

時代進步了，社會發展了。一間間低矮的農家茅屋，早已被一幢幢現代化的樓房所代替。進村的道路，也由從前的羊腸小道變成了寬闊平坦的水泥路面，小汽車可以一直開到家門口。

可是每次回到故鄉，總感覺一切景致都不如先前那么美好和純粹了。原來那純潔得如眼眸一般的清水塘，游魚親人，現在快要被泥土和生活垃圾淤平了。僅存的那點塘水，也成了一汪死水，水面上，漂浮著廢棄的塑料袋、塑料泡沫、飲料瓶、農藥瓶。到了夏天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臭味……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和憂傷情緒襲上心頭。

前年，安徽省高考作文題，要求考生就《吳興雜詩》寫一篇讀后感。我想，生活在今天的孩子們呵，哪里還能準確地解讀和領悟到古詩中描繪的那種幽遠的意境呢！讓他們寫這樣的一篇讀后感，是不是太勉為其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