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我是一只老虎精,母的。
蘇黛黛這只臭狐貍又在炫耀她昨天勾引了幾個男人:“唉……這世上啊,沒幾個好男人,什么情呀愛呀,哪個不是沖著我們女人的美貌來的……”
“那你還找那么多男人做什么?”我有點不屑。
蘇黛黛瞥了我一眼:“有些事,是從來沒有下過山,從來沒有碰過男人的你永遠不會明白的?!?/p>
我坐直了身體,猛一巴掌拍碎旁邊的矮桌,上面高高壘起的水果滾落一地。
“怎么?我說錯了?就沖你這模樣,就等著做千年老處女吧?!碧K黛黛施施然地站起來。
“你難道不怕我吃了你?!”我厲聲道,寬敞華麗的大殿隱隱響起回聲。
蘇黛黛抬手把桃子扔到我腳邊:“吃我?哼,笑話,等你敢吃了再說!”
我是老虎,百獸之王,一出生就是這片山林的大王??墒俏也荒艹匀?,一吃肉就肚子痛。
我是老虎,可是每只妖精都不怕我,連蘇黛黛這只狐貍精都可以羞辱我。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都在背后叫我病貓。
我有一座很大的宮殿,是在我剛成王的時候百獸自發為我建造的。后來百獸發現我其實很沒用,當其他山頭的妖怪騷擾我們的時候,我根本打不過他們。那時候宮殿已經造好了一大半,只剩半個屋頂沒蓋,于是一百年來我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星星和月亮。
我活了這么多年,沒有一個可以講知心話的人,沒有下過山,沒有碰過男人。這個窩囊大王我也不要當了。我決定明天就下山,找個可以說知心話的人,找個男人。
(二)
古道,西風,男人。
從對面走過來的男人長得很漂亮,唇紅齒白,眉目如畫,如墨長發被一支白玉簪松松綰起。雪白的大袖錦緞長袍,衣襟和袖口繡有華貴的淺金流云紋。
我攔住男人,男人疑惑地望了我一會兒,隨即就開始笑。我覺得我運氣很好,一下山就碰到這么一個好看的男人。
我手指撫到腰帶上,要慢慢地,抬下巴,垂睫,牙齒輕咬嘴唇,咦咦?!要咬多少?算了都咬進去吧,要清純魅惑,男人都喜歡……
還有呢?哦哦哦!想起來了,蘇黛黛曾經說,衣服要慢慢地脫。
我很慢很慢地拉開腰帶,外衣滑落。我用最輕柔最誘惑的聲音,帶點喘息:“嗯……公子好生猛……”
他怎么不笑了,奇怪,蘇黛黛明明是這么說的。
男人要走,我急忙拉住。
男人的視線落在我抓住他袖子的手上,頓了頓,只看他嘴角微微一彎,便反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微涼,稍一用力,我便撲到了他的懷里,另一只手順勢攬上我的腰。
男人低下頭來,溫熱的鼻息撲在我臉上。他垂著眼,濃長的睫毛便落下。他的視線凝固在我的嘴唇上。
我雙手握拳站得筆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忽聽一聲嗤笑?!把b得太差了?!蹦腥朔砰_我,面色平淡地轉身。
“你才太差……你才裝!”我怕他跑了于是改抓手腕,把他往這邊拉,拉不動。
片刻,男人輕輕一笑,光華璀璨:“說,你想要什么?”
我不假思索:“我要你跟了我,做我的男人。”
男人繼續笑:“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把你吃了”
“怎么吃?”上下打量。
于是我搖身一變現出原形,一只額頂大王的白色老虎,我用爪子去撓他的衣服,男人輕輕巧巧地躲開,似笑非笑地說:“原來是只母老虎……”
“吼——”我雄赳赳氣昂昂,百獸之王,咱不是蓋的。
“記住,我叫花辭鏡。”男人笑吟吟地從腰上抽出一條細長軟銀鞭。
花辭鏡輕點腳尖,輕巧的躍到三尺開外,手腕輕轉,靈蛇般抖開幾個漂亮的鞭花。
……
相信連隔壁山頭都能聽到我的嗷嗷慘叫。
鞭子的末端墜有薄薄的刀片,在我的周身劃開無數個小口子,老虎毛掉了一地。我用爪子蓋住腦袋縮成一團趴在地上連聲哀叫。
鞭子不再落下,我不敢動,過了一會兒,就感覺一只溫熱的手掌覆在了我的腦袋上。
“把爪子收回去?!鼻鍧櫟纳ひ魪纳戏絺鱽?。
我連忙把爪子從頭上拿下來,伸直了放在頭兩邊。
彎腰的花辭鏡蹲下身來看我,手還停在我腦門上,花辭鏡摸摸我的耳朵:“還要我做你的男人嗎?”
我搖頭搖頭,默默流淚。打死我也不要了。
“很好,起來吧,可以走了?!被ㄞo鏡拍拍我的腦袋隨后直起身來。
就這樣放我走了?我疑惑地仰頭看他。
花辭鏡低頭朝我露出燦爛一笑,我打了個寒噤,連忙倒退幾步,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
還沒跑出兩步,一道鞭子就擦著我的鼻尖打在前面的地上,淺淺的一道小坑兒,飄著黃煙。
花辭鏡在我身后淡淡地說:“往哪兒去?還不快滾過來?!?/p>
于是我就只得滾過去,沒辦法,我打不過他,而且他的鞭子抽下來很疼。我還是有些不甘心,小聲地爭辯了一下:“剛才不是讓我走的嗎?”
花辭鏡掀開外袍,慢條斯理地把銀鞭一圈一圈地繞到腰上。
沒了衣物的遮擋,就見一掌寬的素白腰帶緊扎?;ㄞo鏡的腰看上去很細,銀燦燦的鞭子纏上去絲毫不顯臃腫,反倒是像一件漂亮的裝飾品。
花辭鏡說:“我讓你走,可沒讓你往那邊走?!?/p>
“那你要我往哪兒?”難不成從路邊斷崖跳下去?
花辭鏡朝我招招手,示意我再走得進一些,花辭鏡從袖子里掏出一塊錦帕,甩甩抖開,平平整整地鋪在我的背上。
“當然是跟著我走了?!焙芾硭斎坏恼Z氣。
然后,他就……一屁股騎到了我的背上。
我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四腿一軟差點趴在地上。
花辭鏡吹了吹我的頭,手扶在我的腦袋上穩住身體,不滿地抱怨:“叫你滾還真滾,真臟。”
我在心里捶胸吶喊,我是母的啊母的啊母的啊!嗷嗷嗷!
(三)
我被花辭鏡騎了一天半,在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到達了城郊外的一家茶館。
花辭鏡進去喝茶了,我被一根麻繩拴在門口的大樹底下。
不是跑不掉,我雖然沒用,但牙口還是好的。
我是不敢跑了。一天下來,我裝過可愛,裝過柔弱,發過飆,發過羊癇風,最終結果就是又被抽了一頓。
趴著很無聊,四下張望,發現有個屁股破了個洞的小二在二樓抱著茶壺扶著窗沿偷看我。
我站起來,看向他,舔舔嘴巴,有點渴了:“吼吼吼吼吼(給我來碗水)——”
小二的理解“吼吼吼吼吼”為“我要宰了你”。
小二哭了,然后就跑掉了。
花辭鏡不讓我變成人形,也不讓我講人話。
這個死變態!
花辭鏡從隔壁窗口探出身來,隨手扔了一包東西下來。
用爪子把外面的油紙劃拉開來,是一塊水煮牛肉。
牛肉很香,我很餓。
就吃一點點,應該沒關系吧,我咬下一個小角落。
嗚嗚嗚……還想吃。舔一下下,再咬一點點,再舔一下下,再咬一點點。
當舔到第十八下的時候花辭鏡從門口走出來,花辭鏡看著還剩下大半的牛肉,解開系在樹上的繩子,在眾人恐懼、驚嘆、羨慕的目光中,我又被他騎了。
從剛才開始花辭鏡就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一路上沒講一句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花辭鏡很重,我很累,肚子還是餓。
路上碰到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瞎子,一個瘸子,除了瞎子其他人都跑了,瞎子還摸了我一下。
人好像越來越多了。
花辭鏡突然從我背上跳下來,把還想再摸我一把的瞎子的手擋開,溫文儒雅地說:“兄臺那邊請,這是在下坐騎?!?/p>
馬上就到城門口了,我一直這樣也不行?;ㄞo鏡看著我,仿佛在思考。
“我可以化成人形?!蔽夜吠鹊孬I上寶計,再也不想被騎了!
花辭鏡皺著眉想了想,移開視線輕聲說了一句:“不行,太難看了。我一個人眼睛受罪就夠了?!?/p>
哼,說我難看!怎么辦?想造反!
花辭鏡伸出左手來,把袖子往上提了一提,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腕。接著,他低下頭,咬破中指,不顧我的反抗把一滴血抹在我的眉心。
就聽花辭鏡低聲吟唱了一句。我開始變小,變小,再變小。扭頭,發現花辭鏡不見了。轉個身子,看到了花辭鏡的腳,我整個身子變得和他的腳一樣大了……
就這樣,花辭鏡把我拎起來塞到袖子里就進了城。
袖子很大,我冒了個頭在外面,只能看到來來回回大大小小各種顏色的屁股,很沒意思,我鉆回到里面窩成一團。原來這就是城市啊,沒蘇黛黛說的有趣。
不過男人確實很多,比山上多多了。
肚子有點痛,不過還能忍受得了,我把自己團得更緊一些。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一個東西從外面伸進來,我睡得昏沉,反射性地咬了一口。一咬之下發現口感不對,睜開眼才見那個東西原來是一只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圓潤。
連忙松口,討好地舔一下掌心,變態不好相處啊。那只手僵了一下,隨即扣住我的脖子把我提出去。
花辭鏡把我托在臂彎里,我疑惑地抬頭,他用手捏住我的臉轉向外面,一根手指指著前方,我順著看過去,綠衣男子腰間掛著一個鼓囊囊的荷包。
花辭鏡把我舉高了一些,親昵地用下巴磨蹭我的頭頂,我躲,隨后聽到他輕輕的說:“看到了嗎?把那個東西咬下來給我,記住要快,不要讓人發覺?!?/p>
我被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幾步,回頭看,花辭鏡面無表情。我又走兩步,再回頭看,花辭鏡眼皮一垂,目光小刀似的刷刷飛過來。
我瞬間鼓起勇氣,勇往直前,過鞋山,踏石板,幾度承受胯下之辱。
蹲身,起跳,空中轉身完美……
只聽那人慘叫一聲,好像咬到不該咬的地方了。沒關系,連忙松口叼住懸在一旁的荷包,正準備從他身上躥下,那人反手一抓,捏住了我不太靈活的身子。
發現手上抓著的是我,那人怒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冒火,咦,我怎么在往下掉,速度還這么快?我愣住了,嘴巴里還叼著荷包。
等我反應過來向花辭鏡求救,已經被銀鞭卷到了他懷里,我看著他淡然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黑,冷著眼盯著那個被偷錢的人。
那人拿著隨手撿起的棍子,想追又不敢,好像被花辭鏡的冷臉嚇到了,底氣不足地說:“它咬了我,偷錢包。你交給我來教訓教訓?!?/p>
被發現了,怎么辦?
發覺我在抖,花辭鏡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抬頭,他的眼神里竟有一閃而過的溫柔。
我搖搖頭,他再次看向那人的眼神又是冰冷的:“我的東西,只有我可以欺負。”
那人惱羞成怒,舉著棍子就沖過來,我急急忙忙地就一頭鉆進了他的長袍,順著里衣一路往上爬,伏在他背上一動不動。
“好了,可以出來了?!辈恢^了多久花辭鏡說。
我繼續爬爬爬,爬到花辭鏡的肩上,從他的領子里把腦袋伸出來。
花辭鏡把我提出來,拿了我嘴里叼著的荷包,把里面的銀子倒在掌心里。他滿意地揉揉我的腦袋,點頭。
“很好很好。”好像剛剛那一幕不曾出現過。
花辭鏡進了一間客棧,他把我放在桌子上,我耷拉著腦袋趴在上面,肚子已經變得很痛,好像有個尖刺球在里面不停翻滾。
一陣敲門聲,肩膀上搭著白毛巾的瘦高個兒端了盤東西走進來:“客官,這是您要的東西?!?/p>
花辭鏡把那盤東西推到我面前,我抬頭看了一眼,趴回去。
(四)
“就算你絕食我也不會放了你。”花辭鏡坐到對面盯著我看,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有下敲著桌面。
呸!你才絕食,你全家都絕食!我瞄了眼那盤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生肉片。
懶得理你。
花辭鏡面無表情,他好像生氣了。氣氛有些凝重,肚子里翻江倒海的疼痛有點忍不住了。
“喵嗚——”很輕的一聲。
看我,你還看我!又不是我叫的……
肥肥的大花貓從正對桌子的窗戶里翻進來,趾高氣揚地俯視我,肥爪子指了指那盤肉。
就算我不能吃也不能讓你占便宜!一爪子拍到肉上——“喵喵(不給)!”
大花貓一爪子拍翻我,叼了肉就飛出窗戶,幾個起落就站在了對面屋頂上把肉按在腳下,對我陰惻惻地舔爪子,嘴巴歪著咧開,應該是在奸笑。
我站在桌子邊沿看得目瞪口呆。
“這次裝得很像?!被ㄞo鏡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慢騰騰地從桌上的竹筒里拔下一根筷子,往筷頭輕呼一口氣,看也不看甩手就射了出去。
爪下勁風襲過,大花貓怔怔地看著肉片被筷子穿過,飛走,釘在了前方的墻壁上。夜風中,長毛狂亂飛揚。忽然有種絕世高手獨孤求敗的蒼涼感覺。
突然一股劇痛襲來,眼前一黑,我從桌子上掉了下去,半空中被花辭鏡抓住。
“你怎么了?”花辭鏡緊張地把我單手托到面前,用一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我撥開他的手把自己抱成一個緊緊的毛球。
很疼啊,真的很疼。
到后來我可能是暈了。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
晴天霹靂!天雷勾地火呀!
我竟然瞎了!
“老天,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朝著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無盡的黑暗嘶吼,“為什么?讓我成為一只老虎,卻讓我一吃肉就肚子痛!為什么?為什么現在又要奪去我的雙眼!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上蒼你對我不公啊……嘎!……呃呃?!”
耳邊一道指風彈過,不遠處的油燈冉冉亮起,我看到半坐在身邊的花辭鏡一臉黑氣。被子從天而降把我蓋的嚴嚴實實,花辭鏡把我往他身邊撥了撥,手背貼著我的耳朵不再動彈。
痛楚已經消退了不少,可能是受了驚嚇,我沒有一點睡意。
半晌,聽到花辭鏡的聲音傳來:“你吃肉會肚子疼?”
“嗯。”
“為什么不早說?”
“你要我怎么說?我是只老虎,雖然很廢,可我還是只老虎,不是兔子?!闭f到這里,我有點難過,頓了頓又開口,“沒有一只妖怪看得起我,他們都在背后叫我病貓,真的很奇怪,為什么偏偏是我,這個世界上這么多老虎……”
“修煉成精的老虎很少。”花辭鏡突然說。
這算是在安慰我嗎?
“咦?說起來,我好像從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成精了,我好像沒修煉過?”我回憶了一下,有點疑惑。
過了很長時間花辭鏡都沒有回答,我從被子里爬出來,卻見花辭鏡閉著雙目已然睡去。
我沒發現花辭鏡的手在被下慢慢收攏,緊緊握成一團。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花辭鏡已經不在了,我站在床邊,肚子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那人去哪兒了?我仰頭張望,目光掠過桌面,他又不可能蹲在上面。視線往回走,只見桌上堆滿了蘿卜大白菜。
忽然有點感動。
想了想,其實這樣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花辭鏡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吃飽了,躺在船臺上曬太陽,大花貓蹲在旁邊用一對綠色的大貓眼哀怨地看我,一看到花辭鏡就嗖地跑了。
花辭鏡這次把我揣在了懷里,我從他的衣襟里面把頭伸出來,花辭鏡把我按下去。
“沒我的話不準伸出來。”
只剛才一眼,就能發現兩人已身處一片茂密竹林。
剛想問為什么,就聽到花辭鏡冷冷地喝道:“孽畜,還不快快滾出來?!”
低沉的吼聲響起,伴隨著竹子瘋狂顫動的刷刷聲。
(五)
耳邊不斷傳來獸類的狂躁嘶吼,有長鞭劃破空氣的呼嘯,巨石碎裂的巨響。
花辭鏡的身體在不斷晃動,我只好用爪子鉤住他的里衣盡量不讓自己掉出去。我和他貼得極近,耳朵正好緊緊靠著他的胸口,透過薄薄的衣料,側臉是一片溫熱,心跳聲清晰地鉆入耳內。
花辭鏡可能在空中翻了個跟斗,我連忙用力地扯住他的衣服,哪知一用力之下,花辭鏡的里衣被我扯開了好些,我的鼻尖幾乎就要觸碰到那片裸露出來的雪白肌膚。
我失神,不知不覺間爪上力道放輕。然后,天旋地轉,我從花辭鏡衣服里掉出去了……
頭先落地,我在地上滾了兩圈,趴在地上眼冒金星。巨大的黑影自頭頂上方籠罩過來,我緩緩抬頭,頭暈眼花中,猛一驚:呃?好大兩個燒餅……
“快跑——”花辭鏡的聲音不知從哪兒傳來,帶了焦急。
定下神,再次仰頭。
只見巨大的深紅色三角蛇頭懸在我頭頂。紅色巨蛇“嘶嘶”吐著信子,自上方俯視我,蛇頭越壓越低。
很安靜,我傻兮兮地與它對視。
蛇把腦袋壓得足夠低,猩紅的大嘴突然暴張,尖尖的獠牙如利刃,下一刻就可以刺穿我的脖子。
千鈞一發,身后襲來一道鞭影,軟鞭纏住我的尾巴一下子就把已經被嚇得全身僵硬的我從巨蛇的牙齒下拽到了安全處。
我哆哆嗦嗦地起身,隨后撲倒在地,緊緊抱住花辭鏡的小腿,眼淚不受控制地嘩嘩掉下來。
“好大一只妖怪!花大俠!保護我!”
我被花辭鏡一腳踹到老遠,滾到了一塊大石頭下面。內傷了內傷了,我連忙躲到石頭后面,偷偷地看外面的情況。
花辭鏡站在原處,嘴角含笑,眼神冷冽,他緩慢地抬起右手,伴著從唇中溢出的淺淺吟唱,月白錦袍無風而動,雙袖翻飛,長發如瀑被風吹散。
竹林中,一人一蛇,一紅一白,靜靜對峙,不時有翠綠欲滴的竹葉自高空飄落。
我收回探出去的腦袋,貼著石頭喘氣。
那邊開始交戰。
倏然,一條粗大的蛇尾從上方掃過,齊刷刷地倒下一排竹子。
眼見竹子就要壓下來,我抱頭鼠竄,還沒竄出兩步就見那條約有三人多粗的巨型蛇尾迎頭掃下。
“花大俠——救命啊!”朝著花辭鏡的方向大吼,就我現在這小身板被碰一下還不立即就去了!
花辭鏡在空中一個輕巧地旋身,沖我這急速躍來,舉劍灌力劈下,那蛇尾居然就此被斬斷。
我瞪大眼睛望著眼前這駭人的一幕。
花辭鏡本與蛇頭糾纏,卻因為救我而背對危險。那巨蛇狠狠一口咬上了花辭鏡左肩,自一開始就一塵不染的白衣迅速染上血紅,巨蛇抬高蛇身,花辭鏡被銜到半空中。
我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
花辭鏡緊咬牙關,吃力地抬起左臂,把順著手臂流下的血抹在劍刃上,長劍白光暴漲,花辭鏡反手將劍猛地插入蛇的嘴里,巨蛇疼得松了口。
花辭鏡借機翻身躍到蛇頭之上,長劍從正中狠狠刺下,巨蛇長嘯一聲,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花辭鏡躺在血泊里,衣裳被浸潤,紅得耀眼,濕漉漉的發絲貼在蒼白的頰邊。
(六)
我心急火燎地跑過去,卻發現花辭鏡居然睜著眼睛,他握著劍,安安靜靜地望著天空。
他的睫毛落下的時候就像一片黑黑的鳳翎,漆黑的眼睛就被隱在下面,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失血的臉蒼白,嘴唇褪了血色,呈現淡淡的粉,這個人看上去像極了易碎的瓷器。
跳到他的胸口,小心翼翼地避開左肩猙獰的傷口。
我把一只爪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疼得眼淚都冒出來了。我狠下心,用力地咬下去,腥甜的血液滾過舌尖。
真的很疼啊,眼淚怎么止也止不住。
我把爪子移到他的傷口處,看自己的血珠一滴一滴地落入那片深紅的色彩里,與之混為一體。
“我的血很有用,能治傷。”我對一言不發的花辭鏡解釋道。
花辭鏡看著我,沒問為什么。已經想好怎么回答的我有點憋屈。血肉模糊的傷口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愈合,一刻鐘后便痊愈了,我爪子上的口子也不見了
這算是我的唯一優點吧,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反正我的血有自愈能力,不僅對自身有效,對其他的人也有效,甚至連瀕死的草木也可以救活。
一只手壓上我的腦袋,我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胸口。花辭鏡把我的頭像面團一樣重重揉搓,我掙扎著把自己解救出來,滾下了他的身體。
花辭鏡笑著起身,彎下腰又來摸我,我急忙跑得遠遠的?;ㄞo鏡還是笑,他的笑容隱隱有些模糊。
花辭鏡沒再理我,轉身走到巨蛇一米開外,站得筆直,手中長劍直指蛇頭,做了個起手之勢,刀光一閃,便將蛇頭劈作了兩半。
我正奇怪著他把那東西劈開做什么,就看到裂口處徐徐升上一粒拇指大小的灰色晶石。花辭鏡取出一塊與之相同的晶石,只是他手里的那塊比巨蛇體內的大上很多。
晶石懸浮在花辭鏡手掌中間,小小的那塊仿佛受到了感應,朝花辭鏡的手飄去。
兩塊晶石融成一體,銀色流光在白皙的手上投下斑駁色彩。
“靈魄,它的名字。”花辭鏡突然說。
“嗯?”
花辭鏡轉過身,淡淡地看著我:“靈魄乃上古神器,為修仙圣地九華山鎮山之寶。”
“嘎?”
花辭鏡朝我走來,神色淡漠,夕陽西下,他的背后是一輪殘陽和耀眼紅云:“魔尊重樓潛入九華山盜取靈魄,山主率領眾弟子與魔尊交戰,卻不料竟錯手將靈魄擊碎,碎片四散人間?!?/p>
花辭鏡頓了頓,繼續道:“世間妖魔皆爭相奪取,若得一小片碎片便可使法力大增,且受了傷也可無藥自愈。我乃九華山山主坐下大弟子,奉命下山收集靈魄碎片?!彼粗?,“靈魄是仙界之物不可沾染血腥,那些吞噬了靈魄的妖物便不能再食葷腥,否則靈魄就會反噬。”
我睜大眼睛看他,腦子里一片空白。
“你本為尋常山虎,卻偶然得到半塊靈魄,所以未經修煉就已成精?!?/p>
“那……那你……”難道要殺了我?
退后一步。
他上前一步。
輕輕的嘆息響起,花辭鏡閉上眼睛說:“我知這不是你愿意的。罷了,我幫你解開法術,給你十天時間,你能躲到哪里就躲到哪里,別讓我再找到你。你有你的苦衷,我有我的大義……”
花辭鏡睜開眼,手里的劍消失,他往反方向越走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
我用一天的時間回到自己的山上,一走進宮殿就被眼前的景象閃瞎了眼。
大理石地面上鋪滿了席子,每塊席子上或坐或躺或站著妖怪,以豹子精為首的一干妖精圍成一團賭色子,兔子精在席子上堆蘿卜,水牛精坐在桌子上摳鼻屎,老山羊用背脊蹭柱子。
這座宮殿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人聲鼎沸。
所有妖精在看到大門口的我時都靜默了一下,然后繼續自己干自己的事。我無奈地穿過重重席子坐到最上面的王座上,沒辦法,整座大殿也就只有這么一個地方是空著的。
剩下的九天我都窩在我的宮殿里,妖精們可能是覺得不好意思了,會給我送水果,但他們還是賴著不走。
第十天的夜晚,妖精們都打著地鋪睡著了,我坐在最高處透過那殘缺的屋頂看月亮數星星。
低垂的天幕好似深藍色的天鵝絨,雪衣男子仿佛是踏月而來,長發被一根白色發帶綁住,那綢緞就在夜風中飛揚。
花辭鏡輕飄飄地落到我面前,溫熱的手掌落在我的頭頂,順著我的發絲輕輕撫摸。
“為什么不跑得遠一點?”那樣就可以讓我遲點找到你。
“我沒地方去呀?!蔽倚α诵?。
花辭鏡的手向下扣住我的脖子,他蹲下身來,另一只手摟住我的腰,把臉埋在我的肩膀處。
小巧的匕首從我袖中滑出,我用盡全身力氣把它緊緊握在手里。
“我能不能不死?”
“……”
我把匕首對準他的胸膛,那個我曾今依靠過的最溫暖的地方,緩緩用力,刀尖刺入肌膚,猩紅的血一點一點滲出,在他的胸前開出一朵妖冶而絕望的花。
花辭鏡一動不動。
我的手一哆嗦,染上猩紅的匕首掉落,發出清脆的響聲,但沒有驚醒任何一只妖怪。
我的手慢慢垂下,搭在王座的把手上。忽然很難過,有什么東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就像溺水之人眼睜睜看著最后一縷陽光逐漸遠去。
良久,他抬起臉,扣住我脖子的手用力。
恍惚中,唇上落下一個軟軟的東西。
一個冰涼的吻。
——我有我的苦衷,你有你的大義。
(尾聲)
一個月前山上來了一個男人,一個很漂亮的男人,那個男人把宮殿里的所有妖怪都趕出去了,他總是一個人待在里面,不知道在做什么。
那只笨老虎也不見了,可能也被趕走了吧。
蘇黛黛慢慢地走到大殿里,她看到那個男人坐在王座上,單手支頭,月光下的臉龐蒼白精致,那本來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長睫濃密,目似點漆。
蘇黛黛的心跳漏了半拍,心想一個人怎么能長得這么好看。
回過神,蘇黛黛想到了自己今晚是要來勾引男人的,不是被男人勾引的。
于是,她拉開架勢。衣服要一件一件慢慢脫,脫的時候要稍稍抬起下巴,垂睫,最好帶點淚光。牙齒要輕咬嘴唇,要做出一副任君采擷的無力姿態。
她偷偷地看一眼,難道沒用嗎?
……
男人看著她,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容。
蘇黛黛覺得很奇怪,他明明在笑,為什么像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