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軍人,出征南北;她是大型國企負責人,輾轉于香港和內地。距離不是愛的障礙,因為愛和責任,他們遙望相守。
他出征歸來時,女兒患了重病。他們合力與病魔展開馬拉松之戰,創造了一次次生命的奇跡。結婚36年后,他們開始真正的蜜月之旅,徜徉于世界各地,用文字和圖片在博客上為坐在輪椅上的女兒發布他們走天涯的喜與悲。
回憶起生命中的得失與磨礪,她說:“有時候,上天沒有給你想要的,不是因為你不配,而是你值得擁有更好的。”
她,就是本文作者宋曉雁。
我是《李自成》里的高夫人
每讀《李自成》,我就會想起25年前送丈夫出征南疆的情景,覺得自己像極了高夫人。當時,丈夫接到命令帶部隊遠赴祖國南疆執行偵察作戰任務。離出征還有3天,作為指揮員家屬,我和其他家屬們一起縫補軍裝、購買物品,忙得像個陀螺。
未等喘息一下,丈夫又交給我一個任務:“明早6點你帶著家屬營先出發。”
“部隊6點半出發,我們女人和孩子為什么要6點走?”我不解。
“今天會議決定的,不能讓你們看著我們走,萬一哪個家屬控制不住情緒哭起來,隊伍還怎么帶?你不僅要負責把家屬們一個個都送上火車,還要保證所有的大人孩子不許掉一滴眼淚!”丈夫的語氣不改往日的斬釘截鐵。
本來是要送夫君上戰場的,最后關口,還是我們家屬先走。次日,天剛蒙蒙亮,我帶著家屬們出發。半路上,我們躲在山后的隧道里,看著軍車離開。
這一別,就是一年半。我帶著9歲的女兒丁丁在南京軍工企業上班。思念像一股酸甜的泉水,在我們母女心頭蕩漾。“遙遙南疆情/悠悠妻子心/戰火硝煙處/我心伴君行/壯語詩千首/離苦不敢吟/但等凱旋時/熱淚和酒飲。”這首我即興寫下的詩,是自己心情的真實寫照。剛讀小學的女兒,在作文里這樣寫道:“人人都有爸爸,而且在身邊。我也有爸爸,他守衛在祖國的邊關。有一天,下雨了,別人都有爸爸來接,我的爸爸卻不能來。想一想,淚水模糊了雙眼,但驕傲充滿了心田。”出征歸來的丈夫把這兩首詩都譜了曲,自吟自唱了一輩子。
記得丈夫凱旋那天,我趕去軍營給戰士們包餃子。我站了整整一天,不知道到底包了多少餃子。我只知道,那些黝黑精瘦的小戰士都是丈夫的生死弟兄,戰場歸來,我要讓他們吃上嫂子包的餃子。
20年過去后,當年赴南疆作戰的戰友在北京大聚會。他們說:“我們的家屬可以不參加聚會,可我們的嫂子一定要來!”會上,他們要我發言。我說起當年送夫出征的那一幕,說起軍人妻子的牽掛……我說:“以后只要你們來北京,嫂子還給你們包餃子。大家同意不?”
硬朗朗的漢子們當即都掉了淚,一只只胳膊舉得像一片綠色森林。
厄運面前誰也不許垮
剛團聚沒幾年,丈夫調到駐南京的軍事院校工作,而我受省政府委派去香港創建公司。
就在我去香港的第二年,女兒突然得病了。我急忙趕回家,帶著女兒瘋狂求醫。在醫院的走廊里,我聽到了醫生的診斷——女兒患了系統性紅斑狼瘡,而且是最難治愈的侵犯中樞神經侵犯大腦的“狼瘡腦”。
焦心數日的我,眼前一黑,號啕大哭。不要說這病在當時的死亡率有多高,就是活著也是一種終身難愈的自身免疫系統的惡病。女兒還沒到16歲,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等待她的卻是病痛的折磨。
女兒躺在醫院里被重病折磨,我負責的香港公司正在創業起步階段,而部隊紀律也不允許丈夫天天進城回家。思前想后,我和丈夫拉著女兒的手說:“既然有病了,咱就治。以后我們家就是一個戰斗小組。爸爸媽媽都有自己的崗位,再困難陣地也不能丟。你是軍人的后代,你要堅強!”
那是怎樣的日子啊!我和丈夫各請假半個月,帶女兒去北京就醫。寒冬臘月,丈夫騎個小摩托來往于醫院和部隊;70歲的老父老母,趕來照顧我女兒;我從香港回來,和丈夫在醫院里輪流打地鋪……
1998年東南亞經濟危機,我負責的公司從輝煌跌進地獄。就在這時,原以為已經控制住的狼瘡復發了,一步步侵害女兒的皮膚、關節、肝臟、腎臟……她不能正常吃喝,不能見人,不能說話,她甚至離家不肯見父母。醫生說,她的生命也許只剩兩周時間。
多少年的人生努力,一切都歸了零。我在南京和香港之間來回穿梭,殫精竭慮地救女兒的命、救公司的“命”。那天,午夜下班,香港空空的大街上閃著苦寂的燈。我一個人悶頭過馬路,一輛雙層大巴忽地沖出來,擦著我的額頭駛過。恍惚間,我冒出個念頭:就這樣撞死了,不也是一種解脫?
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是絕望。
一個老前輩來看望我,看到我頹廢的樣子就說:“女兒不是你的全部,你還有自己的人生。”我猛然驚醒。什么才是人生真正的財富?不是金錢,不是地位,就算是孩子,長大了她會有自己的生活,也不該屬于你。只有你的經歷,你的體驗,你走過的人生路,才是屬于你自己最寶貴的財富。
后來,女兒得了嚴重的抑郁癥,全家人每天都在防范她自殺和搶救她的生命。醫院的急診室,幾乎成了我們的私家病房。最糟糕的是,女兒失去了與人溝通的能力。為了跨越與人交談的心理障礙,她選擇了每天兩小時上網聊天,在虛擬世界里鍛煉與人交往的能力。
為了和女兒交流,我在50歲那年學起了敲鍵盤。在距離女兒很遠很遠的香港,在結束了一天繁雜的工作后,我靜靜地坐在宿舍里,打開電腦,與女兒走進同一間聊天室。老公也開始自學電腦。有一天深夜12點,我正準備關機,突然看到屏幕上出現幾個大字:“我終于爬上來了!”
是老公的留言!這就是偵察兵出身的老公,這就是我帶兵打仗的老公,這就是我百屈不撓、無往不勝的老公!
我坐在桌前,淚流滿面。
女兒和她的大頭王子
女兒比我們想象的更為堅強,她在病床上自學了計算機和英語課程。身體稍好一點后,她執意出去工作。就在她工作的那段時間,她遇到了她的“王子”。
女兒沉浸在戀愛中,我們的心卻是忐忑的。被她戲喚“大頭”的帥氣小伙子,知不知道她的病?他的父母,能不能接受吃糠咽菜培養出的碩士兒子找了一個病媳婦?一旦感情出現變故,女兒怎么承受得了?
和大頭見面的那天,我和丈夫的心空落落地懸著。大頭說:“我知道丁丁患的是紅斑狼瘡,還是比較難治的那種。上世紀80年代時,5年存活率還很低,現在好多了,但死亡性還是很大,需要患者自己注意保養和觀察自身病情發展。為了了解這個病、更好地照顧她,我買了本《哈里森內科學》……”
“可是,你爸媽……”沒等我說完,大頭說:“我爸媽說了,那么多姑娘我都看不上,非得愛上一個有重病的,說明這個姑娘肯定特別優秀。我爸媽還說,老家空氣好,讓我把她帶回家。”
我們家的戰斗小組,又添了生力軍。第二年春節,女兒突然發病,被送進醫院搶救。大頭沒有回家過春節,與我們一起守在急救室外。那天,他提出:“我們能否立即結婚,以方便我照顧丁丁?”
由于女兒還不到法定結婚年齡,他們只有一天一天地等。丁丁20歲生日一過,立即就成了大頭的小妻子。他們的愛情故事,感動了很多人。女兒還寫了自傳體小說《紅帆船》。疾病讓女兒失去了太多的機會和自由,而寫作成了她生命的支點。她用手中的筆成就輝煌,成為江蘇省作家協會最年輕的會員。
2003年,女兒寫的《窗臺上的薄荷草》結集出版。她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媽,我也能給國家交稅了。”我的喉頭一下子被熱流堵住了,當著所有同事的面,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帶女兒博客走天涯
戎涯四十載,老公退了休。我們過起了蜜月般的生活,似乎是為了彌補以前所有日子的虧欠。
做飯打掃衛生忙家務,端杯茶在陽光下靜靜地看書,騎車逛天安門,開車看電影、聽音樂會,游埃及、逛東歐、訪吳哥……跋山涉水,我們奔行在彩云之南,用車輪丈量世界屋脊的神奇天路,給阿佤的孩子們訂購圖書。我們相攜走天涯,心情悠然而甜蜜。
為了與因股骨頭壞死而坐在輪椅上的女兒分享精彩的旅途,我和老公開通了博客,貼出優美的風光圖片,抒寫心跡,記錄行走的足印,蘸畫濃濃的親情。小小的博客,成為女兒游走天涯的好地方。我們的博客,還吸引了遠在美國、澳洲、德國的親朋好友的關注,成了家庭大聚會的場地。
回首來時路,女兒以她頑強的毅力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生命的奇跡,我和丈夫也在自己的崗位上交出了滿意答卷。
2011年,我和丈夫結婚36周年,女兒女婿在蛋糕的卡片上寫道——“親愛的爸爸媽媽:36年前的今天,你們結婚了,造就了我。你們相濡以沫的婚姻,造就了堅強的我。你們對生活豁達且樂觀的態度,造就了和諧的家庭氛圍。真的很感謝你們,親愛的爸媽,我們愛你們!”
我走上前抱住女兒女婿,丈夫寬大的胸懷也擁了過來。今生今世所有的辛苦,在全家人抱在一起的這一刻,全都化為了幸福的暖流。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