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巨匠契訶夫的《變色龍》一直是中學語文教材的保留篇目。好的作品能夠穿透歲月,這是作品價值恒久性的一種體現。好的作品,應該隨著時代的變遷,逐漸解讀出越來越豐富的內涵,越來越高深的境界,這才是作品生命力的一種體現;否則作品的意義和價值全部定型,那作品就僵化了,就死了。文學評論不該是一個“墓志銘”,為其“蓋棺定論”;而應該是一棵“合歡樹”,在讀者的不斷參與下,常讀常新,日漸蓊郁和茁壯。
帶著這樣的一種指導思想,我們再來審視《變色龍》,會覺得傳統分析中認為“變色龍”即是奧楚蔑洛夫似乎有些片面了,其實“變色龍”不是一個人,而是所有人。
奧楚蔑洛夫之“變”。一出場的奧楚蔑洛夫是個裝腔作勢的警官,“這兒出了什么事?”奧楚蔑洛夫擠到人群中去,問道。“你在這兒干什么?你干嗎豎起手指頭?……是誰在嚷?”“嗯!……不錯……”奧楚蔑洛夫嚴厲地說,咳嗽著,動了動眉毛。“不錯……這是誰家的狗?這種事我不能放過不管。等到罰了款,他,這個混蛋,才會明白把狗和別的畜生放出來有什么下場!我要給他點厲害瞧瞧……葉爾德林,”警官對巡警說,“你去調查清楚這是誰家的狗,打個報告上來!這條狗得打死才成。不許拖延!這多半是條瘋狗。……請問,這到底是誰家的狗?”這一大段的臺詞里,我們看到奧楚蔑洛夫在處理狗咬人這個小事的時候非常小題大做,他故作威嚴,甚至還要巡警“打個報告上來”,一心要抖抖新警官的威風;并且他還有一個很不光彩的打算,那就是“罰款”,他想壓榨點錢出來,因為他一出場,就已經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成果”——“他身后跟著個巡警,生著棕紅色頭發,端著一個羅篩,上面盛著沒收來的醋栗,裝得滿滿的”,可見他是很會魚肉百姓的一個人。可是當他聽說狗是席加洛夫將軍家的,立刻就變了嘴臉,“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會咬你的?”奧楚蔑洛夫對赫留金說。“難道它夠得到你的手指頭?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長得這么高大! 你這個手指頭多半是讓小釘子扎破了,后來卻異想天開,要人家賠你錢了。你這種人啊……誰都知道是個什么路數!我可知道你們這些鬼東西是什么玩意!”這是很荒謬的推理,矮小的狗就咬不到高大的人的手指頭么?作為一個警官,怎么可以隨意臆斷人家的手指頭“多半是讓小釘子扎破了”,可奧楚蔑洛夫就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下荒唐著。當巡警指出這條狗不是將軍家的,并拿出依據“將軍家的狗大半是大獵狗”,奧楚蔑洛夫這次學得謹慎了,他問“你拿得準嗎”,當得到肯定答案后馬上如釋重負,說狗“毛色不好,模樣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賤胚子”,并且說“要是這樣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讓人碰上,你們知道會怎樣?那兒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轉眼的工夫就叫它斷了氣!”毫不掩飾地指出法律的虛偽性,人們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并且重新安撫赫留金,“受了苦,這件事不能放過不管。……得教訓他們一下!是時候了。……”當他聽到有人在將軍家見過這條狗,立刻又嚇破了膽,擺出諂媚的姿態說,“你就說這條狗是我找著,派你送去的。……你說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來。也許是名貴的狗,要是每個豬崽子都拿雪茄煙戳到它臉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踐死。狗是嬌嫩的動物……”同時呵斥赫留金“蠢貨”“蠢手指頭”。當將軍家的廚師說將軍家沒有這樣的狗,奧楚蔑洛夫便急吼吼地作出了判斷,說狗是“野狗”,“弄死它算了”,可是結果卻那么出人意料,原來狗是將軍哥哥家的,這時的奧楚蔑洛夫表現得比狗還會搖尾巴,他馬上搶著說,“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來了?烏拉吉米爾·伊凡尼奇來了?”準確地說出名字,他整個臉上洋溢著動情的笑容,仿佛至交好友一樣,其實人家根本不認識他這個小小警官。然后他轉過頭就像看門狗一樣去對付赫留金,“這條小狗怪不錯的。……挺伶俐。……好一條小狗……”
這是奧楚蔑洛夫的“變“,傳統的授課課堂上一般都會作到位的分析。同時,我們還應該關注其他人的“變”。
赫留金也在“變”。把煙戳在狗的臉上,可見此人很無聊,也很缺乏愛心,是個賴皮的人。“他緊追那條狗,身子往前一探,撲倒在地,抓住那條狗的后腿”,從這個動作看,他不像是個受害者,他是在欺負那條狗,而且還是帶著一群人在欺負;他那張半醉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壞蛋!”而且那根手指頭本身就像是一面勝利的旗幟。這時的赫留金很囂張,而不是很受傷。可是當奧楚蔑洛夫一出現,赫留金變了,“我本來走我的路,長官,沒招誰沒惹誰,……”赫留金湊著空拳頭咳嗽,開口說。“我正跟密特里·密特里奇談木柴的事,忽然間,這個壞東西無緣無故把我的手指頭咬一口。……請您原諒我,我是個干活的人。……我的活兒是細致的。這得賠我一筆錢才成……”赫留金開始裝可憐,并且赤裸裸地表現了自己的目的,要一筆賠償費。當狗咬他的原因被揭穿,他開始耍無賴,說人家“胡說,什么也沒看見”,并且拿出上帝來發誓賭咒,還討好奧楚蔑洛夫,說他是“明白人”,并搬出了自己的“后臺”:弟弟在當憲兵。在以后一系列的奧楚蔑洛夫變來變去的過程中,他竟然失聲了一般,完全不再為自己辯解了,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的姿態了。
觀眾們也在“變”。開始,“帶著睡意的臉紛紛從小鋪里探出來,不久木柴場門口就聚上一群人,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一樣。”人們來看熱鬧。過程中,人們一直跟著關注“這到底是誰家的狗”,沒有人在意事件該如何公平地處理,他們的天平也隨著狗主人的地位高低而傾斜。結尾,“那群人就對著赫留金哈哈大笑”,他們看熱鬧的心態滿足了,完全不管是非對錯,他們“九分得意地笑了”。他們多像魯迅筆下的無聊麻木的看客啊!
還有一個“變”,是那條狗,它的命運隨著主人的身份的變化在變來變去。“瘋狗”,“打死”,“矮小,夠不著手指頭”,“下賤胚子”,“名貴的狗”,“嬌嫩的動物”,“伶俐,好一條小狗”,這個不會說話的生命,它無法參與人的“變”,它“被變”了,見證了人的荒謬和悲哀。
透過這個“變”,傳統的分析是,當時的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三世,為了強化反動統治,豢養了一批欺下媚上的走狗,為其鎮壓人民服務。他也制定了一些掩人耳目的法令,給殘暴的專制主義蒙上了一層面紗。沙皇專制警察往往打著遵守法令的官腔,而干的卻是趨炎附勢、欺下媚上的勾當。《變色龍》中的奧楚蔑洛夫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這個分析當然沒有錯,但是我們在這個分析里,只看到了諷刺和批判,看不到悲憫,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契訶夫評價自己的作品時說,在他的戲劇中,不是這個人物與那個人物過不去,而是這一群人物被環境、被生活壓迫著。所以契訶夫說在他的劇本中既沒有天使,也沒有惡魔,他也不想譴責具體的任何一個人。王開東老師在上《一個人的命運》一課時也說,這部作品中沒有壞人,唯一的“壞人”就是戰爭。如果用這樣的眼光來看,我們也許不該把批判的矛頭指向《變色龍》這部作品的某一個具體的人,而應該指向那個腐朽沒落專制蠻橫的制度。馬克思說,“人是歷史的人質”,那么人必然也是制度的人質。奧楚蔑洛夫也好,赫留金也好,那些麻木的觀眾也好,他們都是小人物。再拓展一下契訶夫的其他作品,《小公務員之死》《套中人》,主人公都是小人物,他們都是一種腐朽制度的受害者,理應換來我們的悲憫,我們不該和《變色龍》中的那群人一樣,哈哈大笑,那樣我們也麻木了。就算作為警官的奧楚蔑洛夫,他何嘗不可憐,雖然利用職權弄來了一點醋栗,可是一聽說得罪了將軍的狗立刻就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也要時刻當心自己得罪了權貴會落得什么下場。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既不是天使也不是惡魔,他們的種種表現常常是社會環境的因果,既然“他們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既然法律是“他的法律”,你還能指望社會上的人會主持公平和正義嗎?還能怪大家見風使舵和麻木嗎?所以,社會制度才是決定社會文明程度的關鍵所在,人,不過是社會洪流中無法左右方向的水草罷了。
[作者通聯:江蘇張家港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