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五門主要科目雷打不動地占據著周一到周五的晚自修。大部分時間我們在摞成小山的參考書和試卷中度過,但每隔一兩個星期,語文老師總會抱著一摞文學雜志和書籍走進教室,在一片竊喜的低語中我們開始兩個小時安靜而愉悅的閱讀。有天晚上她說:總有一天你們會離開教室,離開試卷,但你不能離開書。其實看完一本書、一個故事的時候,未必當時就要明白些什么。再過很多年,讀過更多的書和故事,會發現它們漸漸交織成一張網,逐漸擴展你的視野和知識體系。更重要的是,你的經歷也會慢慢地融入進去。每次在這張網上發現一個新的交叉點,就會不由自主地震撼,或者感動。
我們班每次考試的語文成績都很好,不知道和那些美好的閱讀之夜有沒有直接的關系,但這番話我一直都記得。那時候遠未普及電腦和手機,可選擇的電視臺也還保持在個位數,每個人都是伴隨著書長大的。我不止一次地幻想機器貓能從書桌里鉆出來;在家門口的樹上偷偷練習了好幾天降龍十八掌;和兩個好朋友自稱三劍客,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那是大仲馬小說里擲地有聲的誓言。每次爭吵時只要說出這句話,就必須冷靜下來握手休戰,這是我們的承諾。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邊的事情解決起來也許沒那么簡單,但你總能從很多地方獲得勇氣和力量。屈原的《離騷》給我們上下求索,“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信念;蘇軾展示的則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恬淡從容。《彼得·潘》帶來不會長大的童年和飛翔的夢想;《小婦人》講述成長與堅強;《老人與?!废蚴≌叩淖饑乐戮?。手里的書逐漸在變厚,有時快樂,有時嚴肅。它們共同鋪筑起身后的階梯,將我們托向更高處。
意大利作家艾柯在他的文學評論著作《悠游小說林》中寫道:“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停止閱讀小說,因為正是從小說中,我們才能找到賦予自己存在意義的普遍公式。在我們的生命里,我們總在找一個與我們的來源有關的故事,讓我們知道如何出生,又為何活著。有時我們尋找一個廣大無邊的故事,一個宇宙的故事,有時則是我們個人的故事。有時候,個人的故事會和宇宙的故事恰好一樣?!?/p>
其實任何書籍都是如此。你也許會覺得書里說的道理很玄妙,但某一天會發現它很奇妙—當成長的經歷和閱讀的過程相互交錯時,書會變成生命的一部分。我喜歡在閱讀的同時寫下我們的故事:起初是虔誠的摘抄和拙劣的模仿,逐漸變得通順流暢,字里行間會灑落好友的笑聲和自己的小小得意。我們看到過二月春風似剪刀的早春,洞庭波兮木葉下的秋天;曾經像湯姆索亞一樣喜歡冒險和惹禍,幾年后又忽然像林妹妹一樣多愁善感;跟哈利·波特一起買教材等待著每個新學期,到了哈姆雷特的年紀,再開始考慮“生存還是死亡”的問題。
這個世界的變化很快,越來越多的電子產品令人眼花繚亂,大小屏幕上的光影永遠比書和筆更吸引目光駐留。但紙張上的讀寫自有它的魅力,它從容、安靜而又持久。曾經風光一時的磁帶和軟盤已經悄然退出了歷史舞臺,照片會褪色,硬盤會損傷,連鋼筋水泥都會轟然傾塌。我初中的校園已經被拆除,遷址重建了。但翻開十幾年前的日記本,看到上面“木末芙蓉花”的字跡,仿佛再次嗅到暖風中的香氣,看到了午后陽光里,搖曳在教室窗口的木芙蓉。
書也會帶來一個更廣闊、更奇妙的世界。也許是西天取經路上美猴王變幻的神通,跟著愛麗絲掉進去總也掉不到頭的地洞,精靈和矮人一路同行的中土;也許是霍格沃茨慢慢轉開的樓梯,沉眠著吸血鬼或者睡美人的城堡,以及維多利亞時代倫敦貝克街彌漫的夜霧。無論坐在桌前還是躺在床上,思維都可以無所拘束地暢游其中。光明、黑暗、美麗、丑陋、正直、善良、勇氣、猶疑……它們從書頁中閃現,鐫刻進心靈,仿佛在前行的道路上遮擋冷雨或者點亮燭火。讓讀書的人有勇氣繼續上路,去追尋隱藏的答案,并寫下我們自己的故事。
因為職業的原因,長大之后我并沒離開教室和試卷,這是個有趣的例外。但我始終相信老師當年的話,每個新學期開始時我都會和學生們共勉:無論何時,一個人都不該停止閱讀。那張書與生命的網格會繼續延展,隨之而來的震撼與感動則將伴隨我們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