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打開電視,沒有什么好看的節目,拿著遙控器瞎摁,摁到泉州電視臺,見記者正在采訪王建設教授,我所在學校文學院院長、語言學家。話題是方言危機,教授和記者都憂心忡忡,因為泉州的孩子多不講閩南話了,寶貝方言有失傳之虞。
鏡頭轉到泉州的一所幼兒園,幼師告訴記者,幼兒園只教孩子普通話,不教閩南話。鏡頭前,一群孩子接受采訪,有的表示能聽懂閩南話,但不會說,有的則聽也聽不懂。
一位年輕的媽媽走進鏡頭,記者問,在家里教孩子閩南話嗎?回答:不教,怕妨礙孩子學普通話。(此前曾聽說,有的孩子嫌方言難聽,不肯學)
記者問一個小男孩,想不想學閩南話呀?小男孩很乖,回答:想學。記者為之精神一振,問,為什么想學呀?答:為了跟奶奶交流。
這是今天節目的一個亮點!終于有一個孩子表示,為了能夠與奶奶交流而愿意學閩南話了。孩子有這份孝心,可嘉可勉!
可是,反過來想想,如果奶奶為了孩子能夠跟自己交談,就去教孩子講那“嘔啞嘲哳難為聽”的方言,好像也太自私、太狠心了一點吧!如今的泉州,榮獲國際花園城市稱號,外來人口眾多,就連菜市場的賣菜老太太也改說普通話了,誰家的老奶奶還這么頑固呀?再說,為了跟老奶奶交流,就去學老奶奶的方言,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學會了,將來老奶奶死了,你還跟誰去交流呢?(這話有點刻薄,打住)
憂心之余,王教授又講了一通關于保護方言、保護傳統文化的大道理,強調學習方言與學習普通話,二者并不沖突。
我理解王教授作為閩南人摯愛閩南話的那份鄉情,我欽佩其力主保護方言的苦心!我自己生在湖北,長在湖北,會說湖北的好幾種方言,對湖北話卻并不一往情深,甚至樂見其消亡,見湖北各地方言相互取笑,就有點幸災樂禍。慚愧!我記得湖北話相互取笑的段子很多,例如,襄陽人笑鄰縣的宜城人:“把牛娃子翻到父娃子高頭,給點匪它豁。”(把牛拴到樹上,給點水它喝)黃陂人笑鄰村的黃陂人趕集:“花點秦(錢),稱點銀(鹽),軋點命(面),染點信(線)。”
對于保護方言,我一向不以為然。據我所知,方言與普通話的學習是很難不沖突的,一個孩子先學會了方言,再學普通話,是很難學得好的。我自己十八歲之前一直講湖北話,這讓我至今都分不清“n”與“l”兩個聲母,被人取笑得急了,就恨恨地報之以黃巢題菊:“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而閩南人以及所有福建人,很難不把“二”說成“惡”(那個該死的“二英”好像是專門刁難福建人的),很難不把“天安門”說成“天盎蒙”。福建各地方言差別極大,以致相互聽不懂,但其發音的錯誤卻是一樣的。換成托爾斯泰的話,就該這么說了:福建方言的難聽都是相似的,福建各地的方言各有各的難聽。
反對保護方言,主張普通話一統華夏,我已經寫過好幾篇文章,在網上被轉帖的也很多,只要上網搜索一下“毛翰、方言”就能找到。但在閩南,以及南方各方言區,說方言的壞話,是很不得體的,是找抽、找揍的,也是我早已領教了的。
小時候,聽說南蠻之語為鳥語,以為只是北方人的方言歧視,沒想到這“鳥語”之說,居然還有出典,居然還出自圣賢。《孟子·滕文公上》云:“今也南蠻舌之人,非先王之道。”所謂“舌”,指的是一種名為伯勞的鳥兒的啼鳴。“非先王之道”,這帽子可扣得不小!
顧炎武《日知錄》論及方音,道是:“五方之語,雖各不同,然使友天下之士,而操一鄉之音,亦君子之所不取也。”與“君子”相對的是“小人”吧?把方言的棄與守,上綱上線成道德問題,顧炎武此論,其政治正確嗎?
這問題有點大,我一時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等老奶奶們仙逝之后,那“南蠻舌”之音隨之而去了,這折磨人的語言哲學問題,就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