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漳州家族,在大清帝國的中晚期隨移民潮登陸臺灣,他們崛起于壟畝,因農而商,由商而仕,墾種習武,經世致用。一百多年的家庭歷史,創造、奮爭,大起大落,愈挫愈勇,財富、權力、榮耀、犧牲,猶如這個家族的宿命。他們的歷史是臺灣近代歷史,甚至是中國近代歷史的一個縮影。人們稱他們是臺灣世家,這就是霧峰林家。
2004年,中央電視臺播出36集電視連續劇《滄海百年》,這個家族波瀾壯闊的歷史,由兩岸演員一起演繹得回腸蕩氣。人們由此再次把焦點投射到這個神秘家族,以及那個時代的中國動蕩不安的歷史發展場景。
18世紀,臺灣已經成了充滿希望的土地,漳泉移民潮水般地涌到這個島嶼。
林石,漳州平和縣埔坪鄉一個18歲的農家子,隨著鄉里人來到這里,一個家族的史詩從此開始。
這一年是乾隆十二年,即1747年。
霧峰林家的先祖可以追溯到中原士族衣冠南渡時晉安郡王林祿。他們中的一支輾轉遷徙到漳州平和的埔坪村,舊日衣冠耐不住時光的消磨,早已成了山野田間的一介村夫。
我們所知道的林石這個時候正在因為父母的早逝,必須上奉祖母下撫幼弟而前景黯然。
不過,有一種傳說令人瘋狂。“臺地一年耕,可余七年食”,成了數十萬漳州人不顧一切涌入臺灣的誘因。
當年,臺灣南部自顏思齊后已經大片開發。但是,中部沃野千里,草深及膝,還是鹿群逐走的獵場。
在此之前,兩個漳州軍人——康熙四十五年(1710)的定海總兵張國和和雍正二年(1724)的南澳總兵藍廷珍,已經在這兒招佃墾荒,他們創建了“張興莊”和“藍興堡”。
對于那些數百年來局促于方寸之間精耕細作的漳州農夫來說,忽然面對這一幅徐徐展開的荒野,需要有一種方式對它表示敬畏,這就是墾拓——讓豐茂的田地成為大自然祭壇上的獻禮。
土地墾拓由此成為清代臺灣最基本的經濟活動。漳州移民一旦踏上莽荒之地,環境的挑戰迫使人們以血緣、地緣關系建立起一個墾拓聚落,一些有能力的人成為“墾首”。墾首向政府領取“墾照”,擁有一定土地后,投入資金,集結人力,組織墾拓,收取地租。這些大片土地所有者不再是簡單的農業生產者,而是隨時準備以智慧創造奇跡的農業資本運營者。
在臺灣開發的歷史上,我們看到一個傳統的農業社會遙不可及的財富神話,當一幅田園牧歌式的美景在青翠的大地上徐徐展開的時候,在峰巒之上遙看風景的,不再僅僅是腳踩黃土背朝天的農夫。
祖籍漳州平和的霧峰林家從一無所有到擁有兩萬畝山林、五百處糖鋪與樟腦鋪,所用時間不過百年。這種滾雪球式的財富增長速度除了彰顯這個墾拓家族傳奇經歷以外,也演示了一場重商觀念對傳統農業社會的顛覆。
霧峰林家的興起源于一次變故。貓霧棟東堡大里杙是這個家族的發祥地。
在林石到來時,這里還是泰雅人的居住地。位于臺中盆地中部、大里溪北岸和旱溪之間的沖積平原,有溪流交錯帶來的農業灌溉與水路交通之利。
泰雅人,歷史上稱“黥面番”,臉上刺青,性情強悍,一種名之為“出草”的習慣,使他們每年都要獵取外族頭顱以供祭祀。所以,人們往往視這一帶為畏途。
大里杙善待林石,讓這個早先的彰化幫工有了點積蓄,來到這里招募到比他還要貧窮的人,花幾十年的時間,擁有了殷實的財富和美滿的家庭——400畝田地、上萬石谷物的年收成,以及像田里谷物一樣勃勃生長的6個兒子。臺中首富和大里杙林氏移民的領袖,足可讓他光宗耀祖。
林石甚至把自己的弟弟以及祖先的骨骸都帶到這里,顯然,這是一塊值得信賴的土地。命運和自己貼心得像一把牢牢握在手中的鋤頭,無人能夠奪去浸滿汗水的美好。
但是,一次變故改變了一切。
乾隆五十一年(1786),臺灣發生了林爽文事件。林石的同鄉、同宗林爽文在大里杙舉事,攻城略地,十幾萬人從山野河谷間迸出,憤怒的人流把許多漳州移民席卷而去。
一年零三個月后,事件平定,林石發現自己數十年胼手胝足建立起來的墾拓王國已經支離破碎,而自己則成為囚徒,原本精壯的生命,如風中殘燭,轉眼即逝。
這個事件發生在中國歷史上的“康乾盛世”的后期,和1721年發生的“朱一貴事件”、1786年發生的“戴潮春事件”,并稱臺灣歷史上“三大民變”。這三次民變,折射正在迅速生長的漳州移民社會面臨的生存壓力和與官府的微妙關系。
霧峰林家被時局挾裹著,跌入低谷。新夢舊想,灰飛煙滅。
不過,一次戰爭喪盡的家資,在若干年后,又因為另一次戰爭而卷土重來。這似乎是命運對這個家族未來的隱喻。
林石的長子林遜在林石預感到大難臨頭時悄然帶著部分家產潛回老家,幸運地躲過一劫。但是,追蹤而來的疾病,只是輕輕一揮,22歲的華美年華,便如秋葉般隕落。
由此,林家第二代的歷史剛剛掀開,已經到了下一頁。
林遜的妻子黃瑞娘,還是梨花帶雨一般美好的年紀,帶著兒子林瓊瑤、林甲寅,倉皇從大里杙來到更為偏遠的阿罩霧——現在人們稱為霧峰的地方。
我們無法想象,經歷了戰爭浩劫的林家母子最初的生活。沒有消失在如潮的人群,或者回到可以安身的對岸,讓時間把被暴雨打皺的心慢慢烘干,讓生活慢慢變得和冬日的日光一樣柔軟。但是,一個年輕的寡婦的堅持,卻決定了林家未來的走向,或許,他們覺得自己只是受驚的小獸,需要刻意躲避敵人的獵殺,只要等到噩夢醒來,蕭瑟的山林湮沒孤獨的身影,一切便可以重來。
林甲寅,林家第三代,在阿霧罩的草屋開創林家的新時代。和他的祖父林石一樣,林甲寅被美好的土地消耗一生,他的少年、他的青春歲月、他的愛戀、他的盛年壯志,和阿霧罩形影相隨。
林甲寅似乎是這個尚武家族最幸運的男人,至少活了57歲,在家里平靜地死去。他建立的那個村,現在被人叫做“甲寅村”。
作為百年家族歷史戲劇性環節中的重要一環,林甲寅從他祖父那里繼承了俠義的心腸,并且跟他祖父一樣成了鄉族領袖。
在以后的時間里,林甲寅和他的子孫們將產業擴張到阿罩霧圳和烏溪以北地區,霧峰地區迅速發展成臺中盆地上漳州移民的一大聚落。光緒年間,林家靠專賣樟腦獲利,僅1894年一年就出口398萬斤,價值128萬元,一舉取代德國人開設的公泰洋行在業界中的地位,林家成為臺灣巨富。
當林甲寅遠在山間伐薪燒炭、躬耕壟畝的時候,他大約未曾料到,數十年后,他的兒孫又重回大里杙,興建市街,開設商鋪,做了一件讓他們的先祖在長夢里樂出笑聲的事。
今天的大里杙,街市不再是林甲寅時代的樣子:曾經照耀過林甲寅的日光依然照耀這里的溪流,一只巨大的咸菜桶成為拓荒時期的象征,令過往歲月泛著淡淡的酸味。
接下來登場的是林定邦,林甲寅的兒子,林家第四代,族中的長者,又是率性、喜爭的脾氣,因為幫人出頭,在一次械斗中意外身亡。
但是,故事卻無法從他身上跳過。
當林文察——林定邦的19歲的兒子手刃父仇,然后坦然向官府自首的時候,林家第五代,似乎正在迎來一個前所未有的契機。在獄中消磨了一段寂寞時光后,時間進入咸豐四年(1854)五月,閩南小刀會進攻臺北,攻陷基隆,全臺嘩然。有人想起這個名頭響亮的血性青年和他身后的財富家族。
林文察由此結束牢獄之災,帶著他自己招募的霧峰鄉勇,走上光彩耀眼的軍旅。不過,這是一條不歸路。
小刀會事件、戴潮春事件、太平天國戰爭,隨著對手在戰場上走馬燈式地輪番出場,林文察也從一個戴罪平民一路擢升成了清軍駐福建水陸軍的最高統帥——水路提督、陸路提督。他轉戰江西,阻止了太平軍向東南沿海的擴張;馳援浙江,又阻止了浙南的陷落……一路馳騁,故鄉在身后漸漸淡出視線。
霧峰林家的成長經歷讓人們看到清末中國社會一種非常特殊的現象:借助戰爭,商人的影響迅速滲透到社會各階層,他們成功地介入社會政治,甚至負擔起地方的防務,成為不可忽視的政治和軍事力量。
如同最初的月港船主能夠吸納成百上千的散商一樣,墾首的周圍也往往聚集著這樣的一群佃丁。這種由不同的社會階層組成的利益集團以其地緣、血緣關系而顯示出濃厚的親情鄉誼。關鍵時刻,佃丁和墾首站在一起。
那些亦農亦兵的佃丁,和他們的首領一樣,樸訥堅武、生死相托,為時人稱道。
同治三年(1864)十一月初三,一代名將林文察帶著那一群久經沙場的霧峰老兵,風塵仆仆地和太平天國的侍王李世賢在漳州相逢,在經歷了天京失陷和手足相殘后,為生存而戰的20萬天國余部一齊發出的侵凌一切的殺氣,依然令大地顫抖。大敵當前,沒有人知道,沿著萬松關的山脊掠過的冬風,是否曾讓林文察的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是夜,奔襲而來的彈雨把林文察掀翻落馬,一代名將由此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這一天,天氣微涼。
當戰爭還在進行時,林家已經由一個腳沾泥腥的地方豪紳一躍成為手握私人武裝的官商士族。在戴潮春事件中像潮水一般散去的臺中反抗力量,他們的田園、美宅有了新的主人。
霧峰林家由此成為全臺最有權勢的官商。
一些年前,當林文察帶著他的鄉勇在自己風景秀美的臺中莊園信馬由韁的時候,他眼中閃過的山巒溪流,不知道是否和戰場上看到的一樣。
林文察卒贈太子少傅、騎都尉世襲。
光緒五年(1879)和光緒十五年(1889),因為地方士紳請求,漳州和臺中分別建立“宮保第”。這是步入暮年的王朝,為一代名將做的最后一件事。
漳州宮保第有聯奠曰:“碧血灑沙場,千古河山留正氣;丹題煥華青,一門俎豆肅明禋。”
漳州的宮保第,在舊日觀口街被日月照耀;100年后,被新城湮沒。
萬松關以后種滿相思樹,戰馬嘶鳴過的地方一片寧靜。
林文明,林文察的弟弟,因為戰功,授副將銜;
林奠國,林文豪的叔叔,因為戰功,授知府。
成長中的移民社會,帶著青春期飽滿的血氣,沖撞,流血……滾滾紅塵間積累的社會財富,聚散于瞬間,生命往往有如朝霞,日出即逝,有清涼悲壯之美。
林家子弟,率性而霸氣,激烈沖撞,不惜以性命相爭;斷然出手,毫不妥協……仿佛是與心懷妒忌的命運賭氣。霧峰悲憫地望著這群血氣賁張的子弟,松開雙臂作一次次無言袒護,再也沒有什么比這個墾種習武的家族更適合那個時期的社會性格了。在他們舉手投足之間噴薄而出的意氣,令語言如此貧弱,以致不能發出一聲嘆息。
因為戰爭而崛起的霧峰林家,不久因為與兵備道丁日健交惡,埋下危機的隱患,最終導致林文明(林文察弟弟)被斬等慘劇。
命運總是和這個家族的男人較勁:毫無保留地將他們推向巔峰;沒等到享受勝利帶來的眩暈,又將他們拋入谷底;還在光芒四射,轉眼四面楚歌。這種永遠生活在風口浪尖上的經歷,不知是性情使然,還是環境使然?
在霧峰林家的運勢陰晴不定的時候,曾經熠熠生輝的帝國,正在失去靈魂,那些潛伏在連綿起伏的大地間的不盡財富,正在成為異國軍人追逐的戰利品。
光緒十年(1884),中法戰爭爆發。法軍在基隆登陸,臺北成為一座危城,林文察的兒子、臺灣守軍中軍統領林朝棟率領2000名鄉勇,正如人們所期待的那樣,將法國人趕回大海,然后和他的妻子率領六千多名鄉勇,又在大屯山把法軍死死堵住,那支70年前曾經橫掃歐洲大陸的法蘭西軍隊,似乎已經老邁。
光緒二十一年(1895),中國在中日甲午之戰中戰敗,臺灣成了日本人的領地。在莊嚴的帝國秩序行將消逝的時候,統領全臺營務的林朝棟還在戰斗,經久不息的槍聲,不肯放棄曾經的光榮與夢想。
在中國的封建王朝歷史走向最后沒落的年代,當無數的中國農民背負大地將年年有余作為終極理想的時候,霧峰林家以其亦農亦商的經歷,實現了從小人物到大贏家的家庭夢想。這個家庭的成長歷程,是臺灣近代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縮影。
1885年,名將劉銘傳成了臺灣的第一任巡撫之前,臺灣是福建的一個府。在它最終在一道戰敗條約中成為異國軍人戰利品前,它正在成為中國最有活力的一個省份。同樣是名將的林朝棟成了撫墾大臣,藉此林家產業由中部向海岸線推進,林家由此進入產業經營時代。
這個時候,林朝棟從清廷手里獲取臺灣最重要的外銷商品——樟腦專賣權,并且成了臺灣最精銳的部隊——“棟”軍十營的首領,掌握臺灣中部治安與防務。
林朝棟與叔叔林文欽經營“林合”商號,貿易船把田莊的大米銷往大陸,然后把大陸的食品、紡織品運輸回臺灣。霧峰林家再度成為臺中最具影響力的家族之一,整個臺灣,只有板橋林家可與之媲美。
黯然內渡后的林朝棟——大清帝國的“勁勇巴圖魯”、二品銜的前臺灣駐軍首領、一個財富家族的傳奇領袖,在鼓浪嶼的海濱別墅喝茶,望故鄉天空的云,直到花翎褪盡。
霧峰林家這種亦農亦商、政商一體的家族成長經歷,為人們描繪出一種二元結構的社會現實生活,既固守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又與濃厚的地域觀念難舍難分。那綺麗變幻卻又充滿張力的生命底蘊,正是風云際會在臺灣社會政治生活留下的深刻烙印。
今天,霧峰林家祖地平和埔坪村,林氏宗祠懸掛著“四世大夫”、“太子少保”、“四品一代”、“武威將軍”匾額,和霧峰林家如出一轍。
1904年,林朝棟的兒子林祖密不顧日本殖民政權的阻撓回到內地,林家為此失去了臺灣山林二十多萬畝,五百多處樟腦作坊與糖鋪悉數盡廢。
鼓浪嶼“宮保第”,暮色蒼蒼,苔痕漶漫,回歸故園的林祖密在這里大約有過許多不眠的夜晚。
林祖密后來參加了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自籌資金組建閩南軍,倒袁護法。解甲歸田后,他又辦公司、建林場、開煤礦、修水利,實業救國,直到最后被軍閥殺害。
林祖密以自己的生命和百年家業作代價,實現自己的家國理想,彰顯了漳州商人的精神特質。這是臺灣墾拓家庭譜寫的最華彩的一筆。
日據時代,留在臺灣的霧峰林家依然是臺灣經濟的風向標,林奠國的孫子林獻堂是那個時期民族文化的積極倡導者。這個家族史詩般的百年傳奇潛在地影響著現代臺灣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