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像支彩色的筆,滿世界涂鴉,赤橙黃綠青藍紫,欲望像巨網,撒向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山川,沸騰了。河流,飄遠了。
一陣龍卷風,一下子卷走了綠水青山的記憶。
一
三十年前,這里曾經是美麗的山區小鎮,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 ,在我心中留下美好的意象。
土樓。小溪。翠綠的原野。客家風情。
那條小溪,從清冽的山泉緩緩而來,繞過學校圍墻邊的小路,一路流淌一路歡歌,每過一段路,就有巨大的石頭置于溪中,既可行走也可在那里洗衣洗菜。清澈見底的溪水滋養了鵝卵石,個個渾圓可愛,有的略帶青苔,就像穿著一件綠絨絨的衣裳。夏天的時候雙腳踩在沙中任水的柔情恣意纏繞與絮語,感受大自然的柔軟而潔凈,真像喝了甜甜的蜜。村姑村婦從菜園拿了各種各樣的綠色蔬菜,在清清的溪水里洗過,回家就可以直接下鍋,那時的溪水可以和漓江的水相媲美,潔凈而美好。
我的中學時代,時常在溪邊呆著。隔著那條溪,是一大片碧綠無邊的菜園,對面起伏綿延的青山依稀可見,視野開闊,空氣清新。清晨,到溪邊背英語單詞和古文,七點多,不遠處山上的廣播站播送歌曲,我往往踏著歌聲回校園。傍晚時分,我和朋友一道沿溪邊走,從學校的后門一直走到鎮政府,或者從上壩經過略微低洼的跨溪橋,到莊上土樓周邊走。春天到了,金黃的油菜花圍著土樓綻放燦爛的笑臉。沿溪的岸邊隔一段路就有一棵古老的榕樹,好像路標,又好像專為行人行走歇腳納涼而栽種的。溪水清澈,魚兒特別香甜。在桂林游漓江的船上,一小碟油炸溪魚賣十五塊錢。我當時買了一小碟,嘗了一小條魚,心,卻飛回少女時代吃到的溪魚,物美而價廉。父親特意交代捕魚的老農,只要有魚就要先到學校里叫賣,鷓鴣和淡水魚是那時的兩大美食。
經常到溪里洗衣和洗菜的阿芳,已經輟學當起小媳婦的角色,每次洗完菜,總要不容分別說地塞給我時令蔬菜,特別是芥菜那特有的甘苦味兒很誘人。有時,我與她一道在溪邊洗衣服,她總是幫我洗,還說讓我趕快回去讀書。一天,我見她神情憂郁,原來,家里逼她結婚,那年她才十六歲!!幾年后,我已當了老師,重返小鎮,特地做客阿家,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待客熱情周到,見面必須吃長壽面、甜粿(年糕),就餐,讓我坐在雞頭所向的“主位”,每塊豬肉幾乎超過一兩,然后又一直往我碗里夾菜……
小溪兩岸的景色原來很迷人,站在上壩,遠遠望去,就能見到的一個個圓形土樓的村落,阡陌分明,村莊秀美,土樓像布置在綠地里的蘑菇房子,一切的印記,在商業街的水泥地下沉睡。
時光的河流沖掉不少記憶的人和事,唯獨和這條小溪有關的記憶不可磨滅,就像一塊有棱有角的石頭,在溫柔的溪水浸泡中變得光滑而溫潤。三十年后,我重返故地,本想做一次尋根之旅,卻發現已經難覓蹤跡。那條溪,猶如一位妙齡少女,永遠定格在那個清純又美麗相片里。
二
正月,山區的清晨與晚上,好冷!到外邊走了一趟,有些顫抖!
與另一位同窗,沿溪行,尋覓一絲半縷過去的蹤跡。
那些宇宙飛碟——土樓,怎么躲得無影無蹤了呢?大路邊,所有的房屋統統是“竹竿房”,留著店鋪。往某小路口走進去,土樓才羞答答露出蒼老的臉,原來那個很有山區特色的邊陲小鎮,似乎漸漸退出老祖宗為之設計的布局,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留下三六九。莊上土樓很浩大,猶如土樓的老祖母受到重視,卻只給涂脂抹粉和著裝,五臟六腑依然老態龍鐘,透出歲月的滄桑。土樓周圍的碧綠菜園就像破碎的夢已經蕩然無存,莊上、江寨地界不分你我,連成一片。無論路徑怎樣走,我心里一直惦記著那條滋養著土樓人家的小溪,她像久別重逢的好友在我眼前出現,雖未走近她,已經能夠想象幾度風雨幾度愁,在快要斷流的河床中嘆息的模樣。
鎮政府路段的對面正在搞溪邊燈光工程,老同學說去看夜景工程,我卻說只為那條溪而行走。我深知好多小溪在短短的時光中紛紛變了樣,因而,我一直為這條曾經很美麗的小溪而牽掛,就像牽掛好友一樣。折回老路,也就是原來上壩通往下壩的路,道路兩旁成了小攤小販的集聚地,靠近溪水的地方,有個屠宰豬的攤子,兩張沒有剃毛的豬皮張開四肢涼在干涸的泥沙俱全的溪邊,更像一個瘋子赤身裸體躺在那里叫人躲之唯恐不及。一堆又一堆用紅色塑料背心袋裝的生活垃圾包裹隨意地扔在水邊散發異味,我來不及發呆,又從我身后飛來一包污物在水中,水星四濺,扔的人像小孩打水漂那樣愜意嗎?我好想看清那人的表情。打著黑漩渦的溪水隨處可見污穢之物,差不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窩小豬竟然水葬其中……從靈通山腳下流到這里的水已經茍延殘喘,奄奄一息,水流域占河道不足十分之一,卻承受了莫須有的額外負擔,正如歲月對人的損毀,把一個清純的少女變成滿面斑點的老婦人。
我穿著皮鞋走到河道中,過去的鵝卵石已經深深埋藏在歲月的污泥中,那條白色的水流兩旁是寬闊的沙土,老農在那開辟為菜園,在河道中行走,眼里像無意中進了沙子,老是發澀而掉淚,就是揉不掉那份曾經的美好記憶!沿溪兩旁都是房子,路段縮減許多。原來學校周邊的溪面流域更加狹窄,估計縮減了十之七八,僅剩需要彎腰和刻意才能望見的溪水,像偌大的排污溝,這就是那條曾經唱著歡快的歌的小溪呀,我不太愿意相信。房子擴充地盤臨溪而建,溪邊的一切,已經把過去的美麗踐踏得不留痕跡。
深深的憂慮,默默無語……
水,本是溫柔的,柔軟的,雖然是生命之源,可是,受摧殘的也是它。它滋養著人們,卻受到漠視,地盤被蠶食,河道被圍追堵截,廢棄物隨意扔到水中。不用錢從哪里貪小便宜占用居住空間呢?當然是水域,鄉下的許多池塘不也是這樣么? 在物質日益豐盛而心氣愈加浮躁的人群里,在年青力壯的差不多遠走他鄉的各家各戶里,在隨意踐踏連無聲警示牌也難得一見情況下,誰能自覺舉起保護的旗幟?
自然的水,躲不過枯竭的厄運尚且感到無可奈何,把打包的垃圾丟進溪水里,又是何為?把房屋的地盤擴占用河道,又是何為?恐怕溪魚也會哭干了眼淚。
三
時光,怎么能像擦黑板那樣,一下子把曾經的圖案抹得不留痕跡?
在縱橫交錯的“村巷”中行走,人們的衣服有些光鮮,精神也不錯,各種各樣的商品像大排擋隨意擺放在沿街的路邊……總算把留存在心中的美好意象重新畫上素描,盡量保持那份純粹的畫面,不過以水泥森林為硬性視覺的畫面無形中斷送了某種詩意的記憶。
就要回到旅館,我有些失落,因為沒有到阿芳家,她曾經給我客家人待客的習俗與風情的記憶,她現在還好嗎?原來學校旁邊的土樓都已改換門庭,紛紛修建了店面,我也叫不出她的真名,因而無法問路而倍感遺憾。卻不料在旅館的樓道上碰到她,是與我一道走的同學認出來的。她用客家話叫出她的小名——阿芳。我呆呆站在一旁,心里云霧翻轉,依稀記得當年那張皮膚白里透紅的蘋果臉上有一對深深的小酒窩,小美女一個,現在臉上寫滿寂寞憂傷。她急著干活,三言兩語道出別后的情形,她十六歲結婚,童養媳,生了三女一男。生完孩子,經濟拮據,夫妻卻分離,丈夫長期在外打工,阿芳留守在土樓帶小孩,夫妻倆一年當中偶爾相聚也形同陌路。現在孩子都在外工作求學,阿芳還是留守在這家旅館當洗碗工……
阿芳……小溪……很可笑,我竟然把她們捆綁在同一個記憶的符號里。歲月的腳步誰也拽不住,在一些人和事當中涂抹卻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她們原本是純潔而美好的,卻不得不承受莫須有的苦難,喪失了姣好的臉龐,生活重壓和欲望重壓下的一張張俏麗的臉,長起了斑點,很難從眼里消失。
曾經美麗的小溪,像一條玉帶,像斷了線的風箏,輕輕地飄在空中,漸漸遠離人們的視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