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央 珍
“二小姐……”
一個空靈的聲音滲入央吉卓瑪的大腦,她趕忙四處張望,到處都是紫瑩瑩的柳枝和房屋。她不明白索朗大聲地朝她叫喊什么,于是迷蒙地轉過頭向后望去,這才看見身后一座巨大的白塔,塔下隱約移動著許多渺小的人影,塔座在他們頭頂形成一個很有氣勢的天門。塔基夾托在兩座相峙的山間,塔尖上頂著一個亮晶晶的紅圓盤。那束灼人的光亮使她再一次合上雙眼。
“小姐,醒醒,您往前看。”
她又一次困惑地睜開雙眼,順著索朗恭敬地合攏在一起的五指向上望去。眼前是一座巍然聳立的金燦燦的山崖,崖身流動著褐色的石紋,頂端仿佛燃燒著熊熊火焰。
“小姐呵,您還記得嗎?這是觀世音菩薩的府邸。”不,這不是夢幻,她實實在在地聽到了巴桑奶媽沙啞激動的聲音,同時感覺到有一股清爽的涼風拂過。
“布達拉宮!啊嗼嗼,它在動嗎?”她從恍惚中完全清醒過來,心頭的一陣喜悅頓時驅走了旅途的疲勞和困倦。她感到四肢松弛,所有的美好情緒都像有魔法般地在身上恢復了。
她的雙眼涌出一股熱淚。
兩條陡峭彎曲的石階傍著樹木從山腳向上延伸,化成一堵高大寬厚的石墻。紅紅白白的墻壁上是無數星星點點的黑窗孔。從窗孔里溢出的嗡嗡祈禱聲和飛檐下的風鈴聲,不時將山下的青煙震落開來,在樹林間飄散。空氣中有一股供燈的酥油香味。她再一次看見眼前的宮殿在活脫脫地向上隱隱流動,整個身心便隨著這神圣的意境升華……
“二小姐到!”
央吉卓瑪勒緊韁繩,感到心中又濕潤又緊張,雙手也潮乎乎的。
“二小姐到嘍!”
院墻內響起一陣狗叫聲。大門發出沉重的音響緩緩敞開。
“辛苦!辛苦!”院子里點著汽燈,她被管家洛桑抱下馬。那發著吱吱聲響的白熾燈光使她的眼睛非常難受。她看不清周圍的人。黑影沉沉的四面只聽見管家洛桑的說話聲,還有其他人凌亂的叫喊聲。
她的雙腿感到酸軟無力,全身仍然在微微晃動。
她聽見一些由極其優美的嗓音發出很好聽的拉薩話。走進屋內寬敞的甬道,這才看清眼前站著四位戴滿珠寶,穿著華麗典雅的緞袍,長得非常白皙漂亮的太太。要不是她們那么纖瘦或高俏,其中還有兩位在嚼著口香糖,就很像花瓶上的瓷人。她們四個笑盈盈地看著央吉卓瑪。中間那位年紀輕一點的太太走上前,拉住央吉卓瑪的手用一種悅耳的聲音問道:“孩子,誰是你的阿媽啦?”
央吉卓瑪遲疑羞澀地盯住三位太太中年紀稍大的一位,但她很快轉過頭,用手指指巴桑奶媽。
“咯咯咯……”四位太太姿勢極其優美地用手捂起嘴笑起來,“咯咯……連母親都不認識了。”
“孩子。”這時,三位太太中年紀稍大的那一位走近央吉卓瑪。她卻驚恐地趕緊躲到奶媽身后,把臉緊貼在奶媽的腰上,羞澀地望著太太。
“臟,臟,小姐快別這樣,我身上到處是灰塵。”奶媽尷尬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腦袋也被強行朝外挪開。太太的身影落到她的頭上,她看見一雙截著鉆石戒指的修長的手輕輕地貼近自己的臉,并且散發出冰冷的脂粉香氣,這跟奶媽關節外露、青筋凸起的大手完全不一樣。
“嘖嘖,頭發全粘在一起了。”“好可憐,皮膚這么粗糙,是不是常在風中玩?”“瞧這一身,多像個農家孩子。”太太們開始議論起來。
央吉卓瑪咬著嘴唇埋下頭,緊緊地抓住巴桑奶媽的袍子,心里希望周圍的人立刻走開。
冰冷的香氣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大奶媽,用完茶點請帶她去洗澡間,把這一身衣服都扔掉。”
“是,太太。”一個又高又壯的黑臉女人用夸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拖著身后長長的黑影向她走過來。
“請低頭。”一進到熱氣騰騰吊著大水桶的洗澡間,這位大奶媽對央吉卓瑪說。她順從地低下頭,感覺到大奶媽的手在挑自己的頭發,仔仔細細地尋找著什么。她聽見大奶媽對巴桑奶媽說:“巴桑,二小姐的頭發有虱子嗎?衣服里肯定養了不少跳蚤吧?”“沒有,沒有,絕對沒有,不信您問小姐。”奶媽連連否認道。央吉卓瑪沒有回答,她依然緊緊咬住嘴唇。她感到大奶媽的手像剪子一樣在自己的頭發間劃動。“二小姐的身上有股干草味兒,巴桑,快給她洗澡吧。”說完,大奶媽搡了央吉卓瑪一把,便帶上門離開。
“在慈悲之神的圣地,您會睡個好覺的。”洗完澡,巴桑奶媽像往常一樣細心地照料她睡下。“晚安,小姐。”說完,用自己皺巴巴的額頭輕輕觸了觸她熱熱的額頭,然后吹滅洋蠟離去。
被子里有一股非常刺鼻的香味,這味道卻使她頭痛,還感到微微惡心。她喜歡被子里有干燥溫熱的陽光味。騎了八天的馬,在馬上睡了八天的覺,可是現在,在舒適厚軟的獐子毛塞墊和鋪有洋布床單的床上她卻睡不著。她感到悶熱難受,耳邊總是回蕩著跟呼吸一道出現的馬蹄聲,她覺得自己的皮膚上還帶有那匹馬的溫暖氣息。她索性坐了起來。月光從嵌有豎花框的窗子透射進來。她干脆伸出手臂推開窗子,希望被子里那股讓自己難受的味道飄散出去。清爽的空氣里,她聽到吱吱的汽燈聲,磕磕碰碰的打骨牌聲,還有不時的說笑聲。她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分不清東西南北,只見房屋對面的角落向自己發出幽幽的亮光。
剛才大洋鏡子里的那個人還是我嗎?一件紫色緞袍,粉色碎花紗綢襯衣,上面是一顆光溜溜的大腦殼。當時,她側目偷覷自己那剛洗過后黃絲一般的頭發從咔嚓響的剪子后面滑落下來,掉在地板上,被一只大花靴踩去一半。自己的巴桑奶媽立刻在一旁痛惜地嘖嘖咂舌,并像蟲一樣趴在地上推開大花靴把頭發一縷縷撿進手里。
“呵嗼!像個尼姑!咱怎么變樣了?”剪完發后,央吉卓瑪照著鏡子驚訝地脫口而出。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遠離了身子,變得又大又圓,感到腦門冷嗖嗖輕飄飄的,脖子也仿佛長了一截,又長又細。
“這樣不好嗎?小姐。”大奶媽在汽燈邊吹著剪子上的碎頭發淡淡地問道。她注意到大奶媽皺著眉頭,嘴角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早晨,央吉卓瑪一醒來就迫不及待地離開臥室。
“二小姐,水送到房里了,您漱洗吧。”一個女仆從后面趕上來,在甬道把她攔住。
“咱要出去,咱有奶媽,用不著你管。”央吉卓瑪揮著手。
女仆先是微微一驚,接著神色沉靜地說:“巴桑大姐一早請假回家了。水會涼的,您還是先漱洗吧。”
“你怎么敢擋咱的路?走開!”央吉卓瑪不耐煩地大聲說道。
“嚷什么嚷什么,太太剛安歇下來。”大奶媽這時從門口直直地走進來,腰間的鑰匙串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噢嘖!怎么起這么早?”
“咱要出去,不想聞那個味兒,今晚要用自己的羊毛被。”央吉卓瑪放低聲音。
大奶媽卻停住腳步執拗地盯著央吉卓瑪,一字一板地說:“二小姐,這宅院中只有仆人才不用緞被。我給您灑的是法蘭西香水。當然,您可能有比這更好的,您吩咐我好了。”說完,揚了揚眉毛,毫無表情地離去。
院子中的草地上散發著綠草和泥土的清香,這使央吉卓瑪感到爽朗愜意,仿佛自己又回到了貝西莊園的草場中。只是那兒的綠草任其生長,長短不齊,一望無邊,從來不被人這么呆板地修剪,好像一大塊沒有編織好的綠地毯。一只白色的卷毛狗伸著紅舌頭向她跑來,撲通一聲躺在她的腳下,舔她的新皮鞋,脖頸下的絨毛中發出輕盈的細碎鈴聲。蝴蝶飛來,在她的頭頂上輕飄飄地舞動。她坐在草地上,褐色的眼睛也像蝴蝶一樣好奇地四處轉動。突然間,一個刻有卐字圖騰的方形上馬石映入她的眼簾,她的心不禁一陣緊抽。這不是古宅中的那個上馬石嗎?那時,從外面推開鑲有銅飾釘和花紋的大紅門,眼前便是上馬石,石蹬四周鋪有一大片青石板,石板盡頭是方正漂亮的三層樓房,樓房后面才是大花園。園中還有一座嵌有彩色玻璃窗的小房子。父親手里拿本書皺著眉頭常常從里面走出來。我真的又回到了從前的大宅院了嗎?想到這,她的心中涌動出一股溫暖,感到自己又得到了安全和照料。可是,眼前怎么是一排白色的工字形大平房呢?這……這是怎么回事?看著看著,央吉卓瑪感到困倦疲憊,眼皮也沉重起來。
這時,從身后嫩黃的樹叢中傳來一首奇妙古怪的歌,那悠悠的音調使睡意朦隴的央吉卓瑪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她晃了晃腦袋,站起身尋著那歌聲走去。原來稠密的有青煙飄動的樹叢后面是一排灰暗簡陋的小土房,一看就知道是仆人房。房子在三面高大的石墻下顯得低矮、孤單。歌聲是從一扇打開的糊有白紙的窗門里傳出來的。
一個人伸著腿坐在草墊上,用兩個大竹針正低頭編織著什么。一雙平底黑布鞋,一身黑布藏袍,細長的脖子上是一張白白的小臉,頭發留得平平短短的。這個人好古怪喲。央吉卓瑪覺得納罕時,小毛狗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沖那人汪汪叫喚起來。歌聲戛然停住,那人猛地抬起頭驚駭地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放下手中的竹針向她比劃著說著什么。一條青筋在他的太陽穴上像小草蟲般緩緩地蠕動。可是除了聽出是個男人的聲音外,她什么也沒有聽出來。她費勁地嚅動嘴唇,竭力想從他哇啦哇啦的話語中捕捉到她能聽懂的音節。這時,一個小女仆從她身邊走過。她趕忙叫住女仆,問:“喂!這人是誰?在說什么呢?”小女仆邊走邊微笑地從嘴里吐出柳葉,說:“漢人洛桑。”那漢人也顯然聽懂了小女仆的話,他連連點頭沖央吉卓瑪笑,雙眼瞇成了一條縫,幾道和他光滑瘦小的臉盤不相稱的皺紋出現在他的額頭上。
“二小姐!二小姐!”突然,遠處傳來叫喊聲,一個女仆手里端著銀壺站在樹下。
央吉卓瑪轉身朝她走去,認出是在甬道里阻攔自己的那個女仆,便拖起長長的音調說:“知道啦,去洗臉。”
女仆并沒有怎么理會她,只是扭頭匆匆朝正房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巴桑大姐囑咐我今兒個上午帶您到大小姐那兒,您跟我來吧。”
“姐姐?”央吉卓瑪一陣激動和欣喜,精神也振奮起來。自已終于要見到姐姐了!她加快腳步蹦蹦跳跳地跟上女仆。女仆走上陽臺,穿過寬敞的甬道,站在一扇垂著繡有蓮花的門簾邊,雙腳在門前的一塊粗毯上狠勁地摩擦起來。央吉卓瑪本想立刻跑進去大叫一聲,把自己的額頭抵到姐姐的額頭上嘭嘭撞響,撞得姐姐像當初那樣在床上嗷嗷大叫。可是她的心怦怦亂跳,她決定還是跟在女仆身后悄悄走進去,從背后用手蒙住姐姐的眼睛,給姐姐一個大大的驚喜。這時,里面傳來悅耳的喚鈴聲。女仆用肩頭掀開門簾,馬上彎下身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央吉卓瑪趕緊貓著身子跟上,剛一踏進門坎,她就差點被厚厚的地毯絆倒,眼前到處閃耀出熠熠珠光,錦籠緞罩,她感到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老爺沒派仆人來嗎?”一個軟軟的嬌滴滴的聲音出現在屋子里。女仆雙手捧著木托盤走到一面大鏡子邊,輕聲說道:“沒有。小姐,請用茶。”央吉卓瑪這才從滿屋金光閃閃紫粉棕綠的東西中辨認出一個披著滿頭烏黑長發的青藍色背影坐在大鏡子跟前。一個干凈整潔的女仆影子般躬身立在旁邊,用烏亮的木梳正在輕輕梳理那些頭發。央吉卓瑪心中又一陣激動,鼻頭也酸疼起來。
“大小姐,二小姐來看您了。”女仆仍然捧著茶托說。
青藍色的背影慢慢轉過來。一張俏麗的跟印度糖盒上美女似的臉,用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帶著一種仙女般的神情飄飄地望著自己,雪白豐腴的臉上發出奶油色的光澤。央吉卓瑪驚訝極了,知道這是自己的德吉卓瑪姐姐,但又不是記憶中那個纖弱、蒼白、沉靜的小姐姐。她尷尬地盯著姐姐,對方也長久地凝視著她,一聲不吭。央吉卓瑪覺得有點窘迫。終于,那張紅紅的大嘴唇動了,飄出一個鶯啼般美妙的聲音:“回來啦?妹妹。”這聲音輕柔得有些飄忽不定,似乎并沒有真的說出來,接著眼前又是青藍色的后背和一頭烏黑的長發。“快,快給我梳上。”德吉卓瑪纖細的五指蓮花般地張開,接過女仆手中的茶杯。
多么好聽的聲音!多么漂亮的姐姐!這美麗的人真的是自已喜歡的那個姐姐嗎?她這么想著,正發呆時,忽然腦袋上“當”的一聲,她嚇了一跳。接著,又是連續的幾下當當聲。她慌亂地四處張望,這才發現自己身邊的紅柱子上掛著一個大掛鐘,鐘下黃燦燦地擺動著一只小金球。記得父親在世時,曾經教過她和姐姐怎么看時間。可是現在,她望著嗒嗒走動的大掛鐘,卻怎么也看不明白了。
“我去買點東西,下午老爺萬一要是回來了,你就馬上到夏典府的雍珠太太家來叫我。”德吉卓瑪站起身,從鏡子邊的大紅漆皮箱里拿出一只鑲有綠松石的匣子打開,移動著腦袋,挑選了半天,這才拿起一對貓眼石耳環戴上,然后鎖上匣子,把它又放回皮箱里,再給皮箱鎖上大銅鎖。她坐回到鏡子跟前,拿起鏡子下一只漂亮的香水瓶噗噗往身上噴灑,這才滿意地離開座位,接過女仆遞給的小洋包,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央吉卓瑪微笑著說:“姐姐有事先走了,晚上見。”
“小姐駕到!小姐駕到!”門簾外傳來一陣刺耳的鸚鵡的大叫聲。
“二小姐,您先去逗逗鸚鵡吧,等我收拾完這些,我就伺候您漱洗和用餐。”女仆收拾著茶具說道。
“喂!”這時,從打開的玻璃窗外閃出德吉卓瑪的臉,“別忘了告訴老爺,我是去夏典府,不是去夏扎府。”說完,扭動著腰肢,挺著高高的胸脯,走下陽臺。德吉卓瑪的高跟皮鞋在石板地上發出響亮的回聲,漸漸變小、消失。央吉卓瑪愣住了,那消失的背影讓她感到陌生,她不知道姐姐的身上到底起了什么變化。她不喜歡姐姐的這種變化,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姐姐并沒有來看央吉卓瑪,倒是母親來看她了。母親到她房里來時,她剛剛被女仆急匆匆地伺候進被窩。她看見母親掀開門簾的時候,全身打了個莫名的冷顫,趕忙裝睡著閉上眼睛。
“怎么?她困了嗎,這么早睡覺?”她聽見母親顯得有些驚訝但并不大的聲音。女仆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她在床上老遠就聞到了母親身上胭脂的香味,聽到了朝自己走近的窣窣聲。
“睡著了嗎?女兒?”
她清晰地聽見母親的聲音,感覺到母親已經坐在自己的床邊。她覷著眼睛朝母親咧了咧嘴。母親比記憶中的樣子要胖,要顯得溫和慈祥一些。“你變化真大。”母親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到她的額頭上。她再次閉上眼睛,全身打了個冷顫,心里感到發緊發澀。她已經不習慣有著異樣氣味的人走近自己的床前,不習慣陌生的手觸摸自己。
“噢嘖!都上床了。”突然,母親身后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和門簾的掀動聲。
“看看,誰來了?”母親移開手笑著朝身后努努嘴。
一個胖乎乎的大女孩已經站到母親身后,笑嘻嘻地望著她。
她把被頭拉到嘴唇邊咬住。她認不出暗色尼袍上這張黑紅的圓臉到底是誰。她搖搖頭。
“真的?”大女孩顯得驚訝地張大了眼睛,一只手搭到母親的肩上,另一只手揮舞起一個精美的小鐵盒。“你真的不認識我嗎?還記得玩當鐵匠的游戲嗎?把曬在墻根下的一排銅夜壺全釘上釘子,第二天早上,從所有的房門里都往外扔出濕淋淋的地毯和夜壺,到處都是叫罵聲……”
“小姨!賽珍姨姨!”央吉卓瑪雙眼一亮,大叫著坐起身來。
“哈!總算認出來了。”大女孩一下子躥到央吉卓瑪跟前,把手伸到她的腋下。“哈哈哈……”央吉卓瑪伸胳膊蹬腿地躲著,她既癢癢又難受,差點滾落到床下。
“住手,都快住手,被子要蹬破了。”母親尖叫著坐起身,一手推開自己的妹妹,一手抓住往下滑落的緞被,責備起來,“你倆怎么盡玩粗魯的游戲,過去挨的鞭子早忘了嗎?”
“不是鞭子,是外祖母的佛珠,結果把象牙珠子全打散了。”央吉卓瑪還沒說完,她的賽珍小姨緊跟了一句:“最后把我們倆關在黑屋里。”
“對了,我怎么沒有看見我的外祖母呢?\"央吉卓瑪恍然問道。
“你外祖母和你姑太太結伴去印度朝佛了。”賽珍說。
“女兒,你身上有股干草味兒。”母親嗅著緞被說。母親的鼻子那么白,這讓央吉卓瑪感到不真實。她和賽珍靜了下來,相互望著哈哈地傻笑。賽珍還朝她擠了個對眼,她便噗地笑出聲來。小姨的這個動作,頓時驅散了央吉卓瑪這一天莫名情緒中不斷墜落的感覺。
“躺下,快躺下,會著涼的。”母親掀開被子的一角敦促道。接著又招呼賽珍,“你也坐下吧,屁股上扎了刺似的坐不下來,讓人心慌,你什么時候才能變成端莊的大小姐呢?都到出嫁的年齡了,要知道,你和我的德吉卓瑪是同歲。噢,對了,女兒,今天見到你姐姐了嗎?”
央吉卓瑪點點頭。不知為什么,她的心中掠過一絲憂愁。
窗外傳來嬰兒的啼哭聲。母親趕緊側起耳朵傾聽。
“德吉孩子的痘疹出來了嗎?”賽珍壓低聲音問道。
母親搖了搖頭,皺起眉頭沉默了一會兒后,心事重重地站起身,“你們聊吧,我先過去了。”說完,垂頭喪氣地走出去。
“誰家的娃?”央吉卓瑪好奇地問。
“娃?哈哈哈……”賽珍從座位上站起身大笑起來,“你姐姐的小孩你都不知道嗎?”
“姐姐的,我姐姐有娃?”
“當然,她的小孩都快半歲了。娃?這鄉下的叫法真有意思,你快變成鄉下妞了。”說完,賽珍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那姐夫我怎么沒見到?”
賽珍用手腕把眼角的淚水一抹,“你姐夫你當然見不到,郁陀老爺住在他自己的大府里。”說完,從茶幾上拿起剛才握在手里的那個漂亮小鐵盒,朝央吉卓瑪的枕邊一放,“給,你愛吃的伊麗莎白餅干。”
央吉卓瑪欣喜地一把拿起餅干盒,仔細端詳起來。這的確是自己小時候最愛吃的洋餅干。一種早已化成粉未,并被覆蓋上厚厚的灰塵的感情又在她心中萌動,她感到一股昔日的溫情涌入室內。
“看見什么啦?”小姨湊到她的枕邊好奇地問道。
“哦,哦。”央吉卓瑪回過神來,把餅干盒朝自己的胸口一摁,難為情地掩飾道:“明天去玩兒吧,姐姐沒來看我,她原來住在那么遠的地方。”
賽珍刮了一下央吉卓瑪的鼻子,“哈!這可不行,遠倒是不遠,老爺家是名門旺族,咱們怎么可以隨便去呢,要選派人去問問可不可以。明天我先帶你到大姨家玩。”
“噢嘖!怎么還沒聊完?”門簾被掀開,母親又出現在門邊,但沒有進來。“賽珍,咱們走吧。”
“讓我再呆一會兒。”
“走吧,走吧,商隊明天一早就出發,先快幫我把信寫完,我要是自己會寫印度字就不求你了,快走吧,生意可耽誤不起,母親朝佛期間你不是要住這兒嗎,有的是時間聊。”
“是……”賽珍拖著長長的腔調,無奈地朝門口走去。
“你明早來叫我嗎?”央吉卓瑪從枕上抬起頭沖背影問道。
“噢嘖!女兒,這可不好,”母親顯得困倦地招呼身后的女仆進屋滅燈,然后又說,“對姨姨和有身份的人應該稱‘您’,可不能無禮。”說完打著哈欠離去。
屋子里留下一股刺鼻難聞的煤油味,也留下沉沉黑暗。
窗外的月亮,仿佛一點香灰沾在黑緞子上,渾濁而暗淡。剛才母親的那句話使央吉卓瑪剛剛恢復的一些愉快、自信的心境又像那月亮般變得晦暗。在晚餐桌上,母親也這么說過她。當時,面對著雪白的繡有狗牙齒邊的桌布、銀制的餐具、白熾的汽燈和站在餐桌后面手拿托盤的仆人以及坐得端端正正的家人,她感到陌生和不習慣,還有些緊張。吃飯是最簡單的事,她不明白為什么要弄得儀式般復雜。她的軀體坐在餐桌邊,手下意識地撥弄著筷子,有些動作連她自己都莫明其妙。后來,她一開口回答繼父的詢問,便引起自己對面一對油頭粉面的弟弟妹妹的大笑。她一拿起象牙筷子吃飯,便引來四周驚異的眼神。結果一直對大家說“請”呀“請”,弄得她拘謹不安的母親,放下筷子沉下臉來,忿忿地數落起來,說巴桑奶媽在莊園沒有帶好自己的女兒,她吃飯像田里做活的農人,發出響聲,說話也像個街頭的乞丐,盡講粗俗難聽的土語,不用敬語,完全缺乏調教。并嚴厲地告訴央吉卓瑪,從今以后不許再說“咱”這個字。人人都凝視著央吉卓瑪,好像她是突然闖進這個家來到他們身邊的異禽怪獸。她感到熱血直沖她的臉頰,腦后也受到一股極大的壓力。她面紅耳赤,手足無措,飯沒有吃飽,心情也沮喪透了。
第二天,賽珍領著央吉卓瑪到太太處打招呼時,央吉卓瑪心里特別高興。但是,太太的貼身使女絞著胸前的辮子,從寬門坎上站起身,把她們攔住。身后的房門緊閉著。
“還沒有起來呀?都快中午了。”賽珍笑著說道。
“一早就起來了。太太吩咐我站在門口,不許放任何人進去。”
賽珍松開央吉卓瑪的手,壓低聲音問:“是不是管家在里面?”
“不在里面。”
“那怎么……”賽珍疑惑地指著門。
女仆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今早老爺去上班后不久,很快把扎果派了回來,扎果急匆匆地在里面和太太說了什么,后來太太就關上門,讓我守在外面。”
“扎果還在里面?”
“不在,他已經趕去伺候老爺了。”
賽珍放心地一笑,“倉瓊,你讓我進去吧,我們跟太太打個招呼就走。”說完,敲著門環。央吉卓瑪一直吊起的心,這才隨著響亮的門環聲落了下來。
“誰呀?”屋里響起嗡聲嗡氣的聲音,接著,門吱呀地啟開了一條縫,大奶媽的臉從門縫里探了出來,顯得非常惱怒,她剛要說什么,一見是賽珍,即刻堆起笑意說:“噢!是您呀。”接著,又縮回頭,沖里頭喊道:“是姨小姐。”屋里很快傳出太太的聲音:“放她進來吧,快關門。”
走進屋里,她倆大吃一驚,只見豪華的大臥室仿佛被人洗劫過似的亂七八糟,凌亂不堪,所有的柜門都大大敞開,床上桌上到處堆滿綾羅綢緞、狐皮貂皮、洋呢、氆氌呢、布匹、衣物和絲線緞帶,七八只大紅漆皮箱攤放在地上,太太正跪在其中,蓬亂著頭發,卷著袖子,手忙腳亂地往皮箱里塞東西。
“發生了什么……”賽珍剛一上前打聽,太太頭也不抬地打斷道:“快借個手!”于是,賽珍便趕緊走過去,笨手笨腳地照太太的吩咐把一卷卷綢緞遞送過去。大奶媽則在各個大立柜之間竄來竄去,敏捷利索地打包、捆卷。央吉卓瑪也很想幫著母親做點什么。她走上前剛要把一個小包裹遞過去,卻被大奶媽一把搶去。她只好退下,站住不動。窗外傳來大門頻頻的開合聲和走動聲。正午的陽光透過窗紗照射進來,在紛亂狼藉的地上漸漸移動。太太的臉在片片白光中透出紅色,并不時抬起胳膊擦著臉上的汗,央吉卓瑪注意到母親擦汗不是用手巾而是用手背。她趕忙從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一條嶄新的碎花手巾,送過去。太太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啪”地打掉了央吉卓瑪手中的手巾,并站起身厲聲喝斥起來,“你來干什么!玩的地方別處難道沒有?”
央吉卓瑪呆住了,她站在那兒,睜著驚惶而茫然的眼睛盯著母親,不相信這是出自母親之口。賽珍和大奶媽也停下了手中的活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她捂著臉,轉身朝外面跑去,她不想讓小姨和大奶媽看見自己涌出來的眼淚。
但是她很快止住了眼淚,雖然心中的委屈和難過并沒有消失。她驚異地發現大客廳里,管家也在指揮著幾個仆人裝箱子,其中,有兩個男仆正在取供在神龕里的珊瑚珠、松耳石和瑪瑙。她依在門邊,不明白這一切是怎么回事。當一只大鐵箱嘭地關上蓋時,她突然被一個可怕的想象攫住,一群馬,一群高頭大馬馱跑了家中所有的人和大箱子,而自己卻孤零零一人被遺忘在遍地狼藉,到處是舊衣物和破家具的大宅院中。
然而接下來看到的是,大紅漆皮箱和鐵箱被一一抬進太太臥室里間的更衣室,并用高大的立柜封堵上室門。少爺被一個男仆早早地從學堂接了回來。大小姐德吉卓瑪也臉色蒼白地回到了家中。宅院的大門被緊緊地關上,并從里面加上了上中下三道大銅鎖。
當黃昏來臨時,人們好像聽到院門外一陣啪啪啪的敲門環聲。“倉瓊,快去看看什么人來了。”太太癱坐在床榻上疲憊不堪地說道。
“太太,不是敲門聲是槍聲。”管家神色緊張地闖進大客廳。
房間里頓時大亂,所有的人都抱住腦袋尖叫著往墻角里鉆。過了一會兒,又屏聲斂氣地伸出耳朵傾聽。槍聲消失了,屋外傳來連續不斷的急促的馬蹄聲,還有人的奔跑聲和嗷嗷的狗叫聲。人們這才飛快地跑到院中,踮起腳后跟伸長脖子向灰蒙蒙的天空張望。管家吩咐仆人在院墻上搭梯子,并像山羊般敏捷地噔噔爬上去。央吉卓瑪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好奇,她沒有受到整個大院惶恐不安的影響。從進入這個大院的那一晚上起,她感到面對院子四周高高的石墻,室中處處上著大銅鎖的箱柜和一張張冷漠莊重的面孔,以及說話聲音低沉的仆人,自己仿佛掉進了一口大井底,感到說不出的憋悶和煩躁,她希望周圍能發生點什么,能有什么變化。
“扎果回來了!”管家突然在墻頭上嚷道。
太太猛然扔掉煙頭,朝下房邊的小側門奔去,她被自己的意大利呢子長袍絆住,差點跌了一跤。
“老爺呢?”
一個黑影從小門外閃了進來,“回稟太太,老爺在布達拉宮里。從今晚起,老爺恐怕有那么幾天要住在宮里,他讓我回府稟告您,順便把換用的衣物送過去。”
“槍聲是怎么回事?”管家走近扎果跟前焦急地問道。
“政府把熱振活佛從他的寺中抓了回來。色拉寺的僧人想劫持活佛,結果被兵營的軍隊用密集的槍彈把他們打退了回去。現在,活佛就關在宮中的夏欽角里。”
“啊嗼嗼!拉薩人都瘋啦?都是佛教徒,怎么還把自己的活佛抓來下獄呢?”突然,人群中發出一聲粗亮的驚叫,只見從昌都帶來的三小姐的奶媽,那個豐滿踺壯的康巴女人粗魯地一把抓住扎果的胳膊搖晃起來,“快求求老爺把活佛放了!”
“咂咂!”扎果齜牙咧嘴地向后躲著,顯出一臉的疼痛,尖叫起來。
“不能對活佛無禮,會造孽的……”
“閉嘴!”太太大吼一聲。接著,一記響亮的耳光搧在康巴女人的臉上。“滾回去!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央吉卓瑪吃了一驚,只見身邊的仆人低下頭,紛紛后退。
康巴女人捂著臉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用昌都話數落著什么。
“別的還有什么吩咐嗎?\"管家晃晃扎果的衣袖。
“噢嘖!差點忘了。”扎果用手拍打著腦門。“老爺還要我稟告太太,聽說色拉寺的僧人決定和政府對抗到底,直到奪回活佛,估計他們會制造更大規模的騷亂。”
退回去的仆人們又紛紛走攏到太太背后,伸出腦袋探聽。
“呵嗼!”太太和仆人們嚇得同時尖叫起來。“那,那……老爺沒告訴我們該怎么辦嗎?”太太雙手壓著胸口顫顫地問,女仆趕忙攙扶住她。
“還是今早那句話,請鎖上大門,千萬不要走出院門。咱們宅院后面是丹吉林寺的護法神殿,我們會得到孜瑪熱護法神的保佑。”
“哼!”管家不以為然地從鼻孔里發出響聲。
太太嚇得臉色發青,捂著胸口,聲音也顫抖起來帶著哭腔:“啊嘖嘖,這貪婪的熱振,他既然自己要求辭去攝政王位,現在又何必重新要權呢?我家運氣正在回升,這不是又讓我們不得安寧嗎?”
管家神色沉靜地說道:“太太,軍隊是一群烏合之眾,沒什么了不起的。現在,最可怕的是色拉寺中那七八千名僧人,要是他們發怒沖了出來,那整個城市就會亂起來。”
聽到這,一直站在陽臺上的德吉卓瑪跺起腳,甩著手,驚慌地跑到太太跟前嚷嚷起來:“是啊,今天下午我看到尼泊爾商人帶著細軟躲進了領事館,八廓街的商人鎖上店鋪也打算逃出城市,我們快想辦法吧。”
管家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大小姐,我這不是正要說嗎。太太,我們應該打開庫房,把里面的槍支馬上分發給仆人,誰要是膽敢騷擾宅院我們就……”
“行行行,快……快去拿出來。”太太連連點著頭,手忙腳亂地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交給管家。
央古卓瑪又興奮又好奇,趕緊跟上管家和一群男仆。還沒走出幾步,胳膊就被大奶媽一把抓住。于是她被拖到她自己的小屋里,并從外面帶上門。
央吉卓瑪驚醒時,聽到屋外仿佛雷聲隆隆,似乎還有風的呼嘯聲,屋子也在微微震動。她趕緊抓起床頭的喚鈴,她害怕雷聲會挾帶進來強烈的青光閃電,害怕閃電會像劈了莊園的樹木那樣把自己也劈成兩瓣兒。可是,喚鈴搖響了很久,卻不見任何仆人走進來,她這才想起自己的巴桑奶媽,發覺沒有奶媽的日子原來是這么可怕、孤單、沒人理睬。她不得不自己胡亂穿上衣服趿著鞋跑出去。
推開上房的大門,外面卻是一片晴朗,陽光正白晃晃地照著院子里的一大群人。她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她的眼睛被陽光刺得有些生疼,揉弄了一會兒,這才看清府里的人都聚擁在院子里的墻腳下,個個臉色黃黃地張著嘴仰頭朝北面的遠山上眺望。只有母親一人坐在老木椅上,用一條大紅綢手巾不停地在胸前搧動。
“在干什么呢?”她跑下臺階問道。
人們只是搖搖頭,不看她也不回答。空氣里有股刺鼻的火藥味和古怪悠長的唿哨聲。她轉過身踮起腳尖,順著人們的視線望去。只見北面的山坡上到處是一團團煙霧,原來雷聲就是從那里發出來的。山上每發出一聲轟響,騰起一團煙霧,院墻后面丹吉林寺的護法神殿里便傳出一陣驚叫聲。從四面八方也響起零亂的槍聲。她記起了幾天來政府軍和色拉寺僧人要打仗的事情,感到特別興奮。于是,她抓住賽珍小姨的手問道:“僧人打進來了嗎?”
“別亂說!不吉利。”太太厲聲阻止道。
這時,管家和扎果從外面回來了,每人手里拿著一桿長槍,滿頭是汗,結結巴巴地對太太說道:“政府下告示了,城里從今天起天斷黑就鳴槍戒嚴,一直到次日早晨,如果有人犯禁,就要立即逮捕。據說僧人從寺院庫房中取出了古火槍、火藥和銅彈,架在寺院的圍墻上,正在朝扎溪軍營射擊。”
“老爺沒事吧?”太太恍然站起身問道。大紅綢手巾飄然落地。
扎果搖晃著腦袋連連彎腰解釋:“哪里哪里,老爺平安無事,還在宮中。”說著,他拾起地上的手巾遞給太太。
太太長嘆一聲全身松垮垮地又坐下去。央吉卓瑪這才發現母親沒有化裝,臉色蒼黃幽暗,皮膚松弛,嘴唇發白,和巴廓街上買東西的婦女一般。
管家一口氣喝完女仆送來的大杯青稞酒后,一邊用手擦著嘴一邊急切地說:“太太,您和小姐們請馬上回屋吧,剛才有人看見軍隊馱著大炮在向色拉寺調動,萬一仗打大了,流彈會飛到院子里。”
“啊嗼嗼!怎么能用炮彈打寺院呢!”人群中三小姐的昌都奶媽跺著腳粗著嗓門大叫起來。
“阿西,你怎么又敢在這里撒瘋,你還想吃耳光嗎?”大奶媽從人群中走到阿西跟前,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快給我回去伺候小姐,你沒聽到三小姐在哭嗎?”
“等著吧,等這亂子一過,我再收拾這個瘋子。”太太咬牙切齒地邊說邊慌慌張張離開院子走向上房,仆人們也紛紛散開。
“您呢,二小姐,您為什么不回屋?”央吉卓瑪賴在院子里沒走,卻被管家看到。她立刻豎起兩個大拇指低聲哀求,“讓我再呆一會兒好嗎?”
管家拉下臉說:“您到底要看什么?萬一強盜闖進來,我可不管。”
“強盜?”央吉卓瑪的心怦然一跳。她想起了自己和拉姆在貝西莊園充滿牛糞煙味的大廚房中,邊吃烤土豆邊聽騾夫們粗聲大氣地談論尼泊爾女人和藏北大強盜。
不知為什么,她尤其愛聽那些騾夫唱的《強盜歌》——
我騎在馬上無憂無愁,
寶座上頭人可曾享受;
我漂泊不定浪跡天涯,
藍天下大地便是我家;
我兩袖清風從不痛苦,
早跟財神爺交上朋友;
我從不計較命長命短,
世上沒什么可以留戀;
……
正當子彈在拉薩上空呼嘯,屋頂的五彩經皤已經被流彈打出幾個洞眼。關于熱振活佛已經死在監牢中的消息傳進了府里。太太聽到這個消息時,差點被飯噎住,但是她的臉上很快露出了笑容。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雙手合十于胸前,微微閉上眼睛,如獲大赦似的念道;“佛祖大恩!從今天起,我們又可以過平平安安的日子了。”
“為什么?”一直大口大口吃著飯的賽珍不明白地問道。
央吉卓瑪也不明白,但是她沒敢問。
“這是當然的啦。”太太用餐巾布擦了擦嘴,然后神采飛揚地站起身,掏出一枝象牙簽剔著牙走到賽珍身后拍著她的肩說,“這次動亂是因為熱振引起的,現在他既然已經死了,寺院和政府的沖突也就自然解除了。”
“唉!是的呀。”賽珍欣喜地回應道,“我可以回家嘍!”她用雙手捂住胸口,開心地笑起來,一屋子的人也跟著叫喚起來。“噢!我們可以出院門啦!”“我要讓旺慶帶我去郊外騎馬。”“從明天起我又可以打麻將了。”“我得去巴廓街買巧克力。”
我呢?我該干什么?看著一屋子的人興高采烈的樣子,央吉卓瑪愣住了。她本來以為自己會看到騎著伊犁馬的藏北大盜闖進來,把大奶媽臭揍一頓,把四周高大的院墻向后推倒,再把自己馱在馬背帶到大草原上;以為會繼續過全家人亂成一團,既熱熱鬧鬧又沒人管束的生活;還以為在動亂中會出現連自己也說不清的奇跡。可是,現在一切都要回歸到原來的狀態上,說話做事一切要謹小慎微,要做拉薩的閨秀樣。我想玩什么呢?又有誰帶我玩呢?想到這,她感到了孤單,想起了自己的奶媽。對了,我的巴桑奶媽怎么還不回來呢?
窗外傳來那個叫阿西的罵聲。
巴桑奶媽回來了,在第三天的黃昏。她帶來了一個消息,熱振活佛并沒有死。
“什么,沒有死?”太太從自己的座位上騰地站起身。
晚飯開的很晚,因為將近兩個月的時間府里的人都沒有吃上安穩的飯,這才特意讓廚子備了佳肴宴席。
“是的,太太,外面人人都在說活佛沒有圓寂,活佛是由于精通佛法轉世成仙了。”巴桑奶媽站在門邊不停地捋動著佛珠,神秘地眨眨眼睛。“有一位朝圣者在路上,不慎把飯鍋打碎了,人生果飯撒了一地,他懊惱得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從遠處走來一位披著袈裟的長者。長者順手把地上的碎片拼成了一口新鍋,并且鍋里還出現了剛才那熱氣騰騰的人生果飯,一粒不少。您知道那位法力無邊遍知一切的長者是誰嗎?就是熱振活佛。”
“不可能吧,不是說他是被人捏碎生殖器弄死的嗎?”太太猶猶疑疑地問。
“哪里,”奶媽搖搖頭,“這世上有誰敢對得道高深的活佛做下作的事呢?這是要遭報應的呀。太太,您還記得嗎,常跟您一起打麻將的格白太太的父親不就是因為當年整第穆活佛,結果自己突然七竅流血死了嘛。”
“這這……”太太頓住了,臉色霎時發白,筷子上的土豆包子也滑落下來,掉入骨湯里,濺了央吉卓瑪一臉的油水。
“怎么啦?”一直慢吞吞地嚼著飯的德吉卓瑪懶懶地問道。
太太這才回過神來,一邊向大奶媽招手一邊慌慌張張地離開座位,“快快快,快去上供燈。”
“太太,今早您已經去過大昭寺了。”大奶媽困惑地說。
“再去再去,再去一次。倉瓊,我要漱口,快拿水來。”
“太太,大昭寺門早就關了。”幾個女仆異口同聲地說道。
“今晚我們可以去隔壁的丹吉林護法神殿。明早拿些銀兩獻給寺院,請做回向法事。”①
“為什么?”德吉卓瑪問道。
太太邊擦著嘴邊說:“我們還是應該為熱振活佛上個供燈。”
“您不是說熱振活佛死了我們就平安了嗎?”一直憋悶在一邊的央吉卓瑪脫口而出。馬上,她的嘴就被奶媽伸過來的手給捂住了。
太太愣了一下,她的身子僵在桌邊,雙手抖動,脖頸通紅,張著嘴只是說不出話來。
“您太沒教養。巴桑,你是怎么管教小姐的?”大奶媽咬牙切齒地向央吉卓瑪甩下這么一句,然后轉身扶著太太離開餐廳。
色拉寺的僧人被政府制服住了,拉薩城里的槍炮聲徹底平息下來。鳴槍戒嚴禁止通行的時間也恢復到了以往的夜間九點。現在,巷子里又傳來遠遠的銅鈴聲,空氣中飄蕩著一股騾馬的糞便味。人們在巴廓街邊轉經邊議論紛紛,說熱振活佛雖然出身平民,但他家廟里的珠寶金銀卻堆積如山,遍身綺羅;說這會兒,前面街角堆積的高高的貨物,就是政府拍賣的沒收來的活佛的財產。央吉卓瑪看到,許多商販和小孩在一堆貨物中興高采烈地走來走去。一位蒙古貴夫人在許多女仆的陪同下,在花花綠綠的綢緞里翻來翻去,把貨物弄得亂七八糟,又看見一位牧民用一塊羊腿換了一大盒鼻煙,還看見一位管家模樣的人買了一頂寬檐禮帽,并把它戴在留有辮子的頭頂上照著鏡子轉來轉去。這時,一個長得又高又白穿著藏裝的洋人繞過這些貨堆,走進了一旁的店鋪,他那古怪的藍眼睛黃頭發使央吉卓瑪感到好奇。她拉住奶媽的手,跟了進去。
“哈嘍!哈瑞先生!”店主一看見洋人,放下手中的賬本,點頭迎上去。洋人指指貨架。店主轉身從貨架上不停地拿下一大堆閃閃亮亮的貨物,“蘇格蘭威士忌,澳大利亞奶酪,伊麗莎白點心,賓·克魯斯比公司的最新唱片,還需要什么?”說著,又從貨架上拿出一雙又大又厚的黃皮鞋殷勤地遞到洋人手中,“先生,這雙鞋結實極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美國套鞋。”說完,笑瞇瞇地盯著洋人的眼睛。洋人聳聳肩,晃晃腦袋,大大咧咧地把東西塞進一個布包里,然后很有禮貌地把幾塊銀幣放到柜子上,再把黃皮鞋還給店主,接著一邊用藏話說“謝謝。”一邊顯得極其快樂地咧嘴笑著走出店鋪。
“他是英吉利人嗎?”洋人的背影在人群中漸漸遠去,央吉卓瑪走到店主跟前問道。小時候,她經常聽到父親說起英吉利人。
“德國人。小姐,您難道沒有聽說為噶廈政府工作的德國人奧夫斯內特和哈瑞先生嗎?”店主態度和藹地說。
央吉卓瑪搖搖頭,她第一次聽說為噶廈政府工作的還有洋人。
“他們是德國登山隊員,走迷了路,就走到這里來了。他們都知道佛教徒很寬容。小姐,請問您需要什么?”
“伊麗莎白點心。”央吉卓瑪從懷里掏出母親給的銀幣。奶媽也為她長年出門在外趕騾子的兒子,買了一包外號叫驢夫②的香煙。
轉完八廓街后,央吉卓瑪覺得這天的晚霞分外漂亮,從家家煙筒里飄出來的牛糞煙味和飯菜味也好聞極了。那些拉牛角琴的康巴藝人,尤其讓她喜愛和羨慕。空氣中有一種令她處處興奮和迷戀的東西。當她和奶媽走回到大宅院時,一群仆人圍著廁所邊的墻角正在悄悄說著什么,狗在一邊沖人群不停地狂吠,管家和大奶媽也站在人群后面,背對著自已。墻角下有什么呢?央吉卓瑪從大人的胳肢窩下鉆進去,只見一個身穿白袍,蓬頭垢面的男人垂頭坐在地上,腳鎖鐵鏈。
“犯人怎么跑到這兒來啦?”央吉卓瑪驚奇地問,這才發現自己的弟弟妹妹捂著鼻子也站在一邊觀看。“是警察送來的。”一個小女仆低聲回答道。“為什么?”自己剛才還經過巴廓街關押犯人的朗孜夏監獄呢。“這是壞人是壞人。”一邊的弟弟妹妹用手指著那人嚷嚷起來。“行了行了,請回吧。”管家這時從后面走了進來勸道,“少爺小姐請回吧,這里呆久了會沾上穢氣。”聽到這,央吉卓瑪覺得自己是有點惡心和害怕,同時又有些同情,她不得不離開。她看見自己的弟弟妹妹臨轉身時沖地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還聽到紛紛朝后退去的仆人們在低聲說:“可憐,可憐,隆康老爺真可憐!”
在晚餐桌上,央吉卓瑪從大人們的對話中聽出來,墻根下的犯人是熱振活佛的同伙,是政府在一個多月前抓起來的。現在,小監獄里已經關滿了犯人,再也容納不下了,于是政府把這管犯人的任務攤派到各個貴族家中。她還聽出來,那犯人就是仆人們說的隆康老爺。這使她驚訝極了,因為那人穿著一身只有趕毛驢的腳夫和苦力才穿的白色氆氌袍。她猶豫著是不是問問身后的巴桑奶媽,這時,母親在對面咯咯笑著說:“白袍,白袍套到了隆康大老爺身上。來,孩子們,今天你們也喝一點,他已經貶為庶民,已經受到了侮辱。”說完,瞇起眼睛把一杯青稞酒喝盡。她不斷讓仆人斟酒又不斷自言自語:“報應,報應。”整個晚餐,太太的臉激動得發亮發紅,她那精心地化了妝的憔悴的眼睛閃出奇異的光彩,臉上流露出欣喜和歡快。
這天晚上,太太喝醉了。
這天晚上,一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官人,在一群提著汽燈、竹盒的仆人的簇擁下悄然來到宅院中。德吉卓瑪笑盈盈地邁著碎步奔到下馬石邊,親自把一塊錦緞墊子平鋪在石凳上,并把官人迎進她自己的臥室。奶媽充滿敬意地告訴央吉卓瑪,這位就是郁陀府的老爺,是大小姐的先生。央吉卓瑪從窗戶里早就注意到,那是一位身材高大魁梧,身穿繡龍黃緞袍,頭上的發髻戴著金頂子的中年人。
第二天,太太走進大客廳時,用手抵著腹部對正在用生面塊擦地毯的奶媽哼哼唧唧地說:“我的膽病犯了,嘴里盡是苦味,你們怎么不勸阻我飲酒呢?”
奶媽笑了,“您昨晚那么高興,連老爺都不忍心勸您,我們下人哪敢呀。”
太太也笑了,“現在不痛了。”太太拿開手,走過去拍了拍站在落地窗前的陽光下用小鏡子往院墻上打折光玩的央吉卓瑪。然后,她又輕快地走到柜子跟前打開留聲機用手搖了幾下,柜子上忽然響起嗡嘰嗡嘰沙啞古怪的聲音。央吉卓瑪嚇了一跳,手里的鏡子也差點掉在地上,她的耳邊隨即飄來軟綿綿嬌嗲嗲的印度歌曲。她的心一顫,恍惚又回到了童年時的老宅院中。但是,她的思緒很快又被板著面孔出現在太太身邊的大奶媽給打斷了。大奶媽說:“太太,白姆吉布太太請求見您。”
“哪位白姆吉布太太?”太太坐到窗前的卡墊上懶洋洋地問,大奶媽走近太太,彎下腰神秘地指指窗外低聲說;“就是隆康府的白姆吉布太太。”
“什么”太太眉毛一挑大聲說,“白吉?白吉找我做什么?”
“可能是為了隆康老爺……”
“不見不見。”太太揮著手忿忿地打斷大奶媽。“去,告訴那女人,說我不在。”
“是”。大奶媽吐吐舌頭毫無表情地退去。
央吉卓瑪察覺到母親不高興,她正要跟在大奶螞身后去外面玩,忽然被母親厲聲叫住:“去,去到我房里把煙給我拿來。”
央吉卓瑪一溜小跑地闖進父母的臥室。頓時,她叫眼前見到的情形驚呆了。她趕忙收住腳步,掉轉身跑了出來。來到走廊上,她仍然心跳不止。剛才看到的那一幕情景這才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里。自己的繼父正拉著使女倉瓊的手,倉瓊卻在驚惶地往門這邊掙扎躲閃……
央吉卓瑪驚魂未定地回到大客廳。
“煙呢?”太太問道。
“啊?”央吉卓瑪如夢初醒,這才想起忘了拿煙,便轉身跑出去。
當她大聲咳嗽著又回到父母的臥室時,繼父已經不在了,倉瓊正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收拾桌上散亂的東西。央吉卓瑪望望她,小心地繞過她的身后,從小矮柜上拿起煙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央吉卓瑪把煙遞給母親,太太抓過煙不滿地瞪了她一眼,抽出一根正要點上,大奶媽又進來了,“太太,白姆吉布太太哭著不肯離開,她說她一定要見到您,要請求您開恩讓她見一面隆康老爺。她說,萬一政府把老爺流放了,他們夫妻倆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是嗎?他們夫妻這么恩愛呀。”太太酸溜溜地說,“那可以等到政府開恩大赦以后再相會嘛。”
“是啊,我是這么說過,可她說神王現在還相當年幼,何時加冕,又何時能赦免隆康老爺,遙遙無期。”
太太交叉起雙臂,冷漠高傲地注視著大奶媽說:“你沒告訴她,政府禁止探視犯人嗎?”
“說了,可她就是不肯走,她說她和您是親戚,您一定會幫她……”
“哼!高攀不上。”太太把手中的煙往桌上一扔,猛然挺直上身,譏諷地翹起嘴唇嚷嚷起來,“親戚?當初她當大四品官的夫人時,她認過我這個親戚嗎?我前夫去世后,為了保住莊園我上門磕頭求情,她不僅不幫忙還在一邊嘲笑。現在她倒霉了,就想起上門認親戚。去,你去告訴她,我從來沒聽說過有她這么一位高貴的親戚,我高攀不上。”
“是是。”大奶媽不斷點頭哈腰。
“去,去呀,你怎么站著不動?”
央吉卓瑪看見母親在發抖,鼻孔也一張一張的;一種奇怪的明顯的嫌惡、憎恨的表情,使她還沒化妝的面孔歪曲得幾乎變了形。
“只是……”大奶媽扭了扭腰,顯出一種為難的樣子看著太太。
“只是什么!”太太吼道。
大奶媽帶著一絲狡黠的微笑,從懷里掏出一團黃綢,并緩緩打開,露出一只精美的小禮盒。
太太的細柳眉挑動了一下,嘴角漸漸浮出笑意。
印度女人像撒嬌的小貓般咪咪嗚嗚的歌已經唱完了。屋子里又響起留聲機沙啞古怪的嗡嘰嗡嘰的轉盤聲。央吉卓瑪覺得那聲音太刺耳太難聽,她趕緊捂住耳朵離開大客廳。
央吉卓瑪走到陽臺上瞇起眼睛,又拿出小洋鏡無聊地到處亂照。她照了一會兒姐姐緊掛著粉色洋綢的玻璃窗,照了一會兒玻璃窗下的草坪和躺在草坪陰影中的小毛狗,照了一會兒在草坪邊正在給妹妹洗澡的康巴奶媽的胖后背,照了一會兒陽臺上晾衣服的女仆,還照了一會兒馬廄下正在刷馬的馬夫。她正要把折光移到廁所,卻聽到廁所邊一陣干咳聲,那犯人側身靠在墻上,身子彎曲如一件縐袍子。看到他那一身白色氆氌袍,央吉卓瑪想起了家人在晚餐桌上對他的議論,她好奇地朝他走去。
犯人動了一下,腳鐐發出輕微的響聲。她看見他的臉鐵青、消瘦,尤其是那雙眼睛,凹陷、暗淡,布滿血絲,眼角里還有淡黃的眼屎。央吉卓瑪又懷疑起來,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個老爺,她壯起膽磕磕巴巴地問道:“你,你真的是老爺嗎?”
也許是陽光晃眼,犯人望央吉卓瑪的時候,好像在做鬼臉,他干裂的嘴唇張開了,他除了從喉嚨里發出嘶嘶啦啦的聲音外,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他渴啦。”從廁所里提著袍子走出來的旺杰同情地說。
央吉卓瑪白了他一眼,“那為什么不給他水喝?”
旺杰的嘴角發出一絲冷笑,“您去問上房。”說完,放下袍子氣鼓鼓地離去。
犯人的喉嚨里又發出嘶嘶啦啦的響聲,望著他一張一合像離了水在沙地上掙扎的魚兒,央吉卓瑪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她轉身跑到廚房,給他端來了一碗涼水。
犯人嘩啦坐直身,顫抖著雙手接過木碗,仰起脖子貪婪地把水喝光了。央吉卓瑪又跑去給他端來了一碗,犯人這才咕咕地一口一口咽下去,最后還發出了一個響亮的咂舌聲。央吉卓瑪恐慌地向后退了幾步,她聞到一股發自犯人身上的臭味。
“小姐大恩!小姐大恩!”犯人突然低下頭,向央吉卓瑪表示謝意,腳下的鐵鐐發出嘩當嘩當的響聲。不知為什么,這使央吉卓瑪想到了巴廓街的乞丐。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再一次問道:“你真的是個老爺嗎?”
“當然,當然,我和已經去世的令尊大人還是朋友呢。”犯人沙啞著嗓子,眼睛里發出一絲亮光。
“真的?”央吉卓瑪大吃一驚。
“我和令尊當年是一起到英吉利留學的。我們先在諾貝學校學習,后來令尊到拉格俾的礦務專科學校。我們一共在英吉利國呆了九年。”
央吉卓瑪瞪大了雙眼。她望著藍藍的天空,瞇起眼睛,用手搓著脖子很不理解地自言自語道:“那為什么奶媽和母親沒有告訴我呢?”
就從這一天起,央吉卓瑪在和犯人隆康老爺斷斷續續十多天的接觸中,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了自己父親的身世。
原來自己的父親不是什么大貴族,他只是后藏的一個小貴族,也就因為這樣,他才被政府選中,派往英吉利留學。當初,十三世達賴喇嘛為了學習引進洋人先進的科學技術,決定派遣一批貴族子弟去英吉利讀書。開始,政府擬訂在大貴族中選派,但因為赴英吉利國需要遠渡重洋,害怕去后難以回返西藏,大權貴們便都不肯送子弟前往,政府只好改為從中小貴族子弟中選送,于是央吉卓瑪的父親被選中了。留學生們先騎馬到印度,再由印度乘遠洋輪船到倫敦。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大海,第一次做輪船。他們嘔吐、驚恐,他們想家、做噩夢。他們最終到達了英吉利,并以驚人的速度掌握了英吉利語,然后便正式進入諾貝學校攻讀專業。那是一座教學質量高、生活條件好、學費也十分昂貴的學校,在英吉利享有極高的聲望,在校學生都是貴族、大資本家子弟和英屬小國的王子、公主等。留學生們沒有辜負這座學校,他們溫文的舉止、風雅的談吐和西藏人的幽默得到了這所學校的認同,他們聰慧的天姿、極強的悟性和孜孜求學的精神得到了學校的贊賞。后來,他們分別被指定學習電訊、礦務、商貿、工程和軍事等專業。她的父親學的是礦務。當他長大并以優異的成績學成歸來后,噶廈政府派他到鄉村尋覓金礦。他很快便勘探出了含金豐富的地礦,這種地礦在西藏還有很多,他自信地認為這下他可以為自己民族的富強大干一番。當挖掘工作剛一進行,那個地方的寺院就派代表馬上出面進行干預,警告父親如果繼續開采礦物,將會觸怒土地神,土地神會降災于西藏,使五谷不收或瘟疫流行,或使整個西藏受到極大的禍害,同時他本人也會因此死于鬼魅手中。正在這時,人們從開采的礦中挖出了一塊白骨,僧人更加認定這是不祥之兆。于是父親到拉薩申訴,而拉薩各大寺院的僧人更是極力反對。除了上述觸犯土地神的原因外,又加上了天地萬物與人相似,都不可破壞維持其生命元素的理論。迫于寺院僧人的反對,同時也迫于家人哭哭涕涕的哀求勸阻,父親不得不停止他的工作,心灰意冷地呆在家中。幾年后,政府又把他召去擔任軍官,銜居四品。在軍隊,他認為過去的訓練方法太落后太笨拙甚至可笑,便設法介紹新式訓練,并補充購買子彈的銀兩,結果又被長官阻止。后來,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熱振活佛上臺出任攝政王,在十四世達賴喇嘛年幼期間替他掌管全藏的政教大事。這時,父親部隊的主要任務便改為在每年藏歷新年在拉薩市舉行傳召大法會期間,參加一個月的儀仗活動,比如抬出大炮架在拉薩河北岸,瞄準河對岸山上用黑色帳篷標示的靶子進行銅彈轟擊,目的是把據說在一點一點地向北逼進的山轟退回原來的位置,制止災難的發生,因為那座山上有邪惡的朗達瑪③的墓穴,朗達瑪企圖把河水引向北岸的拉薩,淹沒掉拉薩及其圣跡。或者是讓父親和軍官們騎著高頭大馬,穿著錦緞長袍,頭戴貂皮帽,大腿上掛著弓和插有五支箭的箭囊,領著穿有古代武士鎧甲、全身佩帶弓箭和火神槍的步兵,從眾人面前威風凜凜地行進,以示西藏吐蕃時代的雄風。他的工作既神圣莊嚴又清閑無聊,常常使他感到可笑和迷茫。不巧,有一天,他騎的德國摩托車在大街上使一位高級官員的馬受驚,官員從馬上墜落在地,由此引起官員和一些不喜歡摩托車噪音的人強烈不滿和指責。從此他不僅被禁止使用那刺耳的怪東西,而且降職發配到遙遠的東部森林任小縣官。憤怒的父親于是辭職引退,并毅然剪掉了長辮子。后來,他染上了鴉片,再后來他被鴉片奪去了生命,他離世時年齡還不到四十。
“您的父親是因為懷才不遇去世的,他身前很郁悶。”好幾次,隆康老爺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告訴她。
在央吉卓瑪的心目中,父親的形象就像夢中幻影似的遙遠而神秘。他是一位臉色蒼白,沉默寡言的人。高高的鼻梁上常架著一副圓圓的眼鏡,說話帶鼻音,偶爾還打著手勢在話語中帶出幾個嘰里咕嚕的洋詞,有時還瀟灑而古怪地聳聳肩膀。尤其讓央吉卓瑪驚奇的是,他跟家中的仆人說話也用敬語,對所有的仆人總是客客氣氣,從來不像外祖母和母親那樣又是嚴厲又是呵斥。他經常穿一身棕色或灰色英吉利毛料的便裝,親自下廚房煮咖啡,然后慢慢地走回他的房間,坐進一把由印度運來的洋人的安樂椅里,一本接一本地翻看書籍。父親的房屋很奇特也很舒適,和別的房間都不一樣:他的房中鋪有精美的阿拉伯大地毯,四周的墻面有棕色的護壁板,天花板上垂著金光閃閃的枝形吊燈,靠墻擺滿書架,架上除了許多花花綠綠的藏書外,還擺放有許多奇異的風光照片,還有各種怪樣的石頭、鐘表、放大儀、地球儀、留聲機、小收音機,房中還有一個大寫字臺和沙發。他常常呆坐在自己的屋里或者去后花園中鑲有彩色玻璃窗的臺球房。他很少和家里人共進晚餐,當他通知仆人要和家人共進晚餐時,母親總是拿出他喜歡的英吉利餐具和銀燭臺,并打開手搖留聲機讓它奏出若有似無聲音極其輕微的西洋音樂。他也很少和母親住在一個房間,當他通知母親晚上要去她的房間時,母親總是先去水房洗澡,然后帶著一身濃烈的法蘭西香水味兒,穿著漂亮的服裝,神采飛揚地走進自己的臥室。
央吉卓瑪從來沒有見過父親手里拿著佛珠或鼻煙壺。她記得有一天,母親坐在火盆前哧哧吸鼻煙,父親突然放下手中的報紙皺起眉頭說:“骯臟、墮落,尤其女人吸鼻煙顯得更骯臟、墮落。”于是第二天,母親把她漂亮的瑪瑙鼻煙壺送給了外祖母,從此改吸了英吉利和印度的香煙。她還記得,當年父親去世后,從古宅搬遷到租借來的小土樓時,管家把一輛嶄新的草綠色自行車賣給了街對面的尼泊爾店主。那又黑又瘦,長著難看的鷹鉤鼻子和細腿的店主兒子,得意洋洋地叉開雙腿坐在自行車上,沖她大聲喊叫:“知道嗎?這可是好車,是英吉利名牌‘三槍’,從現在起它是我的啦!”奶媽告訴央吉卓瑪,那是老爺從印度帶回來的,本來是打算騎著它去噶廈上班,后來不知為什么又把它鎖進了庫房。
在央吉卓瑪的頭腦里,關于自己的父親只有這么一些記憶。現在,犯人又為她補充了許多,但不知為什么,她覺得父親的世界對她變得更加神秘、陌生和遙遠,仿佛奶媽常講給她的遠古時代的神奇故事……她跪在窗前,把有些發熱的臉貼在冷冷的玻璃窗上,望著黑漆漆的天空,聽著淅浙瀝瀝的雨水聲,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這一夜,她回想著在古宅中許多讓她感到好奇的事,回想著在夢中父親穿戴一新地來向自己告別的情景,也回想到當初父親剛去世時家里人紛紛對自己是個“不吉利的人”的指責,不想睡覺。可是,她一躺到床上,就馬上睡著了,連夢都沒有做。她只醒過一次,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二小姐”地叫喚自己,聲音微弱而凄厲,可是當她清醒地豎起耳朵傾聽時,只聽見風在窗外怒吼,雨也在嘩嘩地下著,并夾雜有閃電和沉悶的雷聲。她便趕緊用被子蒙住腦袋,還用雙手緊緊捂上耳朵。等她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大白天了。
太陽從印花窗簾縫隙間照進來,照亮了畫有彩虹的墻壁和鋪著棕色地毯的地板。清新芳香的微風從窗格的小細縫里飄進來,還帶進來小鳥歡快悅耳的啾鳴,她還聽到院中鸚鵡“請慢走!請慢走!”的學舌聲。她的精神立刻振奮起來,心情也變得愉快極了。她拿起床頭的喚鈴搖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巴桑奶媽才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差點把央吉卓瑪的銀痰瓶也打落在地。
央吉卓瑪噘起嘴,“怎么才來?”
“著什么急?又不用像少爺那樣去私塾。”奶媽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沒聽見鸚鵝在叫嗎?我要去院兒里。”
“不去,不去,今天不要去院子里玩。”奶媽一邊給她穿衣服一邊擰著眉頭說。
“我就要去!”央吉卓瑪翹起嘴嚷道。
奶媽只是顯得極其厭煩地瞪了她一眼。
央吉卓瑪心里有點虛了,她盯著奶媽討好地問;“怎么啦奶媽?”
奶媽停下手,神秘地壓低聲音說:“昨晚沒聽到叫喚聲嗎?”
央吉卓瑪搖搖頭。她發現奶媽的臉有些發白了。
“犯人死啦。”
央吉卓瑪呆了,腦子里一片空白。
“真可憐,真是太不幸了。怎么啦,小姐?您伸腳呀,要不然我怎么給您套上呢?”
央吉卓瑪覺得腳心開始發冷,她把腳伸進奶媽一直撐開的靴子中,神思恍惚地問:“他還在院子里嗎?”
“哪里……一清早就讓熱加巴④抬出去了。”
“送到天葬臺嗎?”
奶媽瞪大雙眼,鼻孔里發出一聲冷笑,“會有這樣的好事嗎?人家早就把他埋進桑依里的亂墳中啦。”
央吉卓瑪全身一陣哆嗦,她推開奶媽,跑出房門,在院子里停住腳步。眼前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青煙,她知道這是為祛除穢氣點燃的松柏枝。透過煙霧,她看見一個淺淺的爛泥坑留在以往犯人坐臥的地方,旁邊還歪立著一只貯滿黃泥雨水的小木碗。
央吉卓瑪記起自己昨天和他告別時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令尊是懷才不遇去世的,他的運氣太不好了。”可是現在,隆康老爺他自己呢?她感到一種強烈的悵惆和傷感……
央吉卓瑪又聽到了那首奇妙古怪的歌。她每次聽到那歌聲,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盡管大奶媽不允許,她還是跑到仆人房,好奇地看著那個叫漢人洛桑的人用竹針編織毛衣、毛褲,聽他翕動著嘴唇唱歌。央吉卓瑪覺著他唱得凄涼哀婉極了,聽得心也漸漸浮了起來,似乎還看到了那雙小瞇縫眼里的淚影。
“真好聽。”每次,一首歌全部唱完后,央吉卓瑪總是對漢人洛桑說。她是想讓他高興,她知道想念家鄉、想念家人的滋味。
漢人洛桑愣愣地瞅著她,仿佛還沉浸在歌聲中。
“誰教你的?”
“歌?是我老家的歌。”漢人洛桑指著自己的矮鼻梁,用生硬的藏話說。
央吉卓瑪笑了,她覺得他說話太古怪了,于是又問道:“你的老家在哪兒?”
“四川。”漢人洛桑用手指指央吉卓瑪身后的天空。“水果多多多多的有。”
央吉卓瑪的腦海里沒有出現水果,卻出現了自己在帕魯莊園孤苦無依的情景。她的心里隱隱地感到一股悲哀,卻又說不出它是從哪里來的。她憐憫地問道:“漢人洛桑,你不想家嗎?”
“我的名字漢人洛桑的不是。”他一個勁地搖晃著腦袋,然后又指著自己的矮鼻梁,“王——二——狗。”
“王——二——狗。”央吉卓瑪繞舌地跟著學了一遍。“這是什么意思呢?”
漢人洛桑把竹針和毛衣放到地鋪上,站起身走到門邊指著遠處正在和三小姐嬉戲的卷毛狗說:“狗,那樣的狗兩個。”接著又沖央吉卓瑪伸出兩個指頭。
“狗兩個。兩個狗。”央吉卓瑪哈哈大笑起來。“你們漢人真有意思,怎么給人取個‘兩個狗’的名字呢?哈哈哈……”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嗯……”漢人洛桑急了,他嚴肅地搖著手,“不是,不是,狗的名字取了,養活得容易,死的不會了。”
“哦!”央吉卓瑪明白了。她想起帕魯莊園的牧人帕加。帕加的名字意思是豬屎,當初她嫌難聽讓帕加改名時,帕加也說過這樣的話。不過,取了這樣名字的人真的不會死嗎?要是爸爸、阿叔和隆康老爺也取個這樣的名字,會不會還活著呢?奶媽說人埋在地下靈魂就不能得到超脫,就會變成鬼。那個可憐的隆康老爺現在已經變成鬼了嗎?
“小姐怎么啦?”漢人洛桑又回到他的鋪邊,盤起雙腿織著毛衣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怕鬼嗎?”
“鬼?鬼有嗎西藏?小姐?”漢人洛桑停下針線活兒反問她。
“當然有啊,一到晚上鬼就出來。”央吉卓瑪肯定地說。她從窗口向屋里伸著腦袋,睜大雙眼,呲著牙,雙手舉到頭頂做牛角狀,然后搖動著身子,嗷嗷怪叫起來。她認為鬼就是自己現在的這個樣子。
“我,嚇唬了?不怕,我來抓。”漢人洛桑的雙眼瞇成一條縫大笑起來。
他怎么會不怕鬼呢?央吉卓瑪很不服氣。晚飯時,她把漢人洛桑不怕鬼還想要抓鬼的事悄悄講給了自己的小姨賽珍。賽珍聽了以后也很不服氣,她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怕鬼的人,連菩薩都怕,所以菩薩才找了護法神來保護自己,這個宅院后面就是丹吉林寺的孜瑪熱護法神殿,神殿里就有各種抓鬼的工具。說完,賽珍把圓眼睛骨碌碌地轉動了幾下,然后放下碗對央吉卓瑪耳語道:“走,今晚去丹吉林護法神殿。咱們嚇唬嚇唬漢人洛桑。
這天晚上,當央吉卓瑪和小姨從護法神殿回來后,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被一大片烏云遮去。云影飄然落地,帶來一片黑暗,也引起陣陣狂風。墻頭的經幡在肆虐的狂風中發出異樣的怪叫;街頭的野狗也慌亂地狂吠起來,在院子上空響成一片;骯臟的塵土不斷呼呼擠進每扇窗戶每扇門。大宅院里的人們終于忍受不住這種惱人的惡劣天氣,都早早地陸續躺下了。
巴桑奶媽也要把央吉卓瑪早早地送進被窩,但是賽珍說:“奶媽,今晚我要和央吉卓瑪一起睡,我來給她脫衣服,你回吧。”奶媽連連道謝地打著哈欠走了出去。
央吉卓瑪和她的小姨吹滅洋蠟,然后輕手輕腳地打著手電筒走出上房,走進上房對面那座碉堡似的高高的廁所里。
當院落中最后一盞油燈熄滅后,風和萬物跟著平靜下來,狗也停止了狂吠,只有幾雙貓的眼睛在沉默中發出幽幽的亮光。
天上現出了星星。宅院寂靜極了。
突然,一陣尖利的怪叫劃破沉寂,在院落的高墻中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回聲。一條黑影從仆人房的門內沖出,大叫著:“太太!老爺!”向上房躥去。手電筒、洋蠟、油燈陸續亮了起來,人們驚恐地跑出房門。只見漢人洛桑光著腳,赤裸著上身,晃蕩著松松寬寬的破褲衩在臺階前揮動著雙臂,“鬼呀!太太老爺!被子里有呀!”
央吉卓瑪和她的小姨躲在廁所里,從暗處看明處,分外清楚。只見上房的正門猛然打開,太太披著袍子,光著腳丫,頭發蓬亂,瑟瑟抖動地在女仆的攙扶下奔出來,大聲吩咐大奶媽把汽燈全部點上,讓管家帶上武器帶著所有的男仆去漢人洛桑的屋里。
央吉卓瑪和小姨縮回脖子,趕忙捂住嘴唇。
院落內一片通亮。女仆們用手遮擋著胸口,衣衫凌亂地尖叫著擠成一團。幾個光脊背的男仆拖著一團黑影走到院中,“啪”地一聲把黑影扔在臺階下。
“啊嗼嗼!”人群大叫著向后退跑。大管家奪過別人手中的汽燈朝臺階下照去。
“吸魂袋。”人們驚駭萬分,同時叫出聲來。
一個圓鼓鼓的大牛皮袋,上端被皮繩捆扎成一束,底部圓溜溜的,染成絳紅色,上面用黑色線條繪有一張血盆大口、獠牙可怖的臉。
“這不是后面護法神殿門上的嗎?”管家走近牛皮袋,眼珠瞪得仿佛要蹦出來似的。
“它是怎么到這的?”
“肯定是有人惡作劇。”管家說。
“是誰拿到這里來的?這會觸怒孜瑪熱護法神的。”太太聲嘶力竭地叫著,頭發一一散開,雪白的胸脯向外敞開,長長的袍子也拖著地,臉部因發怒和火把而變得通紅。“快煨上桑火,把它熏干凈,家里會遭大難的。”
央吉卓瑪和賽珍嚇了一跳,趕忙伸出舌頭。
“給我,給我。”管家叫嚷著搶過女仆手中的煨香爐,走到吸魂袋前。
“女人不能沾手,傻瓜!會把魂給吸去。”大奶媽在一邊唾沫飛濺地訓斥著幾個女仆,喉嚨里像風袋一樣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
央吉卓瑪抓著小姨,她感到恐慌也有些后怕。
一股濃烈的青煙向天空中升去,夾雜著漢人洛桑的亂叫聲和女仆們瑟瑟發抖的祈禱聲。整個院落清新的空氣頓時變得濃烈而凝重。
第二天一早,太太叫上大奶媽、央吉卓瑪和賽珍,帶著女仆,帶上哈達,到丹吉林寺孜瑪熱護法神處供酒、煨香、添燈,并做了懺悔和祈禱。回來后,她讓人把賽珍扶到馬上送回家,把央吉卓瑪鎖進了倉房。
倉房又黑暗又陰涼,沒有一扇窗戶,只有從門板的大縫隙間透進來的一絲亮光,還有一股強烈難聞的怪味。央吉卓瑪緊緊抓著門把,心里感到有些恐慌,腦袋里也亂極了。為什么?為什么要把我關起來呢?我不就開了個玩笑嗎?我不是已經向母親認錯,向護法神懺悔了嗎?弟弟妹妹那么任性那么蠻橫無禮,經常呵斥仆人,還朝他們身上扔碗碟,卻從來沒有人說,當他們朝犯人的碗中倒馬糞和扔泥土時,母親和大奶媽還不以為然地站在窗簾背后看嗎?為什么,我從來得不到家里人的一點原諒和歡心呢?這一切真的是因為像奶媽說的那樣,我不會說敬語,不懂得禮節,不向大人乖巧可愛地微笑的緣故嗎?她想起了每次家中來客人總是把自己支開,每次全家人外出赴宴就讓奶媽把自己帶到遠處去玩,若自己不答應,就用許多謊話來騙自己或者實在不行就干脆把自己關到臥室里的情景。可那臥室里還有能朝外看的窗戶,還有許多玩具呀?她聞到了從廚房里飄來的飯菜味,感到自己的肚子空空的,很不舒服。怎么辦?自己如果喊叫,弟弟妹妹就會知道自己關在倉房,他們會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準會大大地拿自已開心,還會說風涼話嘲笑自己。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又難受又緊張,很想小便。她只好咽下唾沫轉身朝后面高高的黑糊糊的地方摸去,她聞到一股塵土和牛皮的味道。突然,在黑暗中她被什么東西給絆了一跤,她記起奶媽說過的一句話:鬼是從黑暗的地方鉆出來的,無形無聲。對,這黑暗里肯定藏著鬼。她的心頓時怦怦跳了起來,頭皮發麻,耳朵里也充滿了一種可怕的聲音,似乎是鬼的呼吸聲。她恐怖得再也忍受不住了,沖到門邊,不顧一切地拍著門大叫:“開門!快開門!”
“怎么啦?小姐怎么啦。”外面有人奔了過來。
“快開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央吉卓瑪踢著門板聲嘶力竭地嚷道。
“怎么啦?小姐您到底怎么啦?”
央吉卓瑪這才聽出門外奶媽的聲音,心中一陣激動:“奶媽,有鬼!快讓我出去!”
“真的?您等著,我去求太太,別怕。”奶媽的聲音顯得驚恐起來。
“喂,你們誰有鑰匙,快開門!”這時,央吉卓瑪聽到繼父的聲音,他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太太不讓開。”一個女仆說。
“放肆!我讓開你就開。”
“就是不能開。”一個嚴厲的聲音從遠處出現,央吉卓瑪聽出這是自己的母親,她還聽到母親的緞袍發出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她的眼淚快要涌了出來,她不得不大聲哀求:“阿媽啦,求求您,放我出去吧。我害怕,以后我再也不做壞事,求求您!這房里有鬼!”
“放她出來吧,她會嚇出病的。”老爺替央吉卓瑪求情道。
“哼!”太太的鼻孔里發出響亮的冷笑,“她還知道害怕嗎?她連吸魂袋都敢碰,只有她拿鬼嚇唬別人,鬼是永遠嚇唬不了她的。”
“還是放她出來吧,她已經認錯了,再說她還沒吃中午飯呢。”老爺哀求的聲音再次出現。
“不行,她昨晚裝魔弄鬼嚇唬大家,害得我們好多人都感冒了。現在又說倉庫有鬼,想讓我們放她,絕對不行!都給我回屋!”門外響起漸漸散去的腳步聲。
一絲陽光從門縫間直直地射了進來,央吉卓瑪把臉貼在門縫上朝外看,不知為什么剛才這一叫,心里的恐怖已經消失了。她漸漸平靜了下來。完了,自己出不去了。她索性坐在地上,用頭抵著門。慢慢的,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當她醒來時,門縫里的陽光已經沒有了,只留下暗淡的柔光,她從門縫里費勁地望見外面的天空已是陰沉沉的。她垂頭喪氣地坐著,心里沮喪極了。怎么還沒有人來開門呢?是不是把我忘了?她暗自想象著人們從此把她徹底忘掉了,自己就這樣死在倉房里。噢,那樣母親和家人開門看見自己時,會很傷心地撲到自己的身上大哭,嘴里不住地懺悔自己把孩子給關死了嗎?會說她從此像對其他孩子那樣也對自己很好嗎?會不會從此就不再埋怨我嗓門太大、腳步太快和說話不講敬語呢?會不會也帶自己去過林卡、去赴宴呢?央吉卓瑪坐在冰涼的地上一個勁兒地拿這些悲傷的場面想象著,到后來她真的動感情地流下了眼淚。
正在這個悲傷和絕望的時候,她聽到院門外敲門環的聲音。她又把臉緊貼在門縫上。只見從緩緩敞開的大門外飄進一團絳紅色的袈裟,一個老尼姑騎在一頭矮小的馬上,身后跟著一群步行的小尼姑。母親和大奶媽、管家及仆人們都出現在下馬石旁,個個雙手合十胸前。央吉卓瑪看得很驚訝,母親攙扶著老尼姑離開下馬石的時候,整個姿勢恭敬極了。央吉卓瑪心里有些著急,她想馬上跑出去看熱鬧,于是再次用勁拍起門板。她沒有想到,老尼姑在和母親說了幾句什么話后,朝自己的這邊走來。她趕忙把門拍得更響,并跺起雙腳,她又想小便了。
“別拍別拍,這就開門。”
她聽見母親溫和地說,同時鑰匙串的金屬聲嘩啦嘩啦地從門外響起來。很快,門被打開了。央吉卓瑪被跑進來的奶媽領到外面。只見那老尼姑很胖很胖,身體幾乎是圓形,她慈眉善目地望著自己。央吉卓瑪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仿佛來到另一個世界。
“還不快向吉尊先生⑤謝恩,是先生讓我把你放出來的。”母親攙扶著老尼姑,沖央吉卓瑪說。
“先生大恩,先生大恩。”央吉卓瑪發自內心地感激著。她對眼前的吉尊先生羨慕極了,因為家中所有的人都非常敬重吉尊先生,都很聽吉尊先生的話。她心里暗暗地想:自己也要穿上絳紅色的袈裟,也要讓別人尊重。
“夏天都快過去了,我還沒有在草坪上好好坐過呢。”當太太送走在家中念了一個月經文的吉尊先生和小弟子們后,她恍然說道。
“是啊,今年您確實沒怎么能好好玩。要不中午我把茶點準備在草坪上,您看如何?”大奶媽在一邊口齒伶俐地迎合道。
“好吧,就在外面用茶點。”
“噢!太好嘍!”央吉卓瑪和她的弟弟妹妹高興壞了,他們都覺得在草地上吃飯很好玩。
大奶媽果然把中午的茶點準備在草坪上。
銀制的托盤、茶壺,烏黑油亮的核桃木矮桌,一盤盤滴著酥油的各式煎餅,一杯杯酸奶,還有一碟碟新疆的葡萄干、阿拉伯的椰棗、克什米爾的杏干、莊園的蘋果。盡管在外面吃飯都很興奮,但大家吃得很少。央吉卓瑪發現姐姐幾乎沒有吃什么,只是偶爾拿一塊煎餅,懶懶地掰碎喂小狗,纖細修長的手指尖滿是酥油汁。弟弟妹妹用干果嬉笑對打,他們顯得很高興,不時地還向過往的仆人身上扔去,這使央吉卓瑪感到有些惱怒,“別這樣。”她低吼著阻止他們。這時,大奶媽出現在弟弟妹妹身邊,“別動了,二小姐不允許你們在家中玩鬧,你們要聽她的話。”大奶媽陰陽怪氣地說,那對深陷的眼睛不時地瞟著央吉卓瑪。央吉卓瑪的嘴張開了,好像有話要說,她吸了一口氣,這口氣便化為一聲輕輕的嘆息。
巴桑奶媽站在遠處向央吉卓瑪打手勢,五指合攏做往嘴中填塞狀。
央吉卓瑪離開草坪,“為什么要我閉嘴?”她跑到奶媽跟前忿忿地問。“小點聲,我的小姐。”奶媽四處張望,壓低聲音說。“您一從太太的肚子里出來,去世老爺的四品官就丟了,從此德康府運氣一直下降,本來這里應該是四品官爺的府邸。”奶媽從央吉卓瑪的頭上摘去一根干草,“您一定要順順從從,要得到府里所有人的喜歡才是。”
央吉卓瑪的心一陣緊抽,她感覺到有一條無形鉤子在往外拽自己的心。
一只蘋果滾落到她的腳邊,弟弟妹妹在草叢中大叫著跳躍。廊檐下一雙可怕的凹眼望著自己,嘴角一絲冷笑。她本來想一抬腳向那蘋果踩去,卻身不由己地撿起了它。
“央卓,到這來,別站在太陽下,把臉曬黑。”這時,她聽見母親在樹蔭下叫自己。矮桌邊的姐姐已經不在了,只有母親一個人。她懶懶地朝母親走去。
“你的酸奶還沒有吃呢,來,趁它還是涼的,你趕快吃了。”太太把一個小瓷碗遞給央吉卓瑪。
母親的舉動使央吉卓瑪的心里得到了一些平靜。她微笑地接過酸奶,一勺一勺地慢慢吃了起來。不知為什么,她從來不習慣對自己的母親撒嬌,她想象著如果對母親擁抱、親吻或哭泣,那是很難為情的。
“你在貝西莊園學識字沒有?”太太挨近女兒問道。
央吉卓瑪搖搖頭。
“那你會什么?”
“會……”央吉卓瑪抬起頭想了想,“我會捻毛線,會撿青稞和麥子,會剝豌豆。”她自豪地說。
太太皺起眉頭,默默地凝視了央吉卓瑪一會兒,口氣堅決地說;“這不行,你應該識字,不識字的話,就不是貴族小姐。女人要有知識,要懂禮節;男人要有口才,會書法,還要精通史書計算,這才是立家立業的基礎。如果在拉薩讀書,你現在的年齡已經太大,會丟人的。女兒,我要送你去我家的莊園,在仁布縣,那里有個私塾。讓奶媽帶上她的女兒和你一起去,順便把你的頭發蓄起來,你看怎么樣?”
“真的?好呀。”央吉卓瑪立刻高興地答應道。她這才感覺到自己在這又高又深的大宅院里憋悶了很久,自己原來是那么喜歡高山、河流、田野、樹林和在原野中的奔跑。
此時,她對莊園生活的回憶因為意識到一種遙遠而顯得更清晰更美妙。她有了一種將要得到自由和解脫的輕松和快樂。
注釋:
①回向法事:為轉讓功德。
②驢夫香煙。據說那是味道很沖的一種印度煙,價格便宜,趕毛驢的腳夫也買得起,他們常抽那種煙。
③朗達瑪,公元836年朗達瑪被擁立為藏王,他一上臺,就大肆滅法毀佛,拆毀寺廟,焚燒佛經,流放僧人,于公元842年被人刺殺。
④熱加巴:是指拉薩城里由生活最貧賤的人組成的一個行會,類似丐幫,他們要承擔樹立巨大經旗桿的艱難危險的勞動,還要處理沒人認領的死尸,社會地位非常低下。
⑤吉尊先生;是對得道高深、有寺中職權或大戶人家出生的尼姑的尊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