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屬六藝之一,自古是士人的基本素質。書法教育亦由來已久,甲骨文中就曾發現用于練習的骨片。胡小石先生首創在高校開展書法教育,先師游壽先生繼承之,在哈爾濱師范大學從事書法教育多年,課內課外,形式多樣。中國書法家協會原主席沈鵬先生稱游壽先生“是杰出的書法家、書法教育家”。余曾協助游壽先生執教書法,后獨立授課,又得到游壽先生多年指導。在此過程中,逐漸歸納游壽先生的書法教育思想和方法。綜其要者,概括如下。
書法藝術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精髓,古往今來,凡在書法藝術上卓然成家者,無不是飽學之士。游壽先生以學者眼光,于廣闊的文化背景下進行書法創作,在深厚的文化底蘊基礎上開展書法教育。因此,最為注重的就是學生文化修養的提高,并始終貫穿于書法教育工作中。這是游壽先生書法教育與一般意義上的寫字教學的根本區別所在。
游壽先生反復強調,書法作品是書家精神面貌的體現,書家必須有良好的文化修養。同時,還要從生活中汲取營養,方能達法度于繩墨之外。游壽先生《隨感錄》說:“書法作為藝術,體現文化情韻,就要講究藝術修養。杜甫有詩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對于書法,亦是此理。……‘退筆成冢,何如讀書萬卷。’說明‘寫字’不只是寫字,而且要加強文化學習。”“寫字要有韻味,樸拙有樸拙之韻,流美有流美之韻。這就要有字外的修養功夫。”游壽先生在所編《歷代書法選》中,點評宋黃庭堅:“宋初名書家……又為詩家,書家必兼善多藝。”點評清伊秉綬:“真、隸、行、草無不工,篆刻亦精,又擅詩畫,書法不是孤立而談技巧。”
游壽先生《我的臨池簡述》對只重筆墨練習之人提出批評,說:“許多書法藝術家,大部分時間,都在苦練。可我自己細看,雖老而不成熟。”游壽先生這里所說的“不成熟”,就是針對單純練習者在文化韻味上的欠缺而發的。游壽先生自己,就是“大部分時間是教書,書本學習,取業余時間寫字”。游壽先生一生治學甲骨金石之學、從事考古工作,“博學余暇,游手于斯”,所以書法才具有濃郁的金石書卷之氣。游壽先生仙逝前夕,作短文《學習寸得》,重申,“吾最服膺筆已成冢,不如讀書萬卷”。楊克炎先生稱:“這是游壽先生書學思想的精髓所在。”頗有見地。
游壽先生書學理論繼承并發展了清道人(李瑞清)、胡小石的書學思想。這集中體現在《書苑鏤錦》《論漢碑》等書法論著中。
李瑞清《玉梅花盦論篆》說:“大凡篆書,與地理有關系,即在成周,各國有各國之風氣,故書法不同。余欲著一書,以各國分派。是書未成,囑門人胡光煒為之,正在考定商酌時也,今只得以器分派。”
李瑞清研究金文流派采用以器分派的方法,對胡小石先生書論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胡小石《漢碑流派》以碑分派,論漢碑風格,說:“若以用筆之輕重,結體取勢之縱橫,與夫整個風格之奇正險易分之,大致可得十五種,每種以一碑為代表。”此正是李瑞清研究方法的延伸。
游壽先生則把以國分派的方法運用于金石研究。如以地域、時間論金石風格,《金文與〈詩〉〈書〉論證》說:“河西為員筆書勢策源地,推行河東諸國。至宣王之時,河西員筆書風已極盛,史籀作大篆十五篇,蓋在是時。故此盤(虢季子白盤)出在河西,于時書勢之和美如是。”
《論北朝法書碑志》指出:“文化隨著地方風氣而殊。書學藝術一為交際工具,由于交際范圍,也受地方影響。……同是北碑,而有地方不同風格。”《書苑鏤錦》說:“欲將兩漢諸刻列表因其地之殊,于其書體風格,細為紬考。”
游壽先生還進一步這些差異形成的原因。
游壽先生之書論,常從政治、人文、地理諸方面綜合探索,見地深刻,影響頗遠。其關于瘦金書淵源之論斷,幾十年后,仍為人所引證。在此基礎上的書法教育,自能高屋建瓴。
古人曾說:“書畫清高,首重人品。”宋黃庭堅曾說:“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游壽先生的書法教育,特別強調對學生道德品質的培養。游壽先生評書法,最看重的神韻與趣味。最不能忍耐的就是俗氣,經常書寫“博學于文,行己有恥”來贈勉后學要高潔情懷。1984年游壽先生編《歷代書法選》,對所選作品均加簡要點評。這些評語中,體現出游壽先生對道德修養的重視。如,文天祥作品下,點評:“雖不是名書家,而雅正有度。正如他名句:‘留取丹心照汗青。’”錢南園作品下,點評:“學顏之最佳者,雄勁,人品、文章均冠一時。”
胡小石先生曾敘述自己隨李瑞清學書的經歷說:“昔年學書從臨川夫子受筆法,嘗請問書何以得工。公曰:‘不欲人言工,則可工矣。’余聞之竦然。去今三十年,此語猶在耳際。大抵昔賢治學必有潛龍之德,所謂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是也。”
游壽先生繼承了胡小石先生的書法教育思想,大力倡導踏實學習,反對浮躁炒作。批評動輒以書法家相標榜,把書法當成‘奇貨’吹捧、招搖的做法,認為這“實是有失體統”。
游壽先生不僅言傳,更重身教。凡有學生請教,必耐心講解,可謂誨人不倦。游壽先生祖籍閩東,一生鄉音無改。有時學生聽不懂游壽先生的方言,游壽先生就邊說邊寫,不厭其煩。其場景令人感動,學生如坐春風和氣中,受到人格的陶冶。
游壽先生始終把扎實的基本功訓練放在書法教學的重要位置。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要取法乎上。游壽先生強調,書法教學之初,必須珍惜學生干凈的天資,給他們看上乘的法書,使他們具有較高的韻致,避免受到庸俗的干擾。因為一旦染上陋習,往往先入為主,眼界不高,字就會流為俗不可耐的“買賣字”,其境界連館閣體都不如了。1963年《歷代法書選輯·后記》:“寫字是藝術,藝術應當講求真美精善,所以要求青年寫好字必定先為青年具備臨摹的善書范本,提高他欣賞樸素而美善的書法水平,使不沾染于翻刻失真庸劣的簡帖習氣。”
游壽先生認為,可供初學的上乘的法書包括鐘、王、隋代妙楷、初唐諸名家等。打好這些基礎,學生眼中有了上乘法書基礎,以后再寫篆、隸、行、草,隨著學生年齡、閱歷、技能的增加,書法才能可觀。1963年、1984年,游壽先生曾兩次為學生編寫《歷代書法選》作為教材。一則展現書法發展源流,二則提供可資臨摹的范本。其中,上述法書占據了大多數的篇幅。我初到游壽先生門下時,游壽先生出示《禮器》《華山》善本,命復印臨摹,并親為題簽。同時贈《宣示表》放大本多冊,囑轉送習字同學。在跋語中,師贊譽該帖“俊爽,初學之基”。
對初學者,游壽先生注重以工整秀美法書,打牢學生的書法基礎。《復趙雋明書》中提到:要“先學正楷,……《龍藏寺碑》,極好。”并諄諄告誡學子要謹慎對待樸拙之作。臨《倉頡碑》跋語曰:“此書樸拙,青年慎勿學之。”臨《云峰山石刻》跋語曰:“初學者忌之。”游壽先生出此言,時值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書法熱漸漸興起,求狂求怪之風日盛,游壽先生冷靜地告誡青年學子,打好基礎,要走正路,不要為時風所左右。
從中可見游壽先生對學生基本功的要求,就是既合乎法度,又不使流于刻板。因此,對顏、柳書法,雖肯定他們的成就,但并不倡導。
(2)要勤于實踐。游壽先生反復強調,書學技藝,需要深厚的功力,再浸以意趣。理論識見雖高,而功力不深,也不足以稱為書家。法度是在實踐中熟練,在熟練中提高的。離開實踐,就無從提高。
在實踐中,游壽先生特別重視執筆方法,主張執筆要用力拿緊,懸腕臨摹,這樣才能確保中鋒運筆,把力氣貫注到筆尖,寫出來的線條才會勁健。游壽先生自述,初學務求線條勁健,自己學漢隸之所以由《禮器》發筆,就是因為其規矩,有勁。游壽先生結合自己的學習體會,對那些容易產生誤導的錯誤方法進行了批評,游壽先生《隨感錄》說:“有一幅畫,畫面上的懷素作書,大、小二指握管,三個手指如蓮花瓣翹起,初看還以為畫的是道士點圣水,細看才知是懷素作書。我們未見過懷素作書,不過,從我個人的習字實踐中認識到這不是寫字的姿勢。……倘將這樣的執筆方法擴大開去,會使下一代受到不良影響。”
(3)要重視繼承。游壽先生重視創新,但作為基礎階段的書法教育,游壽先生更強調繼承的重要性。游壽先生在《隨感錄》中說:“書法要有個性。鐘書如鴻戲天衢,王書如虎臥鳳閣。王書出于鐘書而有個性。歷代名家書法都有個性。倘沒有個性,就不成家了。”同時指出:只有在多寫、多看,吸收前人菁英的基礎上,才能形成自己的韻貌,不是旦夕咄嗟可望成就。“不精于臨摹,而言翻出新樣,是不可能的。”
游壽先生書法教育的理論與實踐對于當今書法風尚亦頗有啟發意義。
■ 編輯/魏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