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著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一句詩,“拉薩的人最熙熙攘攘,但瓊結的人兒最漂亮”,我們就從拉薩直奔山南瓊結。有說這瓊結的人兒指的是五世達賴的同鄉美人達娃卓瑪,她曾憑歌聲打動五世達賴免除同鄉勞役。我們也去了傳說是她的故鄉的雪巴村尋找像達娃卓瑪那樣善歌女子,但一個也沒見著。
達娃卓瑪在漢人的著作里,曾被附會成倉央嘉措的情人,此大謬矣!后來我在拉薩和一個民間文學學者說起,他好生氣憤,他說仁增旺姆才是倉央嘉措在瓊結真正的情人。的確,拉薩木刻版《倉央嘉措的歌》里有這么一首:“在東山的高峰,云煙繚繞在山上,是不是仁增旺姆啊,又為我燒起神香!”學者卻給我講了另一個故事:倉央嘉措原來從未與仁增旺姆相戀,他知道她,他們曾在瓊結擦肩而過而——“若是他們能成眷侶,倉央嘉措將成為西藏真正的王者,他們繁衍的家族將千秋萬代……”
離開瓊結,轉而去了西藏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康,倒是有大收獲。雍布拉康兀立小山嶺上,秀美靈巧,可想象當年藏王與妃子在此度夏,小國寡民之快樂。上去的路頗氣喘,再轉過來的時候遇見幾個從扎囊來朝圣的婦女,她們繞著雍布拉康轉經,轉著轉著就自發地唱起歌來,正合我心,于是錄了半天音。其中一善歌中年女子和一年輕女子對我們特別友好,即使走下山頭仍屢屢回顧揮手。
下了雍布拉康,小雨飄飄,我們去了昌珠寺。昌珠寺我去年過而不入,后悔了一年,這次趁其關門前一小時盡情游覽。不愧是西藏第一個寺廟,不少木雕唐卡都是真正的古樸味道。在大殿,一個寺廟管事教我學藏人一樣鉆進神龕下的通道轉圈,我磕磕碰碰轉了一半,摔倒在地,管事扶我起來,面露贊許之微笑。
觀賞完樓上著名的珍珠觀音唐卡,暴雨驟至,我躲在殿下拍攝風卷浪幡、雨打墻,又遇見善歌中年女人和她的小孩,沖我一笑:又見到你了。我把鏡頭轉向她們,配上了畫外音:原來這就是瓊結的美人。
門隅的姑娘是峽谷流水,
向北向南捎著六聲杜鵑;
門隅的男子是水中傷雷,
向東向西不懂再回頭。
通過熟人關系,解決了邊境證問題以后,我們就去了山南最南之地:錯那。車過澤當,過瓊結,越接近錯那風光越是與山南地區之北部不同,更為多姿。也許因為喜馬拉雅山的緣故,樹木莊稼更豐富,山巖的變態更甚。
進入錯那邊防境內,好一番邊陲景象,車子緩緩爬升,漸漸到了五千海拔之香巴雪山,舒緩高原、百里無人,只有艷麗湖泊那日雍錯赫然展開,背后是被陽光照出了五色的遙遠山嶺,以及在云霧中隱現的積雪山巔。過了雪山,車彷佛在喜馬拉雅百萬年的折褶里穿行,人則如憂郁的流亡者,含枚疾走。這就是古代的門隅地區,倉央嘉措的故鄉。倉央嘉措說:
“我和情人相會的地方
在南門巴的密林深處
除了巧嘴鸚鵡
哪個也不知道
能言的鸚鵡啊
這秘密請不要向岔路口泄露”
門巴女孩子們的確比山南其他地方漂亮,民居也更古樸。
抵達錯那縣城,好一個空落寂寞之邊城,氣溫驟寒,戀愛的少年男女在一只過馬路的牛前面喁喁私語,電線桿上貼著尋找反叛離家出走的男孩的招貼:“現場抓獲者獎勵兩萬元”,就像北美某個孤涼的拓荒地。我們拜訪了當地一個老朋友大海的妻子,她替我們聯系好了去勒布溝門巴村的車子,我們邊吃飯邊談好了價錢,司機是個門巴族的小伙子,旁邊一個湖南包工頭不斷勸我們不要連夜趕去,非常危險云云。
但天色已晚,明晚還要趕回拉薩,我們非走不可。七點多我們匆匆上路,小伙子叫小巴珠,20歲,開一輛北京吉普。他說路雖極其糟糕,但他非常熟悉道路。車子上山,漸漸省道就沒有了,換作泥路,接著是更糟糕的被工程車和雨水蹂躪得不成樣子的“路”。而且大霧四起,能見度不足5米,吉普慢慢吃力地在不斷盤繞的山路上跋涉,危機四伏,常常一顛簸,輪子就離路邊懸崖不到一米。安全帶還是壞的,我坐在副駕駛座,只好默念倉央嘉措之名和六字真言祈禱。霧中時而有過往車子,有馬,有修路工的帳篷,這些如苦行僧的修路工真讓人不解和敬佩——想來他人看我們亦如是。
夜山幽藍,翻過整座波拉山,夜才真正黑下來,但還能辨認勒布溝的流水與樹叢、倏忽而過的馬群,直到遠遠能看見門巴鄉,黑已不見五指。繼續跋涉一小時,到達門巴自治鄉前沿,小樓房的建筑風格果然與數里外的不丹相像。我們幫一家小商店的母女倆卸了小巴珠給她們帶的幾十箱拉薩啤酒。又繼續跋涉一小時,終于到達麻瑪鄉,入住新建無名賓館。
這是我生平走過最險的路,有人說我這是真的衣錦夜行,我道這是泥污中一朵蓮花心的照耀。
群山押解,群山啞嗓,
群山揮灑億萬碎銀。
你買得去我的拉薩酒坊,
買不去我的賣酒情人。
翌日7點鐘就起來,早飯后小巴珠帶我們去村里,村子被勒布溝包圍,因此山水特別豐潤秀美,就像我曾在云南見過的峽谷下桃源景象,藍房頂、轉角窗的門巴屋子也較厚重的藏族屋子輕盈。先看了今年五月他們首辦倉央嘉措文化節的遺物:一個個鋁合金制造的巨大詩牌立在谷地的中央,雖然是倉央嘉措最美的情詩句子,但這些金黃金屬與四周的綠意格格不入,還不如一直留連在我們旁邊的小牛小羊。
隨后又去門巴人住處,南木加想買這里的特產木頭碗,孰料竟要600-900元一個。時間不多了,我們的目的地還在半山上,先隨小巴珠送各種貨物給村民和兵營,山路輾轉最后去到另一個門巴村貢巴鄉,這里已經有會唱門巴古歌謠的一個老婦人強久等著我們,后來還找來一個害羞的中年婦女白月措姆,以及作為翻譯的女大學生斗卓瑪。
強久和白月措姆各唱了多首門巴的傳統歌謠,以及一首倉央嘉措《東山上升起皎潔的月亮》。我又邀她們出門外坪上拍攝歌唱,門外就是勒布溝的千山層疊,歌聲一起眾山搖。離開前,強久請我喝了自釀的青稞酒,三口一杯的干。開車離開,小巴珠指著遠山說:山后面就是不丹,騎馬的話兩天就到。
又重復了昨晚的危路攀援,大霧彌漫,養路人時隱現。三個小時后回到錯那縣城,大海媳婦一家強留我們吃了午飯。我們匆匆開拔,怕趕不回拉薩。202省道繼續憂郁的延伸、起伏,到隆子縣的時候,偶遇一隊過望果節的婦女,盛裝、背著經書,在幾個旗手、鼓手和一大一小喇嘛陪伴下前行。我們急剎車下來拍攝和錄音,她們見狀反而高聲歌唱起來,歌唱間含笑窺人。最老的歌者對我笑咪咪地用藏語說:你來背這經書,我來坐車如何?
就在她們之間我拍攝到了此行最美麗的笑臉。她們是阿西鄉來的巡游者,身上的隆重服飾在陽光下濃郁沉重,但掩不住少女臉上的純真明媚——如此明媚,但將不知所終,她們也會在千山之深處寂寂過此一生嗎?她們幻想過她們的倉央嘉措嗎?她們的直腰身,最后也會彎如南弓。惟愿祝福你,宇宙中最淳樸真摯的笑容。
車子在她們身邊稍待,旋即又開向塵埃盤結的城市中。“門隅的男子是水中傷雷,向東向西不懂再回頭。”水中傷雷其實說的也是我自己,被這些剎那幸福的榮光所包圍,像一條沉默的魚不懂得訴說幸福與不幸的滋味。
高高的雪峰在家嗎?
玉鬃的雪獅來探望你。
玉鬃的雪獅不回家了嗎?
不度亡仁波切我要走了。
在藏最后一天,造訪山南的羊卓雍錯和浪卡子,浪卡子宗是倉央嘉措坐床以后入拉薩前駐錫盤桓之地,但記載語焉不詳,甚至還有漢人作家虛構他向往羊卓雍錯旁邊薩頂寺的女活佛之事,亦是荒誕。
翻過5030米海拔的崗巴拉山,曲折百回,上得山頂赫然看見山那邊的羊湖浩淼,左右延伸不見盡頭。山頂已經被開發成一個旅游區,一時間擠滿了呼嘯嬉鬧的漢人,滿臉油脂手中相機咔嚓不停,可悲的是也有不少藏人牽來了他們心愛的藏獒、牦牛,披紅戴綠的招徠漢人拍照收錢。藏獒都是一流俊美的巨犬,頭大如獅,但即使鬃毛都被染成紅色,依然是一幅落寞表情。
這末日一樣的狂歡氣氛只顯得山下的羊卓雍錯無比平靜超然。匆匆驅車下去,沿著羊湖北岸一直開,游人漸零星,牧人也少見,只有羊群牛群自顧自吃草。開過羊湖盡頭再繞至南岸,過浪卡子不入,轉土路過危橋,來到此行目的地薩頂寺。
此寺偏僻卻盡享好風光,遠處一左一右分別是羊卓雍錯和寧金康沙雪山,以藍以白均衡著水與雪最宏大的靜謐,而薩頂寺就處于靜力相持的均衡點上。薩頂寺之著名,因為它的主持是西藏惟一的女活佛主持,十二世多吉帕姆——她現在年事和世俗地位已高,在寺廟最高處仍供有她年輕時肖像,嫻靜和美,含笑倚坐,雖溫柔如鄰家姐姐,卻矜持不可觸。薩頂寺也給人這種感覺,仿布達拉宮的結構,含蓄內進,盤繞出許多未名空間來。
喇嘛不多,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女尼,有小喇嘛和小女孩,分別嬉戲。我們也像無言的藏獒,落寞而來落寞而去,車子彷佛扎進遠方寧金康沙雪山的倒影中。
在《西藏民間歌謠選》里看到一首措那的果諧歌謠,里面唱道:“高高的雪峰在家嗎?玉鬃的雪獅來探望”;另一首山歌則像是回應:“雪山的獅子去年就去了,雪山一直等你到今年;獅子啊,不要耽擱,快些來,積雪一直等你不會變。”這也是我想唱給倉央嘉措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