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在這個小鎮的旅店里——古老時鐘敲出的微弱響聲,像時間輕輕滴落/有時候,在黃昏,自頂樓某個房間傳來笛聲/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愛我,我也不會在意。
——茨維塔耶娃《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正午,驕陽似火。院子里的水泥地泛著明晃晃的白光,刺得人眼睛發痛。大門外的土道上,偶有過往的車輛,馬上會升起漫天的塵煙。
飯后余閑。她支著胳膊坐在小院的樹陰下,仿佛進入了夢境。真像是做了一場夢,無論如何,她也沒有想到自己和丈夫會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當初跟朋友們說起時,大家都嚇了一跳,竟然是智障收容所。
平心而論,這座愛心人士捐資興建的收容所,條件不錯。起居室、活動室、廚房,寬敞明亮,一應俱全;偌大的院子前面,是占地兩坰左右的菜園,周圍成趟的海棠樹、葡萄架,這時候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眼的繁茂與熱鬧。
一派豐收景象的大菜園子,是她和丈夫一手打理的,還有那十多個智障人,一日三餐、洗洗涮涮,也都是他們的日常項目。有時想想,她也會啞然失笑,兩個來自大城市的人,怎么會干上這樣又苦又累的行當呢?而且,一干就是兩年。
從前,學體育出身的她,人雖長得高高大大,但說起話來,從來都是柔聲細語的。三口之家的小日子,談不上富有,但也滋滋潤潤。怎料有一天,平地起風云,她說下崗就下崗了。又總是禍不單行,看起來強壯得老虎似的丈夫,偏偏又患了中風。等到丈夫能出門行走了,朋友就給她介紹了這份工作。
第一眼,她就看中了這地方。雖說是偏僻的所在,四鄰不靠,但是風景好,空氣也新鮮,有利于丈夫身體康復。那時,兒子剛好考上大學,他們也就再無后顧之憂。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她去哪兒,他也就跟她到了哪兒。
終于過上農夫農婦的生活了,可卻不是她無數次幻想過的牛郎與織女。從清早到天黑,她跟著這群智力幾近于幼兒的人打著交道,給他們做好飯,盛好菜,看著他們吃完,然后自己再吃飯。大熱的天里,她要個個地督促他們洗澡、換衣服。有不聽話的,就要對他們大喊大叫,而他們也仿佛最怕她生氣,聽她提高了聲音,就立刻一絲不茍地按她的要求去做。閑下來,她還教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兒念兒歌,“小白兔白又白,兩只耳朵豎起來……”, 光這兩句,就足足教了一年多。
她跟他們生氣,也跟丈夫吵架,卻都不是真生氣,只是口無遮攔,有口無心。在這個小院里,她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也不用擔心某句話傷到了別人。那些單純得有些可愛的“傻子”,只會記得她的好;而丈夫,不知道該幫她什么忙時,就一任她對自己頤指氣使,像個做錯了事情怕挨批評的小孩子,而看著她的眼神,卻滿是疼惜與憐愛。
他的角色,永遠都是她的助理兼手下。她是農村走出來的孩子,從來不怕苦和累,他卻不同。在城市里長大的他雖然不是出生在富裕之家,從小卻被父母掌上明珠似地寵著,上了年紀,又病了。名義上,說他是一家之主,可看起來,他卻常常更像是遠道而來的一位客人:眼看著妻子忙得團團轉,劈雷閃電般,他也很少想到主動幫她做點什么,仿佛插不上手似的,一副天高云淡。于是,她終于生氣了,怒發沖冠,像是一位馳騁沙場的女將軍,她大聲吆喝,指揮若定,而他們,包括她的丈夫,仿佛都成了她的小兵。他們不緊不慢,看著她的眼色,螞蟻一般行動起來,最后總能打一個小小而又漂亮的勝仗。小小的院子,就這樣成了她的舞臺與天下。
她最喜歡夏日黃昏。有時候看看電視,讀讀書報,有時候,就跟丈夫一起,看滿院的花開花落,還有那些無欲無求的眼神。一天的忙碌過后,小院落里是難得的安靜與清涼。丈夫的心情也極好,不干活時,他幽默的本性又煥發出來了,他給她講笑話,讓她開心。他們還一起給在城里讀大學的兒子打電話。兒子是那么優秀,以至每次電話過后,許久許久,他們還沉浸在美好的想象和巨大的幸福中。于是,恍恍惚惚,她好像又回到了初戀的時光……遙遠得像是電影里的鏡頭,卻是他們最深切的回憶!
時光流逝,曾經,她的豪情萬丈的理想,還有那些風花雪月的時光,也像這夕陽一樣,慢慢地沉下山去了。
但她的心,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