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燈、金魚燈、宮燈、球燈、紗燈、紙燈、玻璃燈、扇型燈……我漫無目標地尋找,尋找著童夢中的一盞燈。那燈是金的、銀的、方的、圓的,已經模糊不清。然而幾十年過去,它不但沒有從我的記憶中隱沒,反而卻一天比一天鮮明地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的夢中出現了一座巍峨的大山,那是被滿族祖先稱之“果樂敏珊延阿林”的長白山。山下滿族先人“女真率皆耕墾,農人與牛,布散于野”(《東戍見聞錄》),但“不種谷黍,所種止稗子,舀米旋炊粳飯?!保ā度泵藭帯罚=鸫螅瑵M族人主食有了饅頭,黏面餑餑等。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外婆的外婆的外婆在蒸饅頭間變了花樣,做了幾個小麥穗、小動物,蒸熟后引起一片贊嘆聲。一代一代的演變,花饅頭變成了祭祀燈。滿人認為人有靈魂,可以各處游蕩。每年除夕前,要擺供磕頭,請已故的祖先和諸神回家過年。正月十五元宵節,用各式各樣蒸好的面燈照亮,送走祖先、諸神,開始新的一年的生活。一年一面燈,一年一枯榮,面燈彌漫著滿族歲月的風情。
又是一夢,夢中黏谷子、糜子、高粱、大豆、玉米,帶著莊重而虔誠的神色走進我外婆手中花盆中,立即化成了水,化成了粉,漸漸地融合了。我外婆穿著旗袍,頭戴“大頭翅”,凈手凈面,從發酵好的大面團上揪下一塊,麻利地揉幾下,立即一個動物的雛形就出來了。然后三捏兩捏就出現一個虎娃。用木梳或剪刀按幾下剪幾下,再安上兩枚大棗,虎娃耳朵、眼睛、嘴巴就活起來了?;⑸砩贤诔鰜硌b油坑坑,放在鍋里蒸熟后把搓好的棉花燈芯放在油坑里點燃,一個虎燈就站在雪花中了。
捏面燈的外婆心靈手巧不用食花模子,隨心所欲信手捏來,就能捏出一個樸拙粗獷線條渾圓的面燈來。她把用黃豆面捏的面燈稱作“金燈”,白面為“銀燈”,苞米面的稱作“銅燈”,高粱米的為“鐵燈”。她用蘭花草、杜鵑花、鳳仙花提取紅粉藍等色,作成色面,變成五彩繽紛的貓燈、魚燈、梨燈、西瓜燈等。正月十五的夜晚,族人們就會虔誠地把外婆做的雞燈放在雞窩里,意味著金雞滿架。魚燈坐瓢放進水缸中水井里,意味著年年有余。貓燈坐在墻旮旯,防止老鼠偷糧。蛇燈放在路口,保佑家人行路順暢。水果燈擺在祖宗板前,蓮花燈送到祖墳上,以求祖宗保佑全家平安大吉。
滿族做十二生肖燈有個習俗,十二個生肖代表十二個月的兇吉,預兆各月的旱澇。剛出鍋的面燈,邊緣蒸有裂紋的謂之“笑了”。但所對應的月份一定是兇多吉少,所以在那個月份格外當心。而面燈燃滅了,但燈體完好,所對應的月份一定收獲頗豐。“牛燈運到牛欄旁,牛壯不愁活兒忙,豬燈進到豬圈旁,肥豬貪睡把肉長。狗窩送個黃狗燈,看家護院誰敢闖……”年輕的外婆不在意面燈“笑”或“不笑”,一往深情地注視著每一盞生肖燈,宛如在看著自己的孩子,滿足的微笑飛上了眼角……
“夢醒來時,百年的外婆依稀可見,只是我看不見外婆那張喜悅的臉,只是有一層說不清的東西隔斷了我與外婆的對話。一次又一次的夢,拉近了我與外婆的距離。我夢見外婆為嬰兒做的生肖燈,為老者做的長壽燈,為新婚夫婦做的子孫燈,無一不印下了外婆的血汗和智慧,印下了外婆的笑聲。我再一次走進了那個夢中,走進那一盞盞面燈里。那把老剪刀,那個面板,那把木梳,那口土鍋,那個蓋簾,在冥冥之中牽系著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