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所有事情,咸明亮都可以用一句話打發: 輪子是圓的。輪子是圓的,所以別管了。只能那樣了,輪子是圓的嘛。好,沒問題,就那么來,因為輪子是圓的。隨便你們怎么辦,反正輪子是圓的。你說那輪子?修好了,輪子總歸是圓的。不必再舉例了,他言必稱“輪子是圓的”,已經成了口頭禪,就像有些人開口之前要慢悠悠地“呃——”一聲一樣,不管需要不需要,大多數時候沒有實際意義。輪子。輪子。輪子輪子。因為他是個開車的。
我認識咸明亮的時候,他就是個司機。那時候,花街上的男人多半不跑車就跑船,包括倒插門來的。二十四歲那年,他從運河下游的鶴頂倒插門進花街,做船老大黃增寶的上門女婿。老黃的女兒嫁過人,有個兩歲的女兒,丈夫跟老黃跑船時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就站在船頭抽煙,老黃喊他吃飯進倉吃飯,他扭了一下頭,就像根木棍似的斜斜地落進水里,撈上來已經沒氣了。這個丈夫也是倒插門來的,老黃對他很好,準備干不動了就把船交給他。但他命薄,一百七十斤的大塊頭扭個頭就死了,都不商量一下。老黃獨女,非得招個上門的傳宗接代,他一輩子掙下的那條船也得傳下去,給別人他不放心。咸明亮來花街是學車的,整天跟在老司機陳子歸屁股后頭,跑長途的時候他來開,讓陳子歸歪到副駕座上打瞌睡。他喜歡一個人操控解放牌大卡車的好感覺。
咸明亮不開車時整個人晃晃蕩蕩,手插口袋像個害羞的二流子。一年到頭穿著同一樣式的黑色太子褲,屁股肥大,褲腿到小腿處突然收緊,他又喜歡把褲子吊在胯上,所以我總覺得他的褲子隨時可能掉下來,見到了就想幫他提一下。他跟花街上所有人都打招呼,跟每個小孩都問同樣的問題:“喂,小伙子,知道輪子是圓的嗎?”單調的游戲他也能玩得上了癮。如果知道,他就給你一塊糖;如果不知道,他也給你一塊糖。那天他花街上和老黃的兩歲孫女玩,拿一塊糖問那孩子輪子是扁的還是圓的,從東邊來了一個算命先生。
那些年常有算命先生走鄉串戶地掙錢,聽說瞎子最靈驗,但那天來的不是瞎子,他會算,會摸骨,還會看面相和手相,所以不能是瞎子。四周立馬圍了一大圈人,花街上忙人多,閑人更多。為了證明自己靈驗,算命先生捏著山羊胡子(好像所有算命先生都留這一款胡子),隨口就點出面前幾位的身世。孟彎彎,一臉五谷相,應該是個賣米的。藍麻子,雖然臉上不太平,那眼神和笑平和軟弱,可能是個做豆腐的。馮半夜,那一臉殺氣,握拳時候有爆發力,肯定是屠夫。丹鳳,他看了看丹鳳,措詞半天才說,以后一定能找到靠得住的男人。他已經看出來丹鳳是個半夜開門做男人生意的那種女人。
花街上走南闖北的人很多,有人知道不少算命先生其實沒半點兒道行,不過是提前通過某種途徑打聽到此地一些人物關系,然后復述出來做個障眼法而已。取信之后就可以順嘴瞎蒙,上天入地亂扯,錢就全來了。所以有人就指著咸明亮,讓算命先生看上一看。咸明亮家在鶴頂,料想算命的做不了如此周詳的功課。
算命先生圍著咸明亮和老黃的孫女轉了兩圈,揪著胡子說:“不對啊。這年輕人分明沒成家,可這孩子卻又是他閨女,而且不是親生的。這關系我也糊涂了。”
大家調笑著準備散掉,這咸明亮和老黃家,這是哪跟哪呀。果然露了馬腳。正好老黃女兒出門倒洗衣水,算命先生指著她說:“他們倆是一家!”
大家更笑了,對咸明亮說:“明亮,還不幫你媳婦潑水去。”
咸明亮臉上的紅一直蔓延到肚臍眼,但他笑么兮兮、晃晃蕩蕩地說:“只要她答應做我媳婦,我就潑。就不信輪子不是圓的。”
“你們看著,他們肯定是夫妻。”算命先生把布包甩到后背上,繼續往前走。“下次我還來,他們倆不成你挖我兩只眼當鵪鶉蛋炒著吃。”
等算命先生三個月后再來,咸明亮已經到黃家入贅十天了。就是因為算命的一句話。老黃從水上回來,聽說后招咸明亮見一面,就定了。咸明亮在鶴頂只有一個后爹還在,天大的事情他也可以一個人做主。管它倒插門不倒插門,反正都是做男人,還不費力氣賺了個爹當。這一回算命先生的生意好得不行,在石碼頭上運河飯館里坐鎮兩天,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和南大街的人都來了,攥著錢讓他算。我爺爺也相了一次面,算命的說我爺爺大福之相,孫輩必出大才。那時候我剛念初中,的確成績不錯。我爺爺問,能考上大學嗎?算命先生說,豈止大學!我爺爺高興壞了,人家要一百五十塊錢,他給了兩百。
不過幾年后我沒能如算命先生預言的那樣去考大學,而是去了北京。高三那年我十七歲,因為神經衰弱退學了。看不進去書,睡不著覺,整天頭腦像被念了緊箍咒,一圈圈木木地疼,如果繼續待在學校里我會瘋掉。所有同學都在苦讀,要去擠那一根獨木橋,我只能像個游魂在校園里四處晃蕩,完全是個神經兮兮的局外人。有一天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場,然后回宿舍收拾好行李回家了。我跟家里說,就是去死我也不念了,念不動。父親不明白看上去好端端的腦袋怎么會出問題,那好,你不是圖清閑么,跟你姑父去北京干雜活兒,掙一個算一個,順便養養你那古怪的腦袋。我就跟洪三萬來到北京,在海淀區西郊的一間平房里住下來。那地方真是西郊了,跟在農村差不了多少,不進城的時候,要看北京我就得爬到屋頂上往東看,北京是一片浩瀚的樓房加霓虹燈的熱帶雨林。
具體地說,我干的是貼小廣告的活兒,替我姑父洪三萬干,他是個辦假證的,我和寶來負責給他打廣告,把他的聯系方式最大限度地放到北京城里,想辦假證的就可以按照廣告上的聯系方式找到他。寶來二十出頭,來得比我早,我們住在同一間平房里,上下床。這間屋里還有一個上下床,住著行健和米籮,他們倆幫陳興多貼小廣告,都比我大一點。關于他們,我在一個叫《屋頂上》的小說里說得比較詳細,可以參見。現在要說的,是上面提到的咸明亮。
“嗯,輪子他媽的只能是圓的。”
幾年以后聽到這句話,我的耳朵動了幾下。當時我和寶來正在平房附近的驢肉火燒店里吃晚飯。沒有人能說出這句格言,連聲音都這么搖搖晃晃。我轉身看見咸明亮和一個兩手烏黑油膩的胖男人坐在另一張桌上。咸明亮理了個三七開的小分頭,穿的不再是過了氣的太子褲,而是牛仔褲。后褲腳被鞋子踩爛了,我斷定他的牛仔褲也是一樣松松垮垮地吊在胯骨上。咸明亮甩著兩只手在講話,兩只眼皮耷啊耷的,嘴角往右邊斜著輕輕地笑,啤酒喝多了的樣子。他把左腿搭到另一張圓凳子上時看見了我和寶來,說:“呀,你們呀!”站起來就往這邊走。
兩手油泥的胖子說:“喂,咸明亮,那咱們就說定了。”
咸明亮擺擺手,說:“不說了嘛,輪子就是個圓的。你得把我這兩個小兄弟的晚飯請了。”
“沒問題。”胖子說,“老板,再給他們加三瓶啤酒、六個火燒,夾肥腸的!”
咸明亮想到胖子的汽車修理鋪里干活兒,四瓶啤酒、六個火燒和三盤拍黃瓜事情就談成了。主要是咸明亮手藝好,要價又低。明天就去上班。在此之前,他剛到北京時,給一個辦假證的干活,招攬做假汽車牌照的活兒。他只攬到了十個生意,老板就進去了。干這行總是這樣,不定哪天就進去了。幸虧咸明亮跑得快,要不可能也得被捎帶進去。他已經餓了兩天才找到現在這個胖子修車鋪老板。
來北京之前他在監獄里,蹲了四年。出了車禍,他把人軋死了。
倒插進老黃家后,老黃一度想讓他改行,學著跑兩年船,接下來就可以當船老大了。那時候老黃就可以退休在家抱抱孫女,最好還能有個孫子,這得咸明亮努力。咸明亮拒絕了,除了這件事之外他一概聽老黃的。花街上的人都夸咸明亮,就是個親生的兒子也未必這么言聽計從,老黃值了。咸明亮堅決不改行,從小他就想開車,沒汽車時他騎自行車、開摩托車,無償幫別人開手扶拖拉機,后來跟定了陳子歸,終于成了司機,可以每天對著車輪子告訴別人,輪子是圓的了。
“我懶得跟他們爭,”咸明亮說起他的溫順,笑瞇瞇地說,“說啥我就干啥。又不是殺人放火,操那份心干嗎。能開我的車就行了,輪子是圓的,你說對不對?”
他的婚后生活很幸福,起碼看起來如此。他對白賺的兩歲女兒很好,跑完長途回來就給她帶好吃的,那孩子叫他“爸爸”跟親爹一樣親。大家都覺得咸明亮已經成了花街人了,他出了事。
這些年他老覺得那車禍不應該是法庭判決的那樣,因為受害人在死前的確一再求他:“兄弟,求你給我個痛快。我一絲一毫都不想活了。兄弟,來吧,我化成灰也會記得你的。”化成灰也會記得他,咸明亮覺得挺瘆人。于是受害人換了說法:“兄弟,你就倒倒車,死了我也要感謝你。”咸明亮想,成人之美,不算大惡吧,就兩腿哆嗦著上了車,打了倒退,他聽見那人這輩子最后一聲歡呼。
這種事只能出在晚上;對他這么好的車技來說,也只能出在岔路口;還得是他喝多了的時候。那天的確喝高了,安徽天長的黃昏時吹進駕駛室的風他能聞出一股香味,那個黃昏真是漂亮,車跑起來像在飛。暮色從大地上升起來,像摻過水的墨滴到了宣紙上,嘩啦全世界就灰黑下來。“沒有比這時候開車更舒服的時候了,”咸明亮對那個黃昏依然懷念,“然后就到了那個岔路口。輪子為什么是圓的呢。”他的臉色開始變,嘴唇抖了兩下。然后天就黑下來了。從右前方的岔路上沖過來一輛自行車,咣——等他剎住車,車已經從自行車上過去了。
咸明亮從車上下來,聽見有人在叫喚,立馬明白這就是傳說中的車禍。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撞上車禍。在卡車后頭五米遠,一個人和他的自行車躺在一起,都變了形。自行車的后輪子還在艱難地轉動。那個人痛苦地跟他說:“兄弟,給個痛快的。”
咸明亮渾身抖起來,說:“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想去,你讓我死就行了。”
咸明亮懷疑自己聽錯了,硬著頭皮走上他跟前,那是個瘸子,旁邊還有一支木拐。很難想象他是如何騎上自行車的。不過現在他已經成了癱子,車輪子從他的兩條大腿輾過。
“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去,你看我都這樣了。”他斷斷續續地說,就算不想死,疼痛他也難以忍受,“我在路口等你很久了。你倒倒車,就當幫幫忙。”然后他開始求咸明亮。
咸明亮當時肯定也嚇暈了,竟然同意了。他讓我幫幫忙,我只能答應。我倒車是從里到外都在抖,全身每個地方都在出冷汗,手指甲、腳趾甲都在出,真的,你們一定要相信我,輪子無論如何也是圓的,車往后退五米、六米、七米,我聽到一聲大叫,跟歡呼一樣。我繼續往后倒,讓前面的輪子也經歷一遍。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非要死,但他那么想死,我只好照辦。然后我把車停下來,渾身水淋淋地坐在路邊,等下一輛車過來。十分鐘后來了一輛摩托車,我給了那人十塊錢,說:
“大哥,幫個忙,找電話報個案,就說我在這里等著他們來。”
該說的都說了,戴大蓋帽的就是不信,他們測出咸明亮喝了酒,更不信了。不信他也沒辦法,該怎么辦就怎么辦。無論如何的確是他把人給輾死了。在法庭上,他們問,你服不服?咸明亮說,說了你們也不信,那我只能服了。輪子是圓的嘛。
“你說什么?”他們問。
“我說輪子是圓的。不會錯的。”
他們說:“神經病。押下去!”
因為表現好,五年的刑期四年就出來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表現好不好,反正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其他時間他就歪靠著墻打盹,清醒的時候想想車,從整體想到局部,再從局部想回去,把每一個零件都揣摩了無數遍。最后一年他得到一個機會,給監獄里修車,這是他最快活的時光,為了能把時間盡可能多地耗費在車上,他總是修好這里的同時再弄壞那里,這樣他就可以像上班一樣輪流修監獄里的各種車輛。沒汽車可修時,修手推車他也很開心。出來時獄警還夸他,小伙子,修得不錯。
回到花街他發現事情起了變化,家里突然多出了個一歲的兒子。如果這小家伙現在三歲多,他基本上還能理解,但是只有一歲,這就很意外。不過輪子說到底是圓的,世界上不存在想不通的事,想不通是因為你不愿仔細去想。咸明亮不愿仔細去想,但顯然也想明白了。老黃在另一間屋里和他雇的一個船員在沉默著抽煙。老黃的女兒懷抱一歲的兒子坐在咸明亮對面,她說:
“你要不想認下這個兒子,你也可以離婚。”
咸明亮摸著他的光頭說:“你想讓我認還是想讓我離?”
“隨便你。”
“那就是想讓我離了。”咸明亮站起來,走到院子中央對另一間屋說,“我這就走,你可以插進來了。”
那個抽煙的船員咳嗽一聲,表示由衷的感謝。他把匕首扔到地上,白準備了。
我和寶來在驢肉火燒店里遇到咸明亮。因為出過車禍,又進過號子,咸明亮在我們那里找不到車開,沒人雇他。陳子歸幫忙說情也不行。這一行有很多忌諱,跑路時不能壓著別人衣服,見到死貓死狗得繞著走,不吉利。出車禍粘上了人命乃是不吉利中的尤不吉利者。我看到的新人咸明亮,已經從光頭變成了分頭,渾身上下唯有頭發上了一點心兒。把頭發留長,為的是每天早上梳頭時,能對著鏡子看自己幾眼。這是一個獄友跟他說的,一定要每天看看自己,想想自己需要什么,稀里糊涂混日子不好。
寶來問:“明亮哥,那你知道你需要啥?”
“我要知道就不照鏡子了,我就剃回光頭去。”
我說:“你需要輪子是圓的。”
“屁,”咸明亮說,“你不知道輪子是圓的?”
我也不知道我知不知道。我會說“輪子是圓的”并不意味著我就知道輪子是圓的。
咸明亮晚上沒地方住,希望能跟我們湊合一下。我沒問題,可以把床騰出來給他,我跟寶來擠一擠。寶來胖,但我瘦。加上衣服和鞋子我也不會超過九十斤。
喝多了啤酒,天快亮時咸明亮被尿憋醒了,去廁所時看見我和寶來在上鋪像神仙一樣坐著。不僅我們倆,行健和米籮也睜著眼躺在床上。“你們在干嗎?”咸明亮問,“集體練氣功?”
“睡不著。”我說。
“有人在放炮!”行健翻了個身。
“放炮?個小鱉羔子!嫌我打呼嚕叫醒我就是了,輪子是圓的嘛。”咸明亮穿上衣服說,“反正天也要亮了,我出去轉轉,你們繼續睡吧。”
寶來說:“反正天也要亮了,不睡了。”
“隨你們。別說我耽誤你們做美夢啊。”
對我們來說,這會兒睡不睡覺的確無所謂,打小廣告主要在夜里。我們通常都是天快亮時才上床,因為咸明亮來我們昨晚才早早收工。咸明亮從廁所回來,建議我們幾個要練出一套打呼嚕的本事,聲音越大越好。他就是在號子里學會的。你要學不會,那你夜里就不要睡覺了,一個個呼嚕打得簡直像比賽,沒有最響只有更響。照咸明亮那樣身板,跟呼嚕聲完全不成比例,得再胖五十斤才行。咸明亮說,你們看著辦。
說是這么說,第二天晚上他還是搬到屋頂上睡了。幕天席地,把自己放在四張椅子上,第二天早上一頭露水地醒來。本來他想直接在修車鋪住,那地方太小,汽油味又重,敞開門胖老板怕被人搶,不關門只能被熏死。咸明亮喜歡車,但不打算被車油熏死。但是露天不能常住,一陣風從北邊吹過來,北京就涼了,屋頂上風又大。關于屋頂的用途,在《屋頂上》那個小說里我也說了很多,我們四個人喜歡在屋頂上打一種名叫“捉黑A”的牌,誰抓到黑桃A誰就是另外三家的敵人,你得藏嚴實了,一旦露餡三個人就聯合起來把你滅掉。被滅掉之后就要請其他三個人喝啤酒吃肉串。咸明亮來了以后,如果修車鋪里不忙,也會爬到屋頂上跟我們一起“捉黑A”。過去總是寶來是“黑A”,現在咸明亮屢屢抓到黑桃A,也就屢屢被我們四個痛打。請我們喝過的啤酒瓶子在墻角擺了一大排。屋頂上還有一個巨大的用途,我在那個小說里也說了,就是供我們登高望遠,看北京。
半個月以后,咸明亮預支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在我們左邊的巷子里租了一間平房。第一天沒來得及買到席子,在光板床上躺了一夜。他的生活很簡單,在修車鋪干得歡實,他還有個愛好,把廢棄不用的汽車零件收集起來,他說早晚用這些廢物拼出一輛車來。平常這些廢棄的零件都賣了廢鐵,再小也是一筆錢。胖老板有點心疼,說,拿走可以,以后來修車的,你得給他們用最好的零件,你得給我翻倍地賺回來。咸明亮說,只要他們聽我的。
跑步的時候我常經過他的小屋。醫生說,治療神經衰弱最好的辦法就是跑步,跑起來,讓松弛掉的神經慢慢恢復彈性,哪天它像剛出廠的松緊帶一樣伸縮自如,毛病就沒了。我每天跑,想象大腦里有很多圈松緊帶,隨著我在街巷里越跑越遠它們就越來越勁道。經過他的小屋,只要咸明亮在,我就停下。墻角處堆的那些廢鐵,的確是廢鐵,一個個黑燈瞎火的,以我神經衰弱的腦袋,缺少足夠的想象力把它們和一輛光鮮體面的小車聯系在一起。但是他的腦袋里有幅精確的圖紙,他清楚每一塊廢銅爛鐵該在的位置。
“同志們,放眼看,我們偉大的首都!”捉完黑A,米籮總要偉人一樣揮手向東南,你會感覺他那只抒情的右手越伸越長,最后變成一只鳥飛過北京城。我們,四個年輕人,如果把我這個沒畢業的高中生也算上,對繁華巨大的都市充滿了無限希望。全國人民都知道這地方有錢,彎個腰就能撿到;全國人民也都知道,這地方機會像鳥屎一樣,一不小心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砸你頭上你就發了。但據我的觀察,北京的鳥越來越少,過去麻雀和烏鴉最多,現在也很難看見了,據說是因為高樓上的玻璃太多,反光晃眼,很多鳥花了眼紛紛撞死了。鸚鵡、畫眉和八哥還有一些,不過都待在籠子里,你別指望它們能飛到天上去拉屎。最后很可能只剩下一只鳥飛過天空,就是米籮那只抒情的右手,無論如何也拉不出來屎。但這不妨礙所有沖進北京的年輕人都有一個美好的夢想。
我們登高望遠。夕陽漸落,暮色在城市里是從樓群之間峽谷一樣的大馬路上升起來的,混合著數不勝數的汽車的尾氣和下班時所有人疲憊的口臭。我們一起看北京。
行健說:“我要掙足錢,買套大房子,娶個比我大九歲的老婆,天天賴床上!二十八歲,聽著我都激動。耶!”
米籮說:“我要有錢,房子老婆當然都得有。還有,出門就打車,上廁所都打車。然后找一幫人,像你們,半夜三更給我打廣告去。我他媽要比陳興多還有錢!舍不得自己買一輛車?不是說了嘛,我轉向,上三環就暈,去房山我能開到平谷去。”
寶來說:“我要開個酒吧,貼最好看的壁紙,讓所有來喝酒的人在上面寫下他們最想說的話。”
我其實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許我應該把頭發留起來每天早上照照鏡子。
“假設,你有五十萬,小東西。”
他們的理想、問法和在《屋頂上》一模一樣。
我的回答必然也和《屋頂上》一模一樣。我確信五十萬就是傳說中的天文數字。我真不知道怎么花。我會給六十歲的爺爺奶奶蓋個新房子,讓他們頤養天年?給我爸買一車皮中南海點8的煙?把我媽的齲齒換成最好的烤瓷假牙,然后把每一根提前白了的頭發都染黑?至于我自己,如果誰能把我的神經衰弱治好,剩下的所有錢都歸他。
“操丫的,沒勁!”行健和米籮說,“明亮哥,該你了。”
我們一起看咸明亮。他提了提牛仔褲(太好了,我總算見他提了一次褲子),抹了一下嘴,說出偉大的理想讓他難為情。也許此刻他需要一面鏡子,但他看著遠方重巒疊嶂的北京城,目光和米籮的右手一樣飛出去,然后滑翔、下降,落到城市另一邊的高速公路上。
“我就想有輛車,”他說,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二郎腿蹺起來抖啊抖,“到沒人的路上隨便跑。一直跑。輪子是圓的嘛。”
這個理想讓我們相當失望。一輛破車跑啊跑,有什么好跑的。
有一個傍晚咸明亮來到我們屋里,請我們幫他搬東西。他說話鼻音很重,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北京東郊,清水鼻涕嘀嘀拉拉往下掉,兩眼發紅。他把床搬到門口睡了兩夜,患了重感冒,因為屋子里被他拼湊汽車的破爛占滿了。我們不能想象這涼颼颼的夜晚,他一個人頂著滿天的星星如何睡得著。我摸了一把他的被子,使點勁兒我擔心捏出水來。一共五個人,我們必須從縫隙里才能擠進六平方米的小房間。那真是廢銅爛鐵,雖然被他組裝得像模像樣(其實我們也不懂,可是一堆零碎能拼到一塊兒,大小算個成就),黑乎乎臟兮兮的還是很難讓人有信心。我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這堆東西搬到屋檐底下,然后再幫他把床和一張破桌子搬進去。兩件事干完了,貼著屋檐又給汽車的內臟搭了個簡易棚子,咸明亮舍不得它被風吹日曬和雨打。對這個我們看不懂的東西,咸明亮胸有成竹,就等著吧,他說,整好了帶你們兜風,我就不信輪子它能不圓。
過了一周,他又招呼我們,得把那個逐漸長大的車內臟搬到修車鋪去,等著和車身、輪子裝到一起。我們借了隔壁賣菜老頭的三輪車,哼哧哼哧跑了兩趟。胖老板對這么多閑人跑到他鋪子里很不高興,咸明亮遞上煙說好話,都是一條街上的小兄弟,手腳絕對干凈。好像我們是去偷東西。行健說,操丫,啥玩意兒!
在修車鋪里,我看見一個用上了銹的鐵皮焊成的一半的車幫子,焊接處鼓起來很多鐵質的小瘤。還有輪子,四個放在一起我總覺得不一樣大。咸明亮說,廢棄的輪子里找不到四個一樣的,兩個兩個一樣大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他曾想過,實在找不到配套的,就先弄出輛三輪汽車。三輪汽車也是汽車,輪子也是圓的。我想象不出三輪汽車跑到北京的大馬路上會是什么效果,會不會像原始人進了咱們花街?
此后每次咸明亮到我們屋頂上捉黑A都報告好消息,快了快了。我們等著他把車開過來。一個周末,那天咸明亮輪休,真的就開過來了,嚇我們一跳,我敢肯定在此之前世界上看過這種汽車的人不會超過十個: 簡直是個怪物。車幫還是生銹的鐵皮,我是說一點漆都沒上,沒錢噴漆;這還不算,因為鐵皮不夠,他只好因陋就簡做成了敞篷車。銹跡斑斑的敞篷車,身上長滿了明亮的斑點,那是因為他把焊接處的小瘤給打磨掉了。只有打磨過的地方才能在太陽底下閃一閃光。座椅不咋地就不說了,全是淘汰的破東西;關鍵是它的前面兩個輪子小,后面兩個輪子大,整個車在生氣地撅著大屁股。
“上來!”咸明亮說,“咱的輪子絕對是圓的!”
我們坐上去,在幾條巷子里轉了幾圈,因為沒有牌照,上了馬路怕被警察逮。沒什么大感覺,和坐別的車差不多,除了身體總要往前傾,我得腳蹬住了前面的椅腿才能保證不滑下去。這好辦,抬高椅座就行。牌照也好辦,我跟洪三萬說一聲,搞個假的,幾瓶啤酒錢的事。兩天后,萬事俱全,我們決定在夜里上路試車。
正如咸明亮所說,馬力強勁。雖然噪音比較大,跑起來實在是快,前低后高給我的感覺就是這車迫不及待要往前跑,剎都剎不住。他把垃圾中最好的材料用在這輛車里。夜晚郊區之外的鄉村車輛本就不多,每輛車速度都很快,但每輛車最后都被我們超過了。超一輛車,我們就嗷嗷叫喚一陣。冷風吹進敞篷車,我們必須靠著這點兒興奮才能抵御寒冷。后面的車只能絕望地照亮我們的假牌照。我也搞不清究竟跑到門頭溝的哪個地方,車子突然熄火,我們停在了野地里。
行健他們三個坐下來,喝剩下的最后兩瓶啤酒;我給咸明亮拿著打火機,讓他檢修車頭。先是啤酒瓶冷下來,接著我們身上開始冰涼,咸明亮想到的地方都搗鼓了一遍,它還是一堆比我們還涼的鐵。現在首要的問題是取暖,咸明亮停下了,讓我們去路邊找枯草、樹枝和磚頭塊來。他從油箱里放出來一點兒汽油,點著草和樹枝,我們烤火他烤磚頭和石塊。等人、磚頭和石塊都熱了,他拍拍腦門站起來,在“本田”車上淘汰下來的方向盤前摸索了一下,車發動起來了。
“他媽媽的,”他大叫一聲,“輪子是圓的!”
他教我們用報紙把滾燙的磚頭和石塊包好,抱在懷里取暖。這是他跑長途學來的生存技能之一。車重新剽悍起來,跑在夜路上簡直像拼命。
寶來說:“給它取個名字吧。”
行健說:“悍馬!”
米籮說:“陸虎!”
我說:“野馬!”
“好,就‘野馬’!”咸明亮說,“輪子是圓的!”
“野馬”影響之大,超出我們的預料,十天工夫就成了胖子修車鋪的店標。它停在那地方一聲不吭就是個活廣告,哪里是車,分明是件粗野的藝術品。用廢棄的零件拼出一輛性能強勁的車,如此奇形怪狀,這鋪子和師傅的手藝該有多好。開始胖老板很開心,接著就不高興,咸明亮經常把車停在自己的巷子里,前來參觀順便修車和買零件的客人一看門前光禿禿的,油門一踩走了。
“你要把車停在店門口。”胖老板說。
“可以倒是可以,”咸明亮說,“我怕被人搗鼓壞了。還有,假牌照會露餡。”
“那也得停。”
“好吧,停。誰讓輪子是圓的呢。”
修車鋪離咸明亮的住處步行二十分鐘,過去沒車倒無所謂,有了“野馬”咸明亮就覺得路遠了。這問題也不大,要命的是一旦刮風下雨他得臨時往鋪子那邊跑,給車子穿雨衣。一走就得一個來回。他建議給“野馬”買個車罩,下班后就給它罩上,錢可以從他工資里扣;胖老板眼一翻,罩上了跟車沒停在這里有何區別?要罩也只能罩上方向盤和儀表盤那一塊。這就很氣人,可是咸明亮沒辦法,“野馬”的任何一個地方他都不希望被風吹著被雨打著,還得來回跑去苫車屁股。
到此還不算完,不知道哪個倒頭鬼頭腦出了問題,找到胖老板要買下這輛車。他覺得這玩意兒酷,有個性,是實用與藝術的完美結合。“別說它糙,”那家伙說,“不糙我還沒興趣。我出這個數。”他把若干個手指頭伸出來晃了晃。胖老板立馬被晃暈了,他沒把那個數告訴任何人,但它足夠買一輛新款的豐田車。那家伙還說,廢鐵不值錢,廢鐵變成這樣就值錢了。
胖老板把咸明亮弄到驢肉火燒店里,四瓶啤酒、四個火燒外加一盤五香驢雜碎,咱倆商量個事。咸明亮喝酒、吃肉,說:“有話你說。輪子總歸是圓的。”
“車就放店門外,我補你工錢。”
“不用補,都是下班后干的。”
“補三倍,”胖老板把第四瓶酒打開,“車算店里的。”
“算你的?”
“也不能這么說吧。算店里的,店是大家的。”
“已經算店里的了。”
“那你簽個字。”胖老板從褲兜里摸出張紙,眉頭寫著:自愿轉讓合同。他已經提前在店主處簽了名字。
咸明亮說他這輩子頭一次干拔腿就走的事,站起來喊結賬,留下三十塊錢就走。剩下半頓飯他到我們屋頂上吃,運氣很差,他當黑A被抓住,請了四瓶啤酒。我們當時根本不知道“野馬”有價了,想的就是他媽的憑什么,咱們明亮哥每天撅著屁股干到半夜,一個個螺絲擰上去,說拿走就拿走,你以為你是政府啊。行健說,哥你聽我的,輪子是圓的嘛。
咸明亮說:“嗯,輪子就是圓的。我就想有輛車,破成這樣為啥還這么難呢?”
第二天咸明亮來了,說:“他說我用的是他的家伙、他的電。”
我們問:“你怎么說?”
“我可以付他錢。”
第三天咸明亮又來,說:“他說我用假牌照,犯了法。”
我們問:“你怎么說?”
“我可以辦個真牌照。”
“然后呢?”
“他說我用過假的了,已經犯過法。我還有前科,再進去這輩子別想出來了。媽的,輪子是圓的。”
第四天咸明亮再來,說:“今天有個警察到店門口圍著‘野馬’轉了三圈,問我哪里人,家里還有誰,在北京過得好不好。”
“你怎么說?”
“我說我后爹也死了,沒有家。我說我每天能看著門口的車,我就覺得我在北京過得還不錯。”
那天他和我們在屋頂上捉黑A捉到看不見手里的牌,他請我們喝了啤酒,吃了驢肉火燒和五香驢雜碎。因為天慢慢黑下來,我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沒工夫去看,我們手里一把好牌,摩拳擦掌都準備活捉黑A。五香驢雜碎非常好吃,包括驢心、驢肝、驢肺、驢腸、驢肚子,等等。
又過兩天,我們就聽說咸明亮出事了。出事的還有胖老板,他給香山腳下的老丈人家送酒,咸明亮主動要求開“野馬”送他。車子開得很快,“野馬”嘛,左拐彎的時候左前輪子突然掉下來,坐在“野馬”的副駕座上的胖老板先飛出去,跟著車子也翻了個個兒,剩下三個不一樣大的輪子對著傍晚的天空轉。胖老板一頭撞到一棵大樹上,半截腦袋頓進了胸腔里,醫生費了半天勁兒才拔出來。
我們四個一起去醫院看望了折斷了四根肋骨的咸明亮,他的頭上纏著一大圈繃帶,左胳膊骨折。這輩子不打算開車的米籮小聲問了一個我們都關心的問題: 胖老板為什么不系安全帶呢?
“副駕座上有安全帶嗎?”咸明亮艱難地說,“我可沒裝過。”
米籮想,難道記錯了?上次他坐在副駕座上,咸明亮再三囑咐他系上的難道不是安全帶?
“他們找到那個輪子沒?”咸明亮一張嘴四根肋骨就疼。
“找到了,”我們說,“滾到旁邊的枯草里。放心,一點兒都沒變形,還是圓的。”
(選自《花城》2011年第1期)
徐則臣,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山花》《大家》《鐘山》《上海文學》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短篇小說(選刊版)》《散文選刊》等刊物轉載,并被收入多種文學年選和選本。獲第四屆“春天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