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畢飛宇曾經把自己的短篇小說文集之一命名為《輪子是圓的》,他在自序中反省了過去的創作之后非常認真地提醒自己和讀者:“我們常常在出奇制勝面前表現出咄咄逼人的好奇心,同時表現出爭先恐后的功利心,恰恰忽視了最基礎、最根本、最恒常、最原始的那個部分?!鼻珊系氖?,幾年之后,“輪子是圓的”被同是江蘇籍的青年作家徐則臣演繹成一篇引人入勝的小說。畢作家自審式的思辨短文精粹深沉,小徐洋洋灑灑上萬字的小說則借敘述一個底層民工的半生沉浮體現出他對人物性格、小說敘事及當下現實的獨特理解。一短一長兩篇好文,竟然都由“輪子是圓的”生發出創作的靈感與敘述的沖動,也堪稱文壇佳話了。
司機咸明亮似乎是七十多年前老舍筆下的洋車夫駱駝祥子的現代傳人,他無父無母、由鄉下進城的出身,安分隱忍的性格,被動走入婚姻圍城、始終努力卻又始終在社會的最底層掙扎的不幸命運都無不令人聯想起那個倒霉的祥子??墒牵毤毐鎰e,他們骨子里的精神和各自遭逢的境遇及其寓意卻又是差異較大的。咸明亮酷愛開車、擺弄車更多地是出于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與掙錢、成家、營生都沒有太多關涉,只要能開車,隨便怎么著都行。小說的大幅筆墨幾乎都花在塑造這個人的“安分”性格上。除了車之外的一切他都不愿多想,算命先生神神秘秘的“前定婚姻”真的是窺破天機的神通,還是出于某種目的的故弄玄虛?他不管這些,不講條件地被結婚,不計屈辱地被離婚,他對生活中我們認定的大事統統采取了安分認命的態度,其唯一的前提條件是“能開我的車就行了,輪子是圓的”。在“我們”這一群小年青高談闊論的鼓動之下,他非常慎重地道出了自己的理想:“我就想有輛車?!倍宜娴膽{借自己的智慧和汗水用修車鋪的破爛搗鼓出了一輛 “野馬”,雖然它與我們眼中真正的“車”相距甚遠,可好歹也算具備了上路行駛的功能。小說在這打了折扣的理想實現之處收束也未為不可,可是對于作者來說,這還只是精彩的重頭戲上演的前奏。波瀾橫生之處在于,這部被咸明亮看得如同生命一樣寶貴的“理想之車”竟然被一位富人當做一件另類藝術品看中了,而且,他要以“足夠買一輛新款本田車的價錢”買下它。這才是咸明亮在新時代遭逢的隱秘卻又致命的困境:不是兵禍匪患、白日搶劫,而是極度的貧富分化衍生出來的新問題——窮人的一切,不僅僅是勞動,也包括身體、感情、理想、生命,在富人眼中無不可以轉化為商品,估個價,然后輕輕松松地就可以購買。更悲慘的是這種購買一般都不會直接發生,現實空間的重重分野使這兩類人的生活幾無交集,連購買也只能通過中介才能成為可能,于是有了暴利之下“胖老板”對于“野馬”的巧取豪奪。胖老板步步緊逼,沒想到最后竟殞命于“野馬”車禍,司機咸明亮也是多處重傷,死里逃生?!芭掷习鍨槭裁床幌蛋踩珟?”米籮的疑問也正是我們的疑問。意味深長的結尾并不點明這是否是一場蓄謀的車禍,只留下蛛絲馬跡讓讀者自己去體會。
好的小說無不講究人物性格自身的連貫統一性,咸明亮看似自相矛盾的安分與不安分,正是吸引讀者索解其內心世界與小說主題的正負兩極。安分隱忍是為了開車,最后不惜孤注一擲地與車、與奪車的人同歸于盡也是為了捍衛開車的理想,形式有別實則殊途同歸。其慘烈的“不安分”經過敘事結構的精心安排不僅具有了堪與“安分”匹敵的分量,也使小說產生出強烈的震撼效果,它以瞬間的強度照亮了隱藏在小說字里行間、也隱藏在日常生活表象之下盤根錯節的尖銳沖突。敘事的輕與重、虛與實之間的對比恍若武林高手的功夫一樣神奇莫辨,那在人前騰挪跳躍的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尋常手法,真正的獨門絕活往往隱藏在常人不見之處。
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將咸明亮的故事置于“我們”這一群京漂小青年的觀察之下,隨著咸明亮與“我們”的命運交集越來越大,讀者十分自然地經由敘述人的引導去體會咸明亮拼湊汽車的創造熱情與其中沉淀的另一種生命痛感?!拔覀儭币驗樯媸啦簧畹挠字蔁o知恰好保證了敘事的含蓄與曖昧,比如算命、車禍;“我們”發自內心的同情與憤慨也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作者關注底層人物生存境況的倫理立場。像“明亮哥”一樣充滿理想卻又前途未卜的“我們”,充滿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怎樣才能保證我們的價值在層層盤剝之后不至于僅僅等同于幾張鈔票,這是被社會機制所掩蓋、也是“我們”無力去關心、追問的問題。駱駝祥子在經歷了買車的三起三落之后,變成了“社會病態的產兒,個人主義的陌路鬼”?!遁喿邮菆A的》的作者并不評判什么,他只是不動聲色地觸摸到了咸明亮這個新世紀底層民工的安分與不安分、疼痛與希望、熱情與尊嚴,還有,生活逼迫之下的善與惡。
王海燕,青年評論家,現任教于湖北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