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信標準競爭由來已久,這是由通信的國家產業地位和國際競爭所決定的。運用科學的社會學研究理論——行動者網絡理論,比較分析中國在TD-SCDMA與WAPI標準化實踐中,如何建立和推行本土標準。進而總結影響上述標準發展的因素,并就我國未來通信標準化實踐得出幾點啟示。
關鍵詞:通信產業;技術標準;行動者網絡理論;TD-SCDMA;WAPI
本文借助科學的社會學研究理論——行動者網絡理論(Actor Network Theory,ANT)分析中國在通信標準制定與實施過程中,如何戰略性地推行本土標準,又遭遇了怎樣的發展障礙。運用ANT理論中的“轉譯”這一概念,對兩大技術的標準化過程進行實證比較分析。在此基礎上,總結出影響TD-SCDMA和WAPI標準化發展的客觀因素,并就我國未來通信標準化實踐得出幾點啟示。
一、 行動者網絡理論及其研究架構
1. 行動者網絡理論。ANT理論是一種可用來描述特定技術通過與非技術要素的結合形成技術標準時各方動機與戰略行動的重要工具。它克服了社會與技術間的性質差異,在技術的發展過程中實現對等地看待人和非人的要素。根據ANT理論,在社會與技術互構的進程中通過轉譯(translation)過程,技術與非技術的要素平等地作為行動主體參與技術發展過程中的網絡構建。通俗地說,轉譯是一個角色界定與實踐的過程,是行動者間的磋商與博弈。在彼此間的磋商中達成網絡建立的目標共識,并為實現既定目標踐行各自的努力。各行動主體的利益、角色、功能和位置在新的行動者世界中被重新界定,最終形成異質性(Heterogeneous)行動網絡。而網絡最終能否形成并維持下去,則取決于行動者的轉譯能力和被轉譯者的反網絡能力。
在ANT繁雜的理論體系中,銘寫(Inscription)、轉譯和強制通行點(Obligatory Passage Point,OPP)是最核心的,而銘寫與轉譯是理解利益結盟形成行動者網絡的關鍵。Callon在對圣布里厄(St. Brieuc)海灣海扇貝資源減少的研究中提出轉譯過程應包含的四個關鍵環節: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利益賦予(Interessment)、招募(Enrolment)、動員(Mobilization)。在轉譯過程中,各行動者需通過一個共同的OPP。銘寫的強度決定了網絡的穩定性。
在ANT理論框架中,標準化的過程是標準技術與產業參與者彼此間的一系列磋商與博弈。ANT為研究以標準化為契機的利益結盟中各方參與者的動機和行動提供了有益的工具。對通信產業而言,技術標準往往在通信網絡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其重要性集中體現在:規定著哪種核心技術在通信網絡中以何種特定模式如何被使用。這種重要角色本身即為一種極具威力的銘寫。不同的技術標準 會有不同的銘寫強度,進而產生不同的網絡。
2. 通信技術標準化的行動者網絡研究架構。通信技術標準化的行動者網絡研究涉及三個環節:(1)網絡行動主體的識別;(2)行動者轉譯過程分析;(3)銘寫的強度。通過諸環節分析各行動主體如何影響網絡建立,以及網絡如何影響標準創新,同時創新如何進一步推進、穩固現有網絡,催生出新的網絡。
此外,根據Lyytinen和King的研究,一國的技術標準化通常受到三個因素影響:(1)創新體系,很多時候表現為各種創新及產業政策;(2)監管制度,是與標準化活動相關的行政管理體制、法律以及政治等;(3)市場,是標準開發與實施的市場環境。對TD-SCDMA及WAPI標準轉譯過程的分析主要從這三方面予以考察。
二、 TD-SCDMA與WAPI標準化歷程
1. TD-SCDMA的標準化歷程。2001年,中國首個移動通信接口標準TD-SCDMA被國際電信聯盟(ITU)和第三代伙伴關系(3GPP)兩大國際通信標準組織批準成為三大主流標準之一 。TD-SCDMA標準化已經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1)早期RD階段:1993年初到1998年末。1993年的“863計劃”承擔起跟蹤研究碼分多址(CDMA)技術的任務。1995年,由原電信研究院,美資技術企業Cwill等共同投資成立的北京信威公司承擔起標準創新的前期任務。(2)標準起草與產業結盟階段:1998年末到2003年初。首先,中國政府以開發和推進TD-SCDMA為目的,與歐洲的西門子簽訂諒解備忘錄。其次,發起成立致力于TD-SCDMA技術標準商用的組織TD-SCDMA產業聯盟。(3)標準實施及產業化發展階段:2003年至2011年 。2008年的電信重組、奧運試運行,以及2009年的3G牌照發放成為推動TD-SCDMA產業化的關鍵環節。目前,正向下一代國際通信標準TD-LTE(TD-SCDMA Long Term Evolution)全力邁進。
2. WAPI的標準化歷程。
(1)建立國家強制標準階段:2001年6月至2004年4月。2003年,國家質監局和標準化委員會(SAC)聯合發文,規定自2003年12月1日起禁止進口、生產和銷售不符合強制性國家標準WAPI的無線局域網產品。該強制實施案的推出立刻在美國產業和政府層面引起了強烈反應和狙擊。Wi-Fi聯盟 企業巨頭紛紛以“禁芯禁運”相威脅。政府則通過政治施壓,以貿易戰和訴諸WTO相威脅。(2)建立國際標準第一階段:2004年4月至2006年3月。隨著強制實施案的擱淺,WAPI調整戰略以謀劃走國際路線。修改后的WAPI提案(提案編號IN7506)在2004年ISO年度會議上與IEEE802.11i共同被列為正式標準提案。然而,在2006年的快速流程投票中,IEEE802.11i以壓倒性優勢勝出。(3)建立國際標準第二階段:2009年6月至今。2009年6月,在ISO/IEC JTC1/SC6的日本東京全會上,WAPI獲準以獨立文本形式開展國際標準推進。2010年1月,WAPI的TePA技術方案通過新工作項目提案階段投票,正式立項為國際標準項目。WAPI目前處第三個工作組草案評議階段。(4)建立事實標準階段:2005年12月至今。在強制標準案遇阻、國際標準案生死難卜的情況下,政府退而采取“生米煮成熟飯”策略,即利用本土市場擴張使WAPI標準成為行業事實標準,以培育標準競爭力。一方面,從2006年開始啟動WAPI相關的政府采購;另一方面,于2009年推出手機“Wi-Fi+WAPI”捆綁入網政策。
三、 TD-SCDMA與WAPI標準的轉譯過程比較分析
根據Callon的研究,轉譯過程包含問題化、利益賦予、招募、動員四個關鍵環節。此外,轉譯是一個過程而非簡單的結果,任何一個環節都存在轉譯失敗的可能。而且,行動者網絡并非事先設定的行動者間的簡單組合,而是每一類行動者的利益、角色、功能和地位在新的行動者網絡中被重新界定、賦予。
1. 問題化。問題化的關鍵兩步為“行動者識別”和定義OPP,以使得核心行動者在為其他行動者定義其利益和問題時成為他們必須依賴的對象。轉譯的過程中,每一個主體都面臨并須克服各自相應的障礙。通信產業有四類典型參與者:監管部門、網絡運營商、國內設備商、國外設備商。通常,用戶或制造商對標準的采用主要依賴網絡運營商對標準的選擇,而運營商的標準選擇則受監管政策的影響。監管部門在這里也代表了保護本國利益的政府、政策制定者以及管理者。
2. 招募。在異質行動網絡中,每個行動者必須事先被賦予彼此均可接受的任務。對TD-SCDMA而言,首先是原信息產業部招募了SCDMA技術的源頭Cwill及電信研究院(后改制為大唐電信),牽頭TD-SCDMA技術及其標準化的研究、起草、產業化等系列工作。繼而,招募了在歐洲3G統一標準遴選中落選的標準起草企業西門子參與標準的制定與推動。最后,進一步游說利益相關者,尤其是國內外的通信設備制造商加入陣營,參與標準商用。此間,2008年的電信重組造就了新移動、聯通、電信三足鼎立的運營格局。2009年的3G牌照發放則將TD-SCDMA運營的重任交到了新移動手上。這又是核心行動者的一次關鍵性的招募策略。讓擁有全球最大用戶網絡和用戶基礎,同時兼營固話和寬帶新業務的新中國移動全力負責運營TD-SCDMA,可謂用心良苦。通信標準要真正完成從實驗室走向千家萬戶,運營商所起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技術成熟性、系統可靠性及后續演進都離不開運營商支持。
對于WAPI而言,盡管核心行動者同為通信監管部門,但是所招募的對象有所不同。首先,以Wi-Fi標準中存在的安全漏洞為契機,原信產部招募了國家標準化委員及其他幾家研發型企業發起WAPI標準制定。WAPI據此以行動者的身份出現。從2004年WAPI進入公眾視野,先后經歷了國家標準、國際標準、事實標準的一系列轉譯策略。核心行動者利用一系列體現在政策里的利益賦予策略試圖招募更多行動者進入WAPI陣營。然而,行動者招募始終沒能真正跨出國門,所招募對象也多是在政府采購政策引導下的國內WAPI產業鏈企業。在運營方面,盡管WAPI已基本成為無線設備的標配,但實際使用卻大打折扣。運營商在公共場所部署的無線熱點設備均支持WAPI加密,但日常使用中并未開通此功能,直到\"蹭網卡\"的出現才使局面有所好轉。
3. 利益賦予。利益賦予是在潛在的行動者間建立起一種利益分配機制,也是核心行動者用來促使和穩定其他行動者依約扮演各自角色的手段。世界各國在促進本國通信產業發展上向來就有實施必要的管制措施和政策支持的傳統。歐洲的第二代移動通信標準GSM的成功首次證實了擁有統一的頻段,并且這些頻段在足夠大的市場上夠用是該標準大獲成功的關鍵因素。在全球的很多地區,GSM無疑受益于ITU所分配的900MHz的主要頻譜資源。
政策往往也是利益導向。對WAPI而言,中國給出的政策信號很明確。一方面借政府采購,引導無線網絡相關產品兼容WAPI功能;另一方面用手機入網捆綁“Wi-Fi+WAPI”許可的方式,力保無線網絡應用的最后堡壘。在2008年的奧運會和2010年的亞運會上,WAPI技術及設備得到大面積應用,多個省市的政府采購也為WAPI開道。芯片及手機制造商對中國解禁Wi-Fi和捆綁WAPI表現出極大熱情與市場回應。
4. 動員。依據Callon的研究,只有完成動員階段行動網絡才算建成。在TD-SCDMA中,先是核心行動者成功地動員西門子完成了TD-SCDMA標準邁入國際標準陣營,西門子隨后與國內領先的通信企業華為合資成立了專注TD-SCDMA技術商用的鼎橋。進而,在原信息產業部地支持下,由大唐牽頭國內外的領先通信企業聯合發起成立了兩個推動TD-SCDMA商用,以及后續技術演進的產業聯盟和技術論壇。這兩個組織的建立進一步動員起一批國內外產業主體參與到標準商用當中來。最后,更為重要的動員是以大唐、中興、華為和普天四大設備供應商為主導,通過合資、參股等緊密型結盟方式動員起一批國際知名通信制造商。
全球無線網絡產品市場競爭格局,以及中國的市場規模決定了WAPI標準強制實施必將對美國產業產生重大沖擊力。招致Wi-Fi陣營的強力打壓也就不難理解了。進而導致WAPI在招募和動員過程中,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美國產業和貿易政治壓力。標準制定需要平衡本國和國際參與者的利益。TD-SCDMA走到今天,離不開核心行動者的“攘外安內”策略。而這恰恰是WAPI的軟肋,受限于全球產業競爭格局。TD-SCDMA標準的冒尖讓美國產業界略顯不快,2004年WAPI以強制標準的身份高調現身,將中國的標準化問題和中國政府在標準政策方面的做法推到了國際貿易糾紛的浪口風尖,讓WAPI成為國際社會口誅筆伐的“技術民族主義”和“技術政治化”典范。
四、 結論與啟示
1. 結論。
(1)從經濟學視角來看,WAPI所面臨的競爭格局注定會引來強勁而有針對性的打擊。經濟學理論和規律指出,在寡頭壟斷競爭市場里在位廠商結成的利益聯盟極為牢固,其他廠商很難進入。一方面,WAPI技術商用所要面臨和抗衡的是以美國信息業巨頭主導下龐大的寡頭壟斷市場利益。另一方面,與WAPI不同,TD-SCDMA所面臨的是一個壟斷競爭市場。2G時代,分別由歐洲和美國通信巨頭把持的GSM和CDMA1x已經形成了對峙。這種對峙從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他們彼此的注意力。TD-SCDMA的介入是在戰略性地聯合了歐洲電子業巨頭的基礎之上的。這使得歐洲主導的WCDMA陣營不好意思為難TD-SCDMA,而美國主導的CDMA2000則不足以為難TD-SCDMA。這種局面給TD-SCDMA的發展留下了生存的空間。
(2)從標準發展策略視角來看,WAPI國家標準的高調出場使其成為眾矢之的。因其涉及的產業鏈廠商利益面廣,且主要集中于美國企業,因此招來強烈而持久的反對。在強推國標走不通的情況下,挾中國市場這一有利條件,開始兩條腿走路的WAPI始終難敵Wi-Fi堅實的用戶基礎及反網絡能力。國內外設備和網絡運營商這些真正能主導標準命運的關鍵性行動者們未能在利益訴求和行動方面達成共識和堅實的聯盟網絡。
(3)從技術本身來看,WAPI作為一種解決安全漏洞問題的技術架構,很難說是一項變革性的技術,更多的表現為互補性技術。在綜合用戶使用習慣,以及用戶基礎和和路徑依賴的前提下,試圖以政策來推進標準技術替代似乎違背了技術經濟規律。事實上,不同的用戶對安全的需求和定義是不同的。對運營商而言,安全意味著無線網絡用戶的信號安全和運營收入的保障;對于終端用戶而言,特定環境和特定時刻,對網絡安全的需求也是不同的。因此,雙模共存有望成為共贏模式下的生存之道。
2. 啟示。
(1)標準技術創新及方案選擇要在性能與兼容性、開放與控制間找到平衡點。在當今全球信息產業倡導融合,用戶獲取信息開放的環境下,完全封閉標準很難有市場生存空間,更不用說國際市場了。因此,我國在開展標準創新過程中,從立項開始就應該將上述平衡納入考慮之中。對于具備網絡外部性的產業,應該將兼容和開放放到技術開發的首位。
(2)標準制度體系的實施應注意政策資源供給。國際標準的競爭由來已久,且無一不詮釋著技術標準對一個國家的經濟、科技,甚至是文化的深遠影響。各國希望通過本國企業參與或者控制某個標準來獲取競爭優勢,實現對市場的控制。
通信產業作為管制程度較高的產業歷史由來已久,且世界各國亦然。這是由產業的競爭特性以及產業在國民經濟中所占的地位所決定的。而這一點也在我國通信企業華為公司在美國開展并購屢屢受挫中足以見得。在我國的標準化戰略的實施中,政府同樣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然而,WTO規則以及電信市場的逐步放開使得這種管制日益受到挑戰。競爭全球化的今天,沒有一個國家能跳出國際競爭框架的制約。作為涉及政治、科技、經濟、貿易和文化等多個領域的標準化問題,競爭規則在不斷地被復制、被演變。然而,不當的政策資源供給可能會引致不利的后果。對此,WAPI成為了一個鮮活的例子。
(3)國際標準運作應重視聯盟的力量。從標準化實踐來看,標準化通常需要一個囊括各類利益相關者在內的聯盟網絡來做支撐。這一要求在國際標準化工作層面上尤顯突出。經濟和競爭的全球化使得任何一個國際標準都很難由一個主導者來完成與控制,涉及網絡產業標準更是如此。選擇和吸引盟友是行動者網絡構建中招募環節的關鍵,也是網絡經濟的關鍵競爭策略。隨著競爭演變成政治和經濟的結合體,只有強大的利益聯盟才能有力地推進一個標準。這其中往往涉及到微妙的競爭與合作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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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項目(項目號:10YJC630366);浙江省科技廳軟科學研究項目(項目號:2011C35053)。
作者簡介:詹愛嵐,博士,浙江工業大學法學院講師,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博士后研究人員。
收稿日期:2012-0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