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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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的語言是茶——將村上春樹那篇著名游記的標題做這樣一番借用改裝后，一種好玩的效果出現了：我們——中國人，我們的語言不本來就是茶嗎？

Tea，這個取于福建方言中“茶”的發音的英文單詞，如同瓷器china，總是被直接與中國聯系在一起。威士忌太濃烈刺激，東方人的表達，是偏茶性的質地。

在東方喜愛賦物以品格的文化中，茶，是同竹一般的君子：清淡之中的真味，禪機一動，以草木之質卻能匡扶正氣……關于茶的全部譬喻，在漢語中搭建起一整套象征體系，一盞茶的色香味氣以及熱度之中，表意復雜：關于味覺的發展到爛熟的審美，僅僅是它的第一重臺階：西方人喝紅茶加糖加奶的習慣，在東方人對湯色、香氣、水頭、韻味的繁復講究面前，初級得像幼稚園小朋友。賈寶玉因為喊著要“喝一大海茶”，而在妙玉面前變成了俗人。在趙州和尚那個著名的佛案“喝茶去”中，茶更深入到了語言所不能抵達的禪機深處，指心見性，直截了當地促成開悟。

茶是東方人的語言。這是一個比喻，因為茶攜帶來的是平和、清簡、向內的智慧等等意象。就如同在《茶之書》中，岡倉天心要以茶為自白，向西方世界言說一種東方美學。然而，這不是我們今天要說的重點。在這重顯見的比喻之下，還隱藏著另一層含義：獨屬于茶的語言——在一縷茶的內部，也同樣存在著一種蘊含了極大信息量的“語言”。這一點，是我們在武夷山，反反復復地喝茶，聽茶人說茶，去茶山看茶之后，才頓然體會到的。這種寂靜地貫穿于茶葉漫長的生長及復雜的制作過程中的“語言”，擁有除聲音之外，幾乎全部的表達方式，活色生香。像莫爾斯電碼一樣，它有自己的一套編碼與解碼的規矩，只有最熟悉茶的人，才能從那長短不一的電波中，聽出茶葉們波瀾起伏的“心事”。

不同的茶種對于青葉有不同的要求。正山小種的茶樹為小葉種，其對茶青的要求類似巖茶，要達到一定成熟度，以小開面二三葉采為最佳。而金峻眉的茶青全部為野生茶芽尖，彎彎的狀若眉毛，頂一層白絨，看上去纖弱又金貴。

武夷茶的

浪漫符號學

在編碼的一端，一顆茶樹是主角兒。我們可以想象，它是一棵水仙，生長在流香澗的爛石之上。關于爛石的表述，出現在陸羽的《茶經》中，陸羽講茶樹的生長環境：“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武夷山那自白堊紀便開始發育的丹霞地貌，歷經億年風化，爛石遍布。這種所謂的“爛石”，質地疏松，富含礦物。但凡在夏季爬過武夷山天游峰的人，恐怕都會對曝曬著赤石的大日頭印象深刻。一日曝曬，石頭觸而有溫，傍晚雨水下來，冷熱相激的剎那，爛石崩裂成不斷細小的顆粒，釋放出熱氣煙氣的同時，也釋放出豐富的礦物元素。正是這樣的裂變，造成了武夷巖茶最基本的一項特征：巖韻。

巖骨花香是對武夷巖茶最常見的一種描述。不太喝茶的人，往往在這種表述面前疑竇叢生，認為其過于高玄。然而，想象一口茶中擁有巖石的味道，畢竟比想象一杯紅酒中擁有石頭與鐵器的氣味來得容易。在武夷山，茶人們喜歡在一杯茶喝完后，將杯子扣在鼻上，狠狠、深深地聞一下杯底香。熟練的茶人，可以根據杯底的熱香，悉數辨認出這株茶樹的山場。

山場，撇開專業的解釋，比較通俗的理解便是茶樹的生長環境。什么樣的土壤？是處于潮濕的山谷底部，還是在日照比較充足的山頭？其周邊有什么樣的植物？對于巖茶來說，最好的山場莫過于三坑兩澗。一株茶樹在其生長過程中，如同寫日記般，不斷地將身旁環境里全部的生態信息，通過一種我們所無法理解的方式，編織進自己的身體，一一形成自己最獨特和復雜的氣味、韻味、口味。如果我們擁有一雙微觀之眼，去放大，去看懂那根、莖、葉的加工廠中這一整套的生產與轉換，大約在壯觀之外，我們還會感覺到一種造物與自然間神奇關系的浪漫。茶葉，像是一個很早便懂得了自己命運的“思鄉者”，要頑固地記錄關于自己家鄉的一切，要把這一切記錄于自己的身體與生命。依照這種邏輯，為什么不可以想象一棵茶樹，其實也記錄了它身旁短暫開放過的一朵野百合的香氣，甚至，某一天曾在它身上停留過的金斑喙鳳蝶的翅膀所扇動起的空氣的味道，甚至的甚至，濕冷的黑夜的味道、白噪音般的毒日頭的味道、時間的味道……于是，在這般壯闊之中，一種在自然的天性中所存在的“善”與感動，出現了。它使我們對著一泡滾燙的武夷茶時，心中有了幾分珍重。

而在解碼的那一端，在喝茶的客人還未上場前——他們的工作其實是閱讀而非解碼，解碼要靠手藝，解碼人便是指縫兒中永遠洗不去一抹黑色的做茶人。

茶葉的制作就是還原，怎樣把茶葉中蘊含的信息釋放出來，通過味覺與嗅覺的形式，傳達給喝茶的人。好的茶人首先懂得的是分辨，根據不同年份日照與雨水的情況，根據山場的不同，根據茶樹的年齡與特性，辨認出放在他們手上的茶青的性格。再完美的人，也有缺點，茶也一樣。高明的制茶師傅懂得揚長避短，因材施教般，判斷在一款茶的制作過程中，應當突出什么，抑制什么，調和什么，譬如，是要做水還是做香？在幾乎所有武夷茶人的眼中，茶無高低之分，恰當地勾勒與發揮出一款茶獨特脾性的，便是好的。這其中暗含著一個令人敬重的觀念：茶之性格來于自然，自然中物不談貴賤，都值得尊重，而制茶人更像是要量體裁衣一般“伺候”茶，在茶面前，他們是謙卑的。

這種還原，在漫長的歷史時期中，依靠的是經驗。無數次的試錯和偶然，試出來幾條有限的通往成功的道路。譬如關于正山小種紅茶在武夷山的出現，會有這樣的一個民間傳說：追捕明朝余黨的清兵，在武夷山歇腳時，睡在了一間存放茶青的屋子里，茶青經官兵們一夜碾壓熱烘而發酵，做茶人惜物，不舍得浪費，便勉為其難拿這些茶青來做茶， 結果陰差陽錯有了正山小種紅茶。經驗是從心到手的功夫，不同于西方，中國的匠人們在太多的領域中都將這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操作到了極致，茶、瓷器、造紙、制墨……種種種種，當然，今日的茶人們已經懂得去研究“茶理”，在武夷學院帶學生的大紅袍制作技藝傳承人王順明老師，也會用一套結合了現代科學的理論，去分析烘干、萎凋、焙火等工序中的原理，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經驗時代里，那些尚未十分洞明的規律，蒙在規律之上的神秘與禁忌，極大程度上造就了匠人們對待手工造物的耐心與敬重心，古代的中國，茶也好，瓷器也罷，行銷海外，無不以“奢侈品”的面貌出現，恐怕與這一點，不無聯系。

制茶人，以自己的手藝與敬重謙卑之心，給了茶第二次生命。在武夷山市區一家既是住家也是工廠的茶人家中，帶我們前去喝茶的張副市長，在形容泡給我們的每一種茶時，反復提到了一個“活”的概念。“要把茶做活”，“這茶很活”，包括，在王順明設在自家的教學工廠里，他給我們示范用最傳統的工具搖青：“最開始要快，把水走出去，接著，慢下來，這是要讓蔫掉的青葉活一活……”這種敘述方式，截然不同于化學反應方程式的邏輯，這是茶人的語言，“天工開物”的智慧，與活人生的智慧，如出一轍。

于是，在一株茶樹向一泡茶葉進化道路的兩端，茶這種植物對大自然信息的努力的編碼保存，茶人對于攜帶著豐富信息的茶葉小心翼翼的解碼制作，共同構成了一門關于武夷巖茶浪漫而令人有所動容的符號學。這是武夷茶的語言。這語言關乎天地人。到武夷山來的人，喝武夷茶的人，不可以不放低一顆心，好好的聽一聽。

在武夷山與

武夷茶之間

循環往復

在這種浪漫的符號學中，武夷茶與武夷山互為注腳，形成了奇妙而迷人的互文。從茶到山，從山到茶，不斷奔走、循環往復之中，才有了愛茶人在武夷山的樂趣。

如果你對茶毫無興趣，你在武夷山的游山玩水，將損失不止一半的精神享受；如果你從未到過武夷山，你對于你手中的那杯武夷茶，也將損失不止一半的理解。

武夷茶的產地有著嚴格的區分。巖茶，根據產地的不同，分為正巖茶、半巖茶、洲茶。正山小種，正山的范圍，也有嚴格的定義，在今日，基本與武夷山自然保護區的范圍一致。武夷山自然保護區，是我國東南部保存最完好的一片自然植被，保護區腹地掛墩和大竹嵐早在十九世紀中葉便是聞名于世的“生物模式標本產地”。這么大的一片自然寶庫，你可以理解為全體武夷茶的“大山場”。

在桐木關內，我們見到了毫不遜于西南地區的蓊郁森林，桐木溪的河水其色如碧玉。生在這一環境中的茶樹，不是我們印象中的茶園風光：整飭如西式園林的一片山坡，而是像見縫插針般，散亂地分布，一顆茶樹旁，可能便是一塊巨大的山石，而通往茶山的道路，一個城市人可能需要手腳并用，才能順利爬上去。

在武夷山內、通往慧苑寺的小路上，水仙、肉桂，一片片茶園只有巴掌大小，飛瀑澗石就在它們左右，野百合掛在山壁之上，紅色的刺莓生長于草叢之間，雨氣與云氣糾纏，茶農們冒雨采茶。喝茶、進山，進山、喝茶，在武夷山，對茶對自然不斷地對比“閱讀”，直到某一刻，你的嗅覺將老樅水仙的杯底香，與山澗之中，蓬勃綻放的野百合香、低幽曲折的寒蘭香、被曝曬后的丹霞“爛石”遭逢冰涼雨水之際崩裂出的礦物香，種種種種，豁然打通、一一認領，你才能頓悟到“巖骨花香”四字，并在同時明白了，為何武夷巖茶會被茶人們捧為喝茶學堂中的“高等數學”：

“喝茶人與巖茶的相遇必然會是比較晚的，一來是因為巖茶口味重，二來，巖茶的內涵太豐富。一個人喝茶喝到第十年，可能才會慢慢喜歡上巖茶，但是只要喜歡上了，要想再喝回去其他茶，就難了。”

巖茶像是個終結版，深奧、難懂，但同時，喝茶的人在“破解”它時，也充滿了探索、發現、印證的驚喜與愉悅——這種回報，超越了單純的口舌滿足，而關乎想象力，關乎人與天氣間正氣的投契。一杯茶在我們面前展開了整個的武夷山，它是武夷山與我們對話的語言。

在武夷山，我們的語言就是茶，只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