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老婆穎春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即使生了女兒,那胸是高挺挺的、那腰是細柔柔的、那皮膚是白嫩嫩的,走在街上的回頭率可以達到99%。當年我就是被她的美麗吸引狠心與前女友分了手,上了她的床。但穎春又是一個苦命的女人,雖然漂亮,卻只是縣農械廠的一個普通工人,后來,農械廠被那個姓程的廠長搞垮了之后,她便下了崗,在農業局的家屬樓前租了間門面賣雜貨。有一次,我們在床上熱乎了之后她伏在我的胸前說,她這一輩子最想的就是當個干部,而且最好是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干部。我問她為什么這么想當干部?她回答說,只有當了干部,我就有可能去爬個官,只有當了官,我就可以干許多我想干的事。我一把將她從我身上推了下去說,現在的公務員是要考試的,你就別做夢了。但她卻光著身子坐到了我的腿上說,孫東西,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嫁給你嗎?因為我看中你是個有政治前途的人。
你還別說,我還真的被我老婆說中了。參加工作后,我靠著我的專業水平和極其負責的敬業精神,職稱從初級升到了中級,兩年之后又從中級破格評定為高級。后來,農業局的蔡大姐升任黨組書記,并把我推舉了出來,那時,我也想當個官雄一雄,便去活動了一下,縣里的領導便把我提到了副局長的位置上。那一下,穎春高興得癲了,她一把將我摁倒在床上說,我要好好慰勞慰勞我的局長老公,孫東西,你知道嗎?當了副局長就有可能升正局長,升了正局長,我當干部的事就是鐵板上釘釘——穩妥妥了。我那時被她弄得云里霧里只管在她身上用勁,但也覺得她說的話有些不靠譜,便問,我當了正局長與你當干部有什么關系?她一下就停止了動作說,孫東西,你傻呀?難道你不知道縣里有規定,凡是正科以上的干部家屬都是可以安排工作的。我一聽便頓時萎了,我在心里想,這一下死定了,我從來沒想過當官,只對那田里的山上的東西感興趣,如果硬被老婆逼到那官場上去,我不死也要脫層皮。
眼下,又到了換屆的時候,穎春已經在我耳邊聒噪很久了。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很久,本來,從我們農業局的辦公室到我的家步行只要十來分鐘,但我卻走了整整四十分鐘,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怕回到家之后穎春又扯到那些在我看來根本就不算一回事的事上,所以,我盡量晚一些,少到家一分鐘,她的那些絮絮叨叨的話我就少聽一分鐘。正當我在路上磨磨蹭蹭的時候,一個人騎著輛摩托車心急火燎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看竟是王家莊的王登佩,我忙問,老王,這個時候了你在這里干什么?王登佩便說,我剛剛到農業局找你,他們說你已經下班了,打你的電話又打不通,我只好趕到路上來堵你了。我急忙拿出電話一看,原來手機沒有電自動關機了,便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老王。對不起,手機沒電了。老王說,手機沒電了你道個屁的歉啊!趕快跟我到王家莊去。我便說,這么晚了到王家莊去做什么?老王說,我們種的那幾百畝美國紅提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葉子都一片片黃了。我們噴了些藥水卻不起什么效果,所以只有請你出山了,要知道,那幾百畝美國紅提可是我們王家莊幾百號人的身家性命呢!我聽了老王的話,先是心緊了一下,然后又突然興奮起來,趕忙拉著老王的手說,那我們快走。老王聽了,趕快發動了摩托車搭上我就往王家莊趕。
那個晚上我和王登佩一伙人打著電筒在紅提園里忙到了大半夜,找出病因之后我又把噴灑藥水的方子交給了老王,然后才給穎春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已經到王家莊的紅提園來了。穎春在電話中說,你到那里去撞鬼喲!我叫你去做的事你不做,那些農民桿子放個屁你就往他們那里鉆,你以后不要回來了,跟那些農民桿子過生世算了。說完她就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到紅提園轉了一圈,確信我的判斷沒有錯之后,又交待了王登佩他們以后要注意的一些問題,直到王登佩他們完全明白了之后我才回到縣城,沒想到穎春竟已經坐在辦公室等著我了。蔡大姐見我回來了。看了一眼穎春,又看了一眼我,然后端著她那三百六十五天不離身的茶杯去了別的辦公室,出門的時候還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并輕輕地關上了門。
穎春一直黑著個臉坐在我的那張椅子上,我只好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看著她那張黑著的臉我心里也有一些疼惜她,但她走到了我的辦公室我就有些惱火了,這里畢竟是單位,如果萬一克制不住吵吵鬧鬧的成個什么樣子。于是我便說,穎春,你怎么跑到我的單位來了?有什么事回家說吧。穎春黑著的那張臉沒有一絲松動,聽了我的話一下子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在家里我已經說過千遍萬遍了,你聽得進去嗎?我便說,你以為跑到我的單位來我就能聽得進去?穎春便哭了起來,嘶著嗓子喊,孫東西,你要逼死我啊!我沒有作聲,我也不敢作聲,我知道,如果我再多講半句話,穎春就會在辦公室里喧鬧起來。我便站起來給她倒了一杯茶說,你莫哭好不好?你這樣哭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也許穎春自己也覺得在這間辦公室里哭哭啼啼是有些不像話,正從桌上扯紙巾想揩干臉上的淚,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我沒好氣地望了她一眼,穎春便趕緊擦干了淚我才走過去打開了門。門外站著局辦公室主任全為杰,他往屋里看了一眼便走了進來笑嘻嘻地說,喲,嫂子也在這里呀!你兩口子倒是有味道,別人是在賓館酒店約會,你們卻在辦公室抒情,孫局就是有水平,做什么事都是別具一格的。我知道全為杰這個人的脾性,在農業局是個有名的刁鉆貨,嘴巴子也犀利得很,當年局里的一把手老鄭正是看中了他那張嘴巴才把他提為辦公室主任的,沒想到后來老鄭也被全為杰的那張嘴巴頂得一愣一愣的,有好多次老鄭在局班子會議上想把全為杰換下來,蔡大姐卻投了反對票,她說,老鄭啊,這件事我們要鄭重,我們現在的習慣是,只要那個人在位置上沒有犯什么大的錯誤,我們就不能下他的課,而且全為杰的那張嘴巴你也是曉得的,如果沒有充分的理由無緣無故讓他下了課,他不把你說得像只癩蛤蟆我不姓蔡。見蔡大姐這樣說,老鄭想罷免全為杰局辦公室主任的事就那么熄了火。
我也是個最不喜歡全為杰的人,見了他就像見了一泡狗屎那樣惡心,一個中國農大畢業的高材生,一天不鉆研業務,只想往官場上混,見了領導就像一條哈叭狗一樣搖尾乞憐的,以前他對鄭局長那可是畢恭畢敬的,后來打聽到鄭局長馬上要退居二線了,覺得老鄭這個人派不上什么用場了才敢放肆的。所以,在我的心里我是一直輕看他的,但他現在已經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也從來沒有犯過我什么,我只得裝著一副笑臉說,全主任,有什么事請說吧,我正和你嫂子談點家事呢。全為杰便故意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巴說,哦,原來如此啊!那我就不打擾了,說完了事馬上就走。孫局,是這樣的,剛剛接到縣委辦陳副主任的電話,說縣委周書記約你三點鐘到他的辦公室有事談;明天上午在縣公安局三樓會議室有個綜合治理工作會議;明天下午四點在計生局二樓210會議室學習傳達全省計生工作會議精神;明天晚上7點半在政府319會議室出席市人民政府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電視電話會議。孫局,我的傳達完畢,請問你還有什么指示。我一聽這些會議安排頭都大了,卻又不得不裝出一副領導的派頭說,全主任,我知道了,我會準時參加的。全為杰便笑嘻嘻地說,孫局,那你和嫂子慢慢傾談,我先告退。說著便走出了我的辦公室。我關上門走到穎春的面前說,老婆,你快回家吧,你看我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我話沒說完,穎春卻突然笑了起來,她扯著我的耳朵說,你還說當官不好,你看到沒有?全主任對你那畢恭畢敬的樣子多好!我一下把她的手從我的耳朵上拉下來說,那叫好?那叫惡心!快走吧!穎春在我的拉扯下只得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我的辦公室。
我回到那把我坐了幾年也煩了幾年的椅子上,心里總有一種想操娘的感覺,我當初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線要坐到這把令人心煩心躁的椅子上,一心一意做我的高級農藝師不是好得多?可是當初在蔡大姐和穎春的慫恿下去跑這個位置的時候還屁顛屁顛地樂,以為高級農藝師的職稱加上副局長的地位在農業局不就是威風凜凜的了。及至坐上這把交椅之后我才明白,這把椅子根本不是我心里想要的,我的心里一直裝著田野里的那些水稻玉米柑橘臍橙紅提等等,對官場的那一套,不但有一種天生的厭惡與反感,而且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個圈子里的人。但我老婆穎春不這么看,她經常點著我的額頭說,你那個破高級農藝師的職稱能和一個局長比?告訴你,你連一個股長也比不上!局里的那些股長、副局長、局長、黨組書記、黨組副書記哪一個逢年過節回鄉下老家時不是開著局里的車威風凜凜的,只有你這個高級農藝師回你的黃土崗時是搭公共汽車的。我說,搭公共汽車就矮人一等?穎春說,那還用說?你們村那個在建設局當局長的李天明開著那輛80多萬的越野車回村時,村里的那些老老少少哪一個不是豎起大拇指嘖嘖贊嘆的?說李天明有本事有出息是大局長,全村子里的人都攏到他家巴結去了。你是搭班車回家的,有哪一個鄉鄰愿到我們家坐一坐?你爺老子看著你又看著李天明,一聲接一聲地嘆氣,你對你爺老子說,你是專家,在芝水縣像你這樣的專家沒有超過三個人??赡懵牭侥銧斃献邮窃趺凑f的,你是全縣獨一無二的專家又如何?回家還不是要搭班車,以后逢年過節少回來了哦,免得我和你媽心里憋氣。孫東西,你說是當官爽還是當專家爽?我一下就噎在那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確實,穎春說的是句大實話,也正是她的這句大實話讓我動了心,我便在鄭局長蔡大姐的幫助下跑下了這個副局長,跑來之后也曾開著局里的車回黃土崗給老父母爭了一把臉,后來卻越干越覺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今天不是去開那些一個電話就可以搞清楚了的無聊會議,明天就是去陪到縣里視察農業農村農民工作的某某領導,或者就是在哪個賓館哪家酒店應付飯局,一天喝得東倒西歪的,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問蔡大姐,我說大姐,領導就是這么當的?蔡大姐笑著拍拍我的肩說,小弟弟,不這樣當你還想哪樣?難道你還想當古代的包青天?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我沒有了言語,看看局里其它幾位領導過的也是和我一樣的日子心里也就釋然了不少,并真切地告誡自己,到此為止,到此為止。
下午三點,我東詢西問找了好久才來到周書記的辦公室,周書記畢竟是周書記,縣委書記的場面可比我們那個鄭局長大得多。他坐在一張有十幾平方米的大班臺后,那把皮制的大班椅華貴而且顯得高雅。大班臺上放著一臺二十多寸的手提電腦,還有一套江蘇宜興的紫砂壺,想必是周書記閑暇的時候經常泡點茶喝以緩解他工作上的壓力,除此之外,那大班臺的四周更是一塵不染,看得出周書記的精致,也看得出那個清潔工的用心與小心。在周書記背面的后墻上,掛著一幅不知哪個名家為他題的字“靜水流深”,從這幾個字的書法角度或者文化品味上看,周書記絕對是個人了流的官員了。你看,他是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只要心里想做任何一件事,他坐在那個大班臺后發句話底下哪個人不跑斷腿不累彎腰?我在心里想,做官做到周書記這個份上也許就有一點意義了,難怪那么多人削尖了腦袋要往這官場上鉆喲,也難怪我老婆穎春整天在我耳邊聒噪喲,看來是我落后了,雖然在農業局當著個管業務的副局長,卻整天呆在鄉下那些老百姓的田里地里。哪里想過那種靜水流深的雄闊境界?
見我老盯著墻上的那幅字看,周書記從大班椅上站了起來說,沒想到哦,一個高級農藝師也喜愛書法喲。我連忙說,我哪里是喜愛書法喲,我是覺得這書法掛在周書記的辦公室真是太合適了。周書記來了興趣,從大班臺后走了出來說,你也覺得掛在這辦公室合適?我說,難道還有人敢說掛在這辦公室不合適?周書記看了我一眼,然后說,那倒沒有,就是有一回我老婆到我的辦公室來時說了句這書法應該掛在家中的書房,掛在這里太張揚了。我急忙說,這“靜水流深”的文字很低調啊,我看不出有什么張揚的。周書記說,不是這四個字太張揚,而是寫字的那個人太張揚。我問,寫字的那個‘啉之楓”是什么人?周書記睜大了眼睛望著我說,小孫啊,林之楓是誰你都不知道?他是當代中國十大山水畫名家,集詩書畫印為一體。你知道他的作品在書畫市場上每尺拍到多少錢嗎?二十萬!我立即驚呼起來,我的天啊,每尺就二十萬,那……周書記,你墻上這幅字值多少錢?周書記說,不多,也就百把萬吧。我立即恍然大悟地說,難怪你夫人說這字掛在這里太張揚了哦。周書記又問我,小孫,那你說,我要不要把這幅字收起來?我笑著搖了搖頭說,周書記,我可不知道,你心里比我明白得多。周書記很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說,小孫,坐吧。我便在大班臺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周書記也走到了他的位置坐了下來。我知道,我和周書記在閑扯了二十多分鐘后,一個縣委書記和一個縣農業局副局長的談話就要正式開始了。
小孫啊,你不要緊張,我找你來隨便聊聊。前天下午,我收到你夫人趙穎春給我寫的一封信……周書記說到這里故意停頓了一下,而我的頭已經大了,心里罵道,這個該死的臭婆娘,嘴里卻趕緊說,周書記,對不起,穎春她不懂事……
哎,小孫啊,你不要緊張嘛!周書記仰起了頭,你夫人穎春在信中向我強力推薦你,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不但具有業務能力而且又具有組織能力,是個可以讓領導放心、讓單位安心、讓百姓稱心的人,建議我們縣委、政府要重用你……周書記說到這里又把話停住了。
周書記。你千萬不要聽她胡說八道,她一個擺小攤賣雜貨的懂個什么屁啊!我惶惑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我覺得她說得挺不錯的。周書記說,小孫啊,我們縣委、政府對你還是很了解的,對你的專業能力也是很贊賞的,對你的為人也是很欽佩的。
周書記,你放心,我回家一定好好批評她,讓她知道給領導胡亂寫信是不對的!我說。
小孫啊,我說過你不要緊張嘛!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對于群眾反映的正確情況我是會好好處理的,所以,我今天特意讓你來的目的,就是想告訴你,我們對你還是挺有想法的。周書記說完把眼睛盯住了我。
我有些不知所措,趕快避開了周書記的目光。當然,我也聽出了周書記最后那句話的含意,但我不敢肯定那句話的含意究竟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這正面的含意就是縣委、政府挺器重我的,只要我在關鍵時候不出亂子,我可以很自然地得到提拔重用;這負面的含意就是我如果想要得到提拔那是要經過一定程序的,這些程序主要包括送、跑、要,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東東,周書記當然不會明說,聰明不聰明那就要看你這個人領會領導意圖的能力強不強了。而我相信周書記對我說的那句話的最終含意肯定是負面的,因為一、我不是領導的親信,也就抓不住領導的一些暗疾,領導沒有重用我的必要;這第二、我的后面沒有在省里、市里要害部門掌握要職的親戚或朋友,領導就沒有提拔我的理由,而我要想得到重用,唯一的手段就是送、跑、要,所以,我只有避開周書記的目光,戰戰兢兢地起身告辭了。
晚上回到家,穎春早已準備好飯菜在等著我了,看得出來,她已經知道縣委周書記已經在找我談話了,所以,她的臉上蕩著有些甜膩的笑容。見我回來了,趕快把我拉到飯桌前坐下問,哎,談得怎么樣?我卻端起穎春已經盛好的飯扒了一口說,什么談得怎么樣?穎春挾了一塊肉放進我的碗里說,你在我面前裝什么蒜了嘛?我把那塊肉嚼爛吞進肚子里才說,談得不怎么樣?穎春急了,一把奪下我的飯碗問,不怎么樣是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就是沒談攏。穎春啊,以后我的事你少插手,好好的,你給周書記寫什么信了嘛?這事要是傳出去,別人不是要笑我想當官想癲了。穎春說,只要今天當上官,哪怕明天變成癲!我就是要讓你當官!你當了官,成了正科級,我就再也不要去賣什么雜貨了,縣里有規定,為了讓領導安心工作,解除他們的后顧之憂,凡是正科以上領導的家屬,都是可以安排工作的。到時,我也成了領導干部,那我們這個家多爽??粗f春那洋洋得意的樣子,好像她已經成為了干部,一杯茶一張報紙坐在辦公室悠閑地聊天,那是多么舒坦的日子!可是,如果我真要成了正科級領導,讓穎春這樣的人物進入國家行政單位的辦公室,或者經過一兩年的攀爬升上個副科正科,那這官場還像話嗎?
當初,我怎么就討了這么一個老婆呢!可是回過頭來想一想,我老婆穎春的每一句話又說在當下的現實中,這就令我心里非常不爽了。
2
黃土崗那天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的起因是這樣的。
我所在的芝水縣是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的一個重要水源縣,所以,多年以來縣林業局號召全縣的林農不要砍伐山中的樹木,并說國家每年都對這些水源林有補助。林農們當然相信黨和政府的話,把那些山中的林木養育得蓬蓬勃勃郁郁蔥蔥的。但林農們發現,許多年下來,他們卻沒有得到黨和政府一分一厘錢的補助,他們便奇了怪了,開始從村委會一級一級地到處打聽,可從村委會到鄉政府再到林業局,那些林農們得到的答復卻都如出一轍,他們告訴那些林農們說,國家這些年困難,要發展大城市,因此那些對林農的補助費根本沒有拔下來。這一下,那些林農不依了,他們磨利了斧頭砍刀,買來了油鋸一齊上了山,說是要砍光所有山上的樹木,以報復政府的食言。村委會趕緊向鄉政府報告了村民要砍水源林的情況,鄉政府又趕快把這一情況報告給了縣委辦,縣委辦又趕快將這一情況報告給了縣四家班子領導,領導一聽便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上竄下跳的,立即下令全縣所有的干部,特別是本鄉本土的領導干部到黃土崗去阻止林農砍伐水源林。我作為從黃土崗出來的農業局副局長當然也在其中。周書記當著我與李天明的面說,如果你們不把林農們從山上勸下來,你們就不要來見我了。我當然知道周書記話中的分量,更知道那些水源林是絕對不能亂砍濫伐的,所以,我便走在了最前面。
但我沒想到的是當縣里的干部趕到黃土崗時,林業局那個曾局長已經和林農們對峙起來了。曾局長仗著有個在市政府當副市長的舅老爺,在縣里橫沖直撞,是沒有幾個人敢得罪他的,就連周書記也怕他在舅老爺面前進讒言,影響自己的前程,見了他也得禮讓三分,所以,曾局長在縣里可以說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此時,曾局長帶領林業公安分局的民警拿起槍把那些拿著斧頭砍刀的林農圍了起來。曾局長惡聲惡氣地說,你們哪個敢砍樹我就斃了誰?林農們便說,我們也不想砍樹,我們只想要回我們的補助款。曾局長說,沒有補助款我拿命給你們啊。林農們說,那我們就砍樹,我們也要吃飯。曾局長說,你們要是敢砍樹我就槍斃你們。林農們火了,根本不管林警們手上的槍,拿起斧頭、砍刀、油鋸就動起手來,那一棵棵的大樹便倒了下來。曾局長急了,便下令林警們開槍,但林警們雖然手上有槍,盡管局長下了命令,可一想到人命關天這句話就是不敢扣動槍機。我一看不對,趕快對曾局長說,曾局,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讓我去勸勸這些老鄉,我是黃土崗的人,也許,老鄉們會聽我一句勸。曾局長聽了我的話,橫著看了我一眼便讓我爬到山上,去正在那里砍樹的鄉親們面前。我知道曾局長其實也是不敢開槍的,只要他敢開槍,黃土崗幾百號人不把他活活踩死才怪,那些拿在他手里的槍只是給他壯壯膽而已。
我爬到山上之后,首先搶了我弟弟手中的油鋸,然后又是說好話又是下保證才讓大家停止了砍伐,然后,我又把曾局長請到鄉親們面前,讓他對鄉親們下保證說,國家對林農的補助款一定會補發到鄉親們的手里。起初。曾局長不愿說。我就火了,瞪著眼睛對曾局長說,曾局,你想把事情鬧多大?如果真的鬧大了,別說縣里保不了你,就連你那個當副市長的舅老爺也保不了你!曾局長聽了,只得向林農們保證把補助款補發到大家的手上。我弟弟不相信曾局長的話,在他的鼓動下林農們又逼著曾局長當面寫了一張字條,大家才一齊下了山。
事件平息回到縣里之后,周書記把我、李天明、曾局長喊到了他的辦公室,他首先對我進行了表揚,也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批評了曾局長,并命令他趕快籌集資金把林農們的補助款發放到大家的手中,如果再發生林農們砍伐長江水系珠江水系保護林的事,他一定會撤了曾局長的職。曾局長雖說是個豪強,但在周書記面前還是有所收斂,只得一一答應了。然后,我突然聽到周書記說,孫東西、李天明,你兩個是黃土崗出來的領導干部,縣里有很多事只有你們兩個最清楚,因此縣里決定,一定要追查這次煽動林農鬧事的后臺老板,如果哪個不聽縣里的招呼給我惹事生非,我就下了他的課,端了他的飯碗!我一聽,愣在那里。李天明卻趕緊說,周書記,我一向是和你、和縣委、政府保持一致的,我絕不會做有損縣委、政府形象的事。見了李天明那副嘴臉,我什么話也沒有說,而是拉開周書記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回到家,穎春問我這次在山上表現得怎么樣,得到周書記的表揚了嗎?我說,穎春,你煩不煩啊?你就不能讓我清靜一下嗎?見我發了火,穎春哭了,她說,孫東西,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我說,這和愛不愛你有什么關系嘛?穎春說,怎么沒關系?當初你和我談戀愛時你是怎么說的?愿意為我的幸福付出一切?,F在,我不要你付出一切,只想讓你再上個臺階把我的工作問題解決了,你卻是左也不愿意右也不愿意,你這是愛我嗎?穎春一邊說一邊哭,像個潑婦一般,早沒有了當年她和我談戀愛時的那種清純與平和了。
正在這時,王登佩提著兩瓶酒一食品袋豬頭肉站在了我家的門口,見了正在哭鬧的穎春不知是進來好還是退走好,我急忙把老王拉進了屋問,老王,你怎么跑到我家里來了?王登佩說,他到縣城來買些肥料,順便來看看我。我便把王登佩拉到沙發上坐下,又對穎春說,老婆,你去搞兩個菜,我和老王今天好好喝一杯。穎春雖然已經停止了哭泣,卻是站在那里不動,我過去推了一下她,她卻轉過臉來對我說,如果你不答應我去跑官我就不給你做飯做菜。我見老王在場,這么鬧下去不是件事,只得應承好說,好好好。我去跑我去要行了嗎?穎春的臉上立即笑了起來,說這才是我的好老公嘛!又對老王說,王大哥,你和東西先坐一下,菜馬上就好。嘴上說著,人已進了廚房。
王登佩把那包豬頭肉放在餐桌上擺好,穎春給我們炒了兩菜便出去守雜貨店了,我從消毒柜里拿出酒杯筷子,兩人便喝了起來。
老王告訴我說,他們按照我教他們的辦法對紅提進行了救治,那些紅提全活過來了,并稱我是個大能人。老王說,小孫啊,我要是你,決不會去當什么農業局副局長。我問,不當副局長我干什么?老王說,成立一個農業技術咨詢公司,專門為農民服務,然后收取一定的傭金,不比你當那個副局長強?小孫啊,你那個副局長有什么意思,開口不能自己笑,有話不能自己說,有路不能自己走,你說……你說有什么意思?老王喝得有些高,說話的舌頭不聽使喚了。我便嘆著氣說,已經上了這條船了,又有什么辦法呢?老王瞪大了眼睛說,怎……怎么沒辦法?一腳踢……踢開它不就得了,你……你到我們王家莊去做……做我們的技術顧問,我?!WC你的收入比……比現在高兩三倍……我笑著搖了搖頭說,穎春不會同意我去的,她還老想著我再上個臺階,把她的工作問題解決了呢!老王有些理解地望著我,好久才說,如果弟……弟妹不同意,那你想……想一腳踢開就比較難了……我便說,不說這些了,來來來,一心一意喝酒。說完端起一大杯與老王一碰,那酒便火辣辣地滾進了我的喉嚨里。
送老王出門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我喊了一輛摩的,叫開摩的師傅把老王送到王家莊,便向穎春的雜貨店走去??删驮谶@時,我看見了秀紅。她正站在初夜的燈光下望著我,而且,我看到她的臉上是一縷淡淡的笑。我的腳步停了一下,但我還是走了過去,站在了她的面前。
秀紅是我之前的女友,之后才是穎春。我和秀紅的故事其實非常簡單,我們是高中的同學,并且暗地里確定了戀愛關系,后來我考上了大學,我便有些覺得她配不上我,本來答應一個星期給她寫一封信的,后來便永遠沒有了音訊。到縣農業局上班之后,在縣農械廠上班的廠花趙穎春看上了我,她的美麗讓我徹底放棄了秀紅,雖然那時我曾給她寫了最后一封信,告訴她我的最終選擇,但我沒有收到她的回信,我相信她那時肯定已經恨透了我,所以,很多的時候我不敢去秀紅所在的那個村下鄉,如果秀紅所在的那個村發生了重大農業災害,非去不可時,我總是對蔡大姐說,派別的人去吧。蔡大姐問起原因,我便把我和秀紅的事對她說了,蔡大姐是個善解人意的領導,在這種關鍵時候悄悄地幫我一把。但我沒想到,秀紅在這個晚上竟站在我的家門前,她是特意在等我還是從這里偶爾路過?或者是走累了想在這里站一會?所以,我站在她的面前時有些不知所措地傻笑著。
你笑什么笑?秀紅說。
不笑還哭啊?見她這樣問,我放松了一些。到縣城來辦事?
來找你。秀紅仍然一臉的輕松。
有事嗎?我的聲音有些小,我怕她提以前的事。
我種的那兩千畝金銀花起了蟲災,我想找你去想想辦法。秀紅說。
就為這?我的心落了下來。
就為這。秀紅說,這兩天有空嗎?
有。我說。
那明早晨我開車在這里等你。秀紅說完便轉身離去了。
我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視著秀紅離去的背影,直到穎春站在我的旁邊問,哎,你站在這里望什么?我立即醒過神來說,沒望什么,我在想今天下午周書記和我講的那些話。
有想法了?穎春臉上的笑容又蕩漾起來。
有什么想法?我說,這次黃土崗林農鬧事,周書記要追查林農鬧事的背后指使者,而且,目標就鎖定我和李天明。
那你上次回家沒和家里人亂說什么吧?穎春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我會說什么?拿了幾百塊錢給爺老子我們就走了,當時,你不也在場嗎?我說。
沒說就好。穎春說,只要你不是黃土崗林農鬧事的幕后指使者,說明你跟周書記是一條線上的人,這次換屆你就有希望把那半格升上去。
我沒有答話,我真的對穎春說的這些東西有些煩了,但穎春仍然興致勃勃的,回到家,飯也不吃,覺也不睡,而是把我按在沙發上坐下說,老公,今晚我們好好合計一下我們下一步究竟該怎么走。我閉上眼睛說,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我想睡覺了。穎春那一下突然跳了起來,她一把將我從沙發上拖了起來說,孫東西,你怎么這么沒長進呢?從小你父母送你讀書做什么?
識文斷字唄。我說。
錯!穎春說,考上大學,出人頭地。
我不是考上大學了嗎?我父母他們的心愿不是已經實現了嗎?我說。
難道這就夠了嗎?穎春痛心疾首地問。
難道這還不夠?我問。
當然不夠。穎春諄諄教導我說,在鄉下老百姓的心中有一句話你知道嗎?
什么話?我故意問。
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穎春說。
哎,老婆,你說錯了,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我糾正著她。
我說你硬是個木腦殼!穎春說,你那句話是以前的說法,現在的說法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
看著老婆那亂改古訓蠻不講理的樣子,我只得說,我不是當官了嗎?堂堂的縣農業局副局長,副科級,月薪2358塊。
這就夠了嗎?穎春又問起了前面問過的一句話。
難道還不夠嗎?我也只得用前面反問過的一句話來反問她。
當然不夠!穎春說,你不但要當正局長、副縣長、正縣長、副市長、正市長……
然后到省里,進中南海!我不屑地對穎春說。
到省里、進中南海我不敢奢望,但按照你的能力,做個正市長還是綽綽有余的。穎春一臉神往地說。
現在當官不是完全憑能力,而是拼實力!老婆,你就別做夢了!我冷冷地說。
拼實力,拼什么實力?穎春不解地問。
拼經濟實力。我說,你知道周書記辦公室后墻上的那幅“靜水流深”的字值多少錢嗎?一百萬。請問老婆,你有這樣的經濟實力嗎?
穎春這一下沉默了,好久才說,天哪,我們哪有那么多的錢啊?
我把她摟進自己的懷里說,老婆,算了,我們還是安安心心地過我們老百姓的日子。而且,當了這么多年的副局長我也過足官癮了,知道當官是怎么一回事了,再說,在官場上混那可是步步驚心處處艱險,一天要說的都不是自己要說的話,一天想做的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事,一點幸福感都沒有。我看就算了吧,我做我的高級農藝師,你賣你的小雜貨,窮是窮點,苦是苦點,總比一天提心吊膽的強。穎春聽了我的話,點了點頭,我正想高興一下,穎春卻又突然說,不,我不心甘,我一定要讓你當上正科,把我工作的問題解決了。自從農械廠垮了下崗之后,我做夢都想有一個工作,告訴你嘛,孫東西,我賣雜貨實在賣煩了。我無力地推開了穎春,一個人跑到床上睡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秀紅的車去了那個名叫野豬坳的大山里,等我從山上回來,坐在農業局副局長的那個位置上,蔡大姐告訴我說,李天明下課了。
怎么下的課?我急忙問。
這你還不明白嗎?蔡大姐喝了一口茶,故作高深地說,李天明的年齡杠杠已經快到了,聽說縣里要動他了,可他還想再干一屆。去領導那里又是跑又是送求了好多回,領導卻始終不同意,李天明便有些心懷不滿,回到黃土崗之后,對那些林農說了縣里這些年對長江、珠江保護林補助款的處理情況,那些林農便鬧起事來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我嘆了口氣,雖然我平時有些看不慣李天明的那副奴才嘴臉,但畢竟是一個村子里出來的人,竟也有些兔死狐悲的味道了。
看來你是有希望了。蔡大姐說。到時升上去了可別忘記你這位即將退居二線的老大姐喲。
我卻搖了搖頭說,蔡大姐,你就不要鼓勵我了。你看,這次換屆哪個想升遷的不在跑不在送?當了這些年的副局長,我已經煩透了。
蔡大姐卻說,不一定哦,也許你能升哦!
管它是升還是降?還是做老百姓舒坦。我也喝了一口茶說。
我孫東西可以不管升降,一心一意想做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可李天明不,沒了官當之后我這個同村的老哥就把事情鬧大了。
李天明畢竟是李天明,他對縣里下他的課實在惱火起來,他在周書記與劉縣長的辦公室大吵大鬧,最后竟指著周書記與劉縣長的鼻子說,你們不給我當,你們—個也莫想當!第二天他竟直接去了省里,把他掌握的材料全部報給了省紀委,省紀委命市紀委下來一查,我們這個縣就鬧了個小地震。
首先倒臺的是林業局的曾局長。
記得當初蔡大姐曾經跟我說過曾局長他們的動作,我就覺得曾局長的動作太危險了,如果哪天東窗事發那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只不過現在東窗事發了,卻要讓曾局長一個人兜著走,曾局長的后面雖然有個當副市長的舅老爺,但官場的潛規則就是到了危險的時刻,最后的一著棋就是丟卒保車,這次市里、省里的動靜很大,曾局長這個小卒子不死哪個死?
我前面說過,芝水縣有兩條。大河,一條是芝水,屬長江水系,一條叫清江,屬珠江水系。國家為了保護這兩條大河的生態及水源,每年拔出600萬元補貼山里的林農。這筆錢拔到縣里之后,曾局長一方面嚴禁林農砍伐樹木,另一方面卻要下面的部門編造林農已領補貼款的花名冊哄騙上級,而實際上的補貼款卻進了林業部門領導或者比林業部門更高領導的腰包里。李天明的小舅子是林業局的一個小股長,卻掌控了這筆補助款的全部去向,為了讓某些領導的把柄抓在自己手里,以便有一天可以作為一個籌碼與領導討價還價,李天明利用小舅子把那些材料全部復印了一份,當初縣里要下他的課時候,李天明也曾拿著這份材料暗示過縣里的領導,但縣里的領導以為李天明是在威嚇他們根本不以為然。黃土崗的林農鬧事之后,縣里發現這事是李天明捅給林農的,便堅決撤了他的職。李天明從村干部做起,一直做到建設局的局長,除了當官他一無所長,下了他的課他便找不到北了,一氣之下便把這事告發了,省、市紀委下來一查,又牽扯出縣里其它一些違規違法的事,比如侵吞救災款、比如私分項目資金、比如騙領五保老人救濟金、比如侵占河堤款等等等等,省、市領導非常惱火,一下子將縣里的二十個副科以上領導撤了職,還將四個局長、一個縣長送進了監獄。令人可笑的是,那個告狀的李天明也不干凈,他在一個鄉任黨委書記期間私分救災款項,在四個被送進監獄的局長中,也有他老兄一個。只有周書記還在位置上,我問蔡大姐為什么周書記沒有倒?蔡大姐笑著說,如果全部倒了,縣里這些年向上面報的那些豐功偉績不等于是在放屁嗎?所以,要留下一個,說明我們縣還是有好領導的,還是有好領導帶領全縣人民致富奔小康的。
我冷笑了一聲,然后坐在電腦前開始寫“請求辭去芝水縣農業局副局長職務的申請報告”。
晚上回到家,我對穎春說了縣里地震的事,穎春卻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笑。我覺得她笑得有些奇怪,便問,你笑個什么鬼喲?穎春點著我的額頭說,地震好啊!那些人倒臺了,不是正好給你留下位置了嗎?
可你知道我對那些個位置已經沒有一點興趣了嗎?我望著穎春說,并把我的那份辭職報告遞給了她,穎春一看便怒氣沖天地把報告撕了個稀巴爛。
你撕了又有什么用,我明天再從電腦里輸一份。我說。
孫東西,穎春一把扯住了我的耳朵,惡狠狠地說,你要是敢辭職,我就真的和你離婚。
趙穎春,你要是敢叫我去當官,我就去做個成克杰那樣的大貪官,哪天東窗事發了,讓別人牽出去打了靶!我拉下她的手也兇巴巴地說。
3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新一輪的人事任命中,我竟然被任命為縣林業局的局長。蔡大姐和局里的那幫兄弟姐妹們來恭喜我的時候,我卻苦著一張臉要哭了。我對大家說,同志們啊,你們知道嗎?林業局是什么?那是一個火坑啊!前三任局長都已前赴后繼進了班房,我孫東西就是第四個啊!蔡大姐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孫,不要那么悲觀嘛,只要你不貪不腐不爛,別人又豈奈你何?
可是,蔡大姐,牛到了菜園里哪有不吃菜的理?何況,現在的風氣如此,你就是想廉潔自律別人也不允許啊!我仍然苦著一張臉說。
當天下午,我就來到了周書記的辦公室,周書記墻上那幅“靜水流深”的字不見了,換成了毛澤東同志的題字“為人民服務”,雖然,毛澤東同志的題字是印刷出來的,卻也裝裱得很精致,掛在周書記頭頂的上方,倒也顯得很像那么回事的。
周書記,原先的那幅字呢?我禁不住問道。
哦,我聽了我老婆的話,把它收起來了,免得讓人誤會。周書記笑哈哈地說,然后他示意我在他大班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收起了笑容問,怎么?對縣委、政府的任命有意見?
周書記,我可不敢對上級的任命有意見,我是想來告訴周書記,我不適合當林業局局長。我趕緊說。
不適合當林業局局長?那你適合當芝水縣人民政府縣長?周書記的語氣嚴厲起來。
周書記,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急忙解釋。
那你是什么意思?周書記站了起來。你們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給你們當官,你們一個個在搶,給你們當官了又假惺惺地不當!芝水縣雖小,可也是共和國的基層政府組織,怎么能讓你們為所欲為?告訴你,孫東西同志,你必須明天就去林業局報到,逾期不去報到的,就地免職!
周書記,你聽我解釋兩句好不好?我仍然想申辯。
我不聽你的解釋!我今天聽你的解釋,明天聽他的解釋,我這個縣委書記還要不要做事?周書記說完很牛B地揮了一下手,有些要將我趕出去的意思,我的氣就在周書記那一揮手間竄了起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突然間變得氣宇軒昂理直氣壯,我拍著周書記的桌子說,周書記,你不用趕我走,我會離開的,但在走之前我要告訴你,我不會去當什么狗屁林業局長,我孫東西對此不感興趣!就地免職也罷,開除公職也罷,我孫東西一切由你!我把話說完一拍屁股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走到大街上,想起剛才在周書記辦公室的情景,心里真是愜意得很,覺得那才是我要說的話,我要做的事。就地免職、開除公職,隨他的便,大不了回家修地球。想到這里,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應該去喝一杯,好好地為自己慶賀一下。于是,我便找了間小酒館,要了半斤天鍋酒,炒了兩個家常菜,便自斟自飲起來。
兩杯酒進了肚之后,我的頭腦卻格外清明起來。我是一個農家的孩子,靠著父母省吃儉用把自己供了出來,有了工作,當了官,可自己卻從來沒有一天感到自己是幸福的,即使是和穎春的新婚之夜,因為心里有了對秀紅的愧疚也沒有半絲的甜蜜。到了后來,穎春生下女兒又下了崗,日子便變得更加艱難起來,為了讓穎春能夠重新混上一個工作,苦扒苦撐當上了個副局長,可一個小小芝水縣的小小官場卻讓我覺得那么的齷齪與骯臟,也許,我只有放棄了這一切,回到老王的紅提園或者秀紅的果園場,我的幸福才會來臨。
從小酒館出來,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了,期間,穎春打了幾個電話,我都沒有理會。我相信,在這種時候,她一定會坐在家里等我的。
果然,當我推開家里的門時,穎春正站在門口像迎接貴賓一樣等著我,而且,屋子里擺滿了鮮花。穎春笑瞇瞇地對我說,歡迎孫局長回家。我卻沒好氣地說,現在,你該滿意了吧?穎春一把擁住我說,怎么能說滿意呢?那不是一般的滿意,而是相當的滿意。我卻推開了她說,穎春,可能要讓你失望了,今天下午,我已經找周書記辭職了。穎春聽了,像看著一個癲子一樣看著我,然后,便哭著一枝枝地撕碎了那些擺在屋子里的鮮花。
穎春,你聽著,那個位置不是我想要的。我跟在她的身后,不知道該怎樣表明我的心跡。
那你想要什么?孫東西,你知道嗎?為了你這個位置,我東挪西借花了整整6萬塊錢,差點連身子都賠進去了。穎春大聲嚎了起來。
我卻驚得有如五雷轟頂,這個時候他們還敢收錢?
他們有什么不敢收的?你以為李天明把芝水縣搞了一場小地震他們就害怕了?周書記明確表示,一場小地震不能改變什么,官場上的一些規則他還是要遵守的。穎春瞪著流淚的眼睛望著我。
我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許久說不出話來。
孫東西,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我想告訴你的就是,我這一輩子嫁給你真是虧死了??粗切┕偬铝税嘀蟛皇谴蚺凭褪窃诰茦秋埖晗M,或者就是在最豪華的茶座聊天,我的心里便像十二把刀在戳一樣,生疼生疼的。而我呢,卻必須整天守著那個雜貨店。我也是一個有心氣的女人,你就不怕把我憋在那雜貨店里屈死我?我也想過那些官太太—樣的幸福生活!
我對穎春點了點頭,但是,我已心如止水,我對她說,明天,我就去林業局報到,盡快把你工作的事落實了。
我說到做到,第二天早晨我給周書記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已經到林業局報到了,周書記在電話中笑哈哈地說,小孫啊,你這就對了嘛,好好干,你可是前程無量啊!我沒有答他的話,而是盡快找到有關文件,又請人事部門的領導喝了一餐酒、洗了桑拿、找了小姐按摩,最后把穎春安排進了民政局。
穎春報到上班那天晚上,我把一紙離婚協議擺在了她的面前,穎春愣了好久,但這次她沒有哭,而是輕輕地問,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我點了點頭,然后,我看到穎春在那上面很輕松地簽了字。
現在你覺得還虧死了嗎?我問,她沒有答,在她轉過身去的時候,我突然看到有一滴淚從她的眼里滴下來。
辦完了離婚手續之后,我把一張辭職報告拍到周書記的辦公桌上。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周書記辦公室后墻上的那幅“靜水流深”的字又掛了出來,但這次我沒有問,問了也白問。然后,我自己搭車來到了野豬坳。
上次到野豬坳時,我已經對秀紅的產業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她不但擁有一個兩千畝的金銀花種植基地,還有一個五百多畝的果園場,一個投資百萬元的養殖場,但她缺一個高級農藝師,我覺得我是她的最好人選。
當我把自己的一切告訴她時,她只淡淡地說了句,這樣也好。然后,我說了想給她當長工的想法,她也只是淡淡地望著我說,開個價吧。我說,價隨你出,我只想守著這山上的金銀花,守著那園中的樹與果。秀紅笑了,然后說,我每年開你1O萬元吧。
要簽合同嗎?我問。
當然。秀紅說著,把一份早已擬好的合同遞到了我的手上,我看著合同驚訝地問,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上次請你來給金銀花治病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愛的不是那些個位置,而是你的專業。所以,我就把合同擬好了。秀紅說。
如果我不來呢?我又問。
除非你想憋死你自己。秀紅說。
看來最了解我的人還是你啊!我終于說出了我心里想說的一句話,秀紅笑了一下,然后說,簽字吧!
簽多久?我問。
你不是說想給我當長工嗎?簽到你退休的年齡如何?秀紅說。
好。我應了一聲,便把“孫東西”三個字簽到了那份合同書上,然后,秀紅也在合同書上簽下了她的名字,這時'她突然說,現在要是有個記者在就好了。
記者?什么意思啊?我不解地望著她。
你看,秀紅說,林業局長辭職為農民企業家當長工是不是一篇好新聞?
但我卻搖了搖頭說,這不是一篇好新聞,而是一把鋒利的刀。
有一天,穎春開著一輛車來到了野豬坳,她是帶女兒來看我的。秀紅非常熱情地接待了她和女兒,又是殺土雞又是煮野菜的。吃飯的時候,女兒高興地對我說,爸爸,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媽媽當官了,是你原來的那個位置,縣農業局副局長。
我怔在那里半天沒有說話,女兒卻又說,爸爸,你發現沒有,從縣城到野豬坳繞了好大一個彎啊!
這一下,我點了點頭。(本文選自原創力量文學網http://www.yc1199.com,圖片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