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流瀲紫(吳雪嵐)以網絡連載的方式創作了《后宮#8226;甄嬛傳》,作品從博客起家,靠點擊率擴展影響,以互聯網的排行榜贏家掙得紙媒出版界的青睞。它以架空歷史的自由表達,抓住女人共性和分裂性間的對立,營造了紛爭不斷的故事格局。《后宮#8226;甄嬛傳》在豐富而詩意的文化生存樣式的展演中,援引現實時代精神激活了歷史,從人性人道的立場出發,實現對權謀文化的某種超越。因而作品在追求歷時性效應的同時,開創了網絡時代傳統人文與商品社會的共榮局面,這為當代歷史文學寫作提供了新的范式。
關鍵詞:網絡文學 歷史架空 《后宮#8226;甄嬛傳》 詩性建構
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歷史文學創作的個人化寫作姿態越來越明顯。這與卡爾#8226;貝克爾宣稱“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的觀點不無關系,也因為在轉型步履的急劇催動下,歷史的解讀空間被大大拓展,因而在一個豐富而混雜的時段里,歷史文學領域的既定格局發生了全面的刷新和嬗變。“大話”、“戲說”、“穿越”等活躍在當下大眾視野區域的新鮮文字,充斥著幾乎與“歷史”完全無涉的現實感性體驗。流瀲紫的《后宮#8226;甄嬛傳》問世,則帶來別樣的效應,它所聚焦的關注目光,照亮了歷史文學實踐的新旅程。
一、古典底色上的現代人性價值追求
《后宮#8226;甄嬛傳》是一部有著典型新技術傳媒特征的作品,它從博客起家,靠點擊率擴展影響,以互聯網的排行榜贏家掙得紙媒出版界的青睞,因而文本的“歷時性”目標效果非常明顯。它應和著消費時代的大眾情緒,以宮廷奇觀、皇家秘史等超常規的傳奇因子滿足人們的獵奇心理。在這個意義上,《后宮#8226;甄嬛傳》是一部地道的時尚流行小說。
正是與時尚的近距離對話,讓《后宮#8226;甄嬛傳》援引現實時代精神激活了歷史,從人性人道的立場出發,實現對權謀文化的超越。流瀲紫筆下的后宮沒有傳統型歷史小說家所堅持的“信史”可尋,它以歷史架空的方式回避了歷史進入講述之后的第一個關隘,困擾無數作家的關于“歷史真實”與“文學真實”的關系問題。“所謂歷史架空,就是小說書寫的朝代并不明確,但個中歷史細節卻調動著傳統的真實。而歷史的架空通常意味著作者避諱年代時間的確鑿(‘真事隱’),或者為了避開具體歷史時空控制了小說的想象力,壓抑了小說虛構和人性擴張的自由。”①作者在獲得更大的自由度和虛構空間的前提下,“能有效賦予作品以充沛飽滿、血肉豐盈的現實生命體驗和質感,使人類一切既有的生存體驗輕而易舉地又從容自如地進入歷史文本。歷史被當做人類的一個生存生命或文化哲學來表達。”②后宮是男性話語權不屑記載的角落,它與宏闊的時代風云隔離,充其量只是權力場角逐的一個背景。但中國的顯性歷史被不斷更改,而后宮場域卻最少變化,無論從體制建構層面還是生命活動層面去考量,后宮是中國歷史最穩定和私密的定格,其特征具有文化考察的代表性。
《后宮#8226;甄嬛傳》抓住女人共性和分裂性間的對立,營造了紛爭不斷的故事格局。后宮女子的同一性(社會性別都是帝王妻妾)和差異性(等級)二元原則,將她們既規范在相近的固定領域內,又由于帝王情感的不穩定和多變,制造了內在于這一女子特權階層二元結構中的緊張關系。小說主人公甄嬛因為在最不適合的地方,對最不適合的人奢求純真感情,因而備嘗艱辛。由初戀的夢殞到真愛永失,她與紅墻內各種品性的女人以詭秘、殘忍和犧牲,上演了一出出無分善惡的血腥爭斗,于不見刀光劍影的愛恨拼奪中道出世界的猙獰本質。“后宮,那是女子生存掙扎的世界。”③
曾幾何時,生存的壓力讓現代職場也盈溢著驅之不盡的硝煙,現代人身心俱疲,只奢望能在這紅塵浮世站穩腳跟。《后宮#8226;甄嬛傳》揭示出,在生存的重壓下,世界沒有第三方凈土,人生無法作壁上觀,它只能是“Yes”or“No”的選擇題。當人為生存而無法不擇手段時,理想人性的美質不得不屈尊于現實傾軋的冷酷。小說雖是架空歷史,卻最本真地揭示了秘而不宣的歷史潛規則。中國古典文化中儒、釋、道精神的理想光暈無從挽救深陷欲海的靈魂,它以精煉的歷史規律將古典人倫理想與逍遙藝術人生做了徹底的否定。以歷史否定歷史,或許是歷史小說中更為徹底的現代性表征。《后宮#8226;甄嬛傳》沒有表現出對歷史的痛挽之情(如唐浩明),也沒有回瞻的陶醉(如高陽、二月河),更缺乏歌頌的自豪感(如凌力)。它只是冷酷實質的揭示者,以及個體生命虛渺的見證者。
如果把人性分成自然人性和社會人性的話,一般來講,流行作品表現的是生命意義上的、建立在人的本能基礎上的自然人性,所以它具備人性的普遍性。相反,精英文學以建構理想人性的美質為旨歸,它從理念上提升人性的思維性。兩者互為犄角,造成流行文學與精英文學各自為營。《后宮#8226;甄嬛傳》則在反映時代生活的情緒時,于就事論事中引領出就事論理的趨勢。
后宮作為權力機制的大本營,“雖是紅顏如花,卻暗藏兇險”。它凝聚了一切無名殺戮、利益角逐的陰謀和技巧,能把人性中最卑劣的私欲激發蕩漾開來。正如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所說:“使人墮落和道德淪喪的一切原因中,權力是最永恒的、最活躍的。”④從藝術創作角度而言,權謀的瞬息萬變和結局的參差人意,能給文本虛構提供豐富的敘事資源。和當下的“宮斗”題材作品相比,流瀲紫在以權謀構成故事的突變,形成情節的曲折上,往往更別出心裁。但她并未將權力運作當做智慧的夸耀而耽溺不起,而是一方面以深深的倦怠與厭棄鋪排主人公的心靈世界,同時又以慕容世蘭、安陵容和皇后三個典型人物,揭示了權力殺戮的極度殘酷和對人性的可怕扭曲與異化。作者在小說后記中坦言:“原來,我寫了那么久的故事,不過只是寫了一個‘情’字,百般堪不破。”⑤小說第四部,作者精心描繪了甄嬛與玄清的深山之戀,那樣脫塵超俗又淳美詩意,只為“傾心相戀”而非“爭斗分享”。甄嬛執著捍衛的是不受制度和男性主宰者干擾的真愛,以及聚才、德、美于一身的女性自尊與獨立人格的神圣性。這里有從人性人道出發,對歷史權力觀做審視和批判的意味,但僅僅只是一個開始。如何從精神取向、思想認知,還包括藝術審美上做更進一步的超越,恐怕也是決定作家未來藝術生命力盛衰的關鍵所在。
如果說《后宮#8226;甄嬛傳》的主題深深打上了新歷史主義小說的印記,那么在歷史敘事的技術含量上,兩者是有差異的。流瀲紫選擇通俗而流行的寫作姿態去打動人心。她以貼近消費者的文化心理,以炫耀式的物態世界的精雕細琢和理想化的情感夢想拉動了文本的閱讀魅力。她沒有先鋒實驗性的技術嘗試,不做意識流或心理分析的故弄玄虛,更無寓言式的象征。她以這個時代最需要的直白和坦率完成了最實際的目的,在獲得最佳歷時性效應的同時,也說明了“歷史的價值不僅取決于自身,更取決于它與我們時代關系的功能特質”⑥這個道理。
二、網絡時代傳統人文與商品社會的共榮
直白地說,當下許多歷史架空型作品,其實就是言情小說的變種。架空歷史,爭取更大的戲說與虛構的自由度,并借助歷史與現實的疏離感,取得盡可能大的傳奇效應。這是后現代與網絡文化的整合性效應,它以無深度、無中心、無根據、無反思的游戲,快捷、平面化標志模糊了傳統的雅俗之辨。當歷史作為一個極為豐富的文學資源進行消費性寫作,那些過多呈現的當代主觀體驗取代了古典文化特征的表達,致使該類文字呈現出非歷史的面貌而深受人們的責詬。
80后的流瀲紫卻能熟稔地調動古典知識系統,較好地服務于人物的塑造和題材的歷史感,這是她在同類創作中卓爾不群的主要原因。
首先,集納歷史的基本史實,重視文化的生存樣式。一個歷史小說家對待歷史的態度決定了他所寫的文本的藝術品格。流瀲紫以有“實”可據的諸如歷史的典章制度、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建筑園藝、飲食服飾等文化樣式鋪演為文本的敘事背景,以這些豐富而博泛的文化質素保證了小說的“信史”效果。例如故事中的大周后宮紫奧城之命名,就是取中國明清皇城之“紫”與日本德川幕府內苑之“奧”所得。大周后宮的八級十六品之分,規模之宏大是中國歷代后宮所沒有的,但從貴妃到更衣的命名又有著漢、唐、明、清后宮等級規范的真實影子。整部作品援引歷代文學、風俗、掌故等內容共一百零九條,時間上從先秦貫穿到明清。可以說整部《后宮#8226;甄嬛傳》有著中國古典時代的物質與精神的縮影。作者將這些文化資源原汁原味地注輸進自己的創作世界而不露拼貼的痕跡,源于其援情入境的藝術匠心。
其次,以詩化的情感涵蘊追求靈韻復歸的審美突破。《后宮#8226;甄嬛傳》是走了一條通俗而流行的路子,但作品不以感官的刺激來煽情,也沒有噱頭嘩眾取寵。相反,流瀲紫陶醉于用精雅優美的古典詩意來營造人物于爭斗現實中對真善性情的堅守。例如,甄嬛在姜夔《杏花天影》和柳永《柳初新》中開啟了自己的初戀情懷,在李白的《怨歌行》中流露對宿命的了悟,又借宋代女詩人張玉娘的《山之高》寄托自己的純情理想。《詩經#8226;鄭風》中的《出其東門》、晉曲和李后主的《子夜歌》、李商隱的《代贈》等詩篇,委婉纏綿地傾訴著甄嬛與玄清之間舉步維艱而又激越純摯的真愛之情。詩詞意境的空靈雋美與周遭生存環境的陰冷殘酷,構成了人物情感脈絡的復雜張力。同時精雅美質的藝術品格,適當彌補了新媒體時代文學在消費語境中的普遍平質化缺陷。它試圖用良好的閱讀魅力承擔對人性力量等大命題內涵的把握,以無羈的整合思維創造回歸古典人文的審美之途。或者說,流瀲紫至少開始兼顧大眾文學的內在特點、時代(市場)賣點和文學審美品格之間的比重關系。對于80后文學來說,這是一個值得鼓勵的積極姿態。
當然,《后宮#8226;甄嬛傳》受即時消費的市場終端需求控制的印記也非常濃。它利用故事的生動和曲折,把讀者圈囿在文本中,但由于把故事的來龍去脈交代得太清楚,因而缺少想象空間的預留、隱秘心靈的開掘和情感訴求的滲透,而這些恰是語言藝術的長項。作品借鑒影視制作手法,勾畫了許多富有質感的畫面,如宮苑四季景致的更替、皇家內廷修飾的華貴、美人妝容的爭奇斗妍等,有一定的緣情布景、因景生情、情景交融的審美效應,但過多重復性渲染筆墨,造成甜膩有余而風骨不足的后果,這是影響作品經典化進程的大礙。《后宮#8226;甄嬛傳》前三部應該說是作者腕力可控范圍內的完整構想,第四部的詩意韻致也已升到最高點,而第五、六、七部受市場利潤因素的拉動痕跡太明顯了。作者勉為其難地拖延敘事步伐,畫了一個明顯與初衷并不合拍的句號。
這也成為幫助我們深入分析時代與文學之關系的一個典范教材。《后宮#8226;甄嬛傳》的審美實踐所建立起的闡釋模式,生動地解釋了社會物質話語和審美話語之間不穩定的交流關系。它旨在幫助我們理解,“社會生活與文學藝術以及審美之間并非是完全不同、截然區分的兩回事。一方面,藝術和審美對現實生活無疑具有滲透、凝聚和構塑作用;另一方面,物質的社會因素若轉變為審美內容,也必然會使審美的內容隱含著現代時空的社會效用。所以,文學和藝術的審美活動與社會生活的關系是‘流通’和‘交易’的。”⑦
① 夏烈:《網絡時代的后宮敘事》,《浙江作家》2008年第8期。
②④⑥ 吳秀明:《中國當代長篇歷史小說的文化闡釋》,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頁,第104頁,第138頁。
③ 流瀲紫:《后宮#8226;甄嬛傳1》,花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附錄二。
⑤ 流瀲紫:《后宮#8226;甄嬛傳7》,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后記。
⑦ 傅潔琳:《文學藝術與社會生活的“流通”與“交易”——走近格林布拉特的新歷史主義》,《理論學刊》2008年第2期。
作 者:秦曉帆,湖州師范學院副教授,浙江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