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中華文化與海洋文明的千年悲壯

策劃前言

對于撲面而來的海洋世紀，和當下中國如火如荼的海洋經濟發展戰略，我們該有怎樣的立意、怎樣的思維、怎樣的行動?

在剛剛結束不久的2012中國(青島)國際海洋節期間，我國及國際著名的文化學者余秋雨先生，以“中華文化與海洋文明的千年悲壯”為題的主旨演講，回答了上述疑慮。

在長達近3個小時的激情而理性的演講中，這位孜孜以求中華文化靈魂，善于客觀比較東西方文化的大家，以他擅長的大視角和邏輯敘述方式，梳理了從上古到近代中國的海洋夢想的悲壯歷史。同時也從世界的另外三大文明、中國的農耕文明、游牧文明的多重比對角度。精彩客觀地揭示了中華文明與海洋文化不斷對撞、融合的這一歷史必然。

這也正是余秋雨接受《商周刊》和海洋節組委會誠摯邀請，親赴青島演講的原因之一。他說，是先前擬定的“黃河文明與藍色文明的碰撞與融合”話題吸引了他。因為海洋文化和中華文化，實在是一個千年悲壯的關系。直到今天為止，我們還在南海、東海遇到這樣的問題。若要回答海洋問題，還要從頭來思考，從頭來研究。

當然，他的娓娓道來并非是糾結于沉重的歷史。

面對一個愈加開放，愈加渴望走向海洋文明的國家和民族而言，這位長期站立于時代前列的大文化學者，則更主張傳統中華文化在與海洋文化、與多元文化的碰撞與磨合之中，自覺建立具有中國文化意義上的大海，并由大海來改變我們的人格。特別是用更加開放、更加包容的態度，以及用我們的文化方式，締造中國新的精神價值。

對于那個屬于余秋雨式精彩演講的時刻，很多聆聽的聽眾，不時報以熱烈掌聲。而掌聲的背后，則是人們對他特有的文化修養、思考方式、平實而又極富感染力的人格的認可。正如有聽眾所表達的：聽余秋雨的演講，讓我們再次真正感受到了文化的力量。

本期《商周刊》將余秋雨先生的演講整理刊發，讓更多的讀者聆聽和分享余秋雨先生穿越時空式的東西方文化碰撞與交融的文明交響……

海洋文化和中華文化實在是一個千年悲壯的關系。

我們直到今天為止，不管是南海還是東海，都遇到海洋的問題。中華文化有幾千年的悠久歷史，但在回答海洋問題的時候，我們還要從頭思考，從頭研究。

我們和一直環繞我們的大海有著非常復雜的關系，我們既熟悉它，又感到陌生，我們既依賴它生活，但同時我們與它之間的關系還沒有完全猜度清楚。

在四大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沒有湮滅的，就是中華文明。2500年前的那位山東老人說的話，今天依然瑯瑯上口；這位老人的書，我們隨時可以拿來讀；他的思維，我們還感到很親切。

中華文明的本質是農耕文明。雖然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但是絕大多數的土地離海洋都有200公里以上，這與歐洲差異很大。中國主要有兩條江橫貫自身，第一條是黃河，第二條是長江。

我們經常說“中華文明幾千年”，中華文明到底有幾千年?如果按照“成熟文明”的標準，中華文明有著4200年的悠久歷史。

所謂“成熟文明”有這樣三個標準：1、有文字；2、有金屬冶煉；3、有聚居的方式。中國是在4200年前達到了這三項標準的，從而進入了“成熟文明”的門檻。

從世界范圍而言，最先進入成熟文明的前四位，第一名是伊拉克，它是世界上最早的文明，不管其現實情況如何糟糕，也不會有人否定它的座次。第二名是埃及，第三名印度，中國屬于第四名。

有人會傷心：為什么我們是第四名?不必傷心，不必氣餒。雖然中華文明才第四名，但是有一點足以讓世人稱道，那便是：在四大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沒有湮滅的，就是中華文明。

如今，在伊拉克，你找不到巴比倫文明。在埃及，你看到的只是滿街的阿拉伯人。我在埃及進行文化考察時，認真地找了許久，最終在尼羅河中的雅各布島上找到了法老村。然而，村內由于幾千年的近親繁殖，村民的智力、體力都已經很弱。至于印度文明，它們最燦爛的佛教，早在13世紀就已經消亡，后來是從大中華的土地上重新倒傳過去。

唯一沒有滅亡的就是中華文明。直到今天為止，即使我們的小孩子都瑯瑯上口：“三人行必有我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些都是2500年前的那位山東老人說的話，這位老人的書，現在我們隨時可以拿來讀，他的思維，我們還感到很親切。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中國成熟文明的歷史才4200年，那如今一直在提的“中華文明五千年”是不是有所夸大?沒有夸大，因為在4200年前要越過這樣一種文明高度，而且越過以后還一直存活至今，那它必然有一個非常燦爛的“熱身階段”。這個“熱身階段”大約持續七八百年，一加起來，正好5000年。

在中華文明的“熱身階段”，出現了炎帝、黃帝、蚩尤三個非常偉大的首領，他們創造了中華文明。炎帝非常了不起，他讓中國人懂得了種植，懂得了使用火，他還嘗遍野草，讓人們懂得了使用中草藥，使民族免于因傳染病滅絕。但他遇到了一個對手——黃帝。用今天的話講，黃帝的觀念更加先進，他要求發明文字，要求運用金屬冶煉的方法來制造武器。如果說炎帝是一位善良的老農，那么黃帝就是更勇猛的文明建設者。當時黃帝主張與炎帝聯合起來對付野蠻，但炎帝不愿意服從黃帝，于是他們打了一仗，黃帝勝利了，兩支勢力合在了一起。黃帝戰勝炎帝以后，又面臨另外一個對手蚩尤。打蚩尤很艱難，因為蚩尤太擅長打仗，并且已經發明了金屬武器。但某一次因為天氣的原因，蚩尤敗了，于是中華大地就歸于黃帝麾下。而在黃帝之后，接班人就是堯、舜、禹。我們必須銘記他們。從5000年前到4200年前的七八百年當中，中華民族誕生了六個偉大的王者——炎帝、黃帝、蚩尤、堯、舜、禹，他們維護并且延續了中華文明。

可能有人還會問，講到四大文明，為什么對西方文明影響最大的希臘文明沒有被算上去?當然，希臘文明也很偉大，但是經過各國學者研究發現，希臘文明是第一名巴比倫文明和第二名埃及文明在地中海上融合從而產生的文明。雖然希臘文明也有自己新的創造，但由于它缺少原始的原創性，所以四大古文明當中沒有把它放進去。

公元前5世紀前后，全世界最聰明的人誕生了。當希臘的聰明人在愛琴海邊上愉快地思考時，印度的聰明人在恒河邊上思考，中國的聰明人在黃河邊上思考，而這個黃河邊，主要指的是山東的黃河邊。

中國進入成熟文明的門檻是在4200年前，也就是公元前的21世紀。而公元前5世紀是中華文明一個極其重要的關口。

公元前5世紀前后，出現了一個奇跡——全世界最聰明的人誕生了。譬如，釋迦牟尼比孔子大14歲；孔子死后10年，蘇格拉底誕生；古希臘最聰明的學者亞里士多德比孟子大12歲，比莊子大15歲；阿基米德和韓非子差了7歲……我還可以列舉很多很多。這段時期，被德國的法蘭克福學派稱為“軸心時期”，也可以叫作人類智能大爆發時期。

這段時期里，山東值得驕傲，因為在人類智能大爆發的幾個地方里，有山東這片土地在。當希臘的聰明人在愛琴海邊上愉快地思考時，印度的聰明人在恒河邊上思考，中國的聰明人在黃河邊上思考，而這個黃河邊，主要指的是山東的黃河邊。

由于人類高智能的大爆發，使中華文明產生了一個重點選擇。本來，在山東有兩種文化可供選擇——齊文化和魯文化。齊文化曾出現許多優秀的干才，例如齊桓公、晏嬰，它與海洋文明也特別接近，但是由于魯文化漸漸發達，漸漸傳播，效果很好，使得歷史的手指悄悄地偏向了魯文化。最終中華文明選擇了魯文化，因此就與海洋文明稍稍有一點遠了。

秦始皇在位時間不長，但是，三種文明的類型都擺在了他眼前，強有力地組成了他復雜的生命。他要抵制游牧文明，他要捍衛農耕文明，他又向往著海洋文明。

公元前5世紀以后，中國慢慢進入了帝國時期，進入了秦朝。這時，秦始皇出現了。

在吞并六國以后，秦始皇強烈地感覺到他最大的敵人是北方的游牧民族，他開始修建長城。秦始皇修建長城，從嚴格意義上講，是農耕文明通過一個籬笆來防止游牧文明的入侵，是用長城來固守農耕文明。

北方游牧民族，居無定所，騎在馬背上的一批強者，這批人時時有可能南下騷擾種地的農民。你叫游牧民族去種地行不行?不行，因為他們沒地可種，北方降雨量太小，他們只能騎在馬背上，一會兒在草原，一會兒在沙漠，這是自然環境決定的。秦始皇一生中非常大的貢獻就是修長城，把農耕文明保護在里面，讓游牧民族進不來。

但秦始皇對另外一種文明也非常感興趣，那就是大海。他騎著馬，坐著車，總是到山東這一帶的海邊來瞭望大海。他覺得，大海的那一邊，應該有另外一個世界，他在思考：大海究竟是什么?大海在哪一點上阻礙了我，在哪一點上又能夠幫助我?他不知道，所以他派徐福出海，他自己也總是想著與大海有關的事情。

秦始皇在位時間不長，但是，三種文明的類型都擺在了他眼前，強有力地組成了他復雜的生命。他要抵制游牧文明，他要捍衛農耕文明，他又向往著海洋文明。海洋文明是什么?他不知道，最后死在半道上，這就是秦始皇。

漢朝，在漢武帝的時候，北方的游牧民族實在太厲害了，導致漢武帝在位的五十多年全在與匈奴作戰。漢武帝繼承了秦始皇的傳統——保衛農耕文明。目前為止，沒有什么證據能夠證明漢武帝對大海有過興趣，因為他忙不過來，整天在打仗。他的手下培養了衛青、霍去病等大將軍，在打的過程中，中華民族的主調漸漸變成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斗爭。這個斗爭一直延續，長城一直是中國的邊防，代代修，海洋慢慢地被遺忘。

諸子百家的每一家都缺少一種馬背上的雄風，缺少“天蒼蒼，野茫茫”的浩蕩之氣，所以單單靠諸子百家的任何一家，想要建立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朝代，都是不可能的，這一點，馬背上的民族做到了。

在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斗爭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個奇跡。

漢朝與匈奴作戰，把匈奴打趴下了，而漢朝自身也打疲憊了，后來也解體了。這時，有一個比匈奴人數更少的少數民族統治了中原——鮮卑族。

鮮卑族統治中國是在公元5世紀，當他們統治中國以后，漢人以為他們一定會滅亡孔子的文化，一定會滅亡農耕文明，一定會殺盡漢人，鮮卑族內部的一些鷹派也確實是這樣主張的。可是萬萬沒有想到，鮮卑族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皇帝——孝文帝，他對鮮卑族人說，在軍事上我們是勝利者，在文化上我們是儒家文化的學生，從此以后，不準再說鮮卑話，全部要學漢話，不準再穿鮮卑的服裝，全部要穿漢服，鮮卑族所有的上流社會都必須和漢族通婚，形成血緣交融。他還將首都從山西大同遷到河南洛陽，也就是遷到了農耕文明的核心位置。

這種做法，產生了一個令人十分驚訝的結果，那就是：漢文化沒有滅亡，儒家沒有滅亡，不僅沒有滅亡，反而更強大。

為什么會更強大?原來，我們的諸子百家學說，好是好，但是它們缺少一種力量，缺少一種馬背上的雄風，缺少“天蒼蒼，野茫茫”的浩蕩之氣，諸子百家的每一家都有這個問題，所以單單靠諸子百家的任何一家，想要建立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朝代，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都是書生，都是文人，在小范圍里做些事情還可以，但是在非常大的氣象結構中干大事則比較困難。這一點，馬背上的民族做到了。

孝文帝既崇敬漢文化，同時又把馬背上的雄風帶了進來，這使漢文化一下子強大了，這是其一；其二，孝文帝既然拜了漢文化為師，那么也可以拜其它文化為師，正好這時佛教已經傳人中國，于是他又拜印度文化為師。在印度文化里，已經融匯了希臘文化的優點，因為在亞歷山大東征之際，希臘文化已傳人印度，因此實際上孝文帝又拜了希臘文化為師。在印度文化里，還有波斯文化、巴比倫文化，這些都被拜作老師。

所以當你去到山西的云岡石窟，會很驚訝：中國公元5世紀的雕刻為什么會有希臘的廊柱?這些佛像怎么都是高鼻梁，深眼窩，帶有希臘雕刻家的遺跡?再看雕刻里面的細節，怎么會有波斯圖文?原因是那時北魏孝文帝雖然喜歡儒家文化，但他不想獨尊儒術，而是把其它文明都合在一起，結果就出現了大氣象。

終于，在不久之后，幾個由鮮卑族和漢族混血的男人開始統治中國。隋煬帝血緣中有二分之一是鮮卑族，唐太宗血緣中有二分之一是鮮卑族，到了李治，也就是武則天的丈夫，血緣中有四分之三是鮮卑族。這批人把隋朝和唐朝建立起來了。這時，我們才感覺到，原來當漢文化的優勢與長城之外的、原本以為是敵人的游牧民族的文化融合起來之后，中華文化會變得非常遼闊，非常豪邁，而且建立起了一個偉大的朝代——唐朝。

唐朝很厲害，厲害到什么程度?譬如，當時羅馬城在滅亡以后人口不到5萬人，而長安城人口達100萬。3萬多個外國留學生，70幾個外交使團，吃的是阿拉伯面食，用的是羅馬醫術，流行的是波斯服裝，可以通用波斯的銀幣，全世界的所有宗教在長安城都設有道場——這真是太了不起的時代了。

就這樣，北方文明和南方文明一組合，并與從絲綢之路來的其他文明結合在一起時，就變成了一個偉大的唐朝。

在海洋文明方面，唐朝有兩點值得一提。一是當時唐朝的東北地區有一個附屬國，叫渤海國，范圍相當于今天的黑龍江省與吉林省的部分區域，它走向日本，開始在日本海上與日本交流，是當年東北亞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文明，可惜后來被契丹人所滅。另一方面，唐朝皇帝同意廣州開放，作為唐朝對海外各種器皿的一個進口點。從這兩方面說，唐朝有過一點海洋的夢。但總的說來，唐朝太依賴絲綢之路，沒有過多地依賴海路。可以說，唐朝的海洋文明不夠發達，至少皇家沒有予以過多的注意。

用現代的眼光來看，我們一點也不要為宋朝感到沮喪，我們的歷史觀應當從“朝廷興旺史”轉換成“全民生態史”。就全民生態而論，宋朝很精彩，甚至比唐朝還精彩。

到了宋朝，陸上絲綢之路行不通了，因為與北方少數民族的戰爭沒完沒了，于是宋朝開始考慮海洋。當宋朝戰敗的時候，舉國南遷，更加靠近海洋，因此中國開始比較大幅度地面對海洋。

航海技術在宋朝時大大提高，宋朝的很多財力都和海洋有關。貿易方面，瓷器若在陸上運輸，破損率太高，因此當海上航行出現以后，瓷器、茶葉等商品開始大量靠海洋運輸，這就出現了一個中華文明在海上的繁榮時期。

對于宋朝，我們過去的歷史書總是評價太低，覺得宋朝總是打不贏少數民族，逃來逃去，從開封逃到杭州，連皇帝也被抓住了。

然而，用現代的眼光來看，我們一點也不要為宋朝感到沮喪，我們的歷史觀應當從“朝廷興旺史”轉換成“全民生態史”。一個朝代，這個皇帝下，那個皇帝上，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全民生態。就全民生態而論，宋朝很精彩，甚至比唐朝還精彩。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前兩年，中國舉行世博會，中國館的中心展出的是《清明上河圖》——宋朝開封的一幅生活圖像，展現出來的生態很好。

至于打仗，我們確實打不過蒙古軍，然而，試問當時全世界誰戰勝了成吉思汗?誰也沒有戰勝，為什么一定要讓宋朝戰勝?按照現代的科學，在冷兵器時代，農耕文明確實很難戰勝游牧文明，游牧文明幾十萬匹戰馬南下，我們從土地上抓的壯丁怎么能夠對付得了他們?何況成吉思汗又有自己的一套戰法。

實際上，當蒙古人在中國建立了元朝以后，就已經成為了中華文明的一部分。我們的歷史書過去對于元朝是否定的，實際上不應該否定，因為元朝也很精彩。

元朝，靠著馬隊建立的一個偉大的國家，所謂偉大，證據是什么?其實說到底，今天的西藏、云南、貴州、廣西，都是從元朝開始就在中國的中央政府有效統治之下。正是元朝，把一個偉大的版圖確立了。

元朝不足一百年，這是一個很短命的朝代，但是它很精彩。譬如，在歐洲地理大發現時，哥倫布、麥哲倫、達伽馬等航海家的駕駛臺上都放著一本書，叫《馬可·波羅游記》，書中說：歐洲再美，也比不上一個地方，叫中國。中國實在太美了，這些航海家都想通過航海來尋找中國。那么，這本讓那么多歐洲人激動萬分的《馬可·波羅游記》所描述的是哪個朝代的中國?當然是元朝的中國。所以，元朝并不差。而且元朝最值得肯定的是，它海洋上的事業做得很好，馬可·波羅有一次航行就借助于海洋。因為蒙古人是遠行者，遠行者是不拒絕海洋的。

如果把中國歷史描繪為“中華文化和海洋文化的悲壯史”，那么這個“悲”字是從明朝開始的。中國真的失去了一個很大的海洋初會。

問題出現在明朝。如果把中國歷史描繪為“中華文化和海洋文化的悲壯史”，那么這個“悲”字是從明朝開始的。

明朝朱元璋登基，由于另外兩個農民起義領袖張士誠、方國珍曾經是跟他爭奪政權的人，這兩人后來有一段時間活躍在海上，因此朱元璋對于海禁非常嚴厲。而且，朱元璋畢竟是農村出身，他想到的只有耕地和織布：老婆織布可以保暖，老公種地可以吃飽，既有溫又有飽，還靠什么?所以他不重視商業，不重視海洋，當時海洋的主要用途就是通商，朱元璋完全不同意通商。

宋朝和元朝已經有許多遠洋實踐，造船技術已經很高，但到了明朝朱棣時就下令：把遠洋的尖頭船都改成近海的平底船。這是個技術問題，但這個技術問題就確立了我們國家的海洋政策：只允許近距離的航行，不能到遠海去。

明朝最后展現的只是鄭和下西洋，表示中國的航海技術足以稱得上是當時世界第一，但是我們的文化思維不對，鄭和下西洋不是去從事商業，而是去炫耀國威的，鄭和回來以后，明朝再也沒有航海的計劃，而鄭和本人到底葬身在何處，我們今天都不知道。所以，盡管我們今天不斷地紀念他，但是當年明朝的整個文化思維是不接納他的，是不接納這種行為的。總體上，明朝對于海洋出現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抗拒。

明朝的倭寇問題很值得一提。明朝出現了一些打倭寇的英雄，如戚繼光，明朝的許多英雄事業都與倭寇有關系。不過，雖然戚繼光是英雄，雖然倭寇是要打，但是這里面卻有一個我們對海洋的巨大誤會。

當時由于禁海，由于朱元璋下令“片板不得出海”，所以人們把海上從事商業的人都當做匪，當做盜，都要去鎮壓。這些商船為了保護自己，就不得不有自己的武裝，一武裝，就有點像“盜”了。

1540年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個中國人，名字叫汪直，這個人在現在的寧波外海的雙嶼島上開辟了一個用今天的話講的“自由貿易區”，葡萄牙、荷蘭的第一批到中國來的商船就是在那兒開始貿易的。從世界史來說，當時雙嶼島的地位相當于現在的上海，世界各國商人都聚集在那里。

由于禁海，明朝下令蕩平雙嶼島，汪直和他手下的人逃到日本，在日本苦心經營，使日本九州西海岸外的36個島都屬于自己。隨后汪直給朝廷寫信，大意是：“日本九州西岸的36個島的島主就是我，如果大明王朝的朝廷能夠任命我做一個貿易方面的小官，這36個島嶼就都屬于中華版圖。”

朝廷對貿易本來就恨之入骨，何況是海上貿易。于是朝廷回復，大意是：“如果你在那個島上能夠把海盜都處決了，我們可以獎勵你，但是貿易萬萬不可做。”朝廷還獎勵了汪直100石白米，作為治理海盜的費用。

汪直知道后非常氣憤，他認為，我的目的只是做貿易，為什么要被看作是海盜?這時汪直做海外貿易已經賺了很多錢，哪里在乎100石白米，他把100石白米都倒在海里，從此開始真正做起武裝貿易。一做武裝貿易，那就像海盜了。由于他手下很多是日本人，因此我們都叫他們“倭寇”。

朝廷有一個總管，叫胡宗憲，被任命去剿滅倭寇，剿滅過程中他就發現倭寇有兩個特點：一，對方非常懂得中國兵法，日本人不應該懂中國兵法，他們怎么全懂?二，他們對中國沿海的村莊城市都非常熟悉。胡宗憲懷疑有內奸，但這只是懷疑，很快就知道了：倭寇的首領不是日本人，是個中國人，是中國安徽人——汪直。汪直畢竟還是有一點點愛國心，只要是自己做的壞事，留下的證據和口風都說這是日本人干的，所以整個朝廷都相信倭寇是日本人，但沒想到“總司令”是中國人。這里，重點不在于是哪個國家，只在于一點：明朝太不相信海上貿易了。汪直反復地寫信，講一個道理：“當海禁開的時候，海上所有的寇都變成了商；當海禁重新實行的時候，所有的商都變成了寇。”

終于有一天，胡宗憲想了一個辦法，寫信給汪直說：朝廷已經同意你的要求，準備了官職讓你來做貿易。汪直相信了，去了杭州，當然被抓住了，關在了監獄，要殺頭。殺頭之前，汪直留下八個字：開放海禁，開始貿易。

這稍稍有一點悲涼，為什么說這是悲劇?其實汪直這個人一定也做了很多壞事，也殺人，也搶劫，但是，中國真的失去了一個很大的海洋機會。

優秀的歷史學家吳晗曾經說：明朝的時候，西方由于剛剛看了寫元朝的《馬可·波羅游記》，剛剛才地理大發現，剛剛來到了東南亞，當時東南亞還沒有開放，東南亞的島國都是受中國滋潤的地方，所以當時的南海是中國的內海，如果明朝稍稍有一點決斷力和貿易心態，一個南海帝國就是明朝帝國的一部分，但是，這一切都失去了，由于朝廷的錯誤政策，這一切不僅失去，而且中國人今后出海不再是領頭的船長，而是打工的“豬仔”。

一個那么偉大的文明，最后在海洋上片甲不留，這就是海洋文明帶給我們的一種非常悲愴的情感。我們太漠視海洋了，統治者太瞧不起海洋了，海洋必須要懲罰我們。

到了清朝，清朝皇帝本來應該有一點雄才大略的，但是由于當時鄭成功家族反清，又盤踞于臺灣和臺灣周邊島嶼，因此清朝皇帝再一次禁海。

這次禁海比明朝更厲害，把海邊的老百姓都遷移了，海邊沒有人住，這樣即使鄭家軍隊要來，在海邊也得不到任何的補給。這樣一來，清朝的海禁更加嚴重，一切海上貿易完全停滯，整個海洋被西方列強所霸占。

我很贊成幾個海洋專家說的話：當明朝和清朝的皇帝用閉關鎖國的辦法折騰自己的國民之時，在他們封閉海洋之時，他們不知道，第一，海洋已經被武裝，第二，海洋已經被瓜分，第三，瓜分得差不多了。

這個結果讓人很痛心，中華文化4200年前進入成熟文明的門檻，而且是世界文明當中唯一沒有滅亡或中斷的文明，但在19世紀就快要滅亡了。滅亡不來自于長城之外的游牧民族，也不來自于自己的內亂，也不來自于自然災害，全部來自于海洋。

鴉片戰爭后，又經歷了很多次戰爭，一直到與日本人進行的甲午戰爭，全在海上，我們幾乎都失敗了。一個那么偉大的文明，最后在海洋上片甲不留，這就是海洋文明帶給我們的一種非常悲愴的情感。我們太漠視海洋了，統治者太瞧不起海洋了，海洋必須要懲罰我們。

從明朝朱元璋以及他的子孫們一次次擴大化地打擊倭寇，到清朝無限的海禁、拆遷，到最后，所有的武裝都從海上來，讓中華文明差一點滅亡于海洋。八國聯軍是從海上來的，占領了中國的京城，中國的皇帝、皇后都逃到西北去了，嚴格來說，當時的中國已經處于半滅亡狀態。

幸好，中華民族還是爭氣了，在非常糟糕的情況下，還是有一種雄氣出來，大家都不愿意滅亡。有一次我在中央電視臺說了一段話。我說：今天是中國和西方列強簽訂一個條約的100周年，這個條約規定，中國要用四億五千萬兩白銀賠給列強，由于當時中國的人口正好四億五千萬，條約的意思是每個中國人交一兩白銀，哪怕他是船夫、樵夫，一輩子沒看到過銀子，看到的只是銅錢，理論上也得交。當時，這樣的消息在歐洲傳出來時，歐洲一些有良知的思想家在報紙上寫文章說，這么一個大的數字加在任何一個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頭上，它也將萬劫不復，這個民族一定會一直貧困，而且永遠不可能起來。我說，今年正好100周年，我要告訴我們曾祖父這一輩的是，中華民族沒有萬劫不復!我們今天的外匯儲備是世界第一!當時我講到這里，臺下的老教授都在擦眼淚。

中華民族確實不容易，吃虧于海上、差一點被滅亡的處境，經過幾代人的奮斗，終于奮斗過來了，但是，我們還是要吸取教訓，我們還應該對海洋有更多的了解。

我們過去和海洋的關系比較特殊，譬如當我們受了許多難以后，在西方文明進入以后，產生了很奇怪的現象：西方人雖然欺負我們，但他們也給我們帶來了海洋文明，以及海洋文明背后的西方文明。

譬如青島，青島是儒學的發祥地之一，是東夷文化的所在，又是齊文化的所在。當時中國為了把兩河文明延續下去，選擇了同樣產生在山東的魯文化，選擇魯文化以后，齊文化的某一種激情要壓抑下來。齊文化不怕戰爭，不怕海洋，對這些魯文化是有一點抵抗的。而魯文化不要那么多戰爭，不要那么多海洋，不要那么多遠行，這是魯文化非常溫和的要求。實際上，齊文化的訴求也有其合理之處，但被壓抑了很久。當國家管制很嚴的時候，齊文化就停止活動，當管制出現松動的時候，齊文化又能做出很多漂亮的事情出來。最后，當由于我們漠視海洋，民族整體上受到上天懲罰的時候，西方文明又在青島這個城市，把齊文化過去壓抑多年的一種意志力釋放了，青島成了把中國傳統文明和西方文明組合在一起的一條非常美麗的管道口。

歷史就是這樣進步的，有的時候走錯了路，也得到了懲罰，而這個懲罰有可能走向正面。我們永遠在受到我們文化的陰暗面的懲罰，但是我們永遠都可以得到這種懲罰的正面效果。

海洋文明要求的是前進，而不是復古，不是往后看，往后看，非沉船不可。現在最緊缺的就是緊隨海洋文化建設的思考者、研究者、傳播者。

海洋文明不僅僅體現在餐桌上，也不僅僅體現在地圖上，更重要的是體現在我們的內心。

我們中華文化繼承者的內心，都應該擁有大海，這一點比地圖上的海還要重要。地圖上的事情可以交給外交家去處理，但作為文化人，我們心中應該擁有真正的大海，這是我們過去沒有做到的。

過去，連了不起的李白在寫大海的時候，也是煙霧渺茫的一片，在他看來，大海是一個很不真實的存在。過去在中國文化當中，文人對海既贊美又恐懼，既熟悉又陌生。

我們要明白，我們過去所接受的思維和海洋文化區別很大。大家不要以為海洋文化就是出一下海，不要以為青島靠近大海，所以天然就有海洋文化，并非如此。海洋文化之所以成為文化，是因為有自己的邏輯，有自己的原則。海洋文化的原則和中國傳統文化是需要有一段對抗和磨合的過程的。

譬如，中華文化的一個非常大的毛病，就是缺乏對公共空間的了解。中國古代的君子對兩方面負責，上對朝廷，下對家庭，叫做“忠孝兩全”。其實，在朝廷和家庭之間，有著遼闊的公共空間，這是中華文化缺少關注的地方。

我到國外，外國人說，我們對你們中國游客是既愛又恨，愛的是高消費，恨是隨地吐痰，高聲喧嘩，在我們的星級賓館大禮堂里打麻將、打牌。我對他說，這不完全是道德范疇，你看這位穿黑衣服的婦女，我認識她，她收養過兩個地震的孤兒，不能說是道德不好，至于她高聲喧嘩、隨地吐痰，主要的問題是對公共空間的生活規則太不了解，我們中華文化歷來缺少對公共空間的意識，責任不在這位婦女，而在我們。

公共空間過去在中國是沒人管的。過去一個小小的縣官出門，后面兩塊牌子：一個叫“回避”，一個叫“肅靜”。一回避，一肅靜，本來是公共空間的，又變成了他的私人空間了。知識分子應該管吧?不，中國知識分子有個信條，叫“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窗外就是公共空間，知識分子是不管的。

海洋文化告訴我們，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更遼闊的公共空間，我們不能僅僅靠著家庭里邊的親情和朝廷里邊的旨意來處理我們的事情，面對海洋文化，就是面對一個更遼闊的公共空間。我們要學習，我們要謙虛，要學習公共空間的行為規則和語言方式。

中華文化第二大毛病是不重視科學實證。有一位華人歷史學家叫黃仁宇，他曾經寫過很多文章，他認為中國古代歷史很大的問題是缺少“數字化管理”。

一些人心里可能會笑：“數字化管理”是現代的詞匯，怎么會用到古代去?但仔細一想就對了，在皇帝面前，兩個大臣爭論要不要打仗，一個說要打，另外一個說不能打，他們都在向皇帝表忠，而皇帝看的也是誰忠誰奸，從皇帝到大臣，誰也不會去想一想，我們庫里有多少武器，有多少兵源，有多少錢，可以支撐多長時間的戰爭?完全沒有數字化管理。

黃仁宇教授查了明朝的皇家檔案《明實錄》，奇怪的是，這里面任何數字都不可信。譬如稅收，14年的稅收連小數點以后的所有的數字都一模一樣，這是不可能的，中國有那么多的閘口、驛站，稅收怎么可能14年一模一樣?可見，是后面寫書的人抄前面的人，再后面的人又再抄前面的人，因此抄得一模一樣。抄的人不在意，校對的人不在意，印刷的人不在意，讀的人也不在意，整個中國對數字完全失去敏感，這是中國缺少科學實證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

中華文化的這個毛病在海洋文明當中會得到克服，因為歐洲海洋文明的起點就是科學，器械需要科學，航船需要科學，航海者對天文地理都要非常熟悉。我在葡萄牙專門去了哥倫布出發之前學習天文學的學校，連哥倫布都要研究天文學，研究無數的學問，才能出海，所以海洋文明一定是一個科學文明，包括天文學、地理學、機械學。如果不是科學文明，在現代的海洋上，你要達到目的，難度極大。

我們的中華傳統文化主要看重經驗，農民依靠經驗就可以有所收入，不像航海那樣需要全方位的精準的科學，從這個意義上講，過去我們那些靠海吃飯的漁民并不是海洋文明的主干力量，他們實際上只是農耕文明的延伸。真正的海洋文明必須遠航，必須憑借著他的勇氣，憑借最精確的科學儀器，乘風破浪。

海洋文明還告訴我們，要不斷地創新。“創新”這個詞我們都很熟悉，但是中華文明有一個大毛病：它在越過唐代的輝煌以后，大體上彌漫著一種復古主義的情緒。中華文明為什么落后于西方?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復古情結。我們古代太輝煌，太輝煌會為復古帶來理由。

但是，海洋文明靠復古主義是完全不能解決問題的，航行者要尋找新的地方，尋找新的碼頭，尋找新的彼岸，一切都是新的，要尋找新的航速和航線，在不同的氣候和地理環境下，在不同的季風和洋流的情況下，遠航者不能靠復古的、傳統的東西，而是每時每刻都用自己的生命走在創造的第一線，每天都在創造奇跡，每天都在創造新的生命，每天都在創造航海史上的第一頁。

海洋文明要求的是前進，而不是復古，不是往后看，往后看，非沉船不可。時刻往前走，面對著每時每刻發生的和昨天完全不重復的洋流和完全不重復的風向、氣象，一次次走向新的彼岸，這是海洋文明對我們的要求。對于我們一個現代的成熟的文明人來說，他心中應該有大海，有大海不是一幅畫中的大海，應該有文化意義上的大海，由大海來改變我們的人格。

瑞士有一個精神科的大學者，叫榮格，他有一句話“一切文化最后都沉淀為人格”。海洋文化也要沉淀為人格，青島人的人格里也應該有海洋文化的影子。為什么我們要在這兒講這么多的負面因素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中華文化很長時間，在地理上離海洋很近，在心理上離海洋很遠，我們要補這門課，而現在正是補課的大好時機。因為大家翻地圖的時候才發現，這門課，可能我們的曾祖父這一輩就應該補了，或者明朝的時候就應該補了，我們落后了。落后了不要緊，我們在新時代，補上海洋文化這門課，我們才知道生活在地球上，海洋文化對我們多重要。

有一次在中央電視臺講課，我說很多科學家告訴我，我們對太空的了解多于對海洋的了解。這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問題，是全世界的問題。值得我們驕傲的是，我們的“蛟龍號”下海了，而我們在海洋文化里一定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所以請我們的文化人注意，我們的文化能不能轉移一下，更多追尋我們的遠航船隊，追尋相關的生物科技的科學家們，去寫更多的文章，做更多的傳播。

年輕一點的學者，有沒有可能再走一條更新的路，比如跟隨遠洋船隊。那次去南極的遠洋船隊邀請我，我說我年紀大了，可能走不動了，可以邀請年輕的學者。文化應該走在時代的最前端，不要老是只會背幾句唐詩，了解一下可以，最關鍵的是文化應該起引領作用。在海洋文化的研究上，建立起你的新的文化旅程。我們研究海洋文化，不要說古代有幾個詩人描寫過海，不行。因為我們的古人，對海的了解太少，當時遠洋的航行技術也不行。所以不要把古詩的東西過多做文章，還是由我們年輕一代，特別是青島的年輕人，海洋大學的學生們，還有學中文的人，你們如果這樣做的話，將是新一代的文化。現在最緊缺的就是緊隨海洋文化建設的思考者、研究者、傳播者，這樣的人太缺少了。這樣一個緊迫的呼喚，我在青島發出，是有一點緊迫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