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饑餓》中的身體

摘 要：身體在史蒂夫·麥奎因的處女作《饑餓》中具有觸目的主題意義，它并非吸引欲望凝視的魅力軀體，相反，身體經歷了“祛魅”，被打上赤裸、污穢與饑餓的標記，并被作為禁忌的原始身體與權力強制下的規(guī)訓身體相抗衡，凸顯了身體的在場。被標記化的身體最終將身體帶入敘述，并實現(xiàn)影像的“肉身化”。

關鍵詞：《饑餓》 身體 原始身體 規(guī)訓身體

英國新銳導演史蒂夫·麥奎因2008年的處女作《饑餓》體現(xiàn)了對身體圖像念茲在茲的關注，身體不僅是鏡頭凝視下的欲望對象，而且折射了復雜變幻的文化境遇和政治內涵。史蒂夫在《饑餓》中展現(xiàn)身體的原始面相，以暴力為身體打上印記，把身體帶入電影敘述的皺褶，并最終將影像“肉身化”。

一、原始身體與規(guī)訓身體

身體是人類文明演變軌跡中無法輕易繞開的晦暗所在。我們從盧梭① 關于原始人沉淪的神話，以及福柯② 通過對瘋人院與監(jiān)獄的譜系學考察，看到文明與身體糾纏不清的關系。人類文明的起源始于對原始身體的逃避與遺忘，無論是技術的應用或是社會規(guī)制的發(fā)明，甚至是語言的構建，皆是以編織文明之網的努力遮蔽原始身體的幽靈。

喬治·巴塔耶也許是對原始身體的意義最具深刻洞察的學者之一，原始身體本身及其外延，在巴塔耶看來，代表了“禁忌的天然對象”③，它之所以在文明進程中不斷被視為禁忌與不潔之物，是因為赤裸裸的、不加遮蔽的原始身體提示了一種動物性的沉重感官。人雖然比動物聰明高級，但就某些方面而言，人總帶有動物性的影子，而人如果想變得更加文明，并最終與動物形成質的區(qū)別，則必須竭盡所能地擺脫動物性，這種能動性引發(fā)了人對動物性的憎惡。這種憎惡“一方面與對死亡和死者的厭惡，另一方面與勞動的實踐同時產生，它標志著‘從動物到人的轉化’”④。

盡管人類幾千年來創(chuàng)造了成就驚人的輝煌文明，但原始身體從未徹底退場，若用拉康的三界說作引申，動物性的原始身體就像徘徊在想象界與實在界的幽靈，一直被象征理性與父權秩序的象征界驅逐在外，甚至拒絕進入書寫。但這種驅逐并非一勞永逸的，深埋在原始記憶里的身體圖像不時發(fā)動反攻，擾亂象征界的堂皇景觀。那么，是什么要素或圖像提示著原始身體呢？巴塔耶認為，是身體的污物提示著原始身體，提示了“我們來自污物”⑤ 這一人類致力于遺忘的源頭。正是源于對身體污物（經血、排泄物、潰爛的傷口等）的恐懼，才會出現(xiàn)伴隨文明演化的公共衛(wèi)生規(guī)劃，以全民清潔化的圖像遮蔽原始身體的污穢圖像。

史蒂夫的處女作《饑餓》之所以引起筆者關注，正是因為在《饑餓》中，原始身體的圖像幾乎無處不在。與主流商業(yè)電影窺視癖、戀物癖的身體展示不同，《饑餓》中的身體是“祛魅”的，華麗的裝飾與光環(huán)消失了，身體還原為赤裸、污穢，脆弱的所在，這種另類的身體圖像體現(xiàn)了史蒂夫對人類身體的獨特思考。

《饑餓》講述的是在上世紀愛爾蘭共和軍與英國政府的斗爭中，北愛共和軍領導人鮑勃·桑茲（Bobby Sands）于一次游行中被英國當局拘捕，鑒于共和軍與英國政府的斗爭陷于停滯不前的困局，鮑勃決定在梅茲監(jiān)獄中進行絕食抗爭，最后死于絕食。乍看之下這只是個司空見慣的抗爭故事，然而《饑餓》的出新之處就在于這場少數(shù)派抗爭的交鋒點竟聚焦在身體上。影片從梅茲監(jiān)獄獄警的日常生活視角切入，雖然獄警只是重復著我們每個人都會做的日常舉動，如洗手、吃早餐、開車等，但看似平靜如水的日常生活卻潛伏著種種危機。導演把獄警洗手的鏡頭定格良久不是毫無理由的，洗手本來就是文明社會中的市民遵循公共衛(wèi)生建構的一個日常手勢，洗手是一個文明化的動作，清洗掉污垢與細菌是它的目的。那么獄警要努力清洗掉的是什么呢？

史蒂夫讓觀眾跟隨獄警的視角進入梅茲監(jiān)獄的內部，被關押在該監(jiān)獄中的北愛共和軍分子此時正在進行“毛毯”與“不清洗”抵抗。福柯告訴我們，監(jiān)獄是現(xiàn)代規(guī)訓社會的微權力中心之一，它通過全景監(jiān)視、監(jiān)房隔離、紀律強制等手段對罪犯身體進行規(guī)訓，讓罪犯身體改造成符合社會體制的身體，即重新進入象征體系。因此，英國政權對北愛共和軍分子的權力控制首先是從身體控制開始的。在梅茲監(jiān)獄中，北愛共和軍分子被剝奪了原本的衣裝，而被分予統(tǒng)一的囚犯制服、統(tǒng)一的飯食、統(tǒng)一的作息日程等；同時，罪犯被剝奪了基本隱私，獄警可隨時通過監(jiān)房的門洞監(jiān)視囚犯的一舉一動；囚犯被安排在標準化的單間或二人間，彼此隔絕孤立，只能趁集體活動的空隙交流寥寥數(shù)語……與獄警的規(guī)訓行為形成反照的是，這些北愛共和軍分子以自己的身體抵抗或消解監(jiān)獄的身體規(guī)訓暴力。以身體抵抗身體，這聽起來貌似自相矛盾，然而我們將看到，北愛共和軍分子用以抵抗規(guī)訓權力的是另一種身體，即那幽靈般的原始身體。

隨著獄警的視角，導演把觀眾引入梅茲監(jiān)獄的內部，并首先引出一位剛入監(jiān)的北愛共和軍分子加倫（Gilan）。在正式投放監(jiān)房前，加倫先被帶去進行監(jiān)獄登記，加倫宣稱拒絕披上監(jiān)獄的制服，并在眾獄警面前層層脫落衣服，這就是“毛毯”運動的身體姿態(tài)。投入“毛毯”抵抗的北愛囚犯拒絕穿上制服，僅以一塊破損的毛毯裹蔽赤裸的肉身，于是蒼白瘦削的赤裸肉身貫穿了陰冷晦暗的監(jiān)獄空間，在鐵墻與棍棒的對照下，顯得異常脆弱。赤裸裸的身體總會令人聯(lián)想起原始人的生活狀態(tài)，雖然盧梭也承認他筆下的原始狀態(tài)是一種虛構，但通過如列維·施特勞斯等人類學家的考察，那些生活在較原始、“落后”社會的族群對裸露的羞恥感

遠少于文明社會的族群。衣衫的繁復精致程度與文明發(fā)展的程度成正比，赤裸的身體無法進入社會交流的體系，并且大多數(shù)時候是讓人厭惡的，因為它提示了我們的動物性起源。監(jiān)獄的身體規(guī)訓借用了文明化的手段，如對身體的遮蔽、清潔，只有在囚犯抵抗規(guī)訓身體的前提下才會主動使用暴力。北愛共和軍分子為了把少數(shù)派抗爭與表達從監(jiān)獄外延續(xù)到監(jiān)獄內，用原始身體對抗規(guī)訓身體，赤身裸體是他們的第一步。

二、污穢的與殘余的

但像加倫、鮑勃這些北愛共和軍分子沒有就此裹足不前，赤裸的肉身要施行更進一步的“祛魅”，需對人類的自然源頭進行更深入、也更激進的挖掘。在《饑餓》中，監(jiān)獄里的北愛共和軍分子還進行了“不清洗”抵抗，即拒絕監(jiān)獄里的衛(wèi)生管理。他們將糞便與食物渣滓混合成泥漿狀，涂滿整個監(jiān)房的墻壁；另外，他們還在頭領的暗號下，同時把尿液透過門縫倒出走廊；這些倔強的共和軍分子還拒絕修剪發(fā)須與洗滌身體……種種行為體現(xiàn)了一種對身體污物的“敞開”，而非文明社會中對身體污物的禁忌。身體污物指向了人類源頭的體液與流血，引發(fā)起對自然狀態(tài)的恐懼回眸，但恐懼同時也有轉化為顛覆力量的潛力。攜帶自然印記的身體污物是無法被納入象征界的殘余，殘余無益于人類文明的粉飾，它像文明進程中不可避免的副產品，樂于被遺忘，因為殘余提示了徒勞與腐朽的必然。北愛共和軍分子用身體污物侵占監(jiān)獄空間，面對原始身體的反攻，獄警只能訴諸暴力，露出同樣原始的面目。

由此，我們又回到了《饑餓》開頭獄警的洗手鏡頭，他不斷試圖清洗的到底是什么？電影中段給出了指示：獄警用肥皂用力清洗手上暴打囚犯留下的血跡。血跡，即是身體污物，它是自然狀態(tài)與動物性的殘余，提示了無從規(guī)訓的原始身體的在場。電影中另一個重復出現(xiàn)的清洗場面是獄警用清水清洗監(jiān)房涂滿污垢的墻壁與撒滿尿液的走廊，這個動作如同文明史的驅魔，而這個長達數(shù)分鐘的冗長鏡頭則表明了導演的立場：驅魔是艱難的，歷史的殘余并不能輕而易舉地被清洗，或者是永遠不能清洗凈盡。

三、不可承受之消瘦

從鮑勃與牧師進行一場耗時十七分鐘的對談開始，《饑餓》過渡到它的下半段，電影的視點從游離式的群景轉換到對桑茲一人的聚焦，此前群雕式的原始身體圖景亦開始匯攏到桑茲的個人身體上。在影片前半部分曾經出現(xiàn)數(shù)個獄警對北愛共和軍分子進行身體暴力的場面，正如上述所分析的，北愛共和軍分子以赤裸污穢的身體，以及這個身體制造的排泄物消解監(jiān)獄的權力秩序，受到侵犯的監(jiān)獄權力只能訴諸暴力反擊。暴力肆虐的場面尤其凸顯了原始身體的無名與脆弱，當北愛共和軍分子由于集體拒斥監(jiān)獄制服，并砸毀桌椅表達抵抗立場，而招致獄警的暴力報復時，我們看到了一具具難以辨別彼此、布滿瘀青與傷口的肉體，身體被打上了暴力的印記，這些印記觸目驚心，展現(xiàn)了身體不可避免的腐敗命運。

鮑勃的絕食行為加速了身體的全面潰敗，失去營養(yǎng)滋養(yǎng)與能量來源的身體漸漸消瘦。史蒂夫并沒有把這個消瘦敗亡的過程做模糊化處理，而是把絕食過程中每個生理階段的腐敗與創(chuàng)傷展露出來。萎縮的肌肉、觸目的骨骼、蒼白皮肉上的潰瘍傷口等身體碎片宣告了肉身的在場，身體不再在電影鏡頭中成為被美化或被遮蔽的對象，也不成為內含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容器，而是“無以名狀的肉”。絕食過程的身體展現(xiàn)雖然引起觀眾的不安，但卻跟視覺奇觀差之甚遠，因為這里沒有任何魔法，有的只是人類身體的衰竭，要知道，這將是自我與他人身體的最終命運。對死亡，以及它所帶來的肉體腐敗的古老恐懼令桑茲的消瘦不可承受，因為這將是我們每個人的消瘦。若此，流離失所的原始身體意象最終通過一種粗糲的美學，重新被召喚進敘述的天地，它從人類的幽暗夢境中逃脫，進入影像粒子，并直視我們。

① [法]盧梭.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M].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② [法]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

③④⑤ [法]喬治·巴塔耶.色情史[M].劉暉譯.北京：商務出版社，2003：45，47，48.

作 者：王瑞如，暨南大學文學院2010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藝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