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對穆旦《贊美》一詩進行了詳細解讀。在賞析作品內容、情感的基礎上也探討了詩歌的流派風格。
關鍵詞:《贊美》 九葉詩派 賞析
20世紀40年代初,正是中國抗日戰爭處于最艱苦的相持時期。面對慘遭蹂躪的祖國和飽受磨難的人民,詩人穆旦滿懷痛苦與憂憤,以“帶血”的熾熱感情創作了《贊美》一詩。詩歌回望祖國災難深重的歷史,表達對祖國苦難命運的深深悲憫和深刻反思,同時也抒發了對身陷苦難卻從不屈服的人民的熱烈歌贊。
詩歌以內容漸次深入、情感前后相續、風格和諧統一的四個小節構成。
第一節,詩人首先用散文的筆法鋪陳祖國山河的博大、壯美,摹寫祖國歷史的悠久與沉重。“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干燥的風,/在低壓的暗云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詩歌起處,構建出極為遼闊的視域,用兩個“不盡”來延展視線,如同航拍一般,鏡頭由近而遠,由實而虛,掠過山巒、河流、草原、村莊,幻化在一望無際的野草茫茫中。這里,詩歌景意融合,簡短的幾行勾勒出一個壯闊的背景,達到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① 的境界,把人們帶進了一幅雄渾蒼茫、遼闊曠遠,充滿蠻荒之力的畫卷中,并在畫卷中去感受“在憂郁的森林里”“無數埋藏的年代”。如果詩歌起始詩人是用目光去碰觸祖國的山河大地,那么詩至此處,詩人的意圖便是引導人們去回首祖國沉重而久遠的歷史。接下來,詩人以一顆赤子之心,和著血淚吟出了“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沉默的是愛情,是天空飛翔的鷹群,/是枯干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詩人的愛是沉重的、復雜的,同時也是強烈執著的,就像當代詩人舒婷在《呵,母親》中的傾訴:“呵,母親,/我的甜柔深謐的懷念,/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聲的古井。”也有如艾青深情而戰栗地表白:“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② 幸福是平淡且單調的,唯有痛苦豐富而深刻,詩人內在的厚重與豐富形成了他豐富的痛苦。
在詩人回望祖國歷史的過程中,詩人始終在調動與積蓄對祖國的悲憫、愛戀與理解等諸多情緒,而逐漸累積起來的感情在祖國的歷史化為“在遙遠的天際爬行”的“灰色行列”時,詩人再也按捺不住內心奔涌的激情,連用六個“我”的句式來抒情: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
這時,詩人已化身為“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詩人已與祖國的山川大地融合為一體,并以祖國的名義,對“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表達了由衷的敬意。接著,詩人又反身作為人民的代言者,對民族的苦難表達了深刻的感知,這種感同身受使詩人產生了要以帶血的手擁抱祖國和人民的沖動。
第二節詩人的目光從祖國漫長的歷史中收回,停留在人民的具體形象上。詩人仍然采用散文化的手法,表現在田野中勞作的農民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生活。這里,詩人由抽象到具體,塑造了一個有著“粗糙的身軀”,“是一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承擔著“希望和失望”,“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的農夫具象,痛惜地表現他千百年來默默忍受貧窮、痛苦與失望,無言地看身邊朝代的更迭與歷史的興衰。顯然,“農夫”是意蘊豐富的意象,也是一個高度濃縮了的符號。他可以是《詩經》記錄中那個“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秦風·無衣》)慷慨從軍的戰士,可以是“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悵欲悲。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母兒牽衣啼。……”(《樂府民歌·東門行》)在苦難中覺醒毅然走上反抗道路的揭竿而起者,也可以是“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碳賤愿天寒”(《白居易·賣炭翁》)中飽受弊政壓迫與摧殘的賣炭老翁。他就是詩人在第一節中深情地“要以一切擁抱”的“到處看見的人民,/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到這里,“農夫”意象的內涵逐漸清晰,“農夫”苦難而堅韌的文化印記得以凸現。于是詩人把視線從歷史縱深處轉移到當下,表現這個“農夫”當祖國再次面臨危難時,“放下了古代的鋤頭,/再一次相信名辭,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的,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里”,正是從“一個農夫”身上表現出的堅定、執著和從容,詩人看到了一種堅韌的民族精神、一種永不妥協、永不低頭的頑強意志,這種精神就是中華民族歷經苦難卻生生不息的根脈之所在。正如魯迅先生所分析的:“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③ 走筆至此,詩人心潮澎湃,以難以阻遏的敬佩之情,向農夫表達了由衷的崇拜:“他沒有流淚,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第三節首先承續上一節對人民的象征——農夫的描寫,用憂傷而沉重的筆調回溯千百年來人民在“群山的包圍里,在蔚藍的天空下”,“在幽深的谷里”所承受的苦難與不幸。委婉的詩行,含蓄地展現了貧窮落后的祖國黑暗、悲哀的過去,引發人們對歷史的追問:為什么母親的期待、孩子的期待總是落空?為什么人民總是深陷在“不可知的恐懼”中?與祖國貧弱、衰敗的歷史相對應的卻是人民堅韌頑強的忍耐與義無反顧地前行而“從不回頭詛咒”的寬容。這種忍耐與寬容正是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也是民族意志力的具體體現。詩人被這種民族意志力感動著,并為祖國千百年來未將富足與美滿帶給人民而感到深刻的痛苦、內疚與自責。“為了他我要擁抱每一個人,/為了他我失去了擁抱的安慰,/為了他,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的,/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為一個民族已經起來。”這些看似矛盾的詩句和有意的錯雜表達的是詩人內心最真實的感情——對祖國不幸過去的悲憫及對人民忍耐與奮斗的崇敬。
第四節詩人再次轉換角度,用俯視的目光掠過歷史的風塵,感嘆祖國昨天與今天的驚人相似。“一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一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無盡的呻吟和寒冷”,兩個“一樣的”將歷史與現實融合在一起,使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1940年代中華民族正在外來入侵者的鐵蹄下飽受摧殘與蹂躪的苦難現實。從這種苦難延伸開去,詩人運用一系列荒蕪、凋敝的意象集中表現了祖國的災難、民族的痛苦以及人民所經受的大苦大難。然后,詩人將自己放進歷史的進程中,明確表達了對祖國沉重歷史的反省與思考:“當我走過,站在路上踟躕,/我踟躕著為了多年恥辱的歷史/仍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著,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詩人渴望祖國擺脫痛苦、擺脫恥辱,渴望民族覺醒與振興的赤子之情流出筆端。詩歌最后以“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然而一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反復贊嘆作結,標志著詩人的情緒已經達到高潮,而這出現在每一小節最后位置的結句正是詩題“贊美”的對象。
艾青在《中國新詩六十年》中曾這樣說:九葉詩派“接受了新詩的現實主義傳統,采取歐美現代派的表現技巧,刻畫了經過戰爭大動亂之后的社會現象”④。艾青精辟的分析從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概括了九葉詩派的創作特征。作為九葉詩派中杰出的代表詩人,穆旦的詩尤其表現出了這樣的特點。他的詩歌憂時傷世,抒寫了民族危亡時刻人民的苦難、斗爭及對光明的渴望。藝術上一方面吸收中國古典詩歌內向、含蓄、深厚的內質,一方面繼承五四以來新詩的傳統,以新詩的形式來反映時代的精神。與此同時,穆旦還深受歐美現代主義詩歌的影響,他取法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創作技巧,用意象、象征、暗示、散文化、戲劇化等表現手法來豐富詩歌的內蘊,增強詩歌感情的厚度和密度,營造出詩歌的優美及張力。
20世紀歐美現代派文學中,象征主義是出現最早、持續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文學流派。象征主義作家認為藝術表現只能是象征,詩歌就是暗示,主張用象征性的事物暗示主體和作者內心情感。這種方法突破了真實描寫和直抒胸臆的傳統表現方法,適于表達抽象的意識和情緒,而在象征的世界里,各種感官的作用彼此互通,因而特別能傳達詩歌的多層主題及詩人復雜難言的內在感情。穆旦在《贊美》中就把象征手法運用得巧妙而復雜。他用“山巒、河流、草原”,“村莊、雞鳴和狗吠”來象征祖國大地,用“憂郁的森林”“傾圮的屋檐”“枯槁的樹頂”“荒蕪的沼澤”來象征祖國貧窮悲哀的歷史面貌,更用“移動在田野中”的“粗糙身軀”、“凝固在路旁”的“受難形象”來象征“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這些意蘊復雜的象征意象把詩人抽象復雜的內心情緒轉化為一個個真實可感的具象,讓讀者仿佛直接觸摸到了詩人的痛苦與幸福,并伴隨著詩人的情感節律而同喜同悲。
運用意象來表情達意也是歐美現代主義詩歌的常用方法。作為深受西方詩歌影響的詩人,穆旦在他的詩歌中喜歡運用密集的意象來展示內心的情感。《贊美》第一節意象叢生,大量的意象排列形成了具有不同意蘊的意象群。它們有的象征祖國山河,有的象征艱苦歲月,有的象征內心渴望,而出現在結尾處的六個“我”更是豐富飽滿,“我”時而是人民,時而是祖國,同一個意象內涵的相互轉換表現了祖國與人民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血肉聯系,同時這個“我”也可理解為詩人本身。第二、第三節中反復出現的“他”也是一個復雜的主題意象。“他”既是人民的化身,又是祖國的象征。這種大量象征、意象、暗示手法的運用使《贊美》一詩在具有深刻、豐富、生動的主題內涵的同時,也獲得了高度的藝術成就。
詩歌是充滿感情與智慧的藝術,感情是詩歌的首要因素。“詩言志,詩緣情”,一語中的概括了詩歌與詩人思想、情感的緊密關系。人們之所以會為詩歌感動,是因為詩人在詩歌中所傳達出的感情至真、至深,既有量的充分,又有質的強烈。《贊美》的詩人在對祖國的苦難歲月進行冷靜沉思的同時,發自肺腑地表達了對人民不屈意志、對民族堅韌精神的由衷“贊美”。這“贊美”源自詩人“帶血”的感情,源自詩人被災難歲月激發起的愛國熱情,也源自詩人在痛苦磨難中人格的升騰。因此,“一個民族已經起來”成為一種跨越時空的民族強音,召喚著人們去為民族的覺醒和振興流血奮斗、歡唱高歌。
穆旦在《贊美》中表現出的感情是復雜的、豐富的、強烈的。正是這種感情的復雜多樣,使得詩歌產生了打動人、激勵人、感化人的神奇力量。
① 歐陽修、釋惠洪:《六一詩話·冷齋夜話》,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6頁。
② 艾青:《我愛這土地》,見《艾青名作欣賞》,中國和平出版社2002年版,第180頁。
③ 魯迅:《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見《大學語文》,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
④ 艾青:《中國新詩六十年》,見《艾青全集》(第3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80頁。
作 者:董穎紅,中央民族大學預科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