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盡天涯，歌盡桃花

摘 要：《昨天的云》《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是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王鼎鈞以史筆展現家國歷史變遷，注重個體面對時代變遷時特殊的生命體驗與獨立的思考見解，其民間視野彌補了官方正史的不足；他追念人間情義，專為黔黎設置了肖像館，彰顯出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美好的一面，有利于提升民眾的道德境界；他的回憶錄以有限表現無限，將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的創作技巧融為一爐，達到了極高的審美境界。

關鍵詞：王鼎鈞 回憶錄 民間視野

王鼎鈞是海外著名散文家。他一生創作豐厚，涉筆多種文體，猶以散文成就最高。他的散文意境深沉博大，氣勢雄渾奔放，行文千錘百煉，已成為海外華文文學散文作品中的典范。近年來，王鼎鈞又陸續出版了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將他的散文寫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一、以史筆著民間春秋

王鼎鈞半生漂泊，僅僅在故鄉度過了青少年時期，隨后就因戰爭而開始流亡。先是為了求學，后來是為了生存。1949年隨國民黨遷居臺灣后任職于文化機構，1979年后赴美定居。他先后經歷了七個國家，看過五種文化、三種制度。種種劫后余生的生命體驗刻骨銘心，為他的散文寫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滋養，也為其回憶錄的創作提供了許多驚心動魄的素材。

然而，談到回憶錄的寫作，王鼎鈞卻說：“我的生活并無可誦可傳，只因為我個人的背后有極深的蘊藏，極寬闊的幕，我想以文學方法展現背后的這些東西，為生民立傳，為天下家國作注。”① 因此，他寫作回憶錄，不是為個人歌功頌德以留名青史，不是為聳人聽聞以引人注目，而是試圖為那個烽火連天、變動迭出的年代作一注解，為那一代時時生活在夾縫中的人留下心靈肖像。回憶錄四部曲中，《昨天的云》回顧青少年時期的故鄉生活，《怒目少年》描寫求學時期作為流亡學生的所見所聞，《關山奪路》聚焦國共內戰時期夾縫中的生存經歷，《文學江湖》則主要敘述作者遷居臺灣后三十年間的文壇經歷與創作軌跡。王鼎鈞的個人經歷仿佛串起珍珠的一條線，貫穿著抗日戰爭、國共內戰、臺灣白色恐怖時期以及市場掛帥時期的歷史長河。伴隨著作者的成長足跡，家國的歷史帷幕徐徐拉開：故鄉的宗法社會，青紗帳中的抗日場景，徒步幾千里的學生流亡，以及臺灣特務網羅密布的社會氛圍……一一展現在讀者面前。

這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對歷史的回顧，不過，王鼎鈞并沒有用單純的歷史文本來界定他的回憶錄寫作。以史筆著春秋，他追求史家的客觀態度，但又堅持“有些東西與人‘不得不同，不敢茍同’，或是與人‘不得不異，不敢立異’”②，他更注重個體面對時代變遷時特殊的生命體驗與獨立的思考見解。回憶錄第一部《昨天的云》中，他記錄故鄉抗日游擊隊的所作所為：某支隊借抗日之名強征百姓糧款，某支隊成天聚眾賭博，十二支隊也好不到哪里去，老百姓辛辛苦苦送來“給養”，他們挑三揀四，長官不僅不制止，還義正辭嚴曰“抗戰必擾民，擾民即抗戰”。而在老百姓看來，所有的支隊其實都是一丘之貉，所以民間流傳了這樣一首民謠：“天昏昏地昏昏/滿地都是抗日軍/日本鬼子他不打/專門踢蹬莊戶孫”。王鼎鈞沒有明確地臧否某種政治意識形態，他只是讓多種聲音并行出現，讀者兼聽深思之余，作家本人早已悄悄地跳脫出意識形態的局限。《關山奪路》中《貪污哲學仁智勇》一節描寫國共內戰時期國民黨貪污腐敗盛行，各級官員下屬沆瀣一氣貪污國家錢糧。不過，王鼎鈞并未止于簡單的批判，他深入貪污現象的背后分析其遠因近因外因內因，分析其中人性的缺陷、制度的不足、法律的疏漏、經濟的困窘。結果是在當時通貨膨脹的壓力下，一般軍工人員都不能靠本薪過活，物價像鞭子，驅使人人像法紀的反面擁擠，貪官反而成了救星。歷史并非黑白分明，它常常以一種道德悖論的面目出現，王鼎鈞的回憶錄撥開歷史的云霧，教讀者學會懷疑，學會兼聽則明。所以，他說：“歷史如云，我只是抬頭看過；歷史如雷，我只是掩耳聽過；歷史如江河，我的書只是江河外的池泊”。③池泊沒有江河的浩浩湯湯，卻與江河一脈相通，別有一番天地；王鼎鈞的回憶錄記載的是個人生命的足跡，它也許無法改變許多貌似公正的歷史書寫，但卻可以補偏救弊，以民間視野彌補官方正史的不足。

二、黔黎的肖像館

自古以來，有資格留名史冊的大都是帝王將相，普通小民雖是人類歷史的創造者，卻往往寂寂無名，被歷史的長河逐漸湮沒。王鼎鈞晚年旅居異域時，為了撰寫回憶錄，他閱讀了許多戰史、方志、名人的回憶錄作為參考，但并未找到多少可用的資料。他說：“我關懷的是金字塔下的小人物，貼近泥土的‘黔黎’，歷史忽略了他們，不愿筆生花，但愿筆發光，由我照亮某些死角。”④ 大人物的傳記是給小人物看的，小人物的傳記應該給大人物看，如此二者才能溝通、互補。可是小人物太卑微，不寫回憶錄，所以王鼎鈞要代他們立言。

王鼎鈞寫作回憶錄，追求歷史的客觀，但更追念人間的情義。他曾說：“這最后一本書是為情義立傳。所謂情義，內容廣泛，支持幫助是情義，安慰勉勵也是情義。潛移默化是情義，棒喝告誡也是情義。”⑤ 烽火連天的年代，戰爭是考驗人性的煉獄。人們無法避免苦難的降臨，卻可以在彼此情義的溫暖中堅定戰勝苦難的信念。在回憶錄中，王鼎鈞不惜筆墨描摹過往生命中遇到的于他有所教益的人：縣長范筑、官小人賢。他有三大美德：第一不愛錢，無欲則剛；第二不怕死，仁者必有勇；第三為政勤，兢兢業業，行之以忠。其為政愛民之功績實在可以稱得上現代的儒家君子。至于大老師王思璞等人，在外面受過高等教育，但能不慕紛華，回鄉辦學，其獻身理想之姿態又近乎大仁大勇。流亡時的國文老師凌仲高先生，博學多才、生活簡樸，他奉行儒家哲學，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卻以德報怨，回報異地的鄉親父老……從傳統意義上看，這些“小民”不曾聲名顯赫，不曾建功立業，但在王鼎鈞看來，小民們一生的審美價值，絕不亞于甚至是高于歷史上的大人物。螢蟲尚有微光，他們是王鼎鈞所眷戀的人間情義的化身，其高潔的品行與奉獻生命的熱情同樣值得后人稱頌，值得載入史冊。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王鼎鈞專為黔黎而設的肖像館品評人物得失，彰顯出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美好的一面，無疑會使后來者思之慕之，提升民眾的道德境界。

三、一粒沙中見世界

文學是用文字來闡釋世界。古往今來，許多作家善于挑戰各種隱形的邊界，書前人所未書，其作品因開風氣之先而盛行一時。然而，藝術的久遠，不僅僅在于表現什么，更取決于如何表現。王鼎鈞的回憶錄，以生命歷程中的所見所聞為基礎抒發所思所感，鮮少涉及名人隱私或奇聞怪談，出版后卻廣受讀者青睞，獲得了《中國時報》2009年“開卷”十大好書獎、第三屆2010年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其中的緣由也許正在于王鼎鈞思想與文字的魅力，可以化腐朽為神奇。

王鼎鈞曾說：“作家的遭際、見聞、思考，都是上天給他的訊息，作家接收信息，‘譯’成文學，縱不能參化育也要盡善美，縱不能盡善美也要求善求美，在有限的善美中表現無限的天機。”⑥一粒沙中見世界，以有限表現無限，正是王鼎鈞以文字再現家國歷史的秘密武器。王鼎鈞是一個極富洞察力的作家，所謂一葉而知秋，他能從風的氣息中嗅到時代暴風雨的來臨，能用極精簡的筆法勾勒出表現對象的精髓。《昨天的云》中他用貓來形容傳統的大家庭，外表看起來干凈體面，污穢卻全吞在肚子里；他用家畜由騾子到牛再到驢子的變化反映一個士紳家庭在時代的變遷中日漸沒落；《關山奪路》中他從一疊報紙、一群難民看南京，從自來水看戰時上海的十里洋場……他的回憶錄，著筆之處極少高談闊論，全是點點滴滴的生活細節，卻又無時無刻不折射出時代大環境的氣息，閃爍著人生的智慧。

經過多年艱苦不懈的摸索與實踐，王鼎鈞的散文寫作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他自由出入于小說、詩歌、戲劇、散文的文體邊界，將種種表現技巧融為一爐。他的散文，能像詩一般用簡潔的意象傳達豐富的情感，能像戲劇般用矛盾沖突推動敘述的進行，能像小說般用寓言來展現深刻的哲理，達到了極高的審美境界。《怒目少年》中，王鼎鈞以《莫等閑小看了疥 之疾》一節表現流亡學生生活條件的極度艱辛。他用戲劇手法將流亡學生與疥 的“作戰”情形描寫得高潮迭起；他將治疥比作抗戰，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同它講和；他在治疥過程中領悟到：“任何一種痛苦的生活，即使是監獄和妓寮，只要有新人跟進，資深者所受的折磨都可以化為成就感。”⑦ 王鼎鈞的苦難書寫脫離了以往那種充斥著悲戚憤怒的面目，而真正變成了一種藝術。這里沒有廉價的溫情與崇高，沒有膨脹的自卑與自傲，引人入勝的描寫中自嘲、自強、冷峻、豁達諸種審美情感交織，隱藏的是洞察人性后的智慧與反思。

王鼎鈞是一個天涯漂泊的浪子，也是一個且行且吟的歌者。他用離愁醞釀著鄉情，又在書寫中重返故鄉。他的回憶錄，是史，是詩，是真善美的交融，是洞明世事、練達人情之后與生命的對話。

① 王鼎鈞：《新版〈碎琉璃〉后記》，王鼎鈞散文集《碎琉璃》，吳氏圖書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268頁。

②③④⑤⑥ 王鼎鈞：回憶錄《昨天的云》，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4頁，第2頁，第253頁，第2頁，第251頁。

⑦ 王鼎鈞：《莫等閑小看了疥 之疾》，回憶錄《怒目少年》，爾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91頁。

作 者：王云芳，文學博士，天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海外華文文學。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