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陳染的唯一 一部長篇,小說《私人生活》主人公倪拗拗的內心經歷與精神成長折射了陳染作品中其他女主人公甚至是陳染本人的生命狀態。作為一個存在個體,倪拗拗身上既體現出自我分裂又體現出自我依靠,既存在自我成全又存在自我矛盾,然而也正是經由了對這既軟弱又強大的“自我”之變化過程的逼視、體驗與承擔,拗拗才得以成為拗拗,陳染也得以成為陳染。
關鍵詞:陳染 《私人生活》 倪拗拗 自我
推開灰色窗戶,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帶走,要不把我埋葬
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
時間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里……
讀陳染的感覺,是種長久的刺穿。從十幾歲無意間撞上《紙片兒》開始,我同她的作品就展開了一場拉鋸戰式的交談。這種交談是個漫長的過程,它始自對峙的沉默。許多年過去了,我那顆曾經奔突、不安的心臟已經趨向安詳,然而在它長長停停的過程中,已經記錄下無數個得自于這場交談的洞洞。二十幾歲的時候我曾感慨:這些深深淺淺的洞洞帶給我延綿不斷的疼痛,但是,也正緣了這些洞洞,我才得以奮斗不息到“現在”!那個時候我無比深信:是它們供給我關鍵的氧氣,令我在想飛卻張不開翅膀的時候免于窒息。
如今,讀過她的包括《潛性逸事》《陳染作品自選集》《陳染文集》《不可言說》《聲聲斷斷》《離異的人》① 在內的所有作品,發現她的《私人生活》(1996年,以下簡稱《私》)這部唯一的長篇,依然是她寫作生涯中一個堪稱標志的豐碑。從出版到現在十幾個年頭過去了,翻開這本書,依然能呼吸到那種熟悉、逼人的尖銳、潮濕,依然能感覺到那種連挾帶裹的清晰、模糊,那片言語交織的深邃海洋。
一、自我分裂
陳染是一個人也是多個人,或者更確切些,是一個以個人形式存在的多個生命的聚合體。我們知道,個人化寫作或“私小說”所呈現給我們的“自敘”并不一定就是作者本人的真實自敘,然而透過那些“頭發一樣紛亂”的女人,特別是透過《私》中那個由小學生長成到“零女士”的倪拗拗,我們還是看到了一個倏忽變幻、錯位分身的陳染。
在一開始的“時間流逝了我依然在這里”的序幕部分,拗拗就強調了“自我分離感”對于一個人啟蒙、開悟的必要。對此,我在十幾歲時就已經有過嚴肅、明晰的體驗,盡管那時我尚未讀過任何有關宗教或哲學的書籍。所以我以為我明白“陳染”,而且我覺得與其說是“自我分離”,毋寧說是“自我分裂”更痛快些。② 因為一個人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兩個人,有時則是幾個甚至更多的人。就像自我誕生為“零女士”時的拗拗,她在強迫性寫作狀態下所寫出的“像是一個人其實是幾個人”、“一只腳往不同方向奔跑”,其實我們許多“正常人”也間或會產生這樣的感覺。說到這里,有人也許要指責說這完全是一種病態的審美,然而若仔細叩問起來,我們這些所謂正常人當中又有多少個能夠徹底遠離病態呢?
弗洛伊德云:“我們不再認為健康和疾病,正常人和神經病人之間有鮮明的區別……神經病癥狀是一種結構,它代替了某些壓抑的結果,而從孩子到一個有教養的人的發展過程中,我們不得不經受這些壓抑……我們都具有這種代替結構,只是這種結構的數目、強度和分布使我們有理由使用實用的疾病概念推測下等體質的存在。”③ 對弗洛伊德這一觀點,我向來認同,而且我也一直堅持:幾乎所有人從根本上來講都是精神神經癥的潛在患者。潛在患者與顯在病人的區別只不過是程度有所不同罷了。我想,大概也正是因了這樣的緣由,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這個“患妄想癥的夢旅人”才會大聲宣稱:“我與瘋子的唯一不同之處在于我沒瘋。”④ 至于倪拗拗,她擔心“這種人格解體障礙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失去控制,爆發成一種瘋狂”不無道理,但對于本不確定的未來,我們誰又能分說得清呢?況且很多時候,生命恰恰因為瘋狂才得以迸濺激情和被人銘記,未來也恰恰由于無法確定才值得我們耐心祈望和持續懷想。
然而未來的形狀畢竟隱含了現在與過往的圖樣,就“此在”的狀態而言,陳染是分裂的,拗拗是分裂的,我們很多人也都是分裂的。因為,唯有借助對自我的分裂(這種分裂是多種形式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懷孕生產也是一種分裂),一個實存的個體才能增益向死而生的生命或體驗必不可少的損耗。
二、自我依靠
拗拗對愛的渴望是清晰確切的,然而其愛的對象卻是模棱幾可的:一個男人或女人,一個老人或少年,甚至只是一條狗。⑤ 她斷言:性,從來不成為我的問題。可是我們知道,人們通常所說的不成問題是分情況的:或的確不成問題;或因無望得到解決而自己強行認定為不成問題。就拗拗而言,我傾向于認定她屬于前者。
拗拗的身體是個真實而又虛幻的存在,她對性的認知也是一連串真實而又虛幻的體驗:有禾寡婦對童年拗拗精神、肉體的雙重暗示或引領;有T先生使女學生拗拗“聞到死亡的氣味”的加速度摩擦;有令拗拗領略到另一種年輕的性和愛情的尹楠;也有倪拗拗心目中以那個有著顯赫地位的藝術家為代表的“父親般的
男人”——這是一個精神上和等待中的男人,他需要“擁有足夠的思想和能力”來“覆蓋”拗拗。最后,還有倪拗拗“審美體驗”和“欲望達成”完美結合的自慰行為以及她獨居狀態下慢慢發展出來的自戀心理。
總之,穿越一片迷障重重的私人領地,我們看到了一個整體拉長的拗拗,一個生動延展的女性圖譜,一個從沉寂到活躍后又從活躍復歸于沉寂的力比多(libido)運行軌跡。尤其是禾寡婦“更衣室”里的禾和拗拗,她們讓人不由聯想起一種曖昧飄忽、撕扯不清的邊緣情感。
然而無論就愛還是就性而言,拗拗最終都還是選擇了自我依靠——借由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以及一個生命單子了無牽涉的自慰、自足、自滿、自安。盡管這其中確也包含了許多的無奈,但恰恰是在為這無奈所推逼和對這無奈去領受的過程中,拗拗完成了一個內在自我的“或然”(不一定是“必然”)成長——從肉身體驗上的迷茫、悲苦轉而為精神世界里的孤絕、堅強。
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如拗拗,都是真實而又虛幻的存在。但不是在身陷孤絕境地的時候都能有足夠的精神強度來化悲苦為頑強。與此同時,也只有一個像拗拗這樣肉體、精神均能夠自我依靠的雙重自足者,才配得上去說:就算什么都沒有了,至少我還有自己。
三、自我成全
成全即愿望的達成。每一個生命都擁有自身的愿望,但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達成。有宗教信仰的人,有可能被神、佛或主成全;沒有宗教信仰但擁有集體歸屬感的人,有可能被環境(社會或他人)成全;而一個既沒有宗教信仰同時又缺乏集體歸屬感的人,那便只有依靠自我向內找尋,祈望自我成全。“君子成人之美”是一個愿意追求美德的生命個體對他人的成全。然君子成全他人固有可能,至于能否成全自己則全憑修行。拗拗算不算“君子”我們不好斷言,但至少,她應該算作一個精神苦修的人。
就這個精神不斷沉潛但肉體不一定入定的拗拗而言,如果說她的“在存”堪稱一個虛幻的真實或真實的虛幻,那她的世界則篤定算得上是一座迷離飄搖的宮殿。她的眼睛一張一闔,便拂動了散落其中古往今來的斷簡殘篇。拗拗是一個堅硬的人,她從未曾向外面世界的粗暴專橫低下過年輕高貴的頭顱。她在想象中完成了自己的反抗——用眼睛撕咬T先生的碩壯;她也在現實中宣泄了內心的憤怒—— 一雙剪刀借她的手達成它的預想:剪碎父親的新褲子。同時,拗拗也是個脆弱的人,面對親人、情人的相繼離去,她變成了一只嗜睡的鴕鳥,一個高智商的白日夢“病人”。她的悲傷“飽和得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的忠誠和透明沉潛進了無邊的混亂……她就像一件被自己打碎的玻璃器皿,每一個碎片兒都閃爍著抽象變形的記憶和美麗真實的虛幻。
或許拗拗的身體真的不需要藥片,她的精神也真的不需要任何一種信仰。但是,拗拗需要夢。夢是她的氧氣和水分,是她血液循環的唯一途徑。她需要借助于夢,讓潛意識上升而進入意識,讓致病的矛盾變成一種遲早總得解決的常態矛盾。而且也唯有借助于夢,她才能自己成全自己的存在。她必須“通過在內部的、精神的過程中尋求滿足,來使自己獨立于外部世界”⑥。在此,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就像那些被指認為瘋子的人其實很可能比誰都更正常一樣,那些自以為清醒的人很可能一輩子都在沉睡。會有人在現實中睡著;會有人在睡夢中醒著。到底是夢是醒,其實不取決于身體,而取決于內心,也就是一個人內在生命意識蘇生覺醒的程度。
或許是出于“越是個體的東西越是人類的東西”這一信念,面對外界的無序和嘈雜,陳染讓拗拗選擇了退守內心——她兀自陶醉于浴缸里的生活⑦,沉浸于意志上的自我成全——這個世界讓她弄不清里邊和外邊究竟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夢。不過即便如此,我們依然可以肯定的是:一個勇于在浴缸中自我交談的人,遠勝過一百個在社會上精神寄生的人,因為對每一個認真活過、真切體驗過悲劇性牽纏的人來說,單一判斷包含有全稱判斷的價值,一個人的靈魂抵得上整個宇宙的存在。就此而言,我認為倪拗拗所宣稱的身體不需要藥片或可為真,但至于精神不需要信仰,則更像是一個策略或隱喻修辭的表述。因為就信仰是對那未見之事的確定這層意思而言,它顯然不等于宗教,而拗拗也顯然是具有這一精神特質的。
四、自我矛盾
陳染筆下的女人們每一個都經受著內在矛盾的沖撞,承負著繁復意識的牽纏。她們都有著警覺柔韌的觸須。她們總是具有敏銳的歷史意識和強烈的“政治”追求。她們對世界、對生活都傾注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期許,然而誰也無法將自己從不完滿的“現狀”當中扯離。拗拗也是如此,她置身在一個巨大背景的前臺,無助而又決絕,渺小而又強大。執拗的拗拗并不期求集體的歸屬和認同,但她經受著另一種焦灼饑渴:她緊閉靈魂蓄積著,在尖銳的自我爭斗中思索著,判斷自己接下來所要經歷的是否又是一次無果的投注或敞開。
拗拗熱愛文明,但她又是現代文明社會主流合唱中一個背道而馳的聲音,因為她的文明是那種淳樸、智慧的文明,而不是這種矯飾、知識的文明。然而無論何時何地,急速前行的時代腳步都不會為誰稍做停留或改變方向。它所向披靡,隨時準備碾碎和拋棄一切不合時宜的東西,不管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所以,重新回到倪拗拗軀殼的“零女士”最終還是別無選擇地選擇了“無恥的孤獨”。盡管內心依然充滿矛盾,但也只有這確切、無上的“孤獨”才是她一貫、終極的存在方式。與此同時,也只有通過領有且感受這一份“孤獨”,倪拗拗才能在歷盡情感劫難之后,成長為一個實質、單一、獨立存在的“我”,并從而抵達她個體(“我的”)存在的整體(“人的”)目的。
這并不是說一度誕生為“零女士”的倪拗拗,或者說陳染筆下那些身處“偏執狂臨界狀態”的女人們熱愛悲苦或迷戀較勁,所以最后只能自己跟自己卯上死磕。而是因為她們不愿意以犧牲思想為代價來把自己委順于這世上的浮表幸福與短暫快樂。她們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一旦當她們意識到自己想要的這世上沒有時,便寧可選擇棄絕也不愿妥協。
達利也曾經深感這世界充滿了重重矛盾,且認為解決這些矛盾的最好辦法是精神墮落或癡呆。就感受矛盾的程度而言,拗拗或陳染不比達利膚淺,然就對待矛盾的態度而言,拗拗或陳染卻遠比達利勇敢——她們選擇了承擔。面對個體存在之深淵最底處的沖突矛盾,拗拗迎面而上,她的思想瞬息起伏,不分晝夜地衍生滋長。我聽到了夾雜其中的陳染的喘息,我竭盡全力張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拗拗義無反顧地拍打著羽翼,撲進了一片無邊的模糊中去。據說,那時生命中永久的謬悖。
補記:
我的筆寫到這里就要停歇了,然而始自多年前的那個漫長的過程卻不會結束。我依然執著于這場無聲的交談,雖然我知道總有那么一天,它也將終于沉默。
我愛拗拗,也愛陳染,雖然拗拗已是過去,陳染也已基本緘口不言。對于自己的所愛,我向來是慎加評論的,所以,我不知道這次的開口說話,算不算又一次無恥的背叛。
① 此書是我對陳染唯一腹誹的作品。本來是作為“新作”郵購的,但拿到手之后卻發現全書除了開頭四個精神分裂癥患者式的短篇之外,其余均是她以往的舊作。當時一是憤怒書商關于陳染“又出新書”的炒作讓我有上當受騙的感覺;二是感慨一向自重、清高的陳染怎么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哪怕是由三聯出版社出版——為什么不干脆把這四篇拿掉搞成個再版?!
② 實際上陳染在她后期所寫的、收錄在《離異的人》中的《夢回》《離異的人》《殘痕》《碎音》這幾個短篇中也證實
了這一點。
③⑥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97頁,第171頁。
④ 陳逸飛:《親愛的壞品味》,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頁。
⑤ 弗洛伊德在論述其“俄狄浦斯情結”概念時曾經指出,人類第一個性對象的選擇通常是亂倫性的。雖然他主要是指男人指向其母親和姐妹的一種原欲,但擴大來看,也可以理解為所有帶有挑戰禁忌意味的人類欲望——比如存在于禾寡婦與倪拗拗之間的狀況,以及倪拗拗對“藝術家”那種具有明顯“厄拉克特拉”(戀父情結)傾向的情感。
⑦ 陳染曾經在一次訪談中說道:“……《私人生活》終于涉及到一個浴缸,只有躺在浴缸這樣一個更小的空間里才能得到水一樣的溫暖,這是一個特別女性話語的表達孤獨的方式,女主人公終于發現浴缸,沒有比這個更美好、更溫暖、更有環抱感的地方了,將來死也要死在這個地方。”見許曉煜:《談話即道路:對二十一位中國藝術家的采訪》,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
參考文獻:
[1] 陳染.私人生活[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
[2] [奧]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
[3] 陳逸飛.親愛的壞品味[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2005.
[4] [西]烏納穆諾.生命的悲劇意識[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
作 者:楊 潔,中國人民大學文學博士,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性別文化;黃 衛,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民族學、人類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