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詩僧皎然在《詩式》中提出“詩有四深”之說,分別從“體勢”“作用”“聲對”“義類”四個角度對詩的創作經驗進行了言簡意賅的總結。本文在對“四深”內涵進行理論探討的同時,結合創作實踐,對當代舊體詩壇優秀詩人林峰的作品從四個角度進行分析,希望能為詩詞創作如何汲取古人理論養分提供一種借鑒。
關鍵詞:《詩式》 “詩有四深” 林峰
唐代詩僧皎然的《詩式》對后世述作影響甚為深遠,其中的“詩有四深”之說尤其引人注意,茲錄如下:“氣象氤氳,由深于體勢;意度盤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滯,由深于聲對;用事不直,由深于義類?!?/p>
氣象,從文學的概念上講,乃是指作品中所呈現出的氣勢與韻致,亦可名之曰“境界”?!半硽琛币部梢詫懽觥?”,本指陰陽二氣交會和合之狀,如《易?系辭下》:“天地 ,萬物化淳?!标庩柖饨粫秃现H,混合鼓蕩,含蘊萬千?!皻庀箅硽琛笨梢越忉尀槲膶W作品不僅境界深閎,內蘊豐厚,而且文勢飛動,富于力度?!绑w”是風格,《文心雕龍》有《體性》篇。“勢”是什么?皎然沒有直說,他在《明勢》一則下做了個形象比喻:“高手述作,如登荊巫,覿三湘鄢郢之盛?!本痈吲R下,一覽無余,正如駿馬注坡,銅丸走坂,一瀉千里。因而可以說,“勢”就是作品所蘊蓄的一種引而不發的力度。深于體勢,就是賦予特定風格的作品以特定的力度。大氣的作品,其力度可以如大江東去,雷霆萬鈞;幽婉一些的作品,不是沒有力度,其力度是綿里藏針式的,恰如太極拳,看似緩慢無力,實則充滿 勁,七經八脈中自有力在貫通。
“意”指作品的命意,是內在的。“度”指作品的氣宇與風神,則屬外在。盤礴,有逶迤、縈回、盤曲之義?!耙舛缺P礴”是說,無論作品的內在意思還是外在風貌都應該呈現出一種百轉千回,含蘊雋永的韻致。而這些則有賴于“作用”亦即藝術構思之精巧?!睹髯饔谩芬粍t中說的“時時拋針擲線,似斷而復續”講的就是這種構思。
“律”包括聲韻和對仗。在聲韻上,一方面,皎然主張“明四聲”,認可四聲的講求有利于形成“輕重低昂之節”,使詩富于音韻之美。然而他又反對沈約之流的“酷裁八病,碎用四聲”,認為聲韻的講求要與情感的表達相契合,即所謂“韻合情高”。在對仗上,他則講究“自然”,無斧鑿之痕。而且出句與對句的藝術水準要在同一個高度,否則就像僅長一只翅膀的五彩鴛鴦,縱然奇麗,卻飛不起來。
“用事”,即征引典故?!傲x類”,依據《文心雕龍?比興》所言,當指事物內部之精神意蘊與外部之狀類情態。皎然認為,若用典故,首先就要從內外兩方面把典故參透。參透之后,才能把典故用得“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隨園詩話》)。用典的最高境界是讓典故與作者欲吟詠之意或象在內外兩方面都具有巧妙的一致,而最大的忌諱,就是直來直往,毫無靈活變化,正如蘇軾所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p>
林峰先生被譽為當代實力派青年詩人的杰出代表人物。茲以先生詩為例,淺論如何在作品中運用“四深”之妙。
先看先生的《靈山春》:“紅云一片逐人來,兩岸青山迤邐開。峰有高低如世態,天留正氣作驚雷?!?/p>
詩人登臨靈山之巔,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強烈的色彩對比:“紅”與“青”。難能可貴的是,這“紅”與“青”各具動態,可以“逐人來”,可以“迤邐開”。“逐”是來,是收;“開”是去,是放。一“逐”一“開”之中便有開闔收放之勢。
皎然分“體”為十九種:高、逸、貞、忠、節、志、氣、情、思、德、誡、閑、達、悲、怨、意、力、靜、遠。按照以上分類,先生此詩之“體”當為“誡”。為了配合這種“體”,就需要造出一種莊嚴大氣、正氣凜然的“勢”來。作者筆下,“紅”與“青”這兩種明朗健康的色彩,活潑潑地展現出靈山之春盎然的生命精神。春日載陽,一元復始,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這是一個光輝瀅澈的清朗世界。“紅云”“青山”之間,自暗蓄無限郁勃的正氣。第三句陡然一轉,在前兩句所營造的清朗世界中忽生波瀾:那高高低低的群峰就像人間世態一樣,充滿著不平與不公。試想大千世界,多少人拼盡血汗卻難得溫飽,而多少人無尺寸之功卻尸位素餐,頤養天年?然而作者并不是單純的抒發胸中的塊壘,他站得更高,能夠看到天地之間還有一種亙古不滅的“正氣”——“天留正氣作驚雷”。這驚雷,是對人間敲起的聲聲警鐘。結句卒章顯志,力挽狂瀾,可謂筆裹驚雷!劉勰云:“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绷址逑壬巧?,悟到了天地之正氣,亦可謂善悟者矣!
看通篇之“氣象”,大氣淋漓,雷霆萬鈞,一腔浩然正氣鼓蕩于字里行間,足以當“氤氳”之謂也!
再看先生的《雨中游綠蔥湖》:“瀟瀟風雨舞成行,
湖上初飛九月霜。云岸歌遙難入夢,村居花好可聞香。歲華未使煙霞老,時節能催木葉黃。人世莫圖山水樂,陰晴變幻有炎涼?!?/p>
首句點出天氣,寫雨之狀。用一“舞”字,頓見風勢。第二句“霜”“飛”二字,當是虛寫。詩人把雨中看不到的事物拈到眼前,卻并不突兀,把“詩家語”用得恰到好處,自然別具匠心。
如果說首聯是視覺描寫的話,那么頷聯則把聽覺(“歌遙”)和嗅覺(“聞香”)都調動起來了,使得詩顯得立體化,有景深。
前面兩聯主要寫景,后面兩聯則抒發感慨。頸聯寫歲月雖未能使“煙霞”老卻,卻能使黃葉凋殘,可見有些東西終究是難以留住的,不盡如人意之事常有。這是全詩的轉折點。尾聯則順承頸聯進一步宕開這種由自然而引起的人生之悟。山水之間有著陰晴變幻、炎涼寒暑,人間不亦如此乎?詩寫至此,立意頓高。
總而言之,此詩之中,多種感官綜合運用,虛與實交替變換,從自然到人生的種種感悟,使得整首作品有縈回婉轉之妙,可謂“意度盤礴”,“深于作用”矣。
仍以前詩為例,這首詩平仄錯落,粘對精工,韻腳行、霜、香、黃、涼,嚴依七陽韻,頗能代表林峰先生詩的一般特色:格律上中規中矩,極少用變格,極少涉險韻,四平八穩中自有圓美瀏亮之韻致。這也正符合皎然的“用律不滯”的要求。
觀《一三居詩詞》之詩作,知先生對灰韻似乎情有獨鐘,尤其是一個“來”字,在書中所收的為數不多的詩作中竟出現了十五次。一個字用十五次,卻多有騰挪變化之妙。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先生寫詩是不避熟字的,熟字也能被他用得詩意雋永。
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對古人“四聲遞用”(董文渙《聲調四譜》)的理論多有實踐。所謂“四聲遞用”是指律詩單句仄聲句腳應該上、去、入三聲皆全,加上韻腳,全詩句腳平上去入皆有。如《雨中游綠蔥湖》單句仄聲句腳“夢”是去聲一送韻,“老”是上聲十九皓韻,“樂”是入聲十藥韻。這正符合“四聲遞用”的要求,“令人讀之音節鏗鏘,有抑揚頓挫之妙”。
從對仗上看,先生的詩不僅工穩,而且自然,無斧鑿痕。如“春雁歸時風淡淡,玉人去后水涓涓。”(《少年》)何其楚楚動人?!坝裰ㄌ焱猓瑧忆热氲鼗亍!保ā洱堄问摺罚┯趾纹錃鈮焉胶?。對仗本來就是刻意而為,但在先生筆下,卻絲毫看不出搜肝掘腎之苦態,只見他安步當車,優游自若。
對仗有虛有實,抒情為虛,寫景敘事為實??陀^地說,虛對虛,實對實屬一般情況。虛實相對雖偶一有之,卻易出佳句。沈德潛《說詩 語》認為“中聯以虛實對、流水對為上”,如杜甫《秋興八首》中“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以“淚”對“心”,顯得意境超然,文態遒舉。
在虛實相對上,林峰亦有佳句,如:“人與林花淡,思同飛雁斜?!保ā队袘选罚坝麑ふ嫒の叮瑏硖胶媒??!保ā洞喝铡罚┮浴叭恕睂Α八肌保菍崒μ?;以“趣味”對“江天”,是虛對實。而且后兩句“虛實對”“流水對”兼而有之,非但對得工整,承接自然,更有行云流水般的風流蘊藉,倘歸愚讀之,當會心一笑。
先生很少用典。他的詩用語淺易而意味深厚,多“妙造自然”之作。這和皎然的主張并沒有沖突。皎然雖然在《詩式》中多次探討用典的技巧,但不代表喜好用典。他把詩分為“五格”,其中第一格便是“不用事”。這與鐘嶸的詩論是一脈相承的,正如《詩品序》說:“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退而求其次,當詩人不得不用典時,最好的情況是“作用事”,也就是我們前邊所說的“用典的最高境界”。
先生用典雖不多,卻頗有匠心,如:“歸來無斗酒,相對也成三?!保ā毒G蔥湖晚歸遐想》)活用李白《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之句。李白的“對影成三”的狂想是因為陶醉于酒,而先生的“相對成三”則與酒無關,他是陶醉于綠蔥湖的可餐秀色。這一典故的運用,目的不在酒,不在月,不在影,而在于湖光山色之間。不說醉卻讓人感覺到他的陶醉,極其婉曲地道出綠蔥湖之美。
再如:“溪水一灣催月去,滿天星斗送潮來?!保ā跺X江源》)化用隋煬帝楊廣《春江花月夜》詩中“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兩句而青出于藍。一個“催”字比“將”生動得多;“星斗送潮”比起“潮水帶星”,看似無理,而無理之中自有妙理。想那漫天星斗伴著潮水,哪能分清誰是主動,誰是被動呢?按常理,“潮水帶星”沒錯,然而太過坐實。葉燮在《原詩》中說:“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薄靶嵌匪统薄眲t把江水中倒映的星斗之繁多璀璨以及熠熠生輝之動勢寫得活靈活現,極其生動地刻畫出了星斗之情態,可謂“情得理真”矣。
從以上成功的用典案例,參照皎然“用事不直,由深于義類”的理論,初學作詩者,當有會心矣。
作 者:王紀波,安徽大學文學院2010級碩士研究生,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曾出席《中華詩詞》雜志社2009界“青春詩會”,主要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