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嚴歌苓的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側重人性在災難中的迸發和升華,歷史作為小說背景為表現人性服務。以側面表現為主,小說以歷史切面的形式突出非常態的歷史時空中人性的美好。而在同名長篇中,嚴歌苓表現歷史的力度較之中篇有較大提高,除側面表現之外,對南京大屠殺的正面描寫顯著增強。另外,長篇中嚴歌苓對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敘述不僅在于表現歷史,而且傾向于反思歷史,這些都增強了長篇《金陵十三釵》歷史敘述的厚度與深度。
關鍵詞:《金陵十三釵》 中篇 長篇 歷史敘述
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嚴歌苓創作了中篇小說《金陵十三釵》,這篇小說最初刊登在《小說月報·原創版》2005年第6期上。之后,《名作欣賞》于2006年7月(第13期)全文轉載。有了這兩個影響力頗大的文學雜志的推廣,加之嚴歌苓自身已具有的廣泛的讀者基礎,《金陵十三釵》遂成為嚴歌苓小說中又一部引起較大關注的作品。工人出版社2007年1月即出版了由《金陵十三釵》和《太平洋探戈》兩部中篇小說組成的合集——《金陵十三釵》,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7月也出版了同名的嚴歌苓中短篇小說合集。《金陵十三釵》被張藝謀導演看中并確定要拍成電影之后,嚴歌苓又對原本的中篇小說進行了擴充,2011年6月由陜西師大出版社出版了長篇版本的《金陵十三釵》。中篇及長篇《金陵十三釵》在內容上有較大差別,尤其是在表現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時,長篇更多地滲透進作者對于這段歷史的深刻思考。本文即以此為切入點,論述兩個不同文本講述歷史的不同之處以及在不同的敘述方式背后所體現的作者面對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的思想意識的演變。
一
嚴歌苓在談到她創作《金陵十三釵》的淵源時說道:“我查到金陵女子大學教務長魏特琳日記的一段記錄,南京陷落的時候,所有女人在金陵大學避難,日本人要求他們必須交出100個女人,否則就要在學校中駐軍,當時就有20多個妓女站出來了,使女學生們沒有遭到厄運,這就是故事的萌芽。”① 嚴歌苓所言的這段“真實的歷史”,筆者在《魏特琳日記》中也找到了出處,原文如下:
12月24日,星期五
再過一天就是圣誕節了。10時,我被叫到我的辦公室,與日本某師團的一名高級軍事顧問會晤,幸好他帶了一名翻譯,這是日本使館的一名年長的中國翻譯,他要求我們從1萬名難民中挑選出100名妓女。他們認為,如果為日本兵安排一個合法的去處,這些士兵就不會再騷擾無辜的良家婦女了。當他們許諾不會抓走良家婦女后,我們允許他們挑選,在這期間,這位顧問坐在我的辦公室里,過了很長時間,他們終于找到了21人,日本人認為,姑娘們聽到這一消息后會躲起來。許多姑娘來問我,日本人會不會從她們中間再挑選另外79名?我所能的回答是,如果我能阻止的話,應該不會。②
作為一部詳細記錄日軍侵略南京罪行的文獻,這部日記影響廣泛,也成為文學家們的素材與靈感源泉。按照海登·懷特的觀點,作為一種對歷史的敘述和書寫,歷史話語并不是“時間的鏡像”,并不能完全地、客觀地、真實地表現曾經發生的歷史。所有的歷史敘事中都含有虛構的成分,也就是說歷史話語闡釋世界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與小說家闡釋世界的方式具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都借助了想象。以此來分析上面魏特琳的那篇日記,我們可以發現魏特琳在記述12月24日所發生的日本兵挑選妓女這一事件時,因為自身無法參與整個過程(她被叫到辦公室里,并一直待到日本兵帶走21個女子),所以在她的日記里留下了許多值得玩味的敘述。首先,她被要求從一萬名難民中挑選出100名妓女。這里就有兩處疑問,一是難民中有無妓女?二是即使有又如何辨認?其次,“當他們許諾不會抓走良家婦女后,我們允許他們挑選”,這句敘述背后也隱含著一個問題,即日本人是否會遵守承諾不隨便抓良家婦女?最后,“他們終于找到了21人”,這21個女人都是妓女嗎?她們是如何被挑選出來的?對于這些很關鍵的問題,日記所記錄的歷史顯然是不完整的,遺漏了許多細節且經過魏特琳過濾了的歷史。我們可以把這種現象稱為“歷史的縫隙”。對于這種縫隙現在我們已無從做嚴謹、確切的考證,但是可以從各個方面去想象、去填充,嚴歌苓恰恰就是在這種歷史的縫隙中挖掘出其小說創作的題材。
嚴歌苓所表述的“歷史”,顯然與魏特琳日記中的敘述已有非常大的區別。魏特琳日記中的敘述除了對日本兵有交代之外,對其他人物是沒有說明身份的,也沒有涉及任何沖突,但是被嚴歌苓想象之后的“歷史”中,人物都有了確切的身份——日本兵、妓女、女學生,其次有了矛盾沖突的雛形,日本兵與女學生、日本兵與妓女、妓女與女學生等等。經過這種對歷史縫隙的想象,達到了嚴歌苓對這個小說題材的審美要求——有“凄美的故事”——“一方面是殘酷,一方面是美麗” ③。在殘酷中表達人性的潛力,使美麗得到升華,這是嚴歌苓在小說中表現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時所采取的敘述策略。
南京大屠殺自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淪陷始,持續了幾個月,但是中篇小說中故事的發生時間是在1937年12月12日,國民黨軍隊棄城而逃開始,至12月24日圣誕節止,只截取了其中12天時間,按照嚴歌苓的說法,“這是一個剖面”,不是一個“史詩性的東西”,并不是要展現歷史的全貌,實際上也不可能完全展現,因此,中篇《金陵十三釵》中故事時間和地點都高度集中,由于小說時間、空間的限制,小說除了通過人物遭際直接表現戰爭的殘酷、敵人的野蠻兇殘之外,多是運用間接描寫,通過英格曼神父、法比等人眼中的慘相和敘述來揭露南京城所遭受的巨大災難,歷史敘述缺乏縱深感。這些手段相對于那段沉痛的歷史而言,分量顯然是遠遠不夠的,但是,因為作者想要表現的并不是“歷史的鏡像”,而是“一個群體,由于非常偶然的原因組合在一起,她們對戰爭的反應,到最后她們拿出自己的行為”④,所以,中篇《金陵十三釵》中的歷史敘述在很大程度上是作為人物形象得以升華的背景以及人物行動的依據而出現的。實際上,為了營造更為曲折的情節,作者甚至不惜虛構出一個第三者插足(趙玉墨勾引書娟的父親)的故事,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小說中歷史敘述的分量,削弱了歷史敘述對讀者的沖擊力。
二
2010年,嚴歌苓對中篇《金陵十三釵》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寫和擴充,最終以一個長篇的面貌出現在讀者眼前。長篇《金陵十三釵》保留了中篇基本的故事框架,也增加了許多細節描寫,比如趙玉墨與書娟父親的戀愛始末就比中篇里詳細許多,另外長篇里還集中筆墨描寫了趙玉墨與戴教官以及與法比之間的曖昧情愫等等,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但是最主要也最重要的改變在于下面兩點:
一是小說在原本中篇的結構上補充了一個引子和結尾,中篇小說到妓女代替女學生被日本兵帶走就戛然而止,但是,長篇小說中加入的引子和結尾,不僅交代了人物的結局,而且加入了書娟及其后人對那13位妓女的尋訪等情節。據嚴歌苓說,她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借此,提醒大家不要忘記那些為我們獻身的人們,即使他們身份低賤,但在國破家亡之際,他們曾作出最偉大的犧牲”⑤。但引子和結尾的意義顯然不止于此,它實際上拓展了小說中的時間和空間,將原本局限于12天的故事一下子延伸到了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及以后,雖然引子和結局所費筆墨并不多,但是歷史的縱深感卻在這時空的擴展中得到凸顯。這一點非常類似于曹禺劇作《雷雨》的“序幕”和“尾聲”,《雷雨》中的序幕和尾聲充溢著一種救贖的悲憫情懷,使戲劇主題得以超越封建控訴論而達到人性審美的境界。若是沒有序幕和尾聲,觀眾與戲劇情節之間難以形成一種間離效果,也就很難在情感上獲得升華。長篇《金陵十三釵》的引子和結尾的基調不是為救贖,而是為了強化那些妓女們的犧牲行為在當事人心中所造成的深遠影響,從根本上完成這些女人從妓女到圣女形象的轉變。
二是長篇小說充分調動了原本在中篇小說中表現非常不突出的三個人物——戴教官和李全有、王浦生,他們的軍人身份使他們身上可以承載南京大屠殺那段歷史的諸多關鍵細節,因此,作者不僅詳細敘述了他們的出身,而且詳細交代了他們在南京淪陷前后的經歷。由此,長篇小說編織進許多在中篇小說中沒有反映出的歷史史實,比如作者借助戴濤(在中篇中是一個教導總隊的教官,沒交代名字,在長篇中是國民黨陸軍十三師二團團副,少校軍銜)講述了國民黨軍隊在南京淪陷前混亂無序、信息不通、指揮失控的情況,隨著戴少校撤退沿途所見所聞描寫出南京市民和軍隊驚慌失措、倉皇潰亂的逃離場面;作者借助李全有和王浦生的經歷講述了中國軍隊如何渙散、如何被日軍誘降、又如何被欺騙著一步步淪為任人屠宰的羔羊以及屠殺后李全有如何帶著浦生逃生、如何被埋尸隊救助等等。以長篇中對王浦生來歷的說明為例:
小兵的兵齡才一個月,是從家門口的紅薯地里直接給拉進兵營,套上軍裝的。套上軍裝當天,他得到一把長槍、一條子彈帶,然后被拉到打谷場上,學了幾個刺殺動作,操練了幾個射擊姿勢,就被拉到了南京。他連一槍都沒有撈到放,因為長官說子彈太金貴,都留到戰場上去放吧。可是他在戰場上也只撈到放幾槍,就掛了彩,整個大部隊投降的時候,他還不太明白他的軍旅生涯已經結束了,他十五歲的一條命也差不多結束了。
我們再來看看張純如女士在《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一書中的相關文字,在分析中國軍隊四天淪陷的原因時有一條這樣寫道:
這支軍隊中的許多“士兵”是在一夜間成為士兵的,他們是被綁架來的或是從農村違背他們的意愿強拉入伍的。許多人在來南京前從未拿過槍。由于子彈匱乏,沒有人浪費子彈訓練這些新入伍的士兵學習射擊。⑥
可以看出,嚴歌苓不過是用文學化的語言把這段歷史文獻重新講述了一遍,并為這類士兵安排了一個代表,名字叫“王浦生”。小說后面關于屠殺中國戰俘的敘述在張純如這部著作中也可以找到相關敘述。作者在運用這些歷史文獻時在不改變歷史梗概的前提下添加進小說人物的立場與視角,通過這種方式把“歷史的縫隙”填充進有血有肉的細節,歷史文獻即演變為活生生的歷史畫面,產生真實感;另一方面,這種方式也疏離了小說文本與歷史文獻的距離,使小說的虛構特性得以呈現,在真實與虛構的張力中,小說所要傳達的思想和理念才有了表現的空間。
上述歷史史實的加入、歷史場面的描摹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中篇小說對南京大屠殺正面表現的不足,使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件能夠在讀者頭腦中呈現出一個較為完整、連貫、清晰的印象,增加了小說的歷史厚重感,也更能激起讀者心中對這一歷史事件的強烈憤慨和反思。這里不僅僅有對敵人的痛恨,更為重要的是有對于中國國民性的深刻反思,這一點恰恰是中篇小說所缺少的,也是長篇《金陵十三釵》更勝于中篇《金陵十三釵》之處。比如對于李全有經歷的描述,長篇和中篇都寫到他投降后被日本兵屠殺,結果死里逃生,但是在中篇小說中僅僅有一頁的篇幅做了一個非常簡要的交代,在長篇小說中卻占據整整一節22個頁碼。作者之所以如此耗費筆墨描寫一個與小說主角不怎么相關的人物及日軍誘捕、屠殺中國俘虜的事件,我想不僅僅在于這段歷史反映出日軍的無人性、無人道,更重要的還在于這場屠殺能夠鮮明地表現出中國人國民性中潛在的懦弱、順從等等特性。悲劇的釀造在有些時候不是因為敵人的強大,而是自己首先放棄斗爭、愿意成為待宰的羔羊。嚴歌苓在小說中如此細致地交代中國戰俘被屠殺的前前后后,其目的顯然不完全在于控訴敵人的無恥,還在于通過這種方式警醒麻木的中國人,我們不但要記住這段歷史,因為遺忘即意味著背叛,我們還要從中吸取教訓,若同樣都是死亡的結局,英勇犧牲是一種光榮,而束手待斃則是無限屈辱。我們在回顧南京大屠殺那段歷史時,不能僅僅強調自己是弱者,還應該從根本上反思在南京大屠殺當中中國人為什么絕大多數都成不了強者和英雄。曾經參與屠殺中國俘虜的侵華日軍東史郎的日記值得我們警醒:
我在想,他們怎么能變成俘虜呢?他們有那么多人——超過兩個營——竟然一點也沒有嘗試抵抗。……盡管我們只有兩個連,而且那7000名俘虜已被解除了武裝,但是如果他們決定站起來反抗,那我們的部隊就徹底完了。⑦
中國人的這種懦弱使東史郎極端鄙視,因為在他們國家,士兵是寧可戰死也不會愿意被俘的。所以到后來,他也漸漸不再把這些士兵當人看,而是當做沒有人性的昆蟲和動物,“成群地走著,就像地上的螞蟻”,“像一群無知的羊,無規無矩,在黑暗中行進,并相互耳語著”⑧。“南京大屠殺”那段歷史在西方叫做“南京大強奸”。這并不僅僅因為在南京大屠殺里死難的30萬中國人中,有2到8萬婦女被強奸,更重要的,這是一種比喻,按照嚴歌苓的理解,這“是一個外族對另外一個民族從肉體到心理的強奸,它比屠殺——解決一個生命更殘酷”。從國家民族的角度來理解,便取消了單個的男人女人的性別之差,而是中國人集體被強奸,中國男人在這場浩劫中的表現在多數情況下也確實無法讓人振奮,這的確是一個殘酷的歷史現實。要承認這個現實是需要勇氣的。所以,對南京大屠殺這段歷史的記憶并不只是要記住在1937年12月的那6周里發生了什么,還要知道為什么這些會發生;不僅要記住敵人的殘忍和野蠻,也要勇于承認自己曾經的懦弱和屈辱。只有這樣,歷史才不會重演,歷史才會進步。我想,這才是嚴歌苓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想要提倡的一種歷史觀念。
綜上所述,中篇《金陵十三釵》側重人性在歷史災難中的迸發和升華,歷史是為表現人性服務的,是一種背景,以側面表現為主。小說在緊湊的時間和空間中以歷史切面的形式突出非常態的歷史時空中人性的美好。而在長篇《金陵十三釵》中,歷史已經獲得與小說情節與小說所要表現的人性同等重要的地位。嚴歌苓表現歷史的力度較之中篇小說有較大提高,除側面表現之外,作者對南京大屠殺的正面表現的分量顯著增強。另外,長篇小說中嚴歌苓對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敘述不僅在于表現歷史,而且傾向于反思歷史,這些都增強了長篇《金陵十三釵》歷史敘述的厚度與深度。
①⑤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源于真實.沒自信寫當下中國”,http://book.people.com.cn/GB/69360/14632418.html.
② 明妮·魏特琳:《魏特琳日記》,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頁。
③ 嚴歌苓:“嚴歌苓談《金陵十三釵》:重寫長篇源于親戚經歷”,http:// www.chinanews.com / cul / 2011 / 07-12 /3174228.shtml.
④ 嚴歌苓:“責任和感覺讓我創作出《金陵十三釵》”,http://book.qq.com/a/20110513/000013_1.htm.
⑥⑦⑧ 張純如:《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頁,第23頁,第23頁。
作 者:劉 云,《安徽大學學報》編輯,武漢大學文學院2010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
編 輯:康 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