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照片上看,這是個陰郁的法國人,眼神里絲毫沒有藝術家的熱情奔放或是咄咄逼人。如果放在今天,看上去一定就如同一個無趣的國企會計或公事員。可這就是那個讓整個西方現代藝術翻天覆地之后還能全身而退的家伙,把標著他的名字的那個小便池和斷臂維納斯放在一起也毫無愧色。
杜尚,他從來不指天跺腳地罵罵咧咧,他的態度永遠都是皺皺眉,把嘲笑隱藏在陰郁的眉毛下面,然后在別人爭論的時候獨自走開,讓背影完成嘲諷的工作。
20世紀初達達主義出現的時候,西方美術看上去似乎已經面臨山窮水盡的境地。文藝復興的輝煌早已暗淡,巴洛克藝術家創造的雍容華貴的肉體占據了歐洲教堂的穹頂,而印象派大師筆下的光影則紛紛落在新貴家庭客廳的墻上,塔希提島的燦爛陽光似乎也照不到那些年輕的畫家臉上。看起來,藝術這個冰清玉潔又人盡可夫的東西仿佛走到了盡頭 ——歷史上有哪一聲號叫比得上蒙克?又有哪一抹微笑能比得上蒙娜麗莎呢?
于是那個年頭,走投無路的年輕畫家們似乎開始自暴自棄,或者說他們自以為在新的藝術疆域里開疆拓土。這個時候需要有個人像尼采一樣跳出來宣稱 “藝術死了 ”這一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實。杜尚沒有讓人振聾發聵的豪言壯語,只用一個小便池就給了傳統藝術致命一擊,并順手宣告一個新的藝術時代的來臨。西方藝術絕處逢生,雖然從此尿臊味兒縷縷不絕。
這并非簡單地讓 “藝術 ”和“模仿 ”這兩件事徹底決裂,更重要的是,這是對藝術與生活界限的消解,他傳達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宣言——美學意義是被賦予的,而不是作品自帶的。僅這一點就顛覆了有史以來所有的藝術品的存在價值。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美術館的館長才是最偉大的藝術家。
杜尚不但讓藝術學院的教授繼續有飯碗可端,也讓普羅大眾發現了藝術原來和自己如此接近,近到每天早晨起來都雷打不動要去見一面的地步。最重要的是,這個小便池成了所有 798打著藝術旗號招搖的家伙的衣食父母 ——那些被冠以 “裝置藝術 ”“、后現代藝術 ”的作品,統統都沒有離了杜尚畫下的道道。
那種對于以 X光射線、數學公式、四維世界以及各種機械裝置的迷戀,讓杜尚的作品充滿了混亂而詭異的審美體驗。那是一個連 286都沒有的年代,納粹的皮靴、冰冷的機械、裸體的女人和人類對自身的好奇,成為杜尚的藝術靈感源泉。盡管這些混亂美學在 798這樣的地方已經泛濫成災,但是在當時,那個立體藝術只有古典雕塑的時代,這無異于一場造反。達利自己長了兩撇標志性的小胡子,讓自己成了一個品牌。而杜尚則給蒙娜麗莎畫了兩撇小胡子,自己躲在畫布后探出頭來欣賞人們的哈哈大笑或是義憤填膺。這種街頭少年惡作劇般的快感被陳列、被放大,被提升到哲學的高度被學院派的教授拿來說事兒。
在這場和整個人類審美觀的對陣中,杜尚完勝。十幾年后眾人才回過神來,紛紛納頭便拜口稱 “大師 ”,此時杜大師早已沒了玩兒藝術的心思,跑去跟裸體模特下國際象棋去了。杜尚似乎只是開了一個碩大的玩笑。對他來說,這只是他一生中所有玩笑里最普通的一個。
杜尚一生都在開各種玩笑,你既無法將他視作一個藝術上橫眉立目的斗士,更不是一個步步為營的陰謀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孩子式的調皮。他自己說過:“我明白自己不能受太多事情的拖累,不能給自己找太多的事情做,比如娶媳婦,生孩子,置房產,買汽車。幸好我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因此我可以獨身活得更長久一些。要是讓我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恐怕我還沒法活得這么瀟灑呢。”
杜尚對生活的隨波逐流,在時空中和逍遙的莊子遙相呼應。
杜尚的一生似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 “消解”,對藝術和意義的消解是對整個人生荒謬的嘲諷。最終,他把自己的一生變成了最好的藝術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