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蔚：黑膠筑就的音樂國度

1806年，英國物理學家托瑪斯·楊（Thomas Young）利用涂了蠟的轉筒來記錄振動頻率，卻意外記錄下聲音。1859年，法國的里昂·史考特（édouard-Léon Scott de Martinville）在托瑪斯的基礎上改進了聲波振記器，據說他還拿著這個機器去白宮拜訪林肯，錄下了林肯的聲音，可惜這段錄音并未留傳下來。留傳下來的是史考特于1860年4月9日用一張被油燈熏黑的紙記錄下的一個女歌手所演唱的民歌片段。這僅有10秒長度的片段成為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張唱片，并且在2008年被First Sounds（一個致力于保存人類聲音記錄的組織）發現，經過高分辨率的數碼掃描儀讀出后，得以成功播放（雖然聽起來像是鬼魂在歌唱）。

1877年8月15日，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搖動曲柄，對著裹有錫紙的收話機唱起兒歌“瑪麗有只小羊羔，雪球兒似一身毛……”，唱完后，又將這段錄音播放了一次。人們普遍將二十年后愛迪生發明留聲機算作人類真正意義上記錄聲音的標志性事件的原因即是，留聲機相比史考特的發明，不僅能記錄聲音，而且具有回放功能。而且愛迪生當時考慮的圓盤、圓筒、條帶三種錄音形態即是后來陸續出現的錄音媒體。愛迪生這一發明更為重要的意義是，改變了人類聆聽音樂的主流方式。此后百余年，隨著錄音技術不斷更進，黑膠唱片也由當初“被油燈熏黑的紙張”，“進化”成蟲膠質的圓盤唱片、78/33轉醋酸纖維唱片，直至上世紀50年代磁帶錄音技術出現，尤其是70年代數字錄音技術，將曾經紅極一時的黑膠唱片打壓得差一點躲進博物館被人供賞，無人問津。

但黑膠唱片絕非棄物，尤其是對郭思蔚這樣的收藏家而言。郭思蔚以黑膠唱片為墻，為自己造了一座音樂之城——用他的描述，這是一個圓形的、黑色的，“介于橘子花香和墨汁香味，并且微帶辛辣的霉味之間氣味”的音樂國度。

十年后重又拾筆

對于許多黑膠唱片收藏者或樂評圈來說，郭思蔚，絕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早在二十多年前，郭思蔚便開始在《音響論壇》撰寫樂評專欄，大多數人便是從他的文字開始認識他，也由此開拓他們從未探知的音樂世界。

《音響論壇》的主編劉漢盛先生在創辦雜志之前，在臺灣大學附近的辛亥路開了普洛唱片公司。當初在臺大念書的郭思蔚常去店里淘唱片、聊音樂，兩人相識。但當年，臺灣很少有立體聲早期的原版唱片，RCA、Mercury、Columbia等廠牌的唱片，眾人雖久仰大名，但能親自接觸、聆聽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后來郭思蔚負笈美國攻讀博士，正值劉漢盛創辦《音響論壇》，應邀將在美國收藏唱片的心得和樂評寫下來，讓身在臺灣的讀者通過文字一飽“耳”福。“我出國那一年，生活挺苦悶的，因為除了做研究、念書，能夠讓生活有趣味的東西比較少。所以我那個時候大量地收集黑膠唱片，也因為一個人收藏有一種喜悅的體會沒有辦法跟人共享的遺憾，才寫下那些文字。”

以“Rochester通訊”初登場，刊載兩人往來書信內容，而后以“天方樂譚”固定欄目撰寫有關黑膠唱片的全方位信息和聆聽心得。當年首篇文章《三支麥克風的故事》，一炮而紅遍全臺灣。因為郭思蔚對唱片公司的來龍去脈，每張唱片的錄音時間地點、效果和音樂、器材等等細節，總是如數家珍，甚至可根據版號一窺究竟。比如在書中，郭思蔚提到EMI與Decca的錄音哲學的不同。“EMI錄音時，樂團與指揮沿著舞臺前排列，獨唱分別放在隔板間，最后在混音階段‘組合’起來。而典型的Decca錄音，獨唱則是在舞臺上，地面的數字用來導引表演者移動，以模擬現場歌劇演出時場景。我們從唱片中，可以聽出Decca/London歌劇錄音，演唱者在音場空間感多半比EMI令人信服。”

后來因為大兒子出生，郭思蔚無暇在工作和生活之余寫作，停頓了十年。十年之后，他因新工作的需要，一個人搬到鳳凰城居住，才重又拾筆。“我有點像日本講的‘單身赴任’，家人不住在同個城市，我自己租房子，有點回到當初一個人來念書蠻孤單、單調的感覺，重又想說，下班晚上有時間再寫。再寫的話，心態也不一樣，不想再一張張評論唱片，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想把這個有關收藏唱片行為的分析、心得跟讀者分享。”這一系列的專欄連載了兩年多，最后匯集成書付梓，讓人伺機一探這位收藏大家的故事。

但關于郭思蔚自己的收藏故事在《唱片收藏面面觀》中極少提到。郭思蔚說這本書用得最少的那個字可能便是“我”字。“其實討論各種版本、榜單的書籍很多，更多的一類是從個人的情感出發來寫類似散文的文章，順帶提到唱片收藏，真正客觀分析唱片收藏的書很少。我不想用我個人的主觀判斷來影響他人，對于讀者來說，比較有用的是作為工具書——要是一本工具書一天到晚提到自己，客觀性可能會相對降低。”但書中亦有不少個人的經驗之談，比如提到他在幾年前得到靈感，將用以清除咖啡垢、水槽內的污漬的海綿清潔球，配以70%左右的藥用酒精，清洗唱片的效果甚佳，取代一般的毛刷。看來，唱片的收藏，絕不僅僅是混跡于二手唱片行那么簡單，光是存取、放置和整理便要花費不少腦筋。

唱片平均四張就近一公斤的重量，數以萬計的唱片成為了郭思蔚每次搬家時最重最麻煩的物品。除了搬運，裝箱、打包、做標記都不假他人之手。不僅如此，每次挑選新居的標準之一是如果沒有合適的房間來作音響室和唱片貯藏室，根本不會考慮。也難怪郭太太早年也為此頗有微詞。不過如今郭思蔚購買量減了不少，“一方面顧慮到家人的觀感、家里的空間，另一方面，好像來者不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就像年輕的時候，大家不僅要吃飽飯，而且要求式樣，而年紀大了，如果為了把錢吃回來吃到撐，并不是一個很健康的想法。”

黑膠唱片的復興風潮

雖然，收藏這一行為有時候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強迫癥或者戀物癖，但郭思蔚起初會收藏黑膠唱片，其實是源于自己對音樂的鐘意。

郭思蔚在初中便開始自學古典吉他。“我當初入門主要是因為對古典吉他有興趣，也沒有跟老師學，是自己教自己。如果有一些樂譜看不太懂，就找錄音來聽。慢慢地，愛屋及烏，喜歡上黑膠唱片。”從古典音樂入門，繼而一步步走入其他音樂流派。“我以前并不能接受流行樂或者爵士樂，后來因為念研究所的時候，跟我分租公寓的是一個印度學生，他那時候最常聽的音樂便是印度古典音樂和爵士音樂。聽久了，應該耳濡目染吧，后來覺得這兩種音樂的表現方式蠻有趣的。”郭思蔚收藏的近三萬張黑膠唱片中，古典音樂占到七八成，其他的則是爵士樂、民歌和流行音樂。

從磁帶到CD、MP3，到如今的APP，黑膠唱片早非主流的音樂載體。大陸自1998年最后一條黑膠生產線關閉便再無生產黑膠唱片的廠商。一來，主流的音樂載體已然變更；二來，黑膠唱片的生產遠比CD等要復雜許多，不僅需要密閉技術和唱片材質的要求之嚴格，而且從master到唱片（一般，每個master可做10個mother，每個mother可復制10個左右的stamper，繼而每組stamper壓出1000張的唱片），近似一個機械、化學和電磁等結合的手工藝的制作過程。但對于郭思蔚來說，正是經過如此多次復制的物體，竟能緩緩悠悠地傳出聲音的質感，才能令人嘆服。

但其實，“這幾年來在數字系統的大趨勢下，仍然有模擬系統的廠商，持續著播放系統的改進，類似播放系統不但沒有退步，反而比LP（黑膠唱片）還是主流媒體的時代，更能精確再生出唱片溝紋內儲藏的豐富音樂內容與聲響訊號。”所以，許是數位規格、形式尚且處在混沌不明的詭譎氣氛，當年淘汰黑膠唱片的CD，竟又推動了黑膠唱片的“文藝復興”。黑膠唱片在種種因素的驅使下絕處逢生，即便不是一種顯學，亦儼然成為了一種小眾文化。

“在后數字時代，一個連硬件的媒體都會被淘汰的時候，為什么還會有人收藏老古董，是有心態和誘因的。我們那個時代，第一手接觸的就是黑膠唱片。”早期臺灣不少人受到此復興風潮的影響，從原本收藏播放唱片的硬件轉向黑膠唱片這一軟件的收藏，有人是因為懷舊、有人是因為喜歡封面設計，有人則沉浸在二手唱片行的尋寶樂趣，當然也會有人以投資為目的，每個人都有一個理由。而對于郭思蔚來說，“現在已經超乎當初入門時對音樂本身的喜愛，它其實有一個文化的層次，有一些形而上的東西。你從他的封面設計、樂曲解說，到整個制造的工藝等等，你越深入了解，越覺得這個看起來很簡單、古老、很基礎的東西，能夠發出這么美好的聲音，實在是一個科技上的很大的驚喜。所以，我從聽它的錄音或者聽不同時代的人演奏不同風格，也會產生對于不同時代的認同感，或者在相似、相異性的比較上得到一些樂趣。”

唱片收藏的民族性

相比國外的唱片收藏，郭思蔚說，中國的唱片收藏自成一體。例如大陸的文革老唱片，臺灣的鄧麗君、蔡琴等人的唱片。早年臺灣少有人收藏唱片，而且多是翻版（盜版）唱片，主要音樂類型集中在流行音樂。“70年代臺灣開始經濟起飛，大家口袋里有了閑錢，買得起進口的原版唱片。一般人對流行音樂的保存價值和音效要求并不高，所以不會長期保存。主要還是以古典音樂為多，爵士樂基本沒有環境。”郭思蔚說，當下越來越多的人收藏黑膠唱片，是社會達到某種程度的必然。

當年，郭思蔚離開臺灣，一頭沉浸在美國的二手唱片堆里。“美國人很喜新厭舊，新的媒體出來的時候，舊的簡直是當作垃圾在拋。那個時候是80年代末，CD剛剛上市沒多久，二手唱片非常多非常低廉。”其實，郭思蔚所提美國人的“喜新厭舊”，跟民族性頗有關系。美國人視黑膠唱片為消耗品，但一些歐洲國家和日本等國卻視它為收藏品。態度不同，保存的品相自然也不同。當年，最吸引郭思蔚的便是日本二手唱片行。不僅數量多，而且每一片均是精品。而現在美國的二手唱片行僅集中在舊金山、波士頓幾個大都市。

有趣的是，郭思蔚說某類唱片首次面世的三四十年后會有回流到市場的現象。比如當年第一手購買初期單聲道黑膠唱片的收藏者，在80年代開始退休、甚至凋謝，于是藏品因為自己無法照料或為家人放棄，便會出現在各種二手買賣管道間；60年代左右立體聲初期的一些著名錄音，在90年代陸續轉手到年輕一輩的手中。當然“一旦這種轉手接近完成，剛接手的收藏世代不會輕易將好不容易到手的珍藏拋出，于是造成其后很多年這類唱片鮮少出現的價昂。”而這幾年黑膠唱片價格上漲的另一原因則來自于網絡上的競爭。“供需決定價格嘛，從網絡可以看出唱片市場的方向。一些熱門的唱片，甚至你覺得贏了，最后幾秒鐘突然會半路殺出程咬金，把已經要到手的唱片奪取。另外，人家比較精了。美國人其實蠻慷慨的，他家里不要的東西可能就會捐出來，后來很多人發現其實這些之前棄之如履的東西可以在eBay上賣很好的價格，這樣間接造成實體唱片行的貨源減少。”

不過，雖是如此，對郭思蔚來說，蹲在實體唱片行淘唱片，仍是一件禁不住誘惑的事。

收藏，隔代的遺傳基因

有些人大概終其一生都無法成為收藏者，但有一些人卻如宿命般淪入收藏的黑洞中。收藏者需要耐心與執著，好的體力、好的記性，更要有專研的精神。這自然不唯是黑膠唱片收藏者，任何一種收藏莫不如是。

“所謂敝帚自珍。有一些唱片你買了之后其實有一點后悔，但是要真的拋棄或者脫手賣掉又有一些不舍。你要說是戀物癖也好，對于物質擁有的快感也好，對我來說也一樣很矛盾。有時候是一套唱片，雖然其中良莠不齊，但你總是會想集全；雖然其中有一些唱片有某種雞肋之感，你并不會去聽，但保留下來的心態不一樣。會不會成為收藏家的人蠻明顯的，有的人你逼他、引誘他，他都不會去收藏某一樣東西。從心態來說，是因為沒有那個誘因。”郭思蔚甚至將這個誘因歸為遺傳，隔代的遺傳。

郭思蔚的父親是臺灣五月書畫會的草創人之一——郭豫倫，母親是作家和文學研究者林文月，但雙親推崇適性教育，均未要求過郭思蔚兄妹去走文藝之路。甚至郭思蔚在聯考時，陷入文理選擇的兩難矛盾，母親對他說：“你想想看，你是念理工做你的本行，閑暇的時間讀讀文藝作品，這樣比較可能；還是以文藝為專業，在閑暇時間去研究理工？”將他從兩難中解套。而妹妹郭思敏當初從法語轉入建筑，后來也是聽從父親的勸解轉行，在金工設計嶄露頭角。一家四人，不同的專業，卻是相同的專研。

“其實，在收藏這一點很像父親。我父親可以花一整個晚上的時間，用放大鏡去看古玉上所謂的皮殼、各種沁紋，想要跟書籍上的內容來比較出心得。無論哪個領域，真的專研進去，功夫和態度是相似的。所以，其實我們一家人還蠻多東西可以聊的，因為大家都有共通的態度和想法。”雖然，他在書中說，“我清楚收藏的基因不見得會遺傳，至少不是代代相傳。母親丟棄無用雜物的手腳一向俐快……”郭思蔚從小拾到收集的橡皮墊圈、螺絲螺帽等對象最后多被母親傾倒，他更傾向于將收藏之癖歸于隔代的遺傳。

他回憶起外婆常年鎖著門的儲物間，幾次跟著外婆取物，遠遠站在門外張望，卻不得進入。直至大學時，外婆辭世，跟著母親整理遺物，才第一次進入儲物間，見到那一整箱大小一致、纏繞成球的紅色尼龍繩。簡樸清忙的外婆將逢年過節收到的禮品的包扎繩收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而外婆收藏的基因就透過尼龍繩，如臍帶一般隔了一代的血緣連到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