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森·羅素一下“火”了。2012年3月,他在互聯網上傳了一個揭露非洲軍閥約瑟夫·科尼惡行的視頻,不到一周,該視頻的點擊率就超過了7000萬次。
從默默無聞到突然受到全世界關注,看起來真是風光無限,多少人夢寐以求啊!然而,這樣一種轉變,竟然令羅素的心智受到了損害。他很快就出現了諸多怪異舉動,最后被確診為患有“反應性精神錯亂”,悲乎!
這或許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據2012年7月初出版的美國《新聞周刊》報道,關于互聯網對頭腦產生有害影響的問題,至少在超鏈接出現時就開始被人討論了。不過,即使是在網絡懷疑論者中間,關于新科技可能會影響到我們思考和感覺方式的看法,也曾被認為是愚蠢、幼稚的。
事情已然發生了變化。現在,相關證據正開始堆積:當下網絡的載體所帶來的種種改觀——便攜、快捷、社會化和無孔不入,不僅會使我們更笨或更孤獨,而且還會使我們更抑郁和焦慮,出現強迫癥和注意力不集中的問題,甚至是徹底的精神失常。
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或者換一個更具體的問法:置身電子信息網絡時代,你覺得自己在閱讀、思考和學習方面,變化最大的是什么?
常聽人調侃:如今是一個懶得讀書的年代。喜歡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好些人主要是從網絡上接收知識與信息。筆者身邊就有一些朋友,號稱是為了看書看雜志而買iPad或Kindle,但實際上往往被這種新玩意的其他娛樂功能所吸引,從中并沒有認真讀過幾本書。
前不久作家北村坦言,在某種程度上他已經被微博“碎片化”了。這種“癮”不但干擾到了他的工作,還弄得他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更讓他憂心的是,“我發覺思維方式變了,這比較糟糕。”對于此種現象,有人評論說,微博本來是人們用碎片化的時間記錄,最后的結果卻是微博把自己的時間割裂成了碎片,無法進行系統的、深入的思考。
不過,也有人講,對于“不讀書”或“讀書少”大可不必苛責,因為“網讀”也是讀,只是讀的方式不同而已;上網、看微博和看電視、瀏覽報刊,同樣也能增長見識、啟人心智。這是時代的進步使然,也同樣是傳承文明。對此妄加批評,倒真有點兒溫故卻不知新的狹隘嫌疑了。
這種觀點我不是太認同,盡管它的確也有些道理。問題的實質在于,媒介的形式和性質,往往決定了它所給予人的思考空間,并造就了思考程度的深淺。而執迷于消遣與放松、頗具快餐文化特色的所謂“淺閱讀”或“淺思考”,已然成了當前一種值得注意的普遍現象。
“互聯網讓我們變得淺薄”;“我變成了機器人:失去了以前的大腦”;“網民的大腦:被重塑著、被折磨著”;“記憶哪里去了:做互聯網的奴隸還是看客”;“面對互聯網:我們已經喪失了人性”……這些驚人的話語,出自《哈佛商業評論》原執行主編尼古拉斯·卡爾于2010年推出的一部新書——《淺薄:互聯網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它很快就引發了一系列熱烈的反響,其中心議題是:互聯網是否改變了我們的思維?而作者在本書中實際上提出了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在我們盡情享受互聯網慷慨施舍的過程中,我們同時也正在犧牲深度閱讀和深度思考的能力嗎?
《淺薄》由技術歷史這一切面展開,論述了從字母、書寫、印刷術,到鐘表、地圖這些“大腦的工具”,自誕生以來如何一直都在塑造著我們的大腦。例如,一旦鐘表把時間重新定義為一連串為期相同的單位,我們的頭腦就開始重視工作中的條理和分工了。因此,“機械鐘改變了我們看待自己的方式,而且也像地圖一樣,改變了我們的思維方式。”就后者來說,人的智能從在空間的經驗轉變為對空間的抽象,這個過程就是一場思維模式的革命。
現在,文化的主流正在毅然決然地迅速改道,互聯網已經成了我們存儲、處理并分享包括文本在內的各種信息的首選媒體,由這種新型技術工具所引發的電子革命正在逼近高潮。書寫、印刷和計算機,都可視為對文字的技術化,而文字一旦實現了技術化,就不可能去技術化。“可是,我們已經明白,屏幕的世界截然不同于書本的世界。一種新的智能倫理正在形成。我們大腦當中的神經回路再次面臨著重新排序。”
卡爾認為,所有的信息技術都會帶來一種智能倫理。印刷圖書讓我們進入聚精會神的狀態,從而促進深度思維和創造性思維的發展。相比之下,融多種不同類型信息于一屏的互聯網多媒體技術,鼓勵我們蜻蜓點水般地從多種信息來源中廣泛采集碎片化的信息,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內容的碎片化,也進一步分散了我們的注意力。“讓一本書現身網絡,而且能在網上檢索,這同時也是對它的肢解。文本的內容凝聚力和論證、敘述的線性全都被抹掉了。”
的確,較之歷史上所有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技術,互聯網給我們帶來的讓人分神的內容實在是太多了:幾段文字,一段音頻或視頻,一套導航工具,各種商業廣告,一些小型應用軟件,或者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全都可以包含在一個網頁中,在它們各自的窗口內運行。互聯網既向我們呈現了信息盛宴,也把我們帶回了徹頭徹尾的精力分散的天然狀態,這確是今天許多人都感同身受的一個事實。
令人憂慮的是,互聯網在改變閱讀方式的同時,也使我們的大腦悄悄發生變化,或者說,正在重塑我們“淺薄”的思維模式。大量的神經生理學文獻及各種權威科學實驗證明:人的大腦是可塑的,這種可塑可由技術工具來完成。跟歷史上的其他信息媒體一樣,互聯網正在把它自己的智能倫理強加到我們的大腦上,正在改變我們思維的平衡。
不錯,互聯網有助于一種特定思維方式的產生:它使我們非常快地評估很多不重要的信息,并經常要同時應付很多干擾和令人分心的事情。這種瀏覽的、掃描式的、同時應付多種事物的思維方式很重要也很有價值。但是,隨著我們更頻繁、更廣泛地使用互聯網,我們已經開始失去其他的思維方式,特別是那些需要持續的注意力、需要集中精神的思維方式,以及那些需要沉思、反思和內省的思維方式。而這種精神層面的改變在教育、創新、文學、藝術,甚至是在精神健康方面已經產生了很多實際的后果。
美國芝加哥大學教授詹姆斯·A·埃文斯曾在《科學》上發表文章,提醒學者們:在以往印刷刊物上的文章紛紛實現數字化并傳到互聯網上的過程中,學者們對發表日期更近的文章的引用頻率呈現出不斷上升的趨勢,可用信息范圍日益加寬。然而,這卻導致了閱讀和引用、科學和學問的日趨狹窄。為什么呢?
按照埃文斯的分析,像搜索引擎這樣的自動化信息過濾工具往往會成為文章聲望的放大器。關于什么信息重要,什么信息不重要,這種過濾工具建立起一種輿論觀點,然后又持續不斷地強化這種觀點。此外,跟隨超鏈接一路前行輕松便捷,也導致在網上進行調查研究的那些人“會跳過很多相關程度不高的文章”。所以,學者們找到由搜索器為我們“規劃”了排序的“主流觀點”的速度越快,他們“遵從這種觀點,從而導致在更少的篇幅當中引用更多內容”的可能性就越大。
這又意味著什么呢?按照一位中國學者的解讀,這不知不覺地就把讀者引向了主流觀點,加快了意見統一,使結論和想法變窄。“閱讀內容的多樣化遭遇阻礙,這對思想的獨立、開放、創新是不可忽視的威脅。”
在20世紀的最后10年,電腦這個非凡之物開始得到普及,它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偉大的技術發明——互聯網,承載了過去人們曾經加諸電報、電力、電話、電視和廣播之上的種種奇跡般的預言,為人類提供了一個新的劃時代的時空形式。 與此前的許多技術發展一樣,以互聯網為標志的數字化時代同樣為人類帶來了社會的根本性變革,同時也給人們帶來了一些迷思,“可怕的美麗已經誕生”(葉芝詩句)。
當然,我們并不否認互聯網的種種“好處”,而且也清楚不可能走回頭路。卡爾前不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所闡述的一些觀點,頗有見地。他說,他寫《淺薄》并不是要鼓動人們舍棄他們的計算機或是跟互聯網隔離。他只想提醒人們,在被迫使用數字媒體時,既要注意到它帶來的好處,也要注意到它的代價,而且應該更加嚴格地控制自己:有規律地關掉電腦、練習深度思考很重要——如果你珍視深度思考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