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據說臥虎山已經有五百年沒下過雨了。”
我話音未落,豆大的雨點遍鋪天蓋地地砸下來。要不是霆嵐及時撐起了傘,我們兩個一定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
“當然是因為燭煻被鎮在這里嘛,以前可是有名的雪山呢。”
霆嵐說著把尖耳上的水珠抖落。就在幾分鐘之前,我們頭頂的天空還是一片純凈的幽藍,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太陽曬得滾燙。
這里是中州的最北端,再越過一道窄窄的海峽就能抵達荒無人煙的冰原。被茫茫雪原包圍著的臥虎山仿佛是一座孤島。山體在一圈荒蕪的砂巖地中間陡然隆起,赤色的巖峰就像無數把利劍在直指天空。
我聳聳肩:“大概是吧。燭煻真身是條火龍,被鎮在冰湖底之后還能把整座雪山融化,它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
雨越下越大,仿佛是積蓄了五百年的雨水在一夕之間全部灑潑下來。雨水在地上匯聚成一道道洶涌的河,沖刷著塵土傾瀉而下。我把手伸出傘外試探著雨點砸下的力度:“雨這樣大,完全沒辦法再走了啊。”
霆嵐的眼睛瞇成一條暗紅色的線,似乎很不甘心就這樣回去。
“可是道長說路上一定不能拖,要盡快確認印符完好——”
我二話不說,奪過雨傘率先往回走。霆嵐立刻追了上來:“喂,等等我——”
看,還不是拿我沒辦法?
我叫靈溪,是萬仞城松風觀靜空道長的弟子;霆嵐么,是師父派來“伺候”我的一只兔精。
名義上是伺候,實際上是來監督我的,她雖然不能左右我的行動,卻隨時可以把我的動向報告給師父。師父總是說我又懶又愛犯迷糊,要是沒人跟著,說不定哪天就走丟了。
這是我對心目中最敬重的師父唯一不滿的地方。
我只不過是偶爾會開個小差,遲個到,因為遇到好玩的事情就把他布置的任務忘在腦后而已。有個兔精跟在身邊隨時盯著,看到好玩的地方卻不能去,看到好吃的不能隨便吃,別提多無聊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一切的機會和霆嵐作對。
這次的任務和火龍燭煻有關。五百年前它被師父鎮在臥虎山的冰湖下;而我的任務便是檢查師父留下的印符是否依舊牢固。
一腳踩在積水中,水瞬間涌進了我的短靴里。因為畏懼臥虎山的炎熱,在進入它的范圍之后我就只穿著薄薄的一身白色衣裙,連頭發也都高高地盤了起來。這時雨點劈頭蓋臉地打下來,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邊走邊往兩邊張望,心想哪怕是有個破屋讓我可以避一避雨也好。可惜,目光所到之處,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無邊的雨簾。
所以當我發現有個小男孩蹲在一片斷崖下朝我看過來的時候,驚訝得忘了看路,險些滑倒。
小男孩大約十歲。黑發,黑眼珠,漂亮得像雪山白玉雕成的娃娃。他身上只有一件又窄又短的麻布袍子。衣服和頭發都被雨水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他蹲在那里,像一只被遺棄的小貓一樣瑟瑟發抖。
他睜大了兩只眼睛在看我。饑餓,寒冷,絕望,乞求……對上那絕望的目光的一瞬,我的心狠狠抖了一下。
2
“真是見鬼了,好好的怎么會下雪?”
無水鎮的四方客棧里,店小二一邊小聲嘟嚷著,一邊哆哆嗦嗦地在我和霆嵐的杯子里添上熱茶。我們則坐在一盆燒得旺旺的炭火邊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
這里離臥虎山有十幾里遠。前一天,我和霆嵐在雨里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找到了這家客棧。這時雪花紛紛揚揚地從灰色的天空里落下,整個世界都鑲上了一層耀目的銀白色。昨天還在下著暴雨的荒漠,一眨眼又變成了冰天雪地。
這樣異常的事情,即使是在這樣法術盛行時候也是很少見的。雖然在氣候惡劣時術師們也會設法減輕災害,可是即使是像師父那樣本領高強的道長,恐怕也沒有辦法令一個原本干燥炎熱的地方在一夜之間變成雪原。
我不由得有些擔心——也許真的是燭煻那里出了什么事?
可是外面的雪那樣大,我要怎么才能爬上臥虎山去檢查師父的印符呢?
一個清脆的碰撞聲把我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小二把一碟熏肉放在了我前面銅質的小幾上,“您還想吃什么盡管叫。”
我拈起一片熏肉丟進嘴里:“再來一碟花生吧。唉,這窮鄉僻壤的真找不出好東西來。就說熏肉吧,還是甘州城的好吃。”
屋角有個人影動了動。我叫道:“小孩,你過來!”
正是我昨天在臥虎山下遇到的小男孩。他說他叫阿祝,住在臥虎山的另一端,靠給一個農場主放羊過日子。昨天那場大雨把羊都沖走了,他不敢回農場去,所以就一直往這邊跑,結果迷了路。他不敢回去,因為老爺會因為羊都丟了打斷他的腿。
我于是把他帶了回來,說好了以后就跟著我當仆人——這樣又漂亮又乖巧聽話的小男孩,怎么看都比還頂著一雙兔耳朵和紅眼睛的霆嵐的順眼多了。
阿祝聽到我的叫聲,抱著肩膀瑟縮地走過來,用一雙似乎隨時都要淌出眼淚的大眼睛看著我。我把熏肉碟子重重砸在他跟前:“吃!”
他嚇得臉色煞白,立刻抓起了一把熏肉片放進嘴里。我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瑟瑟發抖的樣子真是太可愛了。我不用照鏡子就能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像只大灰狼!
后來旅館的小二又送來了盤金燦燦的烤餅和一鍋濃香的羊肉湯。飽食一頓之后,我撐著下巴繼續思考上山的事情。阿祝忽然問我:“小姐,您昨天好像說過您有事要上臥虎山一趟?”
我揉一把太陽穴,“是啊,可是雪這樣大……”
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在這里住了很久呢,我知道有條捷徑能抄近路上去,我給您帶路吧!”
“咦?”
霆嵐耷拉著的耳朵瞬間豎了起來,我興奮得立刻抓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要是我能順利上去的話,以后我就每個月給你發工錢!”
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您原來不打算給么?”
我:“……”
3
下了整整一天的雪終于停了。然而臥虎山并沒有恢復往日的炎熱。高高的頂峰上,一夜之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冰蓋。
突然之間消失了五百年的嚴寒,突然之間再次降臨。
在前往冰湖的路上,我一路操縱著風清掃積雪,風卷起的雪粒漫天飛舞。可是地面凍著的冰也沒有辦法用風清除,阿祝和霆嵐跟在我后面。因為害怕在傾斜的冰面上滑倒,我們三個人都走得十分小心。
霆嵐一路咒罵:“該死的雨!該死的雪!偏偏挑我們上山的時候下!啊——”
不用說,一定是又摔倒了。
再爬起來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只一尺高的大肥兔子,用四條腿走起路來果然快了許多。她真身毛長肉厚,偶爾滑一跤也不會受傷。我可辛苦多了,一路上必須不停地揮舞著拂塵操縱風開路,要不是阿祝一直扶著我,我沒準早就摔得鼻青臉腫了。
我心里有些得意,看來這個小仆人收對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上,我才猛然發覺眼前的狀況似乎有些不對勁。我和霆嵐都怕摔,為什么阿祝不怕?
他一直都住在這里,恐怕在這場雪之前還不知道“冰”為何物吧?
我疑惑地看向阿祝的腳下。還沒來得及問他這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搶先問我:“對了小姐,你們去冰湖干什么呢?那里的水一直在冒蒸氣,很燙的。好奇怪,為什么那個湖會叫冰湖……”
“因為那之前就是個冰湖啊。”
之前的疑問一下子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凈。我甩甩頭發抖落上面的雪花,開始給他講冰湖的故事。
故事當然要從師父說起了。師父是我們松風觀的道長。如果只看那頭垂在腰間的白雪般的長發,一定會以為他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可是他的臉卻永遠都像剛剛束發的男子那樣年輕。
事實上,沒有人知道師父究竟幾歲了。仿佛在萬仞城歷史開始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守護著這個城市。師父為人和藹寬厚,當他抓到一些禍害人間的妖魔精怪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殺了它們,他只會馴服它們,教它們往修行的正道上走。可是五百年前,曾經被師父馴服并且甘愿為師父拉車的火龍燭煻忽然發起瘋來,它噴出的火焰燒毀了半個萬仞城和一大片平原,它經過的地方都化為焦土。
沒有人能制住燭煻,除了師父。
師父和燭煻大戰三日三夜,終于抓住了它,把它困在這座雪山中的冰湖下。
可是燭煻盡管被困,它的力量依然能影響到周圍的環境。所以千年的雪山在一夜之間融化,冰封的湖變成了終年不冷的熱水,而臥虎山周圍的雪原則變成了一片荒漠。
我總結說:“所以呢,我們今天就是要去看看那條火龍是不是還好好地呆在湖水下面。”
阿祝睜大眼睛看著我,眼神說不出的訝異。
“原來你是靜空——道長的弟子……”
我得意地揚起頭:“原來你也知道師父啊——他可是萬仞城所有人心目中的神明啊!對了,等到了冰湖那兒你就能看到師父抓到的惡龍了!”
沒預想中的驚喜雀躍,阿祝臉上的表情反而有些陰晴不定。
他看著我的時候會露出的純凈的笑容,也都消失了。
也難怪,一個平時只會放羊的小男孩在聽說自己就要見到一個曾經殺人無數的惡魔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恐怕就是恐懼吧?
我捏捏他的臉蛋:“你是不是在怕那條龍呢?別怕,師父的印符很厲害的,再困它一千年一萬年都沒問題!”
一個有些譏諷的笑在他臉上綻放開來。“是么。”他很輕快地吐出這樣兩個字,仿佛對師父根本不屑一顧。
“咦?阿祝,你怎么好像——突然長高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忽然發覺他比剛剛出門的時候長高了不少。我原本要低著頭才能看著他的眼睛說話,現在他卻幾乎能和我平視了。
年齡似乎也一下子長大了兩三歲。
我話音未落,阿祝突然大叫一聲:“啊——”
溫暖而干燥的手從我的手心里滑了出去。這一段斜坡很長,阿祝一直翻滾出去好幾米遠才停了下來,整個人縮成一團。
“腳扭了。”霆嵐重新化出人形來,給他檢查過之后面無表情地說。
正骨符雖然能把錯位的骨頭恢復原位,卻不能徹底消除疼痛的感覺。我簡單地做了治療之后,阿祝雖然能一瘸一拐地勉強往前走,可是每走一步都疼得直哭。前面的路越來越陡,路上的冰也越來越厚,他簡直邁不開步子了。我不得不扶著他艱難地向前,這樣又走了一段路,阿祝忽然哭著說:“小姐,要不我就在這里等你們吧。翻過前面那個坳口就能看到冰湖了。”
我拉下臉:“不行。”
作為師父門下最小的弟子,我平時最不高興的就是師兄們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照顧。阿祝的出現,令我一下子有了變成大人的感覺。
照顧好阿祝對我來說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剛才他摔倒的時候,我簡直要心疼死了。
“可是這里很冷呢。”
我抓住阿祝試圖把他背到背上。
霆嵐抖抖耳朵,伸手半空中劃了一個圈,一團火焰在阿祝面前憑空燃燒了起來。我這才想起來,她也是會操縱火的。
“走吧靈溪。”霆嵐無比不耐煩地說完,就變回兔子刷地一下跳出去老遠。
我沒辦法,只能叮囑阿祝一定要留在原地等我們,才追著霆嵐走上了最后的那一段最陡最滑的路。阿祝說,翻過前面的山坳口就能看到冰湖了。
雖然只是很短的一段距離,卻花了我們半個時辰的時間。當我和霆嵐終于站到了湖邊的時候,沸騰了五百年的水面已經重新結成了厚厚的冰。
冰湖,又重新變成了名副其實的冰湖。
因為擔心師父的印符是否完好,我在第一時間趴到湖面上想要看清楚下面的東西,卻只在光滑的冰面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頭發凌亂,衣衫不整,兩邊的臉頰和鼻子都被凍得通紅。
腦子一下子走神了——我走上來的這一路都是這樣一副狼狽的樣子么?太難看了。
我正準備理一理亂發,霆嵐冷冰冰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靈溪,別忘了道長交代的任務!”
我不耐煩地掏出羅盤和香爐,“好了好了,讓我們先看看燭煻是醒著還是睡著了呢……”
“靈溪!”霆嵐突然爆出一聲尖叫,聲音變得異常恐懼,“你聽!”
我在聽到什么聲音之前,首先感覺到的是膝蓋下面晃動著的冰面。然后空氣中有個細細的聲音正在慢慢變大,開始的時候像是來自遠方的風聲,然后又變成了什么龐然大物在緩慢摩擦的聲音。
霆嵐轉身又變成兔子,一下子就跑得沒影了。
眼前的冰面上,有長長的裂縫正在向前方和周圍延伸。
地面似乎在微微地晃動。
我跳了起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定是——
然而立刻有另一個念頭沖進了我的腦海。
阿祝!阿祝還呆在半山腰上!
我一躍而起,往來時的路上狂奔!
阿祝,一定要等我回去。我還要給你發工錢。
越過山坳口便是向下的陡峭的斜坡。我忽然發現路上堅硬的冰都消失了,地上只余一片濕乎乎的巖土。再也不用怕在冰上滑倒了,我從斜坡上一路往下狂奔,很快就跑到了阿祝呆著的那個地方,可是——
阿祝呢?
我舉目張望,蒼茫的天地間哪里還有那個瘦削的影子?
阿祝去了哪里?!
“阿祝!”我急得大叫,“阿祝——你在哪兒——”
回音在山谷間回蕩。然而那個異樣的響聲越來越大,仿佛有千軍萬馬從天而降。
整個山體都在顫抖!
“靈溪!快躲起來!”霆嵐不知什么時候又變了回來,一邊大叫著一邊奔向不遠處的一片頂處向外傾斜的斷崖下,“要雪崩了!”
“可是阿祝——”
我還是不放棄,轉身又往山上的方向大喊:“阿祝——”
再也沒有回音了。我的聲音被轟隆隆的巨響所淹沒。在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有一團白色的雪在越來越快地滾落。
“阿祝。”
憑自己的法力是絕對跑不掉的。我閉上眼睛,微笑著,輕聲呼喚。
4
后來,每當我重新想起那一大片雪朝我砸下來的時候,我依然會被這記憶嚇得手腳冰涼。
因為在我來得及開始檢查印符之前山上就雪崩了,所以我并不知道,本應該被封在冰下的燭煻,那個時候已經和阿祝一樣消失無蹤。
我的使命,在我抵達冰湖之前就已經以失敗告終。
一個月之后,我回到了松風殿。犯了這樣的大的錯,即使師父不想追究,我也必須懺悔。
我伏在師父座前冰冷堅硬的黑鏡石地面上,歷數自己的過失。
“徒兒過錯之一,在途中貪吃貪玩,以至于延誤時機,令燭煻得以從冰湖下逃脫。”
師父端坐在上,黑色的、如鏡面般光滑的地面上,映出師父雪白的袍角和一只垂下的手。
“徒兒過錯之二,粗心大意,輕信于人,竟然把燭煻所化之人當成了尋常孩童,還被他騙回了雪山上,險些葬身于雪崩之中。”
霆嵐在一邊說:“我們那時并不知燭煻已經逃逸,所以是非走這一趟不可的。燭煻正是利用了這一點,同我們一道上山,然后佯裝摔傷留在半路,其實是為了在我們身后用其法力融化半山的冰雪,令高處的冰雪崩塌滑落。”
想起那時的情景,我忍不住渾身顫抖。
師父的手緩緩地抬了起來,然后以最溫柔最舒服的姿勢撫過我的頭頂。
“別怕。沒事了。”聲音如早春二月的風,清冷淡然中帶著若有若無的溫暖。
我鼻子一酸,幾乎要哭出來。暖暖的力量蔓延到全身,緊繃著的神經終于慢慢地松弛下來。
“沒事了。”師父說,“你能回來,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他不再問我,轉而向霆嵐說:“霆嵐,你先下去。”
霆嵐走路的時候沒有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師父溫和的聲音再次響起:“你說吧。”
師父說著把手收了回去。寒氣再次侵入身體,冰冷的感覺就像那個時候……
小山一樣大的雪塊沖我直直地滑落下來。滾在最前面的小雪球砸在腳背上。猛烈的寒風和巨大的響聲淹沒了我。
剎那間,腦海中一片空白。
回過神來時已經是在半空中。有什么東西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把我整個提了起來。雪像潮水一樣滾滾地從腳底奔騰直下,白色的浪在反射著猛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
雪崩持續了很久才停下來。在平坦的雪地上,我終于看清了抓著我的那個東西的影子。
泥鰍似的不斷扭動的身軀大約七八尺長,頭上似乎有兩只小小的角,身側還有一對不大的翅膀。大概是因為支持不住我的重量,那對翅膀在十分努力地撲閃著。
我意識到雪崩的危險已經過去了。新的危險就是身后抓著我的這個小怪物。
于是踢打著雙腿努力掙扎:“放開我!放我下來!”
它抓著我飛飛停停,似乎是要帶我去什么地方。我掙扎不動,干脆連手也用上了,使勁地往后推。無意間抓到了一根軟軟的須,用力一扯,怪物的身體狠狠一蹦。
我撲倒在松軟的雪地上。兔身的霆嵐落在身邊,四肢蜷曲,兩眼緊閉,看樣子是暈過去了。
我轉身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怪物”還在半空中沒命地來回飛躥,我勉強能看清它有著火紅色的身軀,身體周圍圍著一圈紫色的云。
那是一條火龍。
兩個字閃過腦海:燭煻!
大殿內,我微張著嘴,努力了很久才用幾乎連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師父,是燭煻救了我。”
師父沒有出聲,我也不敢抬頭看他。
他永遠都是那樣的冷靜從容。不喜,不悲,不慍,不怒,不急,不躁,不傲,不怯,無欲,無求。
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明知師父永遠都不會斥責我,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就像燭煻終于停了下來,用四只腳在我面前站定的那個時候。
它搖擺著火焰似的尾巴,左邊的長須還在不停地顫抖。
“燭煻!”我大叫,幾乎想都不想就抽出了拂塵。風裹挾著冰雪沖它卷過去,然而它只是輕輕一躍,就跳出了風雪的范圍之外。我立刻發起了第二輪攻擊,它卻沒有再飛遠,而是落回到我面前。
變成了一個男孩。
“阿祝……”
我震驚得無法言語。
他低著頭,微垂的眼簾下,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不明的東西從黝黑的眸子里閃過去。
我后退半步。雪地太松軟,我一個沒站穩,坐倒在地上。
“你沒事吧?”他焦急地低問道。我大吼:“原來你就是燭煻?!”我掙扎著爬起來,抓住他的肩膀竭斯底里地搖晃:“你——你早就逃出來了?你為什么還要裝樣子騙我?剛才——是你搞的鬼對不對?你想殺我?!”
虧了我——虧了我竟然還不要命地跑回來找他!
“啪”地一聲,手心火辣辣地疼。我意識到自己在暴怒中甩了他一巴掌。
“我——我沒有——”
雪白的皮膚上立刻出現了殷紅的指印。他沒有用手去捂,而是結結巴巴地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他的聲音在微微地發抖,一如我向師父悔過時的聲音。
我把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詳細說了一遍,又說:“我真的想不明白,燭煻到底是怎么從印符下逃脫的……”
師父忽然笑了。
“為師知道。”
我驚奇地抬起頭:“您知道?”臥虎山遠在千里外,師父是怎么知道的?
師父用清和的聲音一一道來。
原來師父用來鎮他的符印是玄冰符,專門克火。這五百年來,燭煻一直都試圖借火之力逃脫,所以臥虎山一帶才會由雪山變成荒漠。后來忽然下雨下雪了,是因為燭煻把自己的法力全都收了起來。
——玄冰符克火,可是如果沒有火,玄冰符也就沒有用了。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逃脫。
然而龍類失去法力的時候就會變回年幼時的模樣。我第一次在山下遇到燭煻的時候,它正是因為法力全無,才變成了那個小男孩的樣子。
后來他突然又長高長大,當然是因為他又慢慢把自己的法力又放出來的緣故。
但是燭煻那時即使長高了些,也還只是一個瘦弱的少年。
雪坡上,我抓著他的肩膀用力一推。他跌倒在地上,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我沒有再理睬他,抓著霆嵐的耳朵把她丟進背囊里,大步下山。誰知燭煻立刻又化身為龍追了上來,始終和我保持著半丈的距離。他翅膀撲打的聲音很像一只巨大的蜜蜂,我一陣厭煩,越走越快,誰知腳下一滑,就從斜坡上翻滾下去。
爬起來時,身上臉上都粘滿了雪粒。忽然一股熱風吹過來,雪粒甚至來不及融化便消失了。睜開眼,又見燭煻低垂著頭站在跟前,尾巴像魚尾那樣殷勤地搖擺。
“滾啊,不要跟著我!”我轉個方向繼續往山下走。
“靈溪,不要回去!”一眨眼,少年模樣的燭煻追了過來,“不要回去你師父那里!”他大步跑在后面,邊跑邊說師父是在利用我們這些弟子為他自己練功。
我忍無可忍,“再污蔑我師父,我就和你拼了!”
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知道無論我怎么說你都不會相信的。不然這樣吧,你去和你師父說要學‘清心咒’,看他怎么說。等你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就捎個信到首陽山給我。”
紅色的身軀一躍而起,頃刻間便消失在遠處的云霧中。
“師父。”我小心地觀察著師父的表情,“我在認出燭煻時曾想抓它回來,奈何道行太淺,讓它逃脫了。燭煻臨走時說,‘你先把清心咒學會了再來抓我吧’,它說的‘清心咒’,是很厲害的法術么?”
師父搖搖頭。在我入松風觀的十幾年里,從未聽過他用這樣冰冷的聲音說話。
“以后不準再和任何人提起這三個字,你也不得再去打聽。否則,莫怪師父無情。”
我渾身一顫,再次深深拜下去:“徒兒遵命。”
5
一個月后,深夜,萬仞城外雍河畔已經廢棄多年的一處寺院內。
我靜靜的站在樹影斑駁的小院中。手中的燈籠慢慢地暗下去,心卻越跳越快。等到遠處城中子時的鐘聲響起時,我聽到頭頂有輕輕的響動。
警覺地抬起頭,只見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輕巧地從屋檐上跳到我面前。
又長大了一些的燭煻。
十七八歲的模樣,眉眼間卻還留著幾分“阿祝”的影子。個頭當然高了許多,我要抬起頭才能看清楚他。
“靈溪!”他笑著叫我,聲音雖低,卻帶著驚喜。“讓你久等了。”
我搖搖頭,“我也剛到。”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臉色這么難看。”他說著伸手就要探我的額頭。我側臉避過,“沒事的。你走了很遠的路么?”
我看到他的額上全都是汗。
“一直在首陽山,收到你的消息,立刻就趕過來了。”
“真遠……”
“你忘了?我是條龍。飛過來用不了多久的。對了,這個給你。”
一個精致的檀香木盒,盒子上用綢帶綁了個整整齊齊的蝴蝶結。只是蝴蝶結上有四個小洞。我撲哧笑出來。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出現了這樣的畫面:一條巨大威猛的火龍,叼著一只小小的盒子,像小蜜蜂一樣撲閃著翅膀飛呀飛。
我把綢帶解開,打開盒蓋,一股濃濃的香味撲面而來。
“這——”我難以置信地用力聞了聞,“熏肉?!”
燭煻反而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記得你在客棧里的時候說甘州的熏肉好吃,就先去買了點。你快吃吧,在甘州是剛熏好的,我路上沒讓它冷著。”
立刻自己抓了一片丟進嘴里,毫無風度地大嚼起來。仿佛整個人都麻木了,嘴里也嘗不出什么味道。鼻子里卻酸酸的,我要用很夸張的動作,才能把這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掩飾過去。
首陽山在中州極東之地,甘州在遙遠的西域,萬仞城卻在南方。往甘州一趟,他不知道多飛了幾千幾萬里。
他伸手揩了揩我的嘴角,“慢點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吃相實在太難看,他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胡亂搖了搖頭。那時候他一直在解釋,而我完全聽不進去。
那時想的是:他,始終是個陌生人,還是被師父鎮了五百年的魔頭,我怎么能輕信。
“都是我不好,本來看你們爬山爬得那么辛苦,想把雪融掉好讓你們好走些。沒想到自己法力不夠,只融了一小片地方,上面的自然就滑下來了。我飛上冰湖去找你,后來又聽到你的叫聲,才知道你又下去找我了。我怎么就那么笨——”
我抓住他的手。他沒有再說下去。
后來,在終于找出了“清心咒”的秘密之后,我對他再也沒有懷疑。
兩個人都陷入沉默。他無奈地垂下眼簾,轉身去看這寺院墻上遺留的壁畫。
這是大災之后,寺里的僧侶所繪的記錄,據說是為了祭奠亡魂。也許是顏料里調了什么特殊的東西,即使已經過去了五百年,畫面依然生動如初。
他化身為龍的樣子占據了畫面的大部分。整個身軀紅得像一團火,薄薄的翅膀是半透明的,張開的時候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他的嘴里噴出巨大的火焰,所經之處全都變成一片火海。
而師父就站在他的對面,雪白的衣服和頭發在風中翻飛而起,被遍地的火光染上了一玫瑰色。師父的長劍高高地指向天空。巨浪從江河湖海中噴涌而出,向著火的地方沖刷過去。
這是萬仞城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戰。師父與燭煻苦戰三天三夜,終于將他降伏。然而大半個城也變成了一片焦土。
我和燭煻肩并肩地站在那里。他靜靜地那幅壁畫,我則在看他。
他的許多個樣子一時間重疊在一起。蹲在墻角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的樣子,在客棧里抱著胳膊瑟瑟發抖的樣子,在雪山的路上微笑著看我的樣子,還有現在這樣認真地看一幅壁畫的樣子……我不知道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我也不知道,五百年的囚禁,是否能洗清他的罪惡。
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不愿意他再次被老師鎮在湖下,或是干脆被殺死。
一聲刺耳的蟲鳴在身邊的草叢里響起,我幾乎嚇得跳起來。
我知道,這是師父在提醒我。
快點。
我知道師父和師兄們就在身后不遠處等著,蓄勢待發。
別無選擇。
“喝點水吧。”我取下掛在背囊邊上的葫蘆,“你走了那么遠的路,一定累了。”
他很痛快地接過去。然而在手指碰觸到葫蘆的剎那,眼里閃過一道冷冷的光芒。他沒有喝水,而是直直地望進我的眼睛里,“你沒別的話要說了嗎?”
聲音也有點冷了。
怎么會沒有。我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喊出那句話。
不要喝。快跑。
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再也不要回中土來。
我勉強笑笑,“喝呀。”
這葫蘆卻是玉元山的玄明子道長用一塊千年寒玉雕成的,普通的水裝在里面便會沾上那千年的寒氣,火龍要是喝了,至少要有那么一時片刻施不出法來。師父把葫蘆借來,就是為了對付燭煻。
他把葫蘆在手里拋了拋,然后打開了上面的塞子。葫蘆舉到了嘴邊,我終于還是把它搶了回來。
價值連城的玉葫蘆在空中劃出了一條漂亮的曲線。
“快走!”我的聲音和著一個清脆的破碎聲響起。反應過來時整個人已經被燭煻牢牢地抓在了爪子里。耳邊風聲呼嘯。燭煻一躍騰空而起!
“燭煻!燭煻!你放開我!”我本能地用手去掰那兩只比鋼鐵還硬的爪子,懸空的兩腳用力踢打。
燭煻的法力似乎已經完全恢復了。外面月光如水,我能看到他的身軀在雍河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所有的掙扎和呼喊都是徒勞。他根本就不理睬我,在半空中盤旋著越飛越高,轉身直奔萬仞城的上方飛。一轉眼,整個萬仞城盡收眼底。
我知道他為什么要飛到這里來。在人煙密集的地方,師父會因為顧忌下面的百姓而不會和他大打出手。
他等于在用全城人的性命當人質。
頭頂忽然響起轟鳴的風聲。灼熱的氣流直撲下來,一道長長的火焰在空中筆直地噴了出去。火光照亮了空無一人的街道,在半空中久久地燃燒。片刻之后,有許多人驚慌失措地從房子里跑出來。有人敲鑼,有人跳上屋頂大聲叫喊。人們開始用各種器具從井里汲水。
燭煻示威似的在半空中繞了個大圈。更多的人從房子里跑出來,在火光下驚恐地四處逃散。
每個人都渺小得像只螞蟻。
這高度令人眩暈。我有些泄氣地放棄了掙扎。
“燭煻,對不起。我騙了你。”我喃喃地說。我以為他會聽不到,然而頭頂傳來一聲龍的嘶吼,震耳欲聾。
我看著腳底下的人們,“但是,不要再犯錯了燭煻。如果你生氣,就報復我一個人好了。不要傷害無辜的人。你怎么報復我都行。”
燭煻偏偏越飛越低,落下的火焰幾乎可以燒到高些的屋頂。人們竭斯底里地大聲哭喊。
就在我幾乎絕望的時候,燭煻忽然一轉身,飛出了萬仞城上空的領域。
6
我是在一處溫暖而舒適的地方醒過來的。腦海中僅存的記憶,是燭煻在半空中越飛越高,越飛越快,我就在那極致的速度里失去了知覺。
睜開眼,頭頂是一片純凈透亮的天空。周圍有陣陣的濤聲。站起來望了一圈,原來是在某個海島上。
然后忽然意識到,燭煻不在。
伸個懶腰舒展又酸又軟的身體,就聞到一股帶著海的鮮味的香味。循著香味看過去,才在海邊一片圓形的石頭中間找到了燭煻巨大的身軀。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對著其中一塊石頭噴火,而那塊石頭上齊溜溜地擺著一排魚。石頭很快就被加熱了,上面的魚發出“嗞嗞”的聲音。
師父應該沒有追上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這個。不然燭煻不會有那個閑情抓魚燒烤。
現在暫時應該是安全的吧。但是想到以后……
不由得一陣發冷。
昨夜的情形一點點地回到眼前。
我終于,還是背叛了師父。
“醒了?”
燭煻瞬間變回了那個少年,用一根小竹棍把烤好了一邊的魚翻個身,“再等等就能吃早餐了。”
“我師父沒追上來么?”我的猜測向來都不怎么準,所以還是確定一下的好。
燭煻用頗無奈的眼神看了看天邊的海平面。我疑惑地看過去,乍看過去還真看不出什么來,但是在仔細分辨之后,我毛骨悚然。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師父會這樣狠心。我看著海天交界的地方時隱時現的那一抹紫色的光環,剩下的三個字卡在了喉嚨里。
燭煻幫我把它們說了出來:“天地結。”
聽起來無比大氣而又喜慶的三個字,說的其實是幾乎無法逃脫的死亡陷阱。
借助天地的力量在敵人周圍畫上一個封閉的圓圈,然后把各種用來消滅敵人的咒語和法術全用在那個圓圈上,圓圈里的活物只能像被扣在一口熱鍋里那樣全部都被殺死。這是人間的術士所能運用的最極端的武器,常常會被用來對付那些力量強大又跑得很快的妖魔。雖然非常有效,但也會因為殺死無數無辜的生靈而大大地損耗自己的修為。
在我所知的歷史上,這種陷阱只被用過一次。
現在,這個“天地結”把整個小島都包在里面了。隔著海,我勉強能看到師父白色的身影傲然立在岸邊的一塊巨石上。
他是一個人來的。簡直是孤注一擲。
“師父……”我喃喃地叫了一聲。
燭煻冷笑:“真想不到,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愿意叫他師父,還幫他騙人。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清心咒’是怎么回事看呢。”
我抱著膝蓋坐下,把臉埋在手掌中,低聲把之前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說得沒錯,在知道了“清心咒”的秘密之后,我還是配合著師父在古寺里布下了抓他的陷阱。
所謂“清心咒”其實是一種修煉的法門。凡人要修煉成仙,最大的障礙便是人有七情六欲,必須長年累月地靜坐冥想才能慢慢清除掉。“清心咒”則是一種能幫助修煉者迅速地把七情六欲清除掉。然而它的手法極其卑劣,修煉者的七情六欲不是被憑空排除掉了,而是化為雙倍轉移到了別人身上。師父這些年一直都在用它來修煉,而我們這些弟子,就是師父轉移他的七情六欲的對象。
因為師父嚴厲地禁止我去尋找有關“清心咒”的訊息,這反而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我偷偷潛入號稱天下第一的萬仞城城主家族的藏書樓。在用巨鎖鎖著的禁書柜里,我終于找到了一本記載著“清心咒”的來龍去脈和使用方法的古書。然而就在我從房梁攀上屋頂準備揚長而去的時候,師父已經在那里等我了。
“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師父很溫和地說,語氣中沒有半絲怒氣。
師父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是我把燭煻叫來,然后騙他飲下那玉葫蘆里的水。師父便可趁他暫時失去法力的時候將他擒住,重新鎮在某個地方。
另一個選擇是,師父親自動身前往首陽山,將燭煻殺死。師父說,以他現在的法力要殺死燭煻只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他不愿意連累其他無辜的生靈。
我別無選擇。
燭煻猛然抬頭:“我明白了。你師父布下這個局,不是想算計我,而是想算計你,就像他五百年前算計我一樣!”
“你胡說什么?師父為什么要算計我?”
燭煻冷笑:“清心咒。你師父要維護他的名譽,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的。如果不慎泄露,他就要滅口。當年我為他所驅使,有天聽到當時的萬仞城主段逸山到訪,問他是不是在用清心咒修煉。他說是,段逸山很不高興地走了。后來你師父發覺我在偷聽,他竟然把他所積蓄的暴虐之心一口氣都轉到了我身上。所以我才會突然發瘋,瘋狂地到處噴火作亂——如此一來,他要擒我也就順理成章了。這一次也是一樣,他故意要你騙我去相會,但是他也早就料到了你不會愿意抓我。他故意要你在眾人面前背叛師門,這樣他就有理由清理門戶了!哼,什么神仙,什么圣人,根本就是天底下最惡毒最卑鄙無恥的小人!”
“夠了!”
我“霍”地站起來,“不許這么說我師父!”
燭煻的目光指向天際,沉默不語。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一圈幽幽的紫光,已經是最好的證明。
8
“開始的時候,我很憤怒。”
燭煻變成龍形的時候只能用腹語說話,聲音怪怪的。
“你想啊,我是條火龍啊,從前可是滴水不沾的,怎么可以呆在水里呢?頭一百年都在湖水里面到處亂闖,想要從你師父的符印下面逃出來。”
燭煻背著我在水下潛行。
已經潛得相當地深了。頭頂的光越來越黯淡,下面的海水卻是黑色的,深不見底。魚兒們似乎都很害怕燭煻,只敢在我們周圍遠遠地游動。
我閉著氣,用手在他背上劃道:“符印下面是什么樣子的?是不是很逼仄狹窄?”
燭煻沉默了片刻,“不,很寬闊,應該說是……無邊無際。上下左右都是水,我曾經認準了一個方向不斷地向前再向前,但是始終都找不到可以突破的地方。我越是用力地找,用力地沖,那個世界就越大,越找不到盡頭。”
平靜的敘述里隱約透露出當時的恐懼。在無邊無際的海水中,我能明白那種感覺。
我安慰地摸摸他的頭,然后劃:“后來呢?”
“我以為是我自己法力不夠,于是停了下來,潛心修煉,如此過去了三百年。”
我無聲嘆息。三百年啊,足夠一粒種子長成參天巨樹,足夠一對戀人上演三生三世的悲喜故事。
“修煉了三百年,終于想到那個逃脫的辦法,然后又花了一百年的功夫慢慢收斂自己的法力。靈溪你猜,我這幾百年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呢?”
我認真想了想,實在猜不出來,于是劃:“愿聞其詳。”
“我學會了和水共處。”
我忍不住笑。等反應過來時已經太晚了。海水瞬間涌進口鼻,我本能地掙扎著在他頭上亂抓。龍身陡然上升,帶著巨大的水花沖出海面!
清新的空氣灌進肺里,我劇烈地咳嗽。燭煻在半空中翻騰著抖掉身上的水珠,我一邊咳嗽一邊抓著他的兩只角,有好幾次都險些掉到水里去。風聲呼呼地從耳邊過去,海和天在視野中變成了一幅線條扭曲而又瞬息萬變的畫。在大塊迅速交錯著的淡藍和深藍中間,有一縷一縷的紫色在慢慢地變濃,然后漸漸地占領了整個畫面。
我知道,這是天地結的包圍圈在慢慢縮小。
燭煻終于保持著平穩地向前飛行的時候,我終于能開口說話了。我們原本計劃在天地結的界限還不牢固的時候,試著從水底沖出去。現在這個計劃因為我一個不小心而失敗了。
燭煻沒有吭聲,只是繞著圓圈在小島的周圍飛行。我輕輕地把頭靠在他巨大的腦袋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那對漂亮的角。我們大概都要死了吧。
不知道為什么,我居然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
只是有點遺憾。甘州的熏肉我還沒吃夠啊。
“靈溪。”
我從神游中驚醒過來。這才發覺下面的海面上已經被一片白色的水汽所覆蓋。水汽迅速地上升,撲在臉上,是熱的。
是水蒸氣。
我瞬間明白了燭煻的意圖。在封閉的空間里操縱風并不是什么難事,我很快就在海上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龍卷風。風卷著海水沖上天空,燭煻繞著那條風和水糾纏成的白柱揮動著翅膀,于是水汽蒸騰的速度又變快了。撲過來的水汽越來越燙,整個圓圈里真的成了一口大鍋。
“小心。”燭煻說。
我在他腦袋上拍了拍。風在身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保護圈,可以讓我不被那些水汽燙傷。
大約又過了一柱香的時間,圓圈內的海水已經比外面低了兩丈有余,更多的海水正在迅速地化為蒸汽。然后整個視野中就只剩下了一片霧蒙蒙的白色。空氣變得十分地濃稠,到后來我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呼吸了,只好重新像在水下那樣閉氣。
又過了不知多久,我終于精疲力竭。
風停住了。整個世界安靜下來。我因為閉氣而有些恍惚,只覺得燭煻似乎停在了小島上。包圍圈已經變成了紫黑色。我知道,當它變成純黑的時候,師父就只要往上面輕輕地彈一個往生咒,這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會立刻去往極樂。
“靈溪,堅持一下。”若有若無的聲音,輕得像是天上飄落的雪花。
我努力睜眼,發現燭煻黑色的雙眸近在眼前。下巴被一只有力的手捏開,立刻有空氣沖進喉嚨。
整個世界黑了下來。巨大的爆炸聲在身邊炸響。我幾乎被震聾了。唯一能感覺到的是,自己又被一只巨爪抓了起來,飛在半空中。
重新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了一次。
9
師父最擅長的法術是操縱水。
無數根巨大的水柱從海里沖天而起。濺起的水花潑在身上,我全身都濕透了。
“天地結”終于沒能殺死我們。包圍圈被蒸汽撐得鼓脹起來,當師父的攻擊撞上它的時候,它破了。
師父的第二輪攻擊緊接著迎面而來!
我們飛在高高的天上。水柱升起,在半空中破碎成一粒粒晶瑩剔透的水珠。師父輕輕揮動長劍,水珠便在空中頓住了。
我大叫:“不好!”
果然下一刻,那密密麻麻的一片水珠便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
燭煻不閃不避,揮著翅膀從水珠中間徑直飛了過去。我看到一道長長的火舌噴涌而出,細小的水珠瞬間化為水汽。海岸越來越近了。在漫天的水珠全都落下時,我終于看清了前面的師父。
師父的表情依然是我所熟悉的寧靜祥和。然而他的眼睛出賣了他。
殺氣。他的眼里,滿是要將天地毀滅的殺氣!
燭煻在逼近師父的時候陡然轉了個彎,然后繞著他飛了一個大圈。在他回到起點的時候,師父身邊燃起了一片熊熊的火海。巨大的火焰把附近的巖土和樹木都燒成灰燼,而我則操縱風把這些灰燼卷起來,希望能借此擾亂師父的視線。
師父過了很久都沒有還擊。我有些奇怪,以師父的力量,根本不會被這點小把戲難倒。除非……
我和燭煻同時回頭。遠處的海平面上,有一條白線正在迅速地朝岸邊撲過來。巨大的水聲充滿了整個天地。
白線沖到眼前時,變成了一股滔天巨浪。
巨浪高山一般向前推進。我知道燭煻的火絕對對付不了它。一手拽住燭煻的須:“快跑!”
這個時候,只要燭煻立刻掉頭直往天上沖,這浪頭總不至于還能跟著淹上來。誰知燭煻竟一頭朝那高高的浪沖了進去!
“閉氣。”
我屏住呼吸。下一刻,我們便穿過了高而厚的水墻。師父大概沒有想到,在被困了五百年之后,燭煻已經不怕水了。
回頭再看,那浪頭已經拍上岸去,又把無數的草木碎石沖回大海。而師父依然站在遠處的巨石上,用冷靜而悲憫的神情看著這一切。
然而殺氣還在。我不寒而栗。
燭煻輕輕巧巧地打個轉,把我放在離師父極遠的一個山尖上便轉身而去。第二道浪已經在海平面上出現。
燭煻的話留在耳邊:“助我。”
狂風呼嘯而過。腳下的山微微晃動著,發出尖銳的響聲。在燭煻飛去的方向,耀目的紅光直沖云霄。
我知道,這是他盡全力的最后一擊。
所以,我也必須賭上全部。
呼嘯著的風在我身前打起了轉。我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它變成了一股颶風,我才把它放了出去。
風助火勢。紅光燃遍了半個天空。滾燙的熱浪頃刻間反彈回來,我已經沒有了操縱風的力氣,要死死地拽著崖上的一棵樹,才勉強不被卷下山去。
浪頭在海岸的極高處停下的時候紅光熄滅了。地上的積水在漸漸地消退。可是——師父不見了。燭煻也不見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遠處的漫天塵埃慢慢落下,仍舊不放棄在這一片狼藉中尋找燭煻的影子。
他可別是出了什么事——
正當我邁開兩腳想要飛奔過去時,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靈溪。”
那一瞬間,我就像突然掉進了冰窟窿里那樣全身冰冷。
是師父。
我回過頭,看到他就在我身后的最高處。微風過處,衣袂飄飄,恍若神仙。
剛才那一擊我和燭煻都已拼盡全力,師父卻似乎連一粒灰塵都沒沾上!
我兩腳一軟,跌坐在地上。師父居高臨下的看著我,神色如常,眼里依舊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剎那間我甚至有種幻覺——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眼前的師父依然是那個寬容和藹的師父。
然而也只是剎那。因為我立刻就看到了師父手里的劍。
自我入師門以來,還沒見過師父將那把劍拔出劍鞘。但是現在,那把劍的劍鋒正對準了我的喉嚨。
我被劍刃上的寒光刺得睜不開眼。這才明白過來,其實師父一直都在我們身后,剛才我們全力攻擊的只是他的幻影。他靜靜低等著,等到我們精疲力竭時,他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我們。
“師父……”我努力仰起頭,“為什么?”
為什么要用那樣邪惡的方法修煉?為什么要對我們趕盡殺絕?
師父的聲音依舊波瀾不驚:“因為段城主。因為我對他的承諾。”
“段城主?哪個段城主?”我糊涂了。萬仞城是段家的地盤,所有的城主都姓段啊。
“第一代城主段宜山。我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他學武藝,我修仙法。后來他一手建起萬仞城,囑咐我無論如何都要守護萬仞城的百姓。可我只是個尋常的術士,那點微薄的力量怎么夠用呢?我必須甩掉凡人的缺陷,才能得到最強大的力量!靈溪,我沒有半點私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萬仞城!”
“可是你也傷害了很多人!你故意讓燭煻放那樣一場大火,就因為你想保持圣人的名聲!難道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就這樣活該么?!”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大聲吼道。
“那也是不得已的。如果老百姓不信任我,我又該怎么守護他們?”
師父的聲音冷得像是極地的寒風。劍鋒壓得更近了,我甚至能感覺到刃口正在往我的皮膚里面切。
“靈溪,師父會好好保存你的精魂。待到你忘了這件事——唔——”
眼前一花,師父的劍“當”地一聲跌在地上。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卻聽到一聲慘叫!
我本能地抓起師父的劍跳了起來,這才看到師父竟用兩手捂著眼睛大叫,他的身體劇烈地搖晃著,似乎是在躲閃著什么。他的手邊,有一團紅色的云霧在纏繞。
“靈溪!快!”
說話的是個清亮的童聲。我再也不敢大意,舉起劍用最后的力氣刺了過去!
師父的動作停了下來。我這才看清了,原來師父的頭上爬著一條小小的火龍。
燭煻似乎完全噴不出火了,只能用爪子往師父的眼睛亂撓!
而我手中的劍,正正地插在師父的胸口。
是師父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松開了捂著眼睛的手,大叫一聲,把那把劍拔了出來!
我嚇得立刻閃到了一邊。然而想象中熱血噴涌的慘狀并沒有出現。師父丟開劍,口中喃喃地念動咒語。剎那間天地風云為之變色,那個深深的傷口竟又慢慢愈合了!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師父的法力究竟有多么可怕。
燭煻撲騰著翅膀落在我肩上,用力地抓起我的衣服。可是他現在實在是太小了,根本就提不起我的重量。
我抓住它塞進身后的背囊里,正想撒腿逃跑時,卻見師父在傷口愈合的剎那,重重跌倒。
“吱——怎么了?”
燭煻探出腦袋來問。我小心翼翼地過去,只見師父靜靜地躺在一片草叢中,面無血色。他的胸口還在起伏。我怔了片刻,才壯起膽子抓起他的手腕試了試。
脈搏很虛弱,已經探查不到任何真氣的存在。他幾百年的修為似乎全都廢掉了。
“氣死回生……”我說出了那個咒語的名字。
這是修仙之人用來保命的最后的法門。如果修為足夠高,便可在生命有危險的時候念動咒語,用自己畢生的修為換回性命。
現在的師父,已經徹底變成了沒有攻擊力的普通人。
我想這是對他最好的懲罰。
燭煻爬到我肩膀上,我他抓下來托手里。輕輕的,小小的,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我又氣又急,忍不住在他的頭上狠狠地敲了一記。
“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一點兒法力都沒有了還敢去招惹我師父!他一巴掌就能把你拍成一團肉泥!”
燭煻滴溜溜轉了幾個圈,用爪子撓了撓我的手心,又用翅膀很親熱地蹭我的手指。看著那雙水汪汪的小眼睛,我立刻就心軟了。
“以后可不準這樣了。”
“吱——”
我很快就把師父和這次驚險的旅程忘在了腦后。現在最苦惱的是,怎么才能讓手里這個吱吱亂爬的小家伙趕緊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