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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方陣.樅陽

2012-04-29 00:00:00村長王建生
安徽文學 2012年2期

樅陽地處長江北岸,資源豐富,歷史悠久,舊石器時代,就有先民在此定居。西周時為宗子國,西漢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置縣,屬廬江郡,名“樅陽”;宋朝為桐城縣,先后屬舒州、安慶府等。至1955年又恢復漢時縣名——樅陽縣。樅陽境內名勝古跡甚多,山青水秀,人杰地靈,素有“詩人之窟,文章之府,氣節之鄉”之美譽。樅陽是清代“桐城派”的發祥地,方苞(今義津方皋莊)、劉大櫆(今湯溝陳洲)、姚鼐(今義津姚王集)等作家祖籍都在樅陽或生長于樅陽。文風昌盛的樅陽,在當代文學中,依然承接 “詞章”的優良傳統,發揚“桐城派”創新精神。2008年成立的樅陽縣作家協會,致力于培養文學新人,營造良好的文學環境。會員在全國各級報刊上發表了相當數量和水準的文學作品,公開出版的個人作品集達三十多種。為了集中展示樅陽縣文學隊伍的整體形象和創作素質,展現樅陽縣當代文學風采,我們特編輯這一期樅陽文學方陣,相信會有更多優秀作者從這里走上文壇。

孔陽 李國彬 張琳

一擔水

○ 村長

1

滿倉大伯是因為一擔水出事的,出事那天正好是農歷八月十五。

就在前兩天的傍晚,日頭還有兩丈高的時候,人們看到滿倉大伯站在大塘埂東頭,胳肢窩里撐著鏵鍬柄,像開岔的樹樁面朝塘底發呆。

塘是我們陳莊的當家塘。春天里,一池春水,碧波蕩漾,是鴨和水鳥們的天堂,它不僅灌溉數百畝良田,也滋潤著陳莊人每一個祥和的日子,是我們的生命之源呢!可是現在,塘底已經面朝青天,淤泥被日頭烤裂,我們走在上面,咯嘣咯嘣響,像鍋巴一樣的嘣脆,潑一瓢水好像就能冒青煙。

滿倉大伯站在壩埂往下伸了伸頭,目光沿盤旋在井壁的三圈踏步,他看到兩人深的井底,亮晶晶的半桶水映紅了一片晚霞,舌頭舔了一圈干裂的嘴唇,馱起鏵鍬緩緩往村里走。

遠處土坡上有個人影在晃動。滿倉大伯用手在額頭搭了個檐,逆光里,我父親頭頂草帽,肩上背了個帆布包從公社那邊回來。滿倉大伯弓著腰,遠遠地迎了上去。

“書記……書記……”滿倉大伯的鏵鍬在兩手間倒來倒去,嘴巴一張一張地竟說不出話來。

我父親是陳莊大隊書記,在我的印象里,不管是生產隊長還是一般社員,見到父親都畢恭畢敬,說話也不如平時流暢。父親取下草帽當扇子在胸口搖了搖:“滿倉啊,有什么事慢慢說吧!”

“書……記,我家望軍伢都快二十了,你老人家看……”

“看?看什么東西?我看可以娶燒鍋的了,哈哈哈!”

“今年你老人家能不能……不是呢,去年當兵你沒……”滿倉大伯一急,話就吭哧吭哧地更加沒個條理。

我父親裝蒜,有點像沒聽懂。他這人就這做派,除了公社干部,聽誰說話都要把表情僵在那里,像幅畫似的半天不動,讓對方急,急夠了就順著話題給你一個反問。這會兒,父親用眼角瞄了瞄滿倉,一看滿倉大伯的臉都憋紅了,就抹抹嘴巴說:“這么說的話西,滿倉兄弟啊,你不是不曉得,我陳莊大隊幾十號板頭小伙子,個個都要參軍,你說我推薦哪個?”父親又耍起了官腔。

聽父親那么一反問,滿倉大伯感覺有點為難父親,就支支吾吾說了一通自己都聽不清的話,低頭走開了。

晚上,滿倉睡不著,伸長頸子,吹滅了掛在門框的油燈,一屁股坐在竹榻上抽悶煙。

大花轎兒紅彤彤,嫁人要嫁解放軍。那個年代,農村年輕人的社會層次非常簡單,不是社員就是小學民辦教師,另外就是解放軍了。如果誰家男伢在部隊當兵三年還沒有復員,那一定會被媒婆踏破門檻的。道理很明顯,這伢前途看好,多半可以在部隊當個班長排長的。退一步說,就是復員回來,也能在大隊做點事,有關系的還能到公社當個通信員什么的,雖然沒了鮮紅的帽徽領章,可村里人的目光總是拴在那雄赳赳、氣昂昂的身影上。

父親和滿倉大伯同根同祖,共一個陳家祠堂,還沒出五服。常聽滿倉大伯說:我和你父親,倆人卵子黃豆大就在一起屙尿盤泥巴,就是胞兄弟!可你父親現在是干部,是書記,跟菩薩一樣,全大隊三千多社員,哪個不敬畏著?我呢,社員一個,除了兩個卵子打板凳,公社里連個人毛也認不得,不靠本家兄弟靠哪個?

其實也是。一個多月前,好像是七月初八那天,滿倉還給父親送過生日禮,這次的禮下得并不輕,九只雞蛋,兩斤紅糖,兩斤洋面,一個“禮刀”。禮刀就是二斤半豬肉,砍成兩寸寬三拃長的長條,一只竹籃拎到我家來的。滿倉大伯送禮有兩層意思,一來是給父親做五十大壽,二來呢,就是他望軍想當兵,要父親替他說說情。那天早上,他把生日禮從竹籃一件件拿出來,支支吾吾地說了幾句好聽的話。父親明知故問,“滿倉兄弟啊,你這是做么事?”滿倉大伯嘿嘿笑,說給書記送……送個生日祝面哩。我們老家人送禮叫“送祝面”,取有祝福的意思,送祝面很講究,每樣禮品都要貼上方方的紅紙條,喻示日子紅火,吉祥如意。父親用眼角往條幾上轉了一圈,下巴頦猛地往上一仰:“哎呀呀,一家人,客氣么事呢?”滿倉大伯說,就……就這點畏敬,這點畏敬。說完就勾著腰準備退出去,父親用胳膊肘兒朝滿倉碰了碰,“滿倉兄弟啊,看這鬼天,立秋了還不落一滴雨,全大隊一半稻田都沒法插晚秧了,年成不好,就別破費了吧。”滿倉大伯說,書記,又是自……自家兄弟,整生日,我就湊個熱……熱鬧。父親從煙盒彈出一支煙朝滿倉大伯甩了過去,哈哈哈就笑了起來:“這么說的話我就收了,到時我叫你過來喝盅把酒可好?”

沒幾天,父親就在家里擺了四桌壽席。滿倉大伯不喝酒,坐在靠近大門邊的一個夾縫里,見我父親走過來,滿倉大伯忙往酒杯盛了點茶水,雙手捧起向我父親拜了壽。可不管喝不喝酒,對于滿倉大伯來說,父親既然把自己請來家里了,就已經給自己面子了,送禮的人情算是還清了。

煙鍋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忽明忽的。月亮隔著窗戶照進來,映在地上像一塊方方的格子布。滿倉大伯被煙嗆了一口,“咳、咳、咳”,聲音穿過月光從窗戶飄了出去。

也許這時的滿倉大伯真的悔青了腸子,他恨自己嘴巴笨,送祝面那天沒把第二層意思說出來,現在,一個半月都過去了,再跟父親提起望軍哥參軍,父親能有好態度?生日禮歸生日禮,參軍歸參軍,兩碼事哩!滿倉大伯猛地朝自己后腦殼拍了一下,那個悔呀!

2

滿倉拖著軟不拉嘰的雙腿從西邊廂房出來的時候,瞎奶已經坐在雞龕門口準備放雞。瞎奶是滿倉大伯的老娘,從我記事時起,瞎奶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瞎子,一雙凹得很深的眼窩總是渾濁濁、霧蒙蒙一片,眼珠上好像貼著一層棉花。瞎奶今兒起了個卯早,天剛蒙亮,就摸摸索索地下了床,瞎奶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放雞。瞎奶說她是吃山芋片生滿倉的,那年日子比黃連還苦,苦揪心吶,還在月子里眼睛就全瞎了。瞎奶大半生都沒見到日頭,可瞎奶的耳朵比誰都尖,瞎奶的心比誰都明,瞎奶是滿倉肚里的蛔蛔蟲,滿倉嘆口氣瞎奶都曉得他在想什么。

土坯砌的雞龕,大胯高,在大門一側,兩方就著墻,半尺寬的木板閘門似的插在兩塊土坯豎槽里。瞎奶把雞龕門往上扯出一拃高,咯咕咕的頭就伸了出來。瞎奶像捧彌陀一樣把咯咕咕抱在懷里,一只手習慣性地在屁股后輕輕托了托,一張掉了牙的癟嘴巴頓時眥成個黑洞洞,“滿倉,咯咕咕通人性哩,不出半上晝就生蛋了!”說著,就把這只紅冠赤眼的大母雞從頭到尾摸了一遍,然后又輕輕地放下,生怕屁股里的蛋被什么碰破了。龕里的雞一個個伸頭探腦往外鉆,瞎奶就一個個地托屁股,哪個肚里沒蛋,瞎奶就不高興,拎起雞膀子,遠遠地往出一甩,干癟的嘴唇搭那么幾下:“吃白食的!”

瞎奶看不到雞的模樣,但能聽出雞發出的不同聲音,瞎奶就照這些不同的聲音給雞取名字。當然,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瞎奶喚雞名字,雞圍著瞎奶轉,那是人和雞之間的一種交流和默契。每天,日頭快下山的時候,我們常看到瞎奶“嘬嘬嘬”地叫,繞膝一圈撒雞食,鄰里家的雞過來搶食了,瞎奶就拿拐棍往地下猛戳,一邊戳一邊趕,“喲西——打你個偷吃的!喲西——打你個偷吃的!”聽到瞎奶一陣嘶啞的吆喝,有人就出來問,哪個家的雞偷吃食了?你看到了?瞎奶說,做賊心虛哩,偷食的聲音又慌又急,“跟我家的雞不一樣!還當我不曉得?”瞎奶又補了一句。

看到瞎奶把雞一只只往外放,滿倉就急,“嗟、嗟,別再摸了可照?人渴得都沒尿屙了,雞還能生蛋?”滿倉大伯在下巴頦底下揉了揉垢肌,兩指捏了捏又彈了一下。

瞎奶不理會,她猜出了滿倉的心事。“殺誰也不能殺咯咕咕,咯咕咕會生蛋!”瞎奶嘀咕了一句。

滿倉不看雞,他在掐指頭。照時間推算,再過個把月,接兵部隊就要到公社了,我父親說大隊里要參軍的人多,遲找不如早找,他想,煨只老母雞給我父親燒個茶送去。我們老家人把送吃說成燒茶,其實不是茶,是煨雞湯,燉豬腳,荷包蛋下面條等等,燒茶兩個字,對客人來說是謙虛,對外人來說是掩密,在那物質十分匱乏的年代,把這些奢侈品說得如此含蓄,不能不說是一種妙趣和智慧。滿倉大伯想,這回的茶要好好燒,要柴火瓦罐慢慢煨,湯要稠溶溶的,黃燦燦的,香噴噴的!可是,清早一覺醒來,滿倉大伯就發現自己忽略一個關鍵問題,水呢?殺只雞再煨成湯要多少水啊!

這會兒,滿倉對著雞龕門愣著,兩手在自己頸脖、胸脯、胳膊彎不停地搓揉。記不清幾天沒洗澡了,污垢條兒越搓越多,他看到從指間飛出的一粒粒像老鼠屎一樣的東西,被咯咕咕、咯噠噠、咕嘰嘰爭著食,干渴的喉嚨里猛地噴出一口熱氣,他感覺,只要一粒火星,這口氣一定全燒得著的。他突然意識到,現在,最要緊的不是雞湯,也不是雞蛋,而是一擔水,一擔清冽冽,涼冰冰、甜絲絲的水!那才是真正能夠救命的呢,他要把這擔水作為重禮送給我父親!

3

父親和滿倉大伯最后一次見面是第二天傍晚,也就是中秋節的前一天。

我們陳莊南邊不到兩華里的地方有座土丘,土丘南坡有棵大楓樹。對于老家人來說,那棵大楓樹是陳莊與外面世界相隔的分水嶺。就是說,走近大楓樹就意味著回到了我們陳莊,離開大楓樹便是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父親就是在大楓樹下遇見滿倉大伯的。

滿倉大伯坐在兩只水桶橫穿的扁擔上,兩臂抱頭深深下垂。滿倉大伯被水困擾著,他在想用什么辦法從哪里弄來一擔水,這擔水對自己,確切地說對他望軍伢的人生又有怎樣的意義,就在鮮紅的領章、閃閃的紅星在滿倉大伯的意念里舞動時,是父親屁股頭上一串鑰匙把遐想的滿倉大伯拉了回來。聽到一陣金屬碰撞的響聲,滿倉大伯把頭從雙膝中間抬了起來。

“書……書記……”滿倉大伯站起來,有點沮喪,也有點興奮。

“滿倉兄弟呀,你這是做么事啊?”父親朝兩只空水桶看了看,“挑水?”

滿倉大伯愧疚地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猜對了。吃過午飯,滿倉大伯就跟生產隊長請了假,說要看親戚,其實,他是沿著雞冠山腳,憑自己的經驗,一溝一壑,一穴一洞地找水。可是,整整一個下午,他沒有看到一滴水,雞冠山到處都是干裂的石頭和曬死的草木。

滿倉大伯用白土布巾蕩了蕩扁擔,請父親坐上去。也許真的累了,也許這扁擔比樹根坐著舒服,父親沒等滿倉大伯的土布巾離開扁擔,屁股就落了下去。“這么說的話西,你是找水去了?”父親從腰包里掏出一根“火把”牌香煙遞給滿倉,滿倉往后退了一步,忙從腰間拔出旱煙袋亮了亮,“社員,只能叭這……這個。”

父親把煙叼在嘴里,兩手分別搭在水桶把上,伸長脖子仰望西邊的夕陽。滿倉大伯屁股頂著腳跟,兩臂環住雙膝,下巴頦落膝蓋上,一只手支住煙桿,嘴里吐出一團煙霧,楓葉在頭頂沙沙響動。中秋的黃昏里,倆人像幅油畫一樣定格了許久。

“滿倉兄弟呀!”父親用腳尖碾滅煙頭打破了沉默,“上回你說要望軍伢當兵,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可是難啦!公社楊黨委的侄子,還有大隊老土改根子陳支書孫子……”父親一只手指挨個摁著另一只手的手指,一口氣就數出了五個。

滿倉大伯抬起頭,眼神里交織著無助、乞求和堅定。“我也曉得書記的難,要是你老人家今年不準,我望軍明年就超齡了,就……就一輩子參不上軍了……”滿倉大伯哆嗦著干裂的嘴唇,聲音被晚風吹得顫顫抖抖,斷斷續續。

“兄弟呀,跟你怎么說呢,我也是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啦!”父親嘆了一口氣。

“書記,你老人家可能再……再為我考慮一下,你看你家望山,才二十二歲就上大學了,可……可是我望軍伢呢……”滿倉大伯用大腳拇指往里勾了一塊瓦片,朝上磕了磕煙鍋。

望山是我大哥,頭一年被推薦上了工農兵大學。說起來真是天大的笑話,我大哥沒讀兩年書,因為當時家里困難就輟學了,父親當支書后,就在大隊小學當了民辦教師。那年省城一所大學在我們公社招兩名大學生,父親托人找了許多關系,才爭到了一個名額。考試那天,大學老師在黑板上寫了“ABCD”四個英文字母讓考生讀,前面幾個搖頭說不會,問到我大哥時,我大哥急急促促地回答,“我不曉得!”招考老師點點頭,當場就錄取了我大哥。人們后來才明白,我們老家“我不曉得”四個字的發音與“ABCD”十分相近,大學老師說,盡管我大哥發音不準,但矮子里還是能選出長子來的。這事被當成笑話傳了一段時間,但不管怎么說,我父親還是非常得意的。

“我望軍伢上大學是下輩子了,可是參軍……書記……自家兄弟……”滿倉大伯提起我大哥,意在換個角度說服我父親。他抬起頭,用試探的目光怯怯地看著我父親。

父親又點上一支煙,夾在指縫里,一口不等一口地在嘴里吸。“這么說的話西,滿倉兄弟呀,人和人還能比嗎?我能跟公社楊黨委比?楊黨委還能跟毛主席比?麻雀不能跟大雁比呀!”父親透過煙霧,瞄了一眼滿倉大伯,“不能比,人比人,氣死人啦!”

滿倉大伯沒話了。他把最后一鍋煙灰朝瓦片上磕了磕,打算結束自己的乞求,這時,一陣風吹了過來,那粒煙灰非常準確地滾到父親的腳邊,滿倉大伯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緊緊盯住父親一條腿上的兩塊半粒米大的小點點,不覺將半個身體向父親傾了傾,這一細微的動作被父親察覺了,父親收回雙腿,把卷起的褲管放了下來,喉管里發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

這是滿倉大伯留給父親最后的心痛。如果當時這小小疤痕能夠喚回父親的記憶,或許就沒這個故事了。可是,父親只回以兩聲干咳,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還是少年時代,父親上雞冠山摘板栗,不幸被毒蛇咬了一口,是滿倉大伯趴在父親的傷口上,把帶毒血液一口一口地吸了出來,然后背起昏迷的父親回家的。陳莊大隊的人常說,要不是滿倉吶,書記大人早就見閻王爺嘍!

父親的屁股慢慢離開了扁擔,他抖了抖散落在衣襟上的煙灰:“滿倉兄弟啊,日頭都落山了,回家歇息吧!”

“嗯、嗯”,滿倉大伯神情恍惚,他站在大楓樹下,看著父親漸漸遠去的背影,還有父親屁股頭上一串丁當擺動的鑰匙,黃昏里,把自己站成了一棵小楓樹。

4

大塘里的那口井,每天晚上都有人輪流看守。開始我們可以隨時提水,過了秋分,我們每人頭只能分到三碗水,農歷八月十五這天,我們陳莊兩百來號人只等來一桶水。有人說,這井啦,就像婦女的奶,擠干了就沒水了。這天清早,我父親派人下井舀水,本想每戶分半葫蘆瓢解渴,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我們陳莊人震驚不已。

太陽剛出山的時候,有人小心翼翼地把那桶水從井底提了上來,村莊里男女老少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井口,人們張大干渴的嘴巴喊著叫著,恨不得一口氣把自己灌成個大肚青蛙。我父親站在人群中間,一只手左邊一揮,右邊一揮,邊揮邊嚷嚷,“大家都別急,一人一碗!一人一碗!”就在分水的時候,生產隊里的那條大水沙牛沖出牛欄柵門,一陣風似的朝這邊奔來,我們回頭一看,大水沙的四只蹄子在塘底揚起了一路塵霧,魚鱗一樣的土片被踏得咯嘣咯嘣的脆響。大水沙沖到人群跟前卻突然停止了沖刺,昂頭朝天“哞——哞——”地叫了幾聲,彎彎的兩角朝兩邊有節奏地擺動,我們立刻往兩邊分開,為大水沙讓出了一條道。大水沙來到井口邊,一只角撥開準備分水的人,又昂頭朝天叫了兩聲,然后垂下頭護住這桶水,鑄成一個萬死不變的姿勢。這時,小水牯沿著大水沙踏出的一條道慢慢地走過來,我們看到這小牛犢像只受傷的狼,穿行在還沒散盡的塵霧里,夢幻似的向我們一步步移動,誰也想不到它們母子到底要干什么。瘦弱的小水牯哞哞地靠上來,大水沙抬起疲憊的頭顱,鼻翼里散發出爛草般的氣息。早晨的陽光把圓圓的水面映成酡紅,一片白云倒映在水桶里,像朵盛開的白蓮花。就在小水牯向水桶伸出長長的頸脖準備大餐飽飲的時候,大水沙的犄角卻向小水牯挑了一下,小水牯避開,不一會,小水牯的頭又伸向水桶,又被大水沙挑了一下,如此動作反復幾次。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都張牙咧嘴,露出稀奇古怪的表情。

“這畜牲,這畜牲要做么事?”有人說。

“這牛怕是瘋了吧?”又有人說。

“快,快舀一盆水下來!”我父親朝人群里嚷嚷。這時,有人遞來一只臉盆,分水的人就把那只盛滿水的臉盆放在兩只牛頭中間,大水沙沉默了,小水牯一頭扎進臉盆,“嗞——”眨眼工夫,一盆水便被小水牯喝了個底朝天。就在這一刻,我們看到大水沙慢慢地靠向小水牯,鮮紅的舌頭在愛子的絨毛上輕輕撫慰著,干癟的腹肚里發出幾聲沉悶的呻吟,兩滴渾濁的淚水順著碩大的眼角滾了下來……

我們陳莊人誰都目睹了這蒼涼悲壯的一幕,誰都被這舔犢之情深深地打動著。以后幾十年,我們老家人一直傳誦著這則真實又感人肺腑的故事。

就在這天早晨,人們發現人群里獨缺滿倉大伯,當然還有我們的瞎奶。后來我們才明白,這天天沒亮,滿倉大伯就到幾十里外的菜花湖挑水去了。瞎奶呢,當然坐在雞龕門口放雞,雞和雞蛋是瞎奶生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天早晨,瞎奶依然坐在雞龕門口,她把龕門往上扯出一拃高,卻摸不著一只雞頭。瞎奶咯咕咕、咯噠噠一個個地叫,雞龕里半天沒有動靜。“咯噔”一聲,瞎奶的心狠狠地跳了幾下。

陳莊大隊在雞冠山腳下,一條溪澗從山上飄下來,穿過村莊,穿過田地,由北向南蜿蜒而去。梅雨季節,山上的水猶如天河飛流直下,奔騰不息,溪澗里,千萬朵浪花一路綻放,把歡樂的歌聲一直傳送到遙遠的菜花湖。每到這個季節,老一輩人就指著溪澗嘩啦啦的流水說,我們陳莊大隊窮就窮在這條大澗,社員的公分、口糧都跟著這大澗的水淌走了!這年秋天,溪澗像一條僵死的巨蟒躺在那里,悄無聲息,只有花花綠綠的鵝卵石在秋日的陽光里閃動著五色光芒。

滿倉大伯頭頂草帽,草帽頂著天空,肩上晃蕩兩只水桶,沿溪澗一路向南。中秋的原野空曠、寂寥,箭一般陽光在龜裂的田地里發出咔咔的響聲。滿倉大伯腳板底踩著溫潤的鵝卵石,像一頭困獸沿溪狂奔。

就在我們陳莊人被兩頭牛驚得目瞪口呆的時候,瞎奶靠住半扇門,拐棍把門檻磕得嘭嘭響,長一聲短一聲地喊我父親的名字,撕心裂肺的。人們應聲圍了過來。我父親叼著香煙,瞇起一只眼睛,下巴頦朝瞎奶仰著,“大過節的,這么傷心地叫,死人了?”

瞎奶舉起拐棍,朝南指了指,“快,快把我滿倉拉……拉回……”拐棍咣當一聲從空中落到地上,瞎奶像只稻草人滑落在門框里。

在溪澗與菜花湖的交匯口,滿倉大伯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虛幻的世界,目光慌張而又迷亂。腳下是金色的沙灘,目光盡頭波光瀲滟,在湖水與沙灘之間,嫩綠的草地清香撲鼻,碧浪連天。

滿倉大伯為眼前的景色興奮不已,沉重的雙腿突然飄了起來,水桶似燈籠一樣地晃蕩,赤板腳被柔軟的沙灘綢緞一般地熨帖著。水!他找到水啦!記不清多長時間沒看過這一片亮晶晶的水了。陳莊大塘滿漲的時候,滿倉大伯提著水桶左邊一撇,右邊一撇,一擔水就在他的肩頭悠悠地歌唱。“馬上就有水了!”滿倉大伯的目光兩根木棍似的直刺湖心,他要跳進湖水中央,發瘋地洗,發瘋地喝,發瘋地吼叫,然后再左邊一撇,右邊一撇,滿滿地挑上一擔水回陳莊!他似乎看到這擔水里有一只銀盤一樣的月亮,月亮映著我父親的笑臉,“滿倉兄弟呀,望軍伢參軍的事你就別再操心啦!”他穿過沙灘,走進草地,一片綠色的地毯在腳下向前伸展,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水!水!……”湖心騰起一排巨浪,他仿佛看到陳莊人像潮水一般向他涌來,望軍伢胸佩大紅花,走在入伍新兵的隊列里,在一片鑼鼓聲中向村里人招手。“水!我有水啦……”滿倉大伯朝天吼了一聲,兩腳卻突然丁住動彈不了。

正午的陽光耀眼燦爛,幾只水鳥在藍天草地間劃出道道弧光,湖岸的村莊里,一只狗汪汪地叫著。有人看到,在菜花湖草地和湖水相接間的沼澤里,一個人影在奮力地蹦達,伴隨驚天嚎叫,漸漸地矮了下去,兩只水桶在秋風里悠悠晃動,猶如水面漂浮的兩只皮球……

摸乎子

○ 王建生

自從那個天寒地凍的晚上鉆進馬金枝熱乎乎的被窩,摸乎子劉老六有些日子沒下河了。

一來馬金枝不干,她說她男人就淹死在這條河里,她一到河邊就像被人摘了心肝似的痛得慌,就看到那死鬼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來晃去。馬金枝說這話的時候雙臂緊緊箍住劉老六的腰,臉貼在他的胸口上眼里淚水直打轉,生怕一松手劉老六就攆著她死鬼男人去了。馬金枝幽怨的聲音,淚汪汪的眼神,還有三十來歲女人特有的風騷浪媚,再鐵石心腸的男人見了心都得軟。二來劉老六自己也覺得苦,冰天雪地他赤條條的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皮都凍裂了,還要把命拎在手上,每次下河都跟在閻王面前走一遭似的,說不定哪天背時,就喂了王八。

劉老六天生就是干摸乎子的料,身子骨扎實,皮粗肉厚耐寒耐凍,人家待在冷水里二十分鐘就冷僵了,他在水里浸一個小時都不哆嗦,一身皮膚被冷水浸熱火烤,像喝飽血的蝎子一樣赤紅發紫。叫劉老六不是他在家排行老六,他是孤兒,叫老六是因為他左手長了六根手指,摸乎子這行當里的人都叫他老六。干摸乎子巴不得一只手生十個指頭,像耙子一樣摸到魚就逃不掉才好,他天生手掌寬大,又比別人多根指頭的優勢這就顯現了,興的時候一天能摸百十來斤,背的時候也能摸上一二十斤,沒人能超過他。

做摸乎子苦是苦點,但歇長了時間不下河,劉老六就覺得皮癢骨頭脹渾身都不自在,身體里有一團烈火烤得他心煩氣燥坐臥不安。馬金枝躲在被窩里還直喊冷死了冷死了,他躺在馬金枝身邊,心是野的,脫光衣服赤條條在屋里走幾個來回,最后還要舀瓢冷水從頭到腳澆一遍才能安靜。馬金枝說他賤,賤人就這賤命。

剛進臘月,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滿世界銀光灼灼。

吃過中飯,劉老六乘馬金枝出門有事,當機立斷,下河。挑著漁簍、碼柴踏著厚厚的積雪來到河邊。天倒是晴了,遠處云垂青天,蒼山負雪,太陽也漸漸有了氣焰,陽光折射在空曠的雪地上,白花花的亮得有點刺人眼睛。

河叫樅川河,春夏發水季節河面遼闊,有一兩里寬,水深流急直通長江。冬天河水枯了,兩岸露出寬闊的河床,只有十幾丈寬的河面水流緩慢,而且渾濁不清,最深的地方也就一人多深,自己不想找死,安全還是有保障的。

天氣不錯。劉老六看著河中間緩緩流淌著的河水,心里估摸著要是運氣好,今天幾十斤魚能摸到。干了十幾年摸乎子,他識魚性,知道什么天氣魚會出窩覓食,什么地方有魚窩,什么樣的水花下藏著什么樣的魚,他都能一眼就看出來。

劉老六選了塊低洼背風的地方,把地上的積雪鏟起來圍成個一丈方圓的圓圈,再插上五六根竹竿,掛上布簾子圍成個沒頂的窩棚,就蹲在地上支起碼柴生起火來。

摸乎子有兩種,一種是穿衣服下河的,外面穿一條膠皮做的又笨又肥的大褲子,下面用膠水烙鐵粘上雙膠靴,上面褲腰一直圍到胸口,背上系個漁簍,手里攥把雪亮鋒利的漁叉,在河水里慢慢趟,一旦瞅準魚放水花就猛力拋出漁叉。這種摸乎子也要眼力,叉拋出去得又準又狠。但再有眼力,再鋒利的叉,失手的時候也遠遠多于得手的時候,累死一天也只能叉個二三十斤,這還是好的,運氣不濟還有可能白忙活一場。劉老六這種摸乎子就不一樣了,他們跟魚一樣,下河他們就是魚,身上一絲不掛,什么工具都不需要,就靠一雙眼,兩只手,胯下夾個帶網兜的漁簍。當然更重要的是身體的感覺,這就是沒穿衣服的好,冬天的魚也怕冷,喜歡人身體上散發的溫度,喜歡在人兩腿之間游來游去,游著游著就游進了襠下的漁簍,多狡猾兇殘的魚都能抓到,沒有空手的時候。

圍個布簾子有幾個好處,能擋風,方便生火取暖,也免得到河邊洗衣洗菜的婦女們看見他們赤身露體難為情。摸乎子雖然是走江湖的,也不都是特別無恥的人,該正經的時候決不假正經。

火漸漸旺了,不時抽出一尺來高的火苗。劉老六坐在碼柴上一邊烤火一邊喝酒。干摸乎子的得有些酒量,下水之前上岸之后都要喝幾口,御寒去濕還能壯膽。

一喝酒劉老六就想起了余老大。余老大有個綽號,叫魚老鴰,長他十三四歲。劉老六是本地湯溝人,魚老鴰是鄰縣孔城鎮的,那地方出摸乎子。當初魚老鴰來到樅川河,十六七歲的劉老六一個人流落江湖,饑一頓飽一餐的混日子,是個沒人疼的孩子。魚老鴰見他是孤兒,起了憐憫之心,帶他下河教他摸魚識魚性。劉老六愛琢磨事,自己也喜歡琢磨什么地形什么水流下有魚,時間長了練出一手絕活,摸的魚比魚老鴰還多。春夏季節不能下河摸魚,劉老六就住在魚老鴰家里,幫魚老鴰那個生產隊干點莊稼活,到年底生產隊也能分點口糧,算是有口熱飯吃有個安身之所。

魚老鴰有家有室,老婆賢惠,兩個女兒乖巧伶俐,模樣清秀,不像魚老鴰細眼短鼻的笑都像哭,劉老六到魚老鴰家時大的叫桃花,十一歲,小的梨花才八歲。魚老鴰天天晚上酒足飯飽就喊,桃花啊,來給大大捶捶背。哎,來著——大女兒老遠清爽爽的答應一聲,頭上兩根小辮子蹦蹦跳跳跟風一樣跑到魚老鴰身邊。魚老鴰樂得小眼瞇成縫,滿臉放紅光。

劉老六小時候頭上害過火癤子,留下瘌痢,桃花給大大捶完背就領著梨花跟劉老六逗樂,拍著胖乎乎的小手唱:瘌痢瘌痢,抽筋剝皮,剝到肚臍,肚臍有個溝,剝到湯溝,湯溝有根線,剝到桐城縣,劉老六一點不惱,還傻乎乎地看著兩個丫頭笑。

眼看著兩個丫頭長大成人,桃紅梨白的燦爛起來,劉老六再留在魚老鴰家里有點不像話了,才出來單干,有時候也和魚老鴰搭班下河。

魚老鴰算小,疼老婆疼女兒,自己喝便宜的酒,抽幾分錢一包的煙,省著給老婆女兒添衣讀書。人心里的牽掛一多活得就累。魚老鴰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有六十出頭,身體還不好,摸乎子傷骨,大冷天泡在涼水里,上了年紀關節大都落下毛病,就像彈棉花的久了傷肺,雕章的久了傷氣一樣。當年那個叫魚老鴰的在河里一個猛子下去半個鐘頭才換氣的浪里白條,家里缺錢,說聲到河里走走,錢就來了,河就像是他家的錢袋子。現在是霜打的楊柳,蔫了,枯了,早就沒了當初的氣焰。

冬至那天,劉老六和魚老鴰結伙下河,從河里爬上岸劉老六看魚老鴰臉碧綠的,就知道他身體垮了吃不消了。魚老鴰自己也明白,恐怕和劉老六一起下河的日子不多了,心里多了許多傷感。

老了,不行了。魚老鴰坐在火堆前張開膀子烤火,胸膛像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喘氣。比不過你年紀輕啊。

劉老六摘下頭上的毛巾擰干,一邊擦身一邊拿起酒瓶咕嘟喝了一大口,將酒瓶遞給魚老鴰說,你是累的,回去好好歇歇,等臘月再來,我保你沒事。那時候的劉老六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到哪都能倒頭就睡,沒心沒肺也沒許多煩心事。

魚老鴰搖搖頭說,不干了不干了,明年春上大女兒出嫁了,家里擔子輕些就在家門口做點手邊的生活,日子能過不就照了哇。現在還撐幾年,等兩個丫頭都出來了,這輩子就算撈回來了。

魚老鴰呷了口酒說,做了一輩子摸乎子,抓的魚數都數不清了,這魚也是一條命啦,抓太多是造孽。老六我跟你講真的,這一陣子我老做夢,夢里都是魚,財魚鱖魚鳊魚,大魚小魚都拿眼睛滴溜圓的盯著我,看得我心里都發毛,不干了,不造孽了。

劉老六聽了不吭聲,這樣的夢他也做過,不過他夢得最多的還是大白魚,他喜歡大白魚,大白魚在他胯下翻騰擺尾,肉墩墩的身體小手一樣的尾巴輕輕觸摸著他的下身,有一種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興奮。所以他夢見大白魚的時候多,滾圓多肉雪白干凈,像年輕娘們的身子,這是他遇到馬金枝知道男女之間的那點事之后才恍然大悟的,所以后來看到床上的馬金枝,他就跟看到大白魚一樣,三兩下就把她整到了胯下。

劉老六沒跟魚老鴰說自己的夢,魚老鴰傷感起來話多,他插不進去。

黃狗子記得吧?摸了一生的魚,吃了一生的魚,臨了讓魚給吃了,連副棺材都沒睡上。魚老鴰說,這是報應哩。

黃狗子也是孔城人,精明是精明,就是人狠心貪。摸乎子行當里有規矩,經常在水里討生活,魚太大了不能要,太大的魚成精了,抓了你會死得很難看。劉老六聽過螺螄精鯉魚精的故事,大魚會不會成精他沒見過,不過太大的東西,超過人的心理承受底線的東西,人都對它有敬畏感,魚也不例外。魚小了也不能要,抓到小魚要放回去,這是慈悲心,人沒有了慈悲心就是畜生禽獸。年輕的時候劉老六覺得魚就是給人吃的,但后來他發現,魚其實也有靈性,有感情,喜歡成雙成對的不離不棄,一只被逮著了,另一只不肯走,總是在附近游來游去,一種生離死別的樣子。黃狗子人貪,心就沒了深淺,神鬼不敬,大魚小魚照單全收,拿魚老鴰的話說造孽太多了,最后死的時候尸身都沒找到,都說是讓魚給吃了,魚也不盡是被人吃,吃起人來也不含糊,毛鱗、鱖魚、財魚都吃人。

一塊出來干摸乎子,在江河里摸爬了許多年,黃狗子兩年前就死了。我值了。魚老鴰掂掂自己的漁簍。再下幾次河就不干了,把棺材本錢湊齊了了樁心事。唉,看這點魚,怕買塊棺材板都不夠哩。

魚老鴰揉揉眼睛,說我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說清楚了。劉老六說。劉老六語拙無題心里卻想著事,他抓過酒瓶一口氣喝下半瓶,魚老鴰的話聽得他后背冷颼颼的,他要用酒溫暖一下漸漸涼下去的血。

這時窩棚外突然傳來女人悲悲切切的哭聲。劉老六心里一拎,一口酒剛好堵在嗓子眼里,嗆得他淚流滿面鼻涕口水橫飛。操,鬼哭狼嚎的吵得老子耳朵起繭,家里死人啦?劉老六有些醉了,開口罵了一句。

外面哭聲戛然而止,女人的抽泣聲霎時變成河東獅吼。

老娘在哭我那死鬼男人,關你什么屁事啊?你個水里鬼,想給我男人做伴就早早投胎去啊?外面的女人異常兇悍。

操,還真是個寡婦!劉老六覺得敗興,吼道,去去去,滾一邊去,別觸了老子的霉頭!

你做誰老子?老娘叉腿都能生出你來,你個死摸乎子!

劉老六瘌痢頭上冒火星子,火比碼柴燒的還大,猛地站起身來,借著酒勁要趕那個女人走。

魚老鴰趕緊勸他,隨她去,你管她哭誰做么事?回來回來。

劉老六不聽,人已到了窩棚外。

河灘上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臉很蒼白,一臉怒容,叉腰站在那里,地上還擺著祭拜的酒菜。

女人見劉老六光著屁股走來,嚇著了。臭不要臉的死瘌痢,你敢過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一身鐵鑄銅澆像喝飽血的蝎子一樣赤紅發紫的皮肉,心慌意亂中抓起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就聽噗的一聲響,正砸在劉老六的光腦殼上,劉老六一呆,血順著鼻子流到嘴里,咸咸腥腥的,還有點溫度。劉老六哼了一聲叉開六根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眼前頓時血紅一片。

這女人就是馬金枝。

一陣風吹過,楊柳樹上的積雪紛紛揚揚飄散開來,落在烤熱的臉上一片沁涼。劉老六解開衣服,用酒在身上搓了一遍,搓熱下水就不會太冷,這是魚老鴰教的,管用。

河邊結了一層薄冰。接觸到冰冷刺骨的河水,劉老六覺得皮膚像一層層被人拿刀揭下來似的,咔咔的冰凍碎裂聲如同皮膚的撕裂聲,清晰而有節奏。劉老六習慣了這種感覺,鐵鑄銅澆像喝飽血的蝎子一樣赤紅發紫的皮肉就是這樣煉成的。風冷得有點割人,劉老六打了個寒戰,佝僂身子抱著雙臂一步步走向河中間。摸魚不像冬泳,咬咬牙撲騰一聲下水,比劃幾下就算完事。摸魚動作要輕,水下常有鋒利的石頭碗碴鐵絲頭,搞不好劈得你皮開肉綻就是血光之災,再說動靜大了魚也不傻,一旦驚走毛都摸不到一根。

馬金枝要是看到他下河這樣受罪,會嚇個半死。馬金枝雖然脾氣烈,人是好人。劉老六想。事情有時候就這么奇怪,馬金枝打破了他的腦袋他不記恨,沒過幾天他就又來到這片河灘,不是摸魚,就是想再見見那個剛烈潑辣的女人。那天劉老六在河灘整整轉了一天,他隱約地感覺,他可能最好的東西就落在這兒,是什么他不太明白,他還沒找到,但他知道它就在那兒,可以慢慢地去接近它,它可能比魚老鴰比大白魚跟他更貼心貼肺,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找著。但他會一直找。他就像丟了魂似的滿河灘漫無目的的亂跑,又冷又餓,手腳凍得漸漸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劉老六發現自己躺在一床松軟溫暖厚實的棉被上。一盞電燈發出黃澄澄的光亮。他覺得自己就像死過一回似的,渾身無力,又好像是在做夢,夢見了又白又肥的大白魚。他使勁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感覺一下眼前究竟是真實場景還是在做夢。

死鬼到底是醒過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聲音他很熟悉,剛烈潑辣噼里啪啦。

雞香撲鼻。一碗雞湯遞到劉老六嘴邊。打破你的頭不是故意的,雞湯算是補償,不虧吧。昏黃燈光下,女人的面部輪廓雖然不那么清晰,但能讓人感到一種秀氣和年輕,聲音也溫柔了許多。劉老六忙說不虧不虧,接過碗連肉帶湯一口氣吃個精光。

后來劉老六知道這個叫馬金枝的女人結婚一年不到,男人就掉進河里淹死了,馬金枝孤身一個靠裁縫手藝清苦過活,日子過得不容易。

風硬而凌利,刮在光禿禿的楊樹梢上發出凄婉哀絕的尖嘯。劉老六慢慢走到齊胸部深的水里,就感到有魚在他胯下游,從尾巴大小和掃在他下身的分量他知道這是一條三四斤重的鯉魚,他沒動它,要是大白魚說不定就摟進漁簍了。大白魚還不如青鯤肉質好,可他就是偏愛大白魚,那雪白干凈的身子,胸腹帶點水紅的魚鰭都很養眼,都讓他興奮。沒生養過的馬金枝就像條大白魚,圓滾滾的腰身白凈光滑,紅潤雪白的乳房還是一壇沒拆頭開封的酒。

那天晚上劉老六被馬金枝伺候著,心中五味雜陳翻騰不止。三十多歲了,沒人這么伺候過他。他覺得馬金枝有點像他母親,他記不清母親的樣子,從小就想象著母親也很干練也很潑辣,遇到馬金枝,這種感覺越發強烈明白。人往往就有這種錯覺,熟悉親近的人有時候感覺就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音容笑貌,一舉一動都像。

那晚外面正好下起了小雨,人不留人天留人。劉老六死活賴著不走,馬金枝就是他想找的那東西,那東西叫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感覺到了溫暖,就像魚找到了自己的窩。冷雨敲窗,寒夜難眠。那晚他上了馬金枝的大床。死鬼,這會有勁了,不是我救了你,現在你死得都硬翹翹的了。馬金枝手指戳在劉老六鐵疙瘩一樣結實的胸膛上,佯裝生氣發怒。劉老六嘿嘿笑,說,這里硬翹翹的了,不是說叉腿就能生下我嗎?現在生一個,生一個小瘌痢給我看看!遇到這時候,老實人也會不正經起來。劉老六除了小時候背過抱過魚老鴰兩個丫頭,從來沒有正兒八經的接觸過女人,也不知道女人的味道,這時候卻能無師自通。劉老六抓住馬金枝的兩只胳膊,就像把大白鯤子摟進他的漁簍一樣把馬金枝按在胯下。那一夜,劉老六鐵鑄銅澆像喝飽血的蝎子一樣赤紅發紫的身體讓馬金枝驚喜不斷,叉腿直叉到天亮。

劉老六緩緩沉進水底,水面現出一個旋渦。憑經驗他知道前面河中間那堆亂石里肯定藏著一窩鱖魚,鱖魚味道鮮美本身金貴,價是別的魚兩倍,臘月比平時賣的價格更高,一般人家都舍不得吃,有錢的也要留到過年,年夜飯桌子上擺碗鱖魚,取大富大貴的意思,日子寬裕的人家愿意買也買得起。他今天就是奔這些鱖魚來的。

那天和魚老鴰分別后,魚老鴰就真的感到身體不行了,不做摸乎子的魚老鴰做家門口的生活時間也不長,棺材本沒湊齊就病倒了。魚老鴰托人帶信說怕是過不了年了,閉眼前想跟劉老六見上一面。劉老六是重情分重信義的人,不是魚老鴰他可能沒有今天,自從聽說魚老鴰病倒了他就有了心事,魚老鴰要求不高,就想死了能睡口棺材,比黃狗子死得值些死得好看些。魚老鴰待他像兄弟,也許更像父子,要死了總得讓他死得心安吧。劉老六就想給魚老鴰摸口棺材。

河中間那堆石頭還是1963年發大水后修大閘留下的,被河水沖刷了十幾年,春天發水季節看不到,冬天水枯了就露出水面,上面長滿青苔,粘著許多螺螄和亮晶晶的小貝殼,遠遠看上去像幾十頭臥在那里的江豬背脊。離石堆不到兩里就是大閘,有懂風水的說這閘修得狠了點,說原先這里叫黑龍潭,有條黑龍頭伸進了長江尾巴還留在內河,眼看就成氣候了,一修大閘咔嚓攔腰鎖住了黑龍,龍困沙灘被蝦戲啊,這黑龍成不了真神一口冤氣不得出就朝人撒野,每年都要收走一個人。

緩緩流動的河水遇到石堆迅速分割成兩股,就突然變得湍急起來,在石頭上濺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石頭附近最少有兩條鱖魚在暗中潛伏著。劉老六的絕活就是眼毒手快,看得準也拿得準。鱖魚生性兇殘喜歡吃葷,小魚小蝦是它們盤中餐,這種水流下面小魚小蝦特別多,鱖魚喜歡把窩安在這里,張口等待送上嘴的美食。劉老六小心翼翼地悄悄游了過去,從逆流的方向往回搜索。有小魚在啃他的腳趾,還有幾條小魚輕輕擦著他的身邊游過去又折回頭,繞著他的大腿游了幾圈。突然,他的腿上有一陣密麻麻的輕微碰撞,像雨點打在身上的感覺,這是小魚群發現情況不妙驚慌失措的亂碰亂撞。終于等來了。劉老六心中一喜又有點緊張,鱖魚背上生了十幾根硬刺,根根鋒利如錐,一不小心傷了手指還容易讓它逃脫。

一條強壯有力的大尾巴掃在他的大腿上,旁若無人的追逐著魚群。劉老六憋住一口氣,突然閃電出手挾住魚身,那魚身子一溜往前猛竄,剛好鉆進了劉老六襠下的漁簍。

劉老六松了口氣。只要瞅準了,手掌奇大又比別人多根指頭的劉老六很少失手,這就是他劉老六的牛氣。劉老六浮出水面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忽見前面水花四放,一條黑漆漆的大鱖魚身影飛速逃離。劉老六心里暗叫一聲,糟了。這條魚被驚走,其他魚就能得到消息,要不了多久所有的大魚全都會逃得無影無蹤。

劉老六知道再守在這里徒勞無功,上岸回到窩棚。

窩棚里的柴堆燒成了白色灰燼,剩下兩根還保留著火種。劉老六擦干身子,披上棉衣,朝柴堆上添了幾根碼柴。

對岸河灘上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小男孩,拿把比他人還高半截的大鐵鍬,吭哧吭哧的在堆雪人。劉老六擰開瓶蓋喝了一口,看著男孩笨拙賣力的忙活不由笑了起來。這恐怕是最后一次下河了。劉老六想。生產隊里田已經分到各戶,劉老六有力氣,馬金枝有手藝,不做摸乎子往后倆人也能好好過日子。再過一年半載,馬金枝還會為他生個小瘌痢,會跟這孩子一樣憨頭憨腦的討人喜歡。劉老六想著以后甜蜜的日子,驅散了魚老鴰給他帶來的陰霾灰暗心情。

火又重新燒旺了起來,發出輕微的轟隆聲,火光下劉老六赤紅發紫的身體也像是被燒著似的。要是平時,劉老六烘暖了身子就該收拾東西滅火走人,可今天只抓了一條鱖魚,明天見魚老鴰空著兩手他于心不忍,魚老鴰的心事他懂,想見他也就是想他幫著籌辦個棺材,只是話沒說出口。他不想魚老鴰瞇著小眼用失望的眼神看著他。再說這回背著馬金枝偷偷下河,下次馬金枝就提防了,不會再讓他溜到河里摸魚。他有點戀戀不舍這渾渾濁濁日夜流淌的河水,還有從他手邊逃走的那條大鱖魚他也有點于心不甘,沒有魚能從他手里逃走,他愿意接受大鱖魚的挑戰。

劉老六整理了一下漁簍,扔下棉襖又走到河邊。太陽好像怕冷,漸漸蜷縮進云層,風也大了些,溫度低了不少。

劉老六再次游到大石頭堆邊的時候特別驚奇,一個小魚蝦都沒碰到,這說明這一塊又來了大鱖魚,小魚蝦一般不會驚走,小魚蝦只可能被鱖魚吃了。果然,沒多久有個黑漆漆的魚影子朝他游來了,他張手以待,眨眼一條鱖魚就進了簍子。劉老六心花怒放,簍子里沉甸甸的感覺讓他心里踏實許多。很快劉老六接著又發現游來一條鱖魚,不對是兩條……劉老六有些吃驚了,片刻工夫他就抓了四五條二三斤的鱖魚。今天這些魚都瘋了?哭著喊著往簍口上撞?懂了一輩子魚的劉老六此時也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了,平常狡猾兇殘的鱖魚今天全都成了傻子,就像等不及當盤子里的菜似的一條條往他漁簍里鉆,前仆后繼,一條接著一條給他抓,異常壯烈。他襠下的漁簍快裝滿了,分量越來越沉,他游著都有些吃力。這時候又有一個黑漆漆的魚影子朝他游了過來,我的天!劉老六差點喊出聲來,這條鱖魚的身影他一直惦記著,正是先前逃走的那條,起碼有五六斤重!劉老六振作精神以逸待勞,他左等右等遲遲不肯上岸的原因就是在等它,做了十幾年摸乎子,沒有誰敢抓這么大的鱖魚。水里的劉老六是英雄,英雄要的就是驚世駭俗。大鱖魚來了,背上的硬鰭像張開的帆,在他身邊慢騰騰的游了幾個來回,又扭身走了,黃褐色花斑清晰可見。劉老六想算你運氣好,老子漁簍裝滿了不稀罕你了。但心里還是有些失落。正打算上岸,那魚像是存心的,又游了過來,遠遠的在劉老六周圍轉了一圈然后就不見了。操,你這賊頭賊腦的家伙想作死啊!劉老六心里罵了一句,轉身往回游。沒游兩步黑漆漆的魚影子又來了,耀武揚威。劉老六起了貪心,一個猛子扎下去隱在水底不動。大鱖魚這次好像真的失去了警覺,慢騰騰的游到了劉老六身前,劉老六出手如風,寬大的手掌,十一根指頭如鋼似鐵,像只大撈兜往前一攏,把大鱖魚送進了漁簍。

滿載而歸的劉老六往回游的時候全身已經沒了力氣,襠下的漁簍就像墜著塊千斤重的大石頭,隨后他感覺自己被簍子里的魚拖著往水深流急的大閘口邊游,越拖越遠,他不知不覺在冰冷刺骨的冷水里待的時間太久了,赤紅發紫像喝飽血的蝎子一樣的皮膚泡得慘白,一點反抗的力氣都使不上了。鱖魚在水里力氣出奇大,幾十條魚一起用力,一頭牛都能拖得走。他伸手想解開腰間拴漁簍的繩子,手已經凍得麻木失去知覺,根本不聽使喚。他被魚拖到水底前的瞬間,頭腦里突然出現許多魚的眼睛,財魚的鱖魚的鳊魚的,還有大白鯤子的,一個個瞪眼盯著他看。要收人了!他腦子里閃過最后一個念頭……

風越來越大,空曠的雪地上,一地落葉。

對岸堆雪人的男孩停下忙碌,呆呆的看著河里,張開的嘴巴半天合不攏。

小龍,快回去,外面冷哩。男孩的媽媽找來了,催孩子回家。

媽媽媽媽,剛才有個人在那洗冷水澡。男孩說。

別瞎講,在哪?這么冷的天鬼才洗冷水澡。男孩子媽媽順著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河面浪花輕濺,安靜如初。是水猴子吧?不是跟你講過多少遍了嗎,河里有水猴子專門拖小孩子,下回記著別一個人到河邊耍了,噢!媽媽嚇唬兒子。

哦。男孩子點點頭神情恍惚,想不通人為啥會變成水猴子。

十字繡

○ 唐俏梅

雄光醒來的時候,郝鳳正坐在床沿上靜悄悄地穿著衣服。他撐起身想靠上床頭,郝鳳見了,忙拿起枕頭墊在他背后,這樣他就能靠得很舒服。

雄光直著脖子,故意打著長長又響亮的哈欠,以“抗議”郝鳳每天都起來得那么早。

郝鳳忍不住想笑,說,你想做跟屁蟲嗎?我起來你干嘛也跟著起來?說完站起來去拿梳子梳頭。

雄光也伸出手,十指當梳在頭上梳了幾下,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隨著郝鳳身子的活動,在這間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里掃來掃去。

郝鳳有一頭濃密的令人羨慕的黑亮長發,母親說過“癡人長頭發”,郝鳳不明白怎樣才算是癡人,或許自己這樣眾叛親離地跟隨著雄光也算是一種“癡”了吧。

裁成四方形的鏡子貼著墻,就豎在床頭邊的柜子上,右邊角上郝鳳用透明膠布粘上了一張她和雄光合影的彩色照片。照片中正是春光大好,山花爛漫的時候,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親密地站在綠油油的麥地里,笑容像頭頂上扯飛的風箏,綻放得無拘無束的。郝鳳每次看著照片心里都很暖洋洋,也有點麻麻的痛。這還是初中畢業那年,她過生日,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出來玩時,雄光和她拍的相片。那時,她和雄光是同班同學,也是僅隔一條馬路的街坊,更是青梅竹馬的朋友。那時,雄光也許并不知道,她蓓蕾般的心,已經是春意盎然。因為后來父親被調到市里一中當老師,全家隨即搬走了。

誰也不曾想到,十年后無意間的重逢,當初英姿勃發的少年,卻成了一個躺在醫院病床上氣若游絲的男人。

郝鳳不想再嘆息了。重逢后她已暗地里為雄光嘆過太多的氣,流過太多的淚,現在,她只想讓雄光每天看到的都是她燦爛的笑臉,這樣,雄光的生命也會越來越重現生機的。

這張五寸的照片郝鳳一直視若珍寶,那里面暗藏著她最初的少女情懷。她說,雄光,你傻冒呢,笑得像個痞子。

雄光也伸長著頭去看,嘿嘿地笑,說,你不也是個傻鳳姐,笑得像個“妖精”。

郝鳳喜歡聽雄光說她是“妖精”。這是雄光寵她呢,她開心地扭動了一下腰身。

鏡子放得矮,郝鳳得勾著腰才能照得見臉,雙手舉起往上梳攏頭發時,就露出了腰間那一截白皙的肌膚,梳順了的頭發灑在身后,沿著渾圓的臀部微微晃動,雄光看著有點癡了。

郝鳳從鏡子中瞧見了他的樣子,說你壞著呢,大清早的又想犯昨天的錯誤啊?

昨天?雄光不由地樂出了聲。

昨天也是這樣看著郝鳳梳頭,看著看著,他就忍不住想用手去摸摸郝鳳那腰間白嫩嫩的肉。也許是離得遠了點吧,他下身癱在床上動不了,只能靠上半身的力氣,左手掌撐在床沿上,伸出的右手剛蓄好了勁,卻不提防郝鳳突然抬直了身子,他的手指順勢就扯在了郝鳳的褲腰上。那是一條松垮垮的花棉綢睡褲,腰間串著松緊帶,松緊帶沒什么彈性了,他手上的那點力氣一使上,就將褲子拽下了一截,褲子掉到大腿根部時,露出了一條巴掌大的內褲。郝鳳一時猝不及防,尷尬地站在那里,眼睛睜得大大的。

雄光也愣住了,繼而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他想起小時候,巷子里常有好找樂子的大人,老趁他正玩得灰頭土臉的時候,突然扒下他的褲子,拍拍他瘦皮猴似的光腚,全然不顧他眼淚汪汪的委屈和憤怒。

想到昨天和郝鳳發生的這一幕,雄光喃喃地說,鳳啊,你是個好女人哩。

郝鳳聽著,臉不由就紅了。心里倒是又甜又酸的,眼角酸酸的竟有淚想涌出來。她忙掩飾地背過身去拉開窗簾,說,爐子上的水要開了,我裝瓶去。

雄光說,開水不響,響水不開,水聲正呼呼的,還要分把鐘才開呢。他說完故意扭頭去看郝鳳的側臉,嘴里輕輕哼著“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

郝鳳不由得撲哧一笑。

雄光的身體看來恢復得不錯。一年來,在郝鳳的日夜陪伴和鼓勵下,他總算肯打開心里那扇暗無天日的大門,讓她看到噩夢發生時,那灰蒙蒙的天空和血淋淋的傷痛;肯在她面前展露或悲或喜的情緒;也肯重新拾起筆,讓多年的文學夢化成明媚的文字。剛開始,雄光那瘦弱不堪而又萎靡不振的樣子曾讓她心痛得像刀割似的,不過郝鳳心中一直堅信,只要她努力,雄光也不放棄,即使雄光的身體再也不能站起來,但雄光的心一定會重新站立起來的。

郝鳳將手中放好水的漱口杯遞到雄光手里,牙刷上已擠好了碧綠瑩瑩的牙膏,軟綿綿地,蠶似的臥著。床前還放著一只小板凳,凳上擱著用來接漱口水的塑膠盆。

雄光說,不舍得刷呢。

郝鳳疑惑了,這點牙膏還能都舍不得?

雄光說,看這牙膏,也像個女子吧,和鳳你一樣溫順哩!

郝鳳說,雄光就你說話稀奇呢,牙膏也能像個女子?

接著她又端來盆熱水,雪白的毛巾浸在盆底,輕輕的擰干后,仔細地為雄光擦拭著臉頰,最后停在他腮邊濃密的胡茬上,指頭上稍微用點勁按著,雄光就能感受到毛巾里濕潤的熱氣,正一縷縷開了閘似的直往毛孔里熨,熨得他心里面打著漩兒般地舒坦。他閉著眼,任由郝鳳為他涂上胡須水,然后用剃刀一點一點地刮凈。

這些是每天清晨郝鳳都要為雄光做的,雄光清清爽爽的樣子讓她覺得就是一種幸福。

一張小矮桌放到床上雄光殘疾的腿上面,郝鳳將早飯端上來,有牛奶,雞蛋,還有自己蒸的菜肉餡的包子。因為雄光自覺行動不便,不想再喝稀飯,以減少起來方便的次數。每天郝鳳還要出門,開著那輛買來的二手紅色“馬自達”三輪車載客,掙錢養家,他不想讓她中途老惦著回來扶他起來方便,郝鳳那么嬌小,他就是因生病軀體再瘦削,對她來說也還是沉重的負擔。郝鳳也就隨他了,讓他保留一個男人的姿態,勝過千言萬語的扶持,也不想因這件事讓他想得太多,每天上午就只給他準備一杯牛奶和一個蘋果。有時怕他活動少了消化不良,也備些香蕉放著。雄光吃早飯的時候,郝鳳又將床邊書桌上那些散亂的書刊整理齊了,移到雄光的邊上,捧著雄光寫的那一大撂稿子,郝鳳的手不禁有些顫抖,這些可都是雄光的心血。

雄光現在在寫書呢。這在郝鳳心里是一件多么偉大的事啊!前幾天雄光過去認識的一位報社的朋友,來家看過已寫好的文稿,他很驚嘆,說回去可以幫助與幾個出版商聯絡下,如果不行,就先在報紙上連載。

朋友的鼓勵,更使雄光的面色就像打了營養劑一樣,日漸紅潤。

郝鳳每天安頓好雄光后,自己往往是來不及再吃完早飯的。走時她都會摸摸雄光的頭,雄光也會摸摸她的臉,雄光說這樣每天的日子就過得“有頭有臉”了。

雄光真是能說呢。郝鳳帶著一種隱秘的幸福和自豪的心情,開著車左拐右拐地駛出那條通往大街的狹長的巷道。

她要先去菜市場門口守著,早上能趕早買菜的大多是些老年人,仔細挑揀后,大袋小袋的出了菜市場就都累得夠嗆。郝鳳一般都會笑著迎上前去,說,瞧您老這白菜買得多好,葉兒多,又夠嫩。喲,這雞也挑得肥,土雞吧!那些老爹爹老太太聽著也高興,就順口說,腰酸腿脹的哦,坐你的車回去吧。這樣順利地拉完幾趟上早市的客人,時間也就到了學生們上學的時間,她又轉到一些住宅區入口處等著,再拉上幾趟上學的孩子,順便也拉幾個趕去上班的人。等早上的這段黃金時間過得差不多了,她才將車停到雙橋邊上的“麻二早點攤”邊,包份油條大餅,或盛碗稀飯加個饅頭,邊吃邊等雙橋旁邊小車站里的客人要車。

停在這里吃飯的大多都是開三輪車的,郝鳳來這地方久了,大家也都混了個臉熟,又是一個縣城里住著的,幾乎也都曉得了她和雄光之間的關系。見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肯為一個癱了的男人付出自己的一生,還出來做這種累人的活,患難中的真情是最容易感動人的,大伙有機會也都挺關照她的。

今天郝鳳來晚了,長條板凳上已坐滿了人,她和大伙招呼了聲就端碗稀飯,站到橋頭邊倚著石獅子喝著。稀飯很厚,又有點燙,她就用手中的筷子攪著,正要低頭喝時,一邊的大琴姨挪到了她身邊。大琴姨快五十歲了,比郝鳳長了十多歲,平日像媽媽似的很親近她。有次,郝鳳車子輪胎爆了,壞在湖濱路上,正是放學的時間,路上涌滿了大人孩子,來往的三輪車上也坐滿了人,都要忙著拉客做生意,有注意到她的人,也只能簡單地安慰下卻不便停下車來幫她一把。郝鳳守著動蕩不得的車子正著急,大琴姨這時停在了她身邊,二話不說用繩子拴住了她的車頭,將她的車拖到了修車的地方。大琴姨自家有塊菜地,還時不時地帶點新鮮蔬菜給她。

郝鳳很感激她,也愿意有空就和大琴姨談談心里的事。

大琴姨一碗稀飯已快見底了,她說,你上次不是說想租房子嗎?我幫你打聽了一個地方,挺合適的,今天有空去看看?

郝鳳一陣驚喜,她就和大琴姨說過那么一次,她說雄光身體不好,不想讓他住在潮氣太重的地方,想有合適的房子帶他換個住處。

郝鳳現在住的地方是在過去老城區里的一個巷子,房子還是雄光父母早年去世后留下的那種老舊的民房,大哥成家后分走了前面二間朝陽的房間,雄光就住在了后屋,那間只幾平米的小廚房大哥倒慷慨相讓了。后屋里光線比較暗淡,走廊外就是各戶砌著自來水池的院子,因為背陰,潮氣顯得更重。

郝鳳覺得這樣的房子對雄光的身體不太好,曾想過和雄光大哥商量,把雄光移到前面的一間屋里。但每次走進大哥的屋里,看到大嫂那張陰得都快下雨的臉就說不出口了。大哥倒是硬邦邦地開口了,說,我們家的事,你一個外人能管嗎?

這話讓郝鳳挺傷心的。

雄光出事是前年冬天的一個晚上,當時他正準備穿過馬路去買報紙,突然被一輛車子撞出了幾米開外。車主隨即逃逸了。

那場車禍讓雄光鋸掉了一條腿,另一條腿也因神經受損不能行勁,整個人癱在床上沒法動了。雄光出事后,原來談好的女朋友離他而去,大哥大嫂借口忙于生計來醫院看了他兩次后也沒了身影。他孤身躺在市醫院的病房里,無錢治療,也無人安慰,不禁心如死灰。他開始拒絕醫生的治療,深夜里偷偷用輸液的管子纏緊自己的喉嚨,值班護士發現后經過全力搶救才挽回他的生命。

第二天一早,這件事在病區里就迅速傳播開了。當時郝鳳的母親因在家中洗澡時不慎摔倒,導致小腿骨折也住到了市醫院的骨科病區。郝鳳為母親辦完住院手續,手里正抱著醫院配給患者的床單被褥,看到許多患者家屬都圍在一間病房外的走廊里交頭接耳地談論,就好奇地伸頭向病房里看了一下。就那一眼,她如同雷擊一般怔住了,渾身纏滿紗布的雄光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面唇青紫,可那兩道漆黑的眉毛、筆挺的鼻子一下子如巨浪般掀開了郝鳳心中擱淺多年的思念,那錐心藏匿的影子怎么變成了眼前這個形似木偶的男人?

郝鳳神情恍惚,淚水漣漣地進了母親的病房,父親見了她的樣子心里嚇一跳,母親也以為自己是不是摔出了不得了的大毛病。等她哽哽咽咽地說出看到的一切,母親也濕了眼角,雄光也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怎么就遇上了這么凄慘的事情。何況知女莫若母,她隱約能猜到女兒心里多年來一直有的那點念想。

等到了晚上,郝鳳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心思和腳步,又去了雄光的病房,孤獨的雄光依然處在昏睡中。她站在床前,抖抖索索的握住了雄光因流血過多顯得枯黃的手,難過的淚水滴到他的手上,而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她想呼喚他一聲,張著嘴一時卻開不了口。

回到母親病房后,看到母親正在流淚。郝鳳剛想說點什么,母親就擺手止住了她,說,你別對我張口,我是不會同意的,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郝鳳說,媽,他真的很可憐!沒人管他怎么行?

母親說,你媽斷了腿不可憐啊?你怎么不花點心思照顧我?再說你還有資格可憐他嗎?

郝鳳心里一顫,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意思。她已經有男朋友了,原是位軍人,退伍后,在武裝部工作的父親安排下進了市政府開車。他們認識時,郝鳳還只是市政府招待所的一名服務員,但男朋友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對她緊追不放。

郝鳳咬了咬牙說,媽,我必須去照顧他。

母親裝著沒聽見,抹著淚不再理她。

郝鳳站著不動,想了想還是說,我打了電話給姐姐,她馬上就會來。都在一層病房呢,有什么事我也過來。

母親聽到這里,氣得想起來打她一下,可是腿上了石膏不能動。

郝鳳默默地退到門外,病房里母親在身后喊,你要走了,就別再回來,你這么癡傻,哪里像我的女兒啊?

因為是在醫院里,母親到底還是壓抑了自己的聲音,但郝鳳能想到母親有多么的憤怒,就有多么的傷心。

她一個年輕的女子,自愿去照顧一個無親無故的重病的年輕男人,這事當時也成了醫院里一件傳聞。

雄光醒來時,看見自己的身邊竟然奇跡般地出現了少年伙伴的身影,他以為是在夢中,等他逐漸清醒過來,明白了一切,就艱難而又堅決地要郝鳳趕緊離開。想起當初的時光,他當然明白郝鳳的心思,因為郝鳳離開后他也曾一度痛苦過。現在他已是沉在絕望深淵里的廢人,了無生趣,對朝著自己真心伸過來的這雙手他根本就視若無睹。

郝鳳只能默默地忍受著雄光的拒絕,雄光越是拒絕,她越是覺得自己無法離開。

一日兩日,一月兩月。從醫院到家里,從市區到縣城。母親來哭求過她,父親來威逼過她,姐姐來奉勸過她,就連男朋友也來深情感動過她,可郝鳳始終忍著淚,她愿意放棄身后的一切,卻始終不愿意放開雄光的雙手。

終于,等身邊所有的親人對她徹底失望而決絕不見時,雄光卻在這時漸漸接受了她的靠近。

那是雄光躺在床上沉默大半年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說,鳳啊,讓我摸摸你的手吧。你的手真溫暖。

郝鳳喜極而泣了,雄光接受的不僅僅是她的真心,他同時也是接受了命運對他的打擊。這個終于敢面對殘酷現實的男人,瞬間有著飄揚旗幟那樣的魅力,那一刻,雄光在郝鳳的心中重新站立了起來……

大琴姨喝完稀飯,想擦嘴,看看桌上餐巾紙沒有了,就從兜里掏出幾張折好的衛生紙,給了郝鳳一張,看著郝鳳恍惚的樣子,就問,想什么呢?去看房子嗎?你要是滿意我再幫你殺殺租金。

郝鳳回過神來,說,謝謝你啊,琴姨。

大琴姨說,謝什么謝啊,現在你這么好的女子打燈籠也找不著了。你媽肯定想你想得心都痛呢。

郝鳳低下了頭,她心里在問,媽媽,你會想我想得心都痛嗎?你會原諒我嗎?

看完房子后郝鳳非常滿意,房子在一樓,是個兩居室,前面有個院子,靠近墻腳都栽滿了盆花,最讓雄光和郝鳳驚喜的是,院子里還擺了張石桌。雄光說記得當年郝鳳家院子里也有這樣的一張石桌,倆人放學后總喜歡擠在桌上一起做作業。房東還說,前面沒高樓擋著,只要是晴天,陽光盡可以滿屋子盡情地鉆。房東是位退休的老干部,兒子剛搬了新房子,房子大,想接他過去一起住,勸他把這房子賣了,可老人房子住久了不舍得,只同意把房子暫時租出去。郝鳳和雄光住進來后,他沒事還常回來看看,侍弄侍弄那些花草。老人年輕時也喜歡寫點文章,看雄光那么熱愛文學,倆人交談起來還挺舒心的。

郝鳳給雄光買了輛輪椅,天氣好的時候,中午回家就推雄光到院子里坐坐。有時,雄光會興致頗高的讓郝鳳坐在他旁邊,給她念新寫的稿子。有時,他會牽住她的手,翻開手心在陽光下默默地摩挲著那天天扶著車把磨下的老繭。這時雄光非常渴望自己還是個健壯的男人,那樣就可以站起來把郝鳳緊緊地抱在懷里,用他的雙臂宣誓對這個女人一生的守護。他一低頭,每次郝鳳都能看穿他的心思,會溫柔地把他的頭攬進自己的懷里,她那飽滿而又柔軟的胸脯,瞬間就安撫了雄光沮喪的心情。郝鳳這時就會感到一種母性的幸福,綿綿延延地想對懷里的這個男人付出更多的呵護。

再過一個月就要到中秋節了,郝鳳心里一直有個盤算,節后就是雄光的生日,每天看他趴著那么辛苦的俯案寫稿,殘疾的身子肯定受不了的,她想攢錢買臺電腦讓他用,這樣也可以讓他通過網絡多與別人交流,多接觸外面的信息,投稿也方便些。可是目前雄光和她都只能靠自己每天開三輪車掙點錢,勉強維持家用。雄光的稿費雖然也陸續能收一些,但都不多,雄光又喜歡看書,郝鳳想把這錢留著給他買書用。忽然想起前段時間她有次在街上碰見一個過去的朋友,她開了一間精品店,代賣“十字繡”品,也收一些繡好的“十字繡”成品,然后通過自己的網店賣出去。她讓郝鳳有時間也可以繡些,說好的繡品可以賣到很高的價格。

郝鳳的手很巧的,她相信這個自己應該也可以學會的,下午出門時,她開著車想轉去朋友的店里看看。路過一間裝潢材料店時,看到有人招手要車,就停了下來。那是個很胖的女人,問她能不能用車運送剛買的幾桶乳膠漆,說路也不太遠,給她十塊車錢。她想想同意了,十塊車錢也要她拉好幾個客人才能掙到呢。那胖女人跟車到了住的地方,又問她六樓能不能幫忙搬上去,再給她十塊錢。郝鳳沒做過這種生意,沉默了一下,那胖女人倒是個爽快人,說那二十塊,行了吧。郝鳳不好說什么了,她跳下車,提起一桶試了下,真夠沉的,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就咬牙往樓上爬。等拎完最后一桶,她已是氣喘吁吁,渾身都是汗水,苦笑著對那胖女人說,這二十塊錢真不是好掙的啊。胖女人也覺得把她累成那樣挺過意不去的,就說,進屋喝口水吧。人家這么客氣,郝鳳聽了覺得身上也輕松些,就說,不用了。胖女人拿出錢包,說,要不我給你再加五塊錢?郝鳳還真沒見過這么大方的人,尤其是女人,她有點好笑,說,講好的,就二十塊吧,累些出點汗也沒什么大不了。

下樓時,她覺得頭有些暈,眼睛有點發黑,腳下也有點飄,就扶著墻壁歇了會兒。再抬步時,一腳卻踩空了,膝蓋一彎,一屁股跌倒在樓梯上,腳踝處頓時一陣鉆心的疼痛。她怕人看見,只好又忍著站起來,瘸著一只腳,一步一步移下樓梯。回到車上時,一看腳踝處已腫了一點起來,還好沒傷著用來剎車的那只腳,車還能開。去醫院讓醫生看了,幸虧沒什么大礙,開點膏藥讓帶回家貼貼。

雄光看她瘸著腳進門,嚇了一大跳,忙掙起身子,差點從輪椅上俯倒。這下又把郝鳳嚇了一大跳,忙跳上前扶住他,說,我沒事,就腳崴了下。

晚上躺到床上,黑暗中郝鳳覺得腳還是很痛,心里忍著不敢咝出聲。這時雄光不聲不響地伸手過來,把她的頭攬進了懷里,自己的臉貼在了郝鳳那頭濃密的長發上。郝鳳覺得耳畔濕濕的,她忙仰起頭,捺下心酸用衣袖去擦雄光的臉,故意開玩笑地說,眼里進灰了吧,來,開燈讓我給你吹吹。

雄光用食指點刮了下她的鼻子,嘆息著說,鳳啊,跟著我,這輩子能有什么讓你幸福的呢?

郝鳳摸著雄光的兩只胳膊,柔聲說,有啊,你不是還有雙有力的胳膊嗎?我只要能枕著它,這輩子就很安心了。你就是我的幸福啊。

歇會兒她輕聲地問,雄光,現在我是你的另一半嗎?

雄光說,你是我的全部呢,而我卻只能成為你的一半的一半。

郝鳳將手指壓上了他的嘴唇,輕輕來回地撫動著,不一會兒,兩人各自進入了安靜的夢鄉。

失蹤

○ 劉靜

我失蹤了。

隊員們和當地的幾個鄉親尋了我一宿,硬是沒找著。第二天還是隊員王喜提醒了大家,會不會是到小茶家去了。

小茶家住在浮山腳下,屬村莊里最偏遠的地方,我們的隊伍吃派飯時去過一趟,我就是那個時候認識小茶的。

當時小茶不在家,或者說我們根本就不知道吃派飯的這家就有小茶。

和往常一樣,吃完后,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圍棋和王喜擺開了場子。說是圍棋,其實也就是把河里的鵝卵石磨小磨亮后,用黑墨汁涂上顏色,就算是把黑白子區分開來了,等到下完一盤棋,無論輸贏,我們都會開心地笑起來,不是笑別的,尤其是執黑的一方都快成大熊貓了,在革命年月里,已難得見到這種場景了。

圍棋是從我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傳下來的,到了父親一輩,只有一本被翻得破爛的《當湖十局》留了下來,那時我們圩區人興習武術,我身體單薄,讀過幾年學堂,對圍棋的興趣倒是更濃些,按照我們當地人的話說,就是水圩的母豬——自拱自食,把這門腦力活接了下來,所以在湖東縣我難得碰上一頂一的對手。

浮山與圍棋有著千年的淵源,一次在金谷巖,我遇見一位年長我不少的老先生,面目清癯而又神情淡定,便走上前去向他打聽那塊“因棋說法”的摩崖石刻。老先生打量了我一下,沉吟片刻,打開了話匣。

老先生說,歐陽修在“變法”失敗后,帶著一班人來到浮山,在會圣巖的巖洞里,以棋為樂,一局終了,歐陽修注意到在一旁伺候茶水的法遠和尚。歐陽修問道,聽說你深悟禪機,那請你說說這圍棋里藏著什么樣的禪機呢?法遠略作沉思說道,禪是不立文字的,那是人心理世界對外界事物的某種反應,就如這下棋一般,下棋的兩位先要成為朋友,才能成為對手,在十九路棋盤上斗法斗的是態度、是悟性,有時候要吃掉對方,有時候要故意讓對方吃掉自己,自古以來,這十九路不知迷了多少人,也不知悟了多少人,迷者是下棋,悟者可能就是這浮山的一草一木。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老先生說那塊因此而生的“因棋說法”摩崖石刻就在那里,他指了指象鼻山方向就走了。后來,聽小茶說,他是在浮山辦學的老先生,叫房秩五。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琢磨著房老先生的話,希望能參悟出圍棋里的一些禪機,但或許是戰爭的原因,我一直不能靜下心來,一直沒能真正地走進圍棋,和王喜下圍棋,也只是過過干癮罷了。

小茶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挎了個竹籮子,里面裝著翠綠鮮嫩的茶葉頭,也許是山上霧氣大的緣故,摘回的茶葉上沾滿了霧一樣的露珠,使這些嫩頭嫩腦的家伙們看上去更顯得脆弱,像我現在帶領的這支隊伍。

以前,我們這支隊伍在湖東縣的水圩一帶非常活躍,沒有編號,后來新四軍給了我們一個響亮的稱號:地方抗日游擊隊,專門搜集日軍情報,破壞日軍軍工基地,搞得小鬼子很是頭痛,于是不斷地向湖東增加兵力,在經過多次大掃蕩后,游擊隊元氣大傷,為保存實力,接到上級命令,暫時停下活動,只留下大隊長魯生,大部分主力由我帶領轉移到水圩的西北浮山一帶。和當地的組織接頭后,我們全部駐扎在浮渡山村,隊員分散到各家各戶,輪流吃派飯,等待組織的通知。

隊伍來到浮山已一月有余,小茶家還是第一次來,四月的天氣還是那么陰冷,隊員們沒有鬼子打,手都有些癢了,只好看我和王喜下圍棋干著急。小茶的母親這時接過小茶手中的竹籮,對我們說,大伙兒休息一下,我去后頭焙一焙新摘的浮山霧里青,泡幾杯給你們暖暖身子。

小茶18歲了,雖然一身粗布衣,但掩蓋不了山里人的質樸美麗,和大多數山里娃一樣,小茶沒念過多少書,在我問她浮山的茶葉為什么有一個叫霧里青這么好聽的名字時,她澀澀地退了兩步,驚乍地盯了我一下,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說是山里人一直這么叫下來的。

小茶說的“一直”我不知道是一個什么時間概念,估摸很有些年頭了吧。果然不久,就從廚房里飄出一股清醇的香氣,是那種經久不散、彌久愈醇的香。

茶做好了,放在大篩子里,小茶在我們面前把藍邊碗一一地擺開,再從篩里一一地捻上一撮茶,從炭爐上拎下已燒開的水,嘩啦啦地一一沖上。

于是后來,就經常性地去小茶家,喝她那裝在印有美孚字樣的洋鐵皮箱里用炭頭封住的霧里青,邊喝邊教她識字,教她下圍棋。我比小茶大十歲,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為了盡快地趕走日本鬼子,我選擇了“棄子”,而自從認識小茶后,忽然地覺得自己是在戀愛了,就有了許多許多以前沒有的想法,這種感覺就像浮山頂上的山嵐,蒙著一層薄薄的紗。但我努力地克制著,使這種關系僅僅停留在喝茶這一層面上,盡管我也隱隱地察覺小茶給我沖茶時有意無意避讓的眼神和停在臉上欲飛還留的紅霞。

小茶臉上的紅霞,隊員們是看不見的。隊員們現在已迅速地趕到小茶家,小茶在,我不在。

唐隊呢?王喜的話問得很突兀。

我并沒有告訴小茶我叫唐弈,也沒有給她看我長滿老繭的食指,說我是打日本鬼子的新四軍,只是來喝喝茶,拉拉家常,偶爾丟些銀元,盡管小茶的母親死活不肯要。

就是一直到你這兒擺弄黑不黑、白不白那玩意兒的唐隊。王喜補充道。

小茶怔了怔,接著搖了搖頭說,昨天下午是來了,我給他沖茶,他沒要,只是有一粒、沒一粒地數著圍棋子,走的時候我也沒太注意,好像遇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一樣。

王喜失望了,隊員們失望了,同時也確定我、也就是唐隊失蹤了。

我是失蹤了,失蹤之前,也就是去小茶家之前,我剛和當地的組織接了一次頭,組織說,接到情報,說日本鬼子已探聽到湖東的一支地方武裝組織已轉移到我們這兒,所以派一名叫藤澤英雄的少君來到浮山,你們得趕緊想想法子。

我確實很是吃了一驚,鬼子的消息也太靈通了,但多年來下圍棋養成的習性,使我并沒有顯得特別的慌亂,反倒是更加的鎮定,我握住了對方的手,說了句“謝謝,同志”,就轉身走了。

我去的地方當然是小茶家。我不知道自己在這最危難的時候,為什么會想起小茶,在去她家的路上,腦子里時而空白、時而又像是塞滿了東西,忽然地就覺得自己就是歐陽修,就是1045年的歐陽修,那年夏天,我從滁州出發,帶著一身酒氣、一肚子煩躁,慕名來到浮山,我不知道這里有法遠和尚,有這塊“因棋說法”的摩崖石刻,更不知道多年之后,會遇上一個叫小茶的姑娘。房老先生說的那句“從來十九路,迷悟多少人”的箴言現在還在耳邊、在我隨身帶的包裹里。

現在,我陷入了迷局。

這次和往常不一樣,到小茶家后,我沒有教她識字、沒有教她圍棋,急匆匆地遞給小茶一個小小的包裹,丟下一句“謝謝”和一頭霧水的小茶就走了。

我去的地方是浮山后山的一座山神廟,那里藏著我的一把駁殼槍,我準備帶上它去打探一下這撥鬼子到底有多少人馬。

沒想到的是,山神廟就成了我失蹤的準確地點。剛打開山神廟的門,一撥鬼子就把我團團圍住,我腦袋“嗡”地一下,一道死活題擺在我的面前,而不遠處的金谷禪寺里的佛祖依然慈眉善目,一炷檀香裊裊上升……

地上躺著一具老人的尸體,我知道該來的已來了。顯然這幫狗日的才到,抓了一個老百姓詢問詢問情況,估計沒問著什么名堂,就把老人給殺了。

我陷入了生死局。

一個和我年齡不相上下的鬼子頭兒幾步就跨到我跟前,左手握著軍刀,對我嘰哩呱啦地吼了一番,一旁的翻譯官趕緊說,藤澤少君問你來山神廟干什么。

生死局面前,我是冷靜的,其實在看到地上躺著的老漢之前,我就設計好了情節,我說,我來找我失蹤的大大。一邊說著一邊好似才發現地上躺著個老人一樣,倏地撲了過去,趴在老漢身上,一聲大似一聲地叫喊著“大大、大大……”

“大大”確實死了,是被鬼子用刺刀刺死的,供在山神廟上頭的山神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心疼,表情反而顯得更加地輕松。我的心似螺母一樣,一層一層地往里擰,我咬緊牙關,眼睛死魚似的盯住了神龕前那個裝滿香灰的香爐,那里掩埋著我的駁殼槍。

這時,一個鬼子把我拖了起來。

藤澤又嘰哩呱啦地吼了一通,翻譯官說道,少君問你知不知道村里來了共匪,在什么地方?

什么是共匪?我壓住怒火,你們殺死我大大,你們才是土匪。

我早已作好了犧牲的準備,想想小茶,想想丟給她的那個小包裹,想想還遠在水圩的父母,就覺得死遠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甚至還有點甜蜜的感覺。

但是有一點,我必須死在鬼子的槍口下,不能死在刺刀下,我要讓鬼子的子彈告訴還遠在村里的隊員們。

果然,一個鬼子推倒了我,懷里的那袋裝著用墨汁涂滿顏色的圍棋子散落一地。

就在鬼子準備用刺刀扎我、我也準備搶香爐里的那把駁殼槍準備還擊時,藤澤低沉地吼了一聲,但我并不覺得那是吼,而應該是含含糊糊的兩個字:圍棋!

藤澤說的果真是“圍棋”兩個字,并且用的是漢語。

那落在地上的一粒粒棋子,就是一雙雙憤怒的眼睛,是父親的眼睛,是王喜的眼睛,是小茶的眼睛,其中那些碎去的棋子,就是我碎去的心。

我的心從來沒有碎過,包括我的妹妹當年死在鬼子的槍口下,我的心都是完整的,對日本鬼子完整的仇恨!

在藤澤的吼聲中,我沒有被鬼子立即刺死。而是在翻譯官的翻譯下,我開始了和藤澤的這樣一段對話。

這是什么?

圍棋!

圍棋是這樣的?

在你的心中,你認為圍棋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你們中國圍棋黑不是黑,白不是白,你們中國人也黑不是黑,白不是白。

你們日本才顛倒黑白,你們在中國大地上每走的一步都是無理手、都要血債血償!

你身上有圍棋,你一定是給八路干活的!

我們浮山人都會下圍棋!

那……

那什么!

我要和你挑戰!藤澤終于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沉默了一下,答應了藤澤,但也提出了一個條件。

第二天,日本鬼子正式進駐浮渡山村,村廣播把昨天我和藤澤談的條件播了一遍又一遍。我感覺王喜聽到了,隊員們聽到了,小茶也聽到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戰勝藤澤,那時的日本圍棋比中國狠,比韓國更狠,我有制勝的殺招嗎?

比賽是在我被關押在山神廟的第四天頭上舉行的,地點就設在山神廟門前的空場處。

這天,我看到鄉親們,看到了王喜,還有更多的隊員們,他們都被鬼子們荷著槍擋在一張棋盤外。我并沒有看見小茶。

圍棋子是上等的蛤棋子,我沒看過,鄉親們更沒看過,估計他們連圍棋到底是什么東西也不知道吧。藤澤就坐在我的對面,今天他脫下了那身血腥味的軍裝,換了一身和服,趿了一雙木屐,和我一身藏青色的粗衣褂相比,顯得極不協調。

一場戰爭、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即將開始。

我突然地就不想下了,我站起身來,認真地打量了一下腳下的浮山,這個“無巖不樹、無徑不竹、無澗不花、無谷不水、無石不苔”的人間尤物,現在還是那么安詳,那么讓人向往。環顧四周,我沒有看見什么,除了隊員們困惑的眼神、除了鄉親們膽怯的目光,還有這茫然不知的浮山。

藤澤沒有猜先,沒有征詢我的意見,捻起一顆黑子,“啪”地落在了天元上,那顆泛著黑光的蛤棋子,在四周皆水匯的浮山映襯下,泛出更青冷的光。我感覺自己極度地困乏,想睡,想一路跑去,掏出香爐里的駁殼槍,把藤澤解決掉,再獻出身上的血。血的光是白色的,我抓起一顆白子,狠狠地釘在了星位上。飛來石寂靜了,天池寂靜了,浮山寂靜了,世界寂靜了。

而我是更加地煩躁、不安。

藤澤近乎瘋狂地占據著一個又一個大場,全然不顧我的存在,這是我以前不曾見過的,我一時亂了陣腳,守一定會輸,攻又攻不出去。我極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可我不能,這一盤牽乎整個浮山百姓性命的棋局,能讓我鎮靜下來嗎!

我決定孤注一擲,如果不突破藤澤的大空,我必輸無疑,浮山必輸無疑,于是我拎起一顆白子,一頭栽了進去。

藤澤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他摸了摸挎在右腰的軍刀,這是一把屠龍的刀么?

這真是一把屠龍的刀,我的大龍已岌岌可危。那天,我對藤澤提出的條件在這時顯得是如此的可笑,如此地不自量力,那天,我說,我贏了,你給我們滾出浮山、滾出湖東、滾出中國。藤澤沒有咆哮,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我答應你!你輸了,我讓浮山寸草不留。

我真的要輸了嗎,我的殺招呢?

山神廟前的空場處,人群一層一層地壓上來,那個長我許多的房老先生似乎也來了,還是那么清癯、淡然,似乎還在不疾不徐地講著歐陽修,那塊在風雨中已顯斑駁的摩崖石刻逐漸地清晰起來,法遠依然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且道黑白未分時,一著落在甚么處?”

這一招,我該落在哪里?難道我真的需要這一致命的殺招嗎?

我突然地醒悟過來,圍棋本就沒有殺招,有的應該是你的一個轉念。

“啪”!我落下了這枚帶血的白子,這個藏了近千年的手筋,如一顆重磅炸彈,投進藤澤的軍營。

1941年,小鬼子炸毀了浮山初中,一把火燒掉了村莊,4年后,他們滾出了浮山、滾出了中國。現在,小茶就坐我的身邊,她把我當年交付的小包裹緊緊地壓在我的身下,一黑一白兩枚棋子硌痛了我。

月娥

○ 樅川細雨

早起的樹影一個個睡在水里,色深如黛。鳥兒還沒有醒,月娥放下木桶,輕輕地劃開河水,圓圓的波紋皺起,漸漸向遠處蕩漾開來,樹影在水波中扭動著。倒出木桶里衣服,一股腐朽氣息飄散開來。月娥側過身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木桶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棒槌聲在水間回蕩,滿耳的清脆。月娥喜歡一個人獨守水塘,默默與水對視,她的心思水明白。山堆似的衣服漸漸矮了下去,還剩下幾件毛巾抹布小物件了,月娥放下棒槌,直起來身子捶了捶酸脹的后背。

東方泛出魚肚白,片片魚鱗貼滿天空。月娥理了理前額散落的頭發,沖著水中的女人,凄婉一笑。月娥又蹲下來,揀起剩下的小物件搓揉,順手去摸棒槌,沒有摸著。轉頭四望,棒槌漂在一臂之外的水上。月娥順手抽出一條長褲甩了過去,沒甩著,反而把棒槌甩遠了。她傾身彈射再甩,“撲通”一聲,整個人扎到水中。沉入水中的瞬間,世界一下子靜了,透亮的水擠壓著,特柔軟特安逸。月娥不愿起來了,就想這么永久地躺著。突然,胸口一緊,月娥起身浮出水面時,淚混著河水一路流淌。

拎著木桶急急回家,丈夫吳耕牛看到月娥全身濕淋淋的,擔心地張開了嘴,卻被月娥怨恨的目光逼了回去,喉嚨咕嚕幾聲又吞了下去。

月娥換了一件素色藍碎花褂,棉白半腿褲,衣服雖然淺舊,卻襯托出了身形曲線。鍋內,粥已經熬稠了,月娥就著咸菜草草地喝了一碗,又包了兩根紅薯。月娥抱起未醒的女兒放在吳耕牛的床上,又踅回廚房,把一只白鐵鍋和一海碗紅薯放到床前。月娥說,粥、紅薯放在這兒,餓了你們就吃。月娥出門時,太陽已升得老高。

夏天的太陽是亮閃閃的繡花針,密匝匝的光芒蜇得皮膚火辣辣的痛。月娥滿身都是繡花針,蟲蟻般噬咬。山里的路是歪歪扭扭的,到鎮上乘車得走六七里路。天特別熱,風被拽住了,使不上勁。月娥匆匆趕著路,她得快去快回,家里離不了她。剛走的時候,臉上是細密的汗粒。不幾步,汗柱便似蚯蚓蠕動,飽滿的胸部在“蚯蚓”的蠕動下,一陣酥癢襲來,她即刻心跳加快,臉上泛起了紅暈。這個時候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就是來了,這是她無法控制的。

月娥上車時,車上只有兩三個人,她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這是一輛破舊的中巴車,到處吱吱作響。路是多年未修的砂石路,坑坑洼洼的,車子走在上面,人就被顛得上竄下跳的。車內塵土飛揚,汽油味、汗臭味,還有雞畜味混在一起,月娥的五臟六腑頓時沸騰起來。

車到縣城,月娥的臉色蠟黃蠟黃的,剛下車便“哇”地吐開了,半天也緩不過勁來。看著漸漸散去的人流,月娥站了起來,她得趕到金誠律師事務所。律師姓方,刀條臉,戴著一副眼鏡,看人時,眼神飄忽不定。方律師很熱情,邊倒水邊說,你這個案子,既簡單又復雜,主要看你怎么說了。現在談談案情,我們交換一下意見,案情的焦點在于是否屬于正當防衛,主觀方面是否具有強奸惡意,客觀方面是否造成結果。

月娥一陣心悸,如果不是自己失手,就不會引起一系列事件的發生,也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方律師講的話她聽不清了,也聽不懂。她腦中一片混亂,覺得自己沒有辦法鎮定,她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其實那時她猶豫過,如果默默承受了,也就沒事了。

金秋,一望無際的田野金浪滾滾,黃燦燦的稻谷在陽光下耀人眼睛。月娥望著自己的稻谷,怎么也快樂不起來,吳耕牛不回來,田里的稻谷她是無法收家的。吳耕牛托人捎信回來,讓月娥請人,工地加班走不開。月娥懶懶地走,似乎是臨盆前的不安。月娥是想耕牛回家的,即使耕牛不做事,男人回來女人心里就有了支撐。

村里的男人這幾年都蒸發了,包括吳明在內也沒有幾個壯男勞力在家。月娥不想叫吳明幫忙,吳明那鉤子般的眼睛讓她不安。老婆死后,吳明沒有再娶,經濟來源就是那口塘和田里的幾把稻谷,平時,身上只要有幾個閑錢就在村里瞎轉悠。月娥家吳明就轉悠過,只是月娥避而不答,無法親近只得暫時隱退。吳明說不上什么壞,沒有女人的男人找點花草,也屬正常。月娥夜里也做過與吳明在一起的艷夢,堅硬的力量撞擊得月娥全身顫栗,那是久違的渴望。可是吳明喜歡炫耀,哪家女人與他睡了,酒后都說出來。月娥不敢,也不能。月娥想還是找二爹,二爹一人獨居,獨生女外嫁后,曬洗衣物由月娥照應著。

吳明是二爹叫來的,二爹說農村老人、女人、孩子一大堆,找一個壯實的男勞力真的好難。有現成的你不用,那不是到火星尋人嗎!

天麻麻亮,月娥家的煙囪涌出濃濃的煙柱,這煙在風的裹挾下輕卷飄逸,散發出柔和的草木灰味。月娥正在和面,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轉身走到雞窩前,伸手拿起幾個雞蛋。鍋熱了,香油黃亮亮的,油面上升起一層青煙,月娥用鍋鏟把香油沿著鍋撥灑淋開,面粉糊倒入鍋內,“哧”的一聲,濃密的雞蛋麥香就彌散開來。很快,一缽蛋面糊成了層層疊疊的面餅。接著,她又從井罐撈出咸鴨蛋,裝進盤。水開了,她撮了一把茶放進水壺。忙完這些,豬起來了,哼哼哧哧的要吃,兒子也醒了,吭嘰吭嘰的像要哭的樣子。一切準備妥當,月娥才想起自己還沒洗漱。月娥沒有刻意想起打扮,但她覺得今天與平時不一樣,也不能跟平時一樣,稍加打扮的月娥更多了一份輕盈。

月娥牽著女兒到稻田時,太陽剛泛出紅臉,吳明彎腰曲背,遠遠望去,似一匹壯實的雄馬。二爹時不時伸直身子,用那枯樹皮似的手捶著后背。吳明正在揮汗如雨,稻禾倒了一大片。稻禾滲出清亮的汁液,沁人心脾的禾香混合泥土的氣息,月娥有了陶醉的感覺。月娥把水壺放在壟溝里,放下籃子,揭開蓋籃的毛巾,指著吳明對女兒說,去,叫叔叔來吃餅。

田野,稻禾,老者,男人,女人,女童,一幅瞬間定格的畫。女人抱著稻鋪,老人接捆著稻把,男人挑著沉甸甸的稻把,女童在田間追撲蚱蜢。月娥沒有往日的累,她覺得吳明做農活比自己男人吳耕牛賣力。

舊時的景象浮現出來,那時月娥還扎著羊角辮,比女兒大不了幾歲,大概八九歲的樣子。那年,農村剛實行大包干,一到農忙季節,家家戶戶都在忙。那時餓怕了,水稻產量不高,家家都種雙季稻。雙搶就是搶收搶種,趕節令。一到雙搶季節,不分老幼全上陣。夏天氣候多變,戰線拉長無法收場,所以多采取三兩戶聯合方式,一家收割完了到下一家。

月娥被娘叫起時,星星還沒有睡,娘說自己上街去,讓月娥起來燒水熬粥。娘回來時,月娥聞到油條的香味。月娥湊了過來,伸手拿出一根油條,被娘給打了回去。娘說,先送給田間幫忙的人,剩了你吃,聽娘這么說,月娥縮回了手,可是當娘從田間回來時,卻沒有剩一根油條。娘說,二伯家的孩子在呢,不夠。明天你也去他們家幫忙,一定有油條的。月娥無精打采的,抱稻鋪時慢騰騰的,她得積攢勁頭明天到二伯家去。

月娥晚餐沒有等到大人散席就睡著了,夢里有肉有魚。香噴噴的油條把月娥拽了起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四處尋人,沒有一人在家。月娥嘰咕著,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是二伯家割稻。二伯沒有請月娥,月娥不好意思去的,心里卻想著早間的油條。沒有叫就去,就有點好吃的意味了。月娥磨磨蹭蹭,想著去二伯田里做事的理由,不做事是不能到二伯家吃飯的,二伯的三個兒子專盯著別人家的孩子,月娥被他們罵怕了。可娘說了,二伯家有油條的。月娥在家轉悠著,忽然,眼前一亮,發現娘的草帽還掛在墻上。月娥拿著草帽,匆匆向二伯田間跑去。月娥跑上田埂時,才發現天上還有拾落下的星星。

娘知道月娥的心思,沒有說天亮了還得回家洗衣喂豬順便拿草帽。娘說,你歇一會兒,天亮了幫二伯拎壺茶水來。那天,月娥吃到了油亮亮的油條,還吃到了豬心肺燒蘿卜,二伯家三個兒子遠遠地站著,用目光惡狠狠地剜月娥。月娥不接他們的目光,今天是勞力,幫二伯家干活,上桌吃飯是有名分的。月娥那天干活特別賣力,稻鋪劃在胳膊上,印出條條紅線。躺在床上,全身乏力酸痛,困乏襲來,酣然入睡,夢里全是甜美的笑。想到這兒,月娥就多瞟了吳明幾眼。

秋天的太陽經不起秋風幾下搓揉,沒幾下就把太陽揉沉了。月娥看著田間散落不多的稻鋪,就對二爹說,我回去做晚飯。

秋風是柔韌的,有筋骨有嚼頭。

一碟咸肉,一碗仔雞,一盆清水煮草魚,魚是吳明下午在水塘里撈的。擔完最后一擔稻捆,天已透黑了。月娥望著健壯的身影,心頭有鹿在撞。她端來一盆溫水,隨手遞過毛巾。吳明接過聞了聞,毛巾散發著力士香皂的味道。

菜已端上桌,二爹坐在桌旁抽煙,吳明洗好后也坐了過來。酒是老白干,沖卻很有勁道。月娥說,我不能喝酒,二爹你們喝吧!今天把你們累的,不知怎么才能還這個情。酒是能解乏的,幾杯酒下去,通體舒暢。不過酒量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加,二爹近七十歲的人了,經不起高度酒的燃燒,不多幾杯,舌頭就團了,涕淚俱下。二爹用枯樹皮似的手捏住鼻子,用力沖沖,又擤擤,再向遠處甩去。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又揉了揉昏花的雙眼,開始數落起侄兒吳耕牛來。這個耕牛啊!怎么能這樣呢?家里這么忙也不回來,不想老婆也想孩子吧!也得想這田里的稻谷吧!耕牛不應該忘記稻谷的啊!記得家庭承包責任田那年,我家稻谷早熟幾天,我把新米煮飯,那才叫香呢!那小子一口氣吃了三大碗,說長這么大還沒有吃這么香這么飽的飯呢!那時雖窮,但家有個家的樣子,有老有小,有男人女人,現在沒了,不但壯男勞力沒了,年輕的姑娘和俊媳婦也沒了。

吳明說,耕牛忙唄!像我成天呆在家,沒有出息的。一大家子守著幾畝田,真是沒法過日子的。

二爹聽到這話卻激動起來,你巴不得這個村子上的男人都走光,方圓幾里地就你這一個騷公雞,守窩的母雞被公雞轉三圈也就軟了。你不正正經經討個老婆,成天到處亂轉,東家一腿西家一腳的,李寡婦怎么哪?哪點配不上你,睡都睡了,還不正經娶人家。還有張虎媳婦,你今天拎魚明天拎肉的,也不是個事啊!

吳明臉紅一陣白一陣,正要說話,不想喉嚨被魚刺卡了。月娥趕緊討來一瓶醋,讓吳明喝口醋軟魚刺,再用青菜把魚刺裹下去。見吳明卡了,二爹話也就止了。

月娥扶著歪歪倒倒的二爹說,您老累了,我扶您回去吧!

月娥回來時,吳明正逗著女兒玩。

月娥說,你再喝點吧!二爹酒多了,甭往心里去。女兒躺在月娥懷里,瘋了一天,倦了。

吳明又是幾杯酒下肚,感覺自己飄了起來。

吳明說,月娥,你也來喝一杯。

月娥說,我喝不來酒。

吳明說,喝點試試。

月娥說,不了,等會我還得伺候女兒,三四歲的娃最難帶的。

吳明說,往后你就伺候她吧!莊稼地招呼一聲,我幫你照應著。

月娥心里潮潮的。這次不是吳明,田里的稻谷月娥是擔不回來的。看著吳明一人喝酒沒滋沒味的樣子,一天里又這么賣力的干活,月娥還是端起了酒杯。月娥是知道的,吳明除了一個健壯的身體外,還有一顆騷動的心。她猶豫不決,可是今晚不知怎么了,有陪他喝酒的沖動。辛辣的酒自喉嚨流入肺腑后如同在嘴里放了一把火,把月娥嗆得滿眼都是淚。女兒是什么時候睡的月娥不知道,只覺得房子在晃動,眼前,那男人的模樣,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是吳明,時而是吳耕牛。

什么時候躺到床上月娥不清楚,一雙大手如水中魚兒,飄忽不定,時而撞擊時而摩挲,麻酥電擊的感覺流遍全身,她有了一種渴望。草地濕潤了,月娥全身顫抖。

浪濤撞擊礁石,暗流涌動,巨大的水流擠壓了過來。一聲慘叫劃破夜的寧靜,吳明滾落下來。

方律師邊翻案卷邊說,吳明怎么滾落到床下的?

月娥說,丈夫不在家,常常有人夜里敲門,都是那些留在村的男人,老的小的都有。夏天,窗戶也是不敢開的,害怕深夜那雙從窗戶伸進的手。門閂后插上一把菜刀,怕人撬門,床頭柜還放一把剪刀壯膽。當時,感覺不對,那不是我丈夫。我驚慌失措,邊推搡邊驚叫。吳明慌了,順手拿起枕頭嚴嚴實實地壓在我臉上。我喘不過氣來,摸起剪刀順手扎了下去。

在未扎之前怎么不反抗呢?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有反抗,只是在進入身體瞬間,我醒了。

村里炸開了鍋,月娥把吳明那坨肉給齊刷刷地剪了,他做不成男人了。月娥是烈女,吳明這個騷公雞早就該給剪了……

月娥不僅淫蕩,還歹毒,殺人的事都敢干。如此種種,版本不一。月娥沒有往日的風姿,走路總是低著頭,棉花團堵塞著胸口,見人繞著走,覺得別人的眼光有芒。

吳明只是扎了屁股,那坨肉還在,還是男人。這是女人們到醫院看望后確認的。她們最關注的是那坨肉,沒有那坨肉,男人就沒有了精神氣,就做不動事了。

方律師抬起頭說,原告訴求事項是,被告,也就是你,須支付原告住院費、誤工費、營養費和損失費共計26000元。出于對被告同情,又是輕傷害,不再追究故意傷害罪。

吳明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點滴在靜謐病房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音,周身的疼痛陣陣襲來,口渴得厲害。側目,一個女人伏在床沿,一頭烏黑的長發無序地攤散著,秋天的清晨是寒冷的,吳明牽了牽被子,想給她蓋一角。月娥醒了,臉上滿是倦意。看到吳明醒來,她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不知怎么了,吳明送到醫院就昏了過去,一天都迷迷糊糊的。醫生說可能受驚嚇了,創口不太深,血壓也正常,不會危及生命的。可是月娥不放心,沒事怎么會迷糊呢?應該醒了啊!痛都痛醒了。月娥端來臉盆,一條新的方格毛巾。月娥邊給吳明擦臉邊說,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做。吳明說,想喝水。

月娥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當時悶得很,喘不過氣來。月娥還說到賠錢的事,說怎么著也該拿點錢給吳明,算是對這起事件的補償。

吳明笑著說,不就屁股上扎個窟窿流點血么!我身體壯實,不礙事的,養養就好了。

月娥很感激,覺得吳明也怪可憐的。

吳明老婆蘭花的死與吳明有關,也無關。打工潮興起,村里的勞力都外出了,蘭花去了一家服裝廠,蘭花覺得在工廠做工比干農活還累,身體本就不好,沒幾天,害了一場病,不但工資沒了,還向同鄉借了錢。后來夫婦倆人又在家鄉承包田地,承包費每季增加,而稻谷價一跌再跌,他們家漸漸地債臺高筑。一個深冬的下午,性格要強的蘭花突然喝了一瓶農藥,結束了生命。

從此,吳明一蹶不振。吳明不想外出,他瞧不起背井離鄉的人,大好年代出去給別人打工,永遠不是個事。吳明也不想再娶,他嘗到不娶老婆的甜頭。吳明開始不敢動有主的女人,首先想到是李寡婦,如果覺得合適就把她娶過來。如果不是與李虎媳婦臘梅那次田間邂逅,吳明就會再娶李寡婦居家過日子。那天,臘梅翹著屁股在金燦燦的油菜地鋤草,正好吳明路過,看到肥碩的屁股,吳明感覺到自己身體在變硬。吳明膽顫心驚地貼過去抱住臘梅,他想,即使被臘梅甩一耳光也值。臘梅一驚,用力掰開那雙有力的大手。吳明呼吸加重,摟得更緊,他聽到臘梅的喘息聲。黃花飄落一身,他們翻滾著。吳明不但得到女人的滋潤,還能得到經濟支持,李虎媳婦就常給他錢。吳明接觸的女人有經濟條件好的,也有經濟條件差的,他就經手調劑,從富裕的女人手里弄點錢給貧窮的女人,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女人心照不宣,沒有一人會虧待吳明,她們都需要一個男人。

秋收季節,還是有男人回家的,他們白天黑夜地耕耘著。打工多是學幫帶,同村的人外出打工也多是聚在一起的。回家忙活的男人在家守了三五天后,又陸陸續續回到打工的地方。吳耕牛也是想家的,前年農忙時回去過,來回路費就要三百多元,還不算工資。張虎與吳耕牛住一個工棚,平時從家鄉過來時總帶點棗啊什么的,這次卻在躲避著。吳耕牛很納悶,是不是張虎知道了那事。不想張虎卻閃爍其辭。

吳耕牛越想心里越慌,什么壞的結果都猜想,就沒有猜想到月娥會傷人。吳耕牛思來想去最好的方法就是請張虎喝酒,酒,酒能掏出張虎的話。正趕上下雨,工地沒法施工,吳耕牛與張虎去了飯館,找一個拐角的桌子。炒了兩個菜,買了一瓶二鍋頭。幾杯酒下去,張虎的嘴漸漸松開了,話的閘門一旦開啟,就成了滔滔不絕的洪水。

張虎說月娥把吳明給捅了。

吳耕牛嚇得酒杯都掉了。他知道吳明這個人,他們在一個村里長大。吳耕牛說,怎么好好捅吳明呢?

張虎說,有人說是吳明要強奸月娥。也有人說吳明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有力氣,月娥一時氣的。

吳耕牛懵了,他沒有想到月娥是這樣的人,他辛辛苦苦地在外面掙錢,她卻在家干這個勾當。他更恨吳明,那個品德敗壞的家伙,還是自己的叔輩呢!沒有什么事比這事讓吳耕牛難受的了,當夜的場景在眼前顯現,秋夜,月娥,吳耕牛,嬌嗔聲,喘息聲,此起彼伏。吳耕牛不是做事果斷的人,他感到很虛脫,胸口如石填堵。走出飯館,吳耕牛身子有些飄,他在想,回去不回去?回去又能怎樣?自己是尷尬的。離婚不離婚,那也是尷尬的。還是不回去,讓時間淡忘這件傷心事。張虎老婆不也跟吳明有染嘛!不管張虎是真不知道,還是裝著不知道,事情不還是發生了嗎。這么想來,心頭的石頭松了一松,旋即又緊壓下來。張虎老婆至少沒有鬧得沸沸揚揚,月娥卻把這事鬧開了啊!就這么走著想著,想著走著。雨住了,工人涌向工地,吳耕牛機械性地隨著人流蠕動。雨后的世界是亮閃閃的,滑溜溜的,吳耕牛木偶般揮動磚刀。吳耕牛腳下一滑,身子飄了起來,似一片秋天飄落的葉子。

吳耕牛醒來的時候,是躺在醫院重癥病房,四周一片白。吳耕牛努力回憶著,飄落瞬間想著什么?

老板說他是倒了八輩子霉,攤到這件事,三令五申說過高空作業不能喝酒,喝酒后果自負,這個吳耕牛竟然頂風作案,不但喝酒,還喝那么多,送上救護車還滿嘴的酒氣。吳耕牛就這樣回家了,是躺在車上回家的,尾椎骨摔壞了,下半身癱瘓。

月娥接回吳耕牛當天,接到法院送達的文書,她呆了。月娥沒有想到吳明會告她,吳明沒有說過這件事。

如果不是吳明起訴,這件事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去。人生經歷很多事,甜的苦的都有,不能都揪著不放。月娥甚至懷疑到底有沒有發生過,有又似無。是遷就迎合,還是醉酒混沌。是強奸,有點勉強。通奸,又渾然不知。

黃葉一落,天就涼了,這個深秋,月娥感到徹骨的寒。

吳耕牛又感冒了,掛著點滴。吳耕牛躺倒后就喜歡感冒,一感冒就發燒,發燒非得掛點滴,不然燒就退不了。女兒零食是沒有的了,一點錢都給吳耕牛掛點滴了。月娥覺得這日子太苦了,如果吳耕牛不死,月娥會被累死拖死。有幾次高燒,她真不想再給吳耕牛掛點滴,讓他死了算了。又于心不忍,還是叫來醫生給吳耕牛掛了。夏天不想再給他擦洗翻身,那樣會瘡口感染而死,可還是天天不斷地擦洗翻身。甚至在冬天想到打開煤氣,一家三口平靜地離去。什么都想過,卻還是沒有做到。

日子就這么平淡的過著,而開庭的日子卻臨近了,再過些日子就開庭了。新房是一個空架子,屋里屋外都是紅磚,泥都沒泥過。本想掙點錢把房子粉刷,再干幾年就不出去了,吳耕牛說城里沒有他立足的地方,農村才是自己的家。不是這場變故,月娥想日子還是可以過得美美的,至少不是現在這么艱難。家徒四壁,男人躺在床上,年幼的女兒,還有這場官司,月娥越想越委屈。

方律師說,現在唯一能救你的就是確定吳明強奸。你屬于正當防衛。

月娥說,強奸是什么樣子?

方律師推了推眼鏡,疑惑的打量著眼前的女人。強奸,強奸就是違背婦女意志,強行與之發生性關系。你被吳明騙著灌醉了,醒來時發現他強奸你,你就摸到剪刀扎了他。

月娥說,我沒有被他騙,酒是我自己喝的,也不是完全醉了,開始他在扯衣服我知道是他。后來不知怎么了就扎過去。

你說你倔不倔,你就說你醉了嘛!

我不能昧著良心說假話,雖然我現在沒有錢,可我不能說謊吧!如若那樣,吳明是要判刑的,他都沒有讓公安局逮我,我怎么能讓他坐牢呢!再者,說是做了那事,我以后怎么做人。

又沒有別人在場,你說他強奸未遂,既保了面子,又免除你的責任。

月娥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到法庭上還是那么說的,假話我說不來。方律師走近月娥,對她耳語。月娥搖了搖頭,又懵懵地僵著。

回家時天黑了,女兒嘴里還有一塊紅薯。月娥淚流了下來,輕輕地把女兒抱到床上,掖嚴被子。吳耕牛床上全濕透了,月娥給他擦洗身子,換下身下的墊布。

月亮知道月娥的心思,悄悄地隱去。秋夜靜靜的,月娥心突突地跳。吳明沒有想到月娥會在這么黑的夜來找他,還是在狗都懶得叫的深夜。吳明警惕地望著月娥。月娥著意打扮一番,倦意在夜色中淡去。月娥說,我是來道歉的,那夜我真沒有想到會扎你。我也是女人,需要男人的。吳耕牛不但癱瘓了,什么都不……都不好意思說了。

吳明說,你也不容易,如果不是他們我是不會告你的。

誰?

我不能說。

不說我也不問了,你要我么?

吳明眼睛一亮,沒有想到月娥這個時候會給他。吳明趕緊把門關上,猴急地扯月娥的衣服,月娥似水柔情,迎合著。吳明橫沖直撞,不知怎么了,吳明在關鍵時候卡殼了,身子一顫,頓時萎縮了。

月娥說,甭急,慢慢來。

吳明說我不行了,看到你的身子就想起那夜的剪刀。

律師說,我教你這招高明吧!吳明撤訴了。不過他臨走說,他對不起你,如果不是那些女人讓他告你,他不會告的。村里女人說,只有告你才能保證大家不受傷害。但他沒有說大家是哪些人。

詩詞浮山

○ 章憲法

唐詩浮山

以聲律證實富足的,是唐朝。以窮僻和豪估對抗的,是浮山。

很多人狂頂浮山的詩情畫意,但這類動作相當坑爹。坐在浮山的巖洞里,撿字工一樣地排字成詩,然后刻劃到崖壁上,大唐文人似乎不太擅長這類采風表演。文人閑逛至浮山,基本就一個“玩”字,且玩后不累——輕舟一搖即到,百十米高的山峰,體力進化成智力的書生,多能對付。以一山孤島的方式漂泊水面,巖洞眾多,品種齊全,讀書,做詩,下棋,哪找這么便利的水景房?所以有白居易,所以有孟郊。

孟郊是以這樣的詩句,描述浮山觀音巖的:“巖洞分明是普陀,和風甘雨向來多。空山寂寞香燈少,蓮座春云長綠籮。”

大唐孟郊,算得上一個才子。他死的時候,韓愈連文章絕種的想法都急出來了。好在賈島還活著,讓韓大師這類擔憂很快過去。但孟郊這種苦心孤詣的詩人,不時拉轟,罕見那是一定的。

孟郊的《觀音巖》,“標簽”絕對不是山水、田園,無非很地道地寫真了浮山,“到此一游”的緣由也交待得相當清楚:浮山是一個宗教場所,梁、隋之間,或釋或道,香火都是頂級紅火。詩中的“綠籮”,完全像植物,其實是“綠籮庵”。有廟有庵,浮山宗教場所的系統配置與機構編制,分明是沖著標配來的。

文學,是以君子異乎眾庶。如果一個人在文學史上中毒不深,就能感受大唐文人書念的很多,骨子很酸很不腐——《兔園策》背得不利索,DNA沒有發育成藝術細胞的包工頭,大唐文人寧可餓著肚子“落花流水”,也不屑作陪“天上人間”。那個時候的文化人,大部分在機關做“公務員”,一部分便在寺廟看經書。孟郊的浮山行,約等于宗教界粉絲見面會,順手在微博上面曬心情。

都以為孟郊孤僻寡合,跟誰都聊不上三分鐘。實際上孟郊是文化太多,廢話太少。真是聊到唐詩上,碰到文化這根筋,書生頓時就是意氣。曾經的孟郊,那是何等的萬丈豪情——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那一年,孟郊長安高中,欣喜得意之情,溢于言表。46歲考中進士。“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對一個悶頭讀書的唐人來說,這正是一種愜意的正果。從草根起步,四五十歲混個處級干部,自是相當的成就感。孟郊后來有些牢騷,主要是一種“不如意”——四年之后,分配工作時被派作縣尉,做了溧陽主管社會治安的副縣級干部。整天與雞鳴狗盜的事攪和一起,上不來雅興。專業不對口,是孟郊的忌諱。

孟郊到浮山,應該與緝拿逃犯的公務活動沒有關系。因為他平時上班,多以作詩為樂。弄不出一首詩,外面打死人,誰在那臥槽,他也不肯探頭門外。雖說是個“詩囚”,但夠不上“詩歌控”。孟郊很突出的另一面,就是當驢友,自費背包游。路近騎毛驢,一玩一整天。一葉輕舟搖到了浮山,回去就是一兩個月。

孟郊為何在浮山很住了些時日,因這山著實特別:一半是凈土,一半是紅塵。山中一處石刻,寫的就是“仙凡此隔”。明白告示,有錢那邊物質文明去,這邊只管精神文明。山的脾氣,見著固執。孟郊的《滴珠巖》道:“飛瀑潺潺峰頂來,珠璣錯落下瑤臺。已分清響消煩障,還有余甘潤木萊。”浮山的石頭扔在水里是漂的,但水扔在石頭上作金屬之聲。文人關于情趣的定位,近乎俗語中的“窮得叮當響”。

在浮山,孟郊共留了詩四首。一首《金雞洞》,又從佛陀寫到道觀,詩云:“絕壁天開一鏡圓,圣中空翠異云煙。金雞啼處人難到,尚有桃源避世仙。”

孟郊將浮山當作“桃源”,并非抽身隱退的意思,無非是物質世界面前的精神堅忍。誰硬是那么想,純屬拿陶淵明當大爺。道家,是唐朝很專業的科技工作者。什么叫“異云煙”?本質是一個環保問題,形式上則是與別處不一樣。孟郊平日看的,多是燒柴做飯的煙,所謂“日之夕兮,牛羊下來”。浮山道觀經營的是煉丹爐,冶煉水平很有些國際水準,只是節能減排一時達不到歐盟標準。而浮山舊志上,明確記載有人在這個崗位上干成了神仙——估計就是職稱上得超快,擠進了“兩院院士”吧!

孟郊在這里游山玩水,釋道談心,見識了比書本上更豐富的東西。《金雞洞》寫的就是“快活”兩個字。但孟郊總不能老是事假、曠工,再回到單位去上班,工作自然是一塌糊涂。單位主要負責同志很生氣,年終公務員考核時,給他畫了個“不稱職”,獎金、福利全沒了,基本工資也扣除一半。

那時孟郊已把老母親接來溧陽,減薪后生活愈加貧寒,同事關系比較緊張,加之幼子夭折,郁悶的表情符都不用加了。浮山歸去,他真苦吟了一首名詩,至少是一首頂四首,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游子吟》。

在孟郊來浮山的若干年前,金喬覺戀戀不舍地徘徊在浮山,一度思想在此開場布道。這位極具智商與學識的大唐留學生,最終帶著神犬諦聽,抵達江南,卓錫九華。金喬覺的離去,究竟是對浮山的堅忍心存疑慮,還是另有一個不可揣度的天機,凡夫俗子無從企及。但孟郊的離去,留下了唐詩,同樣留下了謎。央視解讀浮山之迷時,開篇便是孟郊的《金谷巖》:“鬼斧何年開石室,人行此地作金聲。山中信是神仙宅,不羨繁華浪得名。”

宋詞浮山

秋天的浮山,是粘在大宋朝額頭上的一片黃葉。

其實浮山有無數片黃葉,秋天讓它們離開銀杏,重重疊疊,墜落于張公巖下的山道。很多人在那個季節踩著黃葉涌向道觀,對于最脆弱的生靈,企圖無非是假一紙神符,讓病災望而卻步。也有一些人,試圖在神符上讀出清晰的國家興亡。但在一個少女刻意踩響這些黃葉的時刻,山澗充滿了宋詞的味道。

“一葉凌波,十里御風,煙鬟霧鬢蕭蕭。認得江皋玉佩,水綰冰綃。秋靜明霞乍吐,夜涼宿霧初消。恨微顰不語,少進還休,竚立迢遙。 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斷魂欲遣誰招?猶似待,青鸞傳信,烏鵲成橋。悵望胎仙琴疊,忍看翡翠蘭苕。夢回人遠,紅云一片,天際笙簫。”

少女分明是李莊的李姬。那個秋天,宋詞的味道準確地從浮山張公巖透出,而后西散,順巖而下,漫浸李莊。李姬總是如期而至,步出李莊,浣紗巖下。這首《雨中花慢》,恰是一片潮濕的黃葉,落在二十多年后的李姬額頭。

宋詞是這個王朝的憂郁情結。金兵南下,大宋朝的悠閑與富足,一頁一頁斑駁。但李姬的笑顏是綻開的,“小亂避城,大亂避鄉”,那個叫張孝祥的少年投親而來。江左浮山,有著傳說中的安寧與靜寂,這個尊始祖為“圣祖天尊大帝”的王朝,催化了浮山的道教復興。道教與浮山,讓這個烙上浮山印記的文學少年,從此一輩子想象著神仙與仙境,并在仙境中構筑著不著邊際的愛情。只是國事比神符更具玄機,金兵對江北的襲擾日見頻繁,戰亂讓他們在浮山、蕪湖間顛沛流離。但時事最終還是成就了少男少女的情懷,也幾乎讓宋詞的婉約堅守到底。這對少年情侶,很快同居,生下一子。

宋王朝在外族勁敵面前,朝廷始終無奈而詭譎,最終退守,偏安一隅。在高宗與秦檜心照不宣而又心懷各異的幕后,張孝祥尷尬陡生。

紹興二十四年(1154年)的科舉,張孝祥得益高宗的上帝之手,擊敗秦檜之孫秦塤,爆出了罕見的“三元及第”。但這份過于耀眼的光環,讓張家不能再回避理教,而老于官場門道的張家,應對之策,便是送出李姬,讓張孝祥正娶仲舅之女時氏。

這同樣是一個秋天,李姬如一枚飄零的葉子,攜子回歸浮山。江畔風起,秋水無邊。李姬似乎看到了黃葉滿道的浮山,但眼前分明是失去勇氣南宋的男人,還有一紙似曾相識的《念奴嬌》:

“風帆更起,望一天秋色,離愁無數。明日重陽樽酒里,誰與黃花為主?別岸風煙,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過采石江邊,望夫山下,酌水應懷古。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默想音容,遙憐兒女,獨立衡皋暮。桐鄉君子,念予憔悴如許!”

宋詞囊括了宋朝的意境——秋天總是和秋天重疊,風帆勢必扯破這兩塊秋天。紹興二十六年(1156年)的九月,消失在風煙與燈火之中。而曾經朝夕相伴的音容,即將萎縮成一片浮山黃葉的憔悴。這一年,李姬在張公巖做了道姑,兒子張同之成為道童。家道維艱,現實世界早滿含無奈,張公巖的道觀,以一枚創可貼的方式,為她的愛情傷痛打上補丁。國運不濟,山河破碎,李姬那里,張孝祥的音訊開始時有時無,但見無邊落木,滿目黃葉蕭蕭,伴隨四季交替枝頭。好歹兒子日漸長大,不時傳遞在二人之間,浮山道觀中的李姬,孤燈下總有情韻幽馨綿邈的《木蘭花慢》:

“送歸云去雁,淡寒采滿溪樓。正佩解湘腰,釵孤楚鬢,鸞鑒分收。凝情望行處路,但疏煙遠樹織離憂。只有樓前流水,伴人清淚長流。 霜華夜永逼衾裯,喚誰護衣篝?念粉館重來,芳塵未掃,爭見嬉游!情知悶來殢酒,奈回腸不醉只添愁。脈脈無言竟日,斷魂雙鶩南州。”

道教并不講求來世與彼岸,最優秀的道觀,此時就是拯救垂死的愛情而所謂起死回生,或讓糾結的長藤遮嚴心靈的悲摧——但一切終歸太長太久,活生生的人世免不了成為紙上疏煙。當年生離之際,他們也許心存希冀,將來總有一日重新團圓。但時間總是漸漸將記憶漂白,讓人越來越明白不可能。這時的張孝祥與李姬,家族恩怨之外,又隔了道俗之分,維系兩人關系的,只剩他不能公開承認的兒子同之。每每父子相見,張孝祥回憶前情,形諸夢寐。然而,夢中仙境替代不了現實的虛無飄渺,人間的情緣也是轉瞬即逝,縱使是豪情千丈手腕果決的張孝祥,也無法抗拒無情的命運。

乾道三年(1167年),張同之再次從父親的官署回到浮山,帶給母親的,依然只是一紙《轉調二郎神》:

“悶來無那,暗數盡、殘更不寐。念楚館香車,吳溪蘭棹,多少愁云恨水。陣陣回風吹雪霰,更旅雁、一聲沙際。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數行珠淚。 凝睇。傍人笑我,終朝如醉。便錦織回鸞,素傳雙鯉,難寫衷腸密意。綠鬢點霜,玉肌消雪,兩處十分憔悴。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里。”

在浮山,這是李姬讀到的最后一首宋詞。兩年之后,張孝祥英年早逝。而后,宋朝的掙扎也在宋詞中繼續淡漠。“道可道,非常道”,讀一句岳飛的宋詞提神也好,唱一句張孝祥的宋詞消魂也罷,生動的宋詞就這樣在浮山永生——民間傳說,張同之在浮山張公巖升仙而去。而真實版本,則是張在葬母之后,遠去無聲……

書生的一種活法

○ 謝思球

如果你的手頭上有一筆巨額遺產,如果你恰巧還是一位文人,你是選擇長期慢慢消費還是在短期內揮霍一空?我想,大多數人會毫無疑問地選擇前者。但是,也會有少數特立獨行的文人選擇后者,如吳敬梓,還有比他更早的張岱、晏幾道等。在他們眼里,只有花光了所有的錢,直到囊空如洗家徒四壁,才會睡個安穩覺,然后在第二天清晨起床時,空著肚子開始思考我應該做點什么了。他們無疑是極少數人,是文人中的異端,但他們又確實是天才,天才的思維與常人總是不一樣的。

這次與一幫愛好文字的朋友一道去全椒縣吳敬梓紀念館,得以更多地了解到了吳敬梓的一生。吳敬梓出生于名門世家,他的曾祖一輩,弟兄五人就有四個中了進士,吳敬梓的曾祖父還中了探花,祖父擔任過州同知,父親是縣學教諭。這樣一個世代為官的家庭,足以給吳敬梓留下了一筆相當的財富。吳敬梓就是在探花第里長大的。他是一個嗣子,幼時和一個姐姐同時過繼給了長房伯伯吳霖起,吳敬梓的生父叫吳雯延,是吳霖起的四弟。自父親吳霖起死后,吳敬梓開始了另一種人生。他繼承了巨額祖產,但是,他不善謀家理財,好揮霍,好濟貧,族人也開始與他爭奪家產,吳家始露敗跡。不到十年時間,吳敬梓就傾盡一空。在全椒,他成了“鄉里傳為子弟戒”的“敗家子”。

吳敬梓繼承的祖產具體有多少呢,他的好友程晉芳在《文木先生傳》(吳敬梓,字敏軒,號文木老人)中云:“襲父祖業,有二萬余金”。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討得二十兩銀子,竟然喜得渾身發癢。可見,二十兩不是一個小數字。據考證清代七品知縣一年的俸祿不過是四五十兩白銀。在清末,一畝良田價值約七八兩白銀,一斤豬肉只需二十文,而一兩銀子等于一千文。程晉芳說的“二萬余金”當指黃金。當時,黃金兌白銀大約是一比十五。就是將程晉芳說的數字打一些折扣,吳敬梓繼承的祖產也還是驚人的。

胡適在《吳敬梓年譜》中說:“吳敬梓的財產是他在秦淮河上嫖掉了。”吳敬梓雖滿腹經綸,卻屢試不第,再者他是嗣子,備受族中人的冷眼和欺凌。所以,他桀驁不馴,放蕩不羈,以此排遣心中的苦悶和憤怒。雍正八年,三十一歲的吳敬梓客居金陵,是年除夕,風雪漫天,先生一氣作了八闋《減字木蘭花》,以詞的方式對自己的前半生進行了總結。第二闋是:“昔年游冶,淮水鐘山朝復夜。金盡床頭,壯士逢人面帶羞。王家曇首,伎識歌聲春載酒。白板橋西,贏得才名曲部知。”

曲部,就是歌館或妓院的代稱。“贏得才名曲部知”,就是成了妓館中人人知曉的人物。吳檠《為敏軒三十初度作》詩中說:“禿衿醉擁奴童臥,泥沙一擲金一擔”。秦淮河畔乃金粉之地,銷金之窟,吳敬梓將大部分祖產都丟到流淌著脂粉的秦淮河里了。

花光了祖產,加上科場蹭蹬,吳敬梓在鄉里呆不下去了,在他三十三歲那年,帶著續妻葉氏和長子吳烺,正式移家南京秦淮河畔,并被推為文壇祭酒,這個職務相當于現在的作協或文聯主席。吳敬梓當時只是一個秀才,盡管他很有文才,但是,他在文人薈萃的南京并不是很突出。他的《文木山房詩集》刊刻于他移家南京六年后,《儒林外史》更是尚未創作。他憑什么會被推選為文壇祭酒呢。我想,參加推選的文人們大概看中的是他的經濟實力,他是一個能買單的人。

但是,這時的吳敬梓家道中落,已經沒有什么錢了。在他四十歲時,賣掉了全椒象征吳氏輝煌的祖宅探花第,捐資修建南京先賢祠。這是他處理祖產的最后絕唱。

好了,好戲收場了,沒錢了,這個世界從此和他無關了。這時,他方才關起門來,將全世界的繁華和熱鬧關在門外,開始一心一意地過起自己的苦日子。他拒絕了安徽巡撫趙國麟讓他赴京參加“博學鴻詞”科廷試的舉薦,并放棄了秀才籍,開始徹徹底底地做一個純粹的書生。

吳敬梓遷家到南京之后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呢?他過著“囊無一錢守”、“灶突無煙青”的極度貧困生活,一日三餐難以為繼,時常靠親友周濟和賣文典衣度日。寒冬無炭取暖,則邀三五好友,繞城步行數十里,歌吟呼嘯,至天明乃大笑散去。天天如此,還自嘲為“暖足”。就是在這種艱苦的環境下,他開始創作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

對吳敬梓這樣的書生來說,過多的錢財是一種負擔,他必須要將它們揮霍掉,直到“金盡床頭”。古人云,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這樣將自己置于絕境,當然有著超強的精神承受能力。吳敬梓的新居就位于秦淮河畔的繁華地段,這里是燈紅酒綠、夜夜笙歌,而他是衣不御寒、饑不果腹,而且曾是楚樓秦館里的常客。如此環境下,他仍能關起門來寫作,當不是凡人所為。

我有一本枕邊書,張岱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張岱亦出生于名門世家,他在《自為墓志銘》中自稱:“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明亡后,他披發入山,狀如野人,“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只因念著書未完稿,方茍活于人世。他這兩本隨筆集中都有一個“夢”字,如果說他此生的前五十年都生活在夢里,那后四十三年就是憶夢、寫夢。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我非常喜歡他的“小山”這個號,有一種江上數峰清的清幽與可愛。他是晏殊的幼子,出生侯門,早年過的是珠圍翠繞、錦衣玉食的生活。黃庭堅《小山詞序》中對他的為人有一段生動的描述:“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而不肯一作新進士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

他在外經常是費資千百萬,一擲千金,家人卻過著貧寒的生活,這實在讓人匪夷所思。他那些錢花到哪里去了呢,無疑,為他風花雪月的生活買單了。小山詞章中經常出現的歌女名字就有四位:蓮、鴻、蘋、云。看看他的《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有一種初戀般的美好和詩意,人生歷此境界,有過此等戀情,可謂不枉活一世。可惜,這種感情是以金錢為基礎的。年過五十,浪子醒來,人去樓空,徒留一地惆悵而已。此時,歷盡繁華的他開始全心整理創作他的《小山集》,記敘如夢的浮生。

他們就是一群這樣的書生,散盡千金,只為經歷世間鮮花著錦般的奢靡繁華,體驗烈火烹油式的聲色犬馬。然后,回到不名一文的人生起點,在山窮水盡的歲月里,用文字,為自己孤寒的心靈取暖。他們的人生,是真性情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長夜漫漫,夜色如墨。曲終人不見,天地大靜,人間尚亮著一星寒窗。

橫河散憶

○ 王照祥

橫河,是我家鄉的一條河,發源于樅陽縣最高的山——三公山,然后蜿蜒盤旋在故鄉的大地上。多少歷史的塵埃已被橫河的激浪蕩滌,幾多動人的往事也被橫河的輕波撫平。但那份橫河的情結,像珍珠一樣,因歲月河流的打磨,在腦海中愈發的熠熠生輝。

橫埠河街

在兒時的視界里,橫埠河小街簡直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最神秘的地方了。時常,三兩個同伴久久地站在橫河的大堤上,探究著那對岸的橫埠河小街。石階垂到清粼粼的河面,幾個清亮亮的女子,或緊或慢地棰著棒槌。那長辮兒襯托著的活泛的腰身所顯示出的神韻,仿佛就是那天上的仙女,大概天上的仙女也莫過于此吧!由此,就猜想著那仙女們居住的橫埠河小街該是怎樣的風景!終于,褲腳卷到大腿,涉河而過,探頭探腦進了橫埠河小街。卻不料,迎面遇上一個滿面紅光、梳著大背頭干部一樣的人物。那人一聲問是哪里來的,就驚得我們一陣風似的席卷而去。好長一段時間,對橫埠河街的印象,就是小腳板與街道上清涼的石板撞擊的劈里啪啦的聲音。這聲音穿透了時空,至今猶在耳邊回響。

毛竹園

毛竹園,是緊靠橫河的一個自然村莊。也許是村邊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毛竹,故名。學大寨的年代,這一片毛竹仍存在,也不知是托庇了誰的福蔭。滿田畈找不到一棵樹,這一片浮在橫河邊的綠云,自然就招引我們不時進去,尋一番樂趣——那籊籊的竹竿,一根挨著一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往云里站;那青翠欲滴的竹葉,綠得濃得遮住了天空。搖一搖竹竿,竹葉上的水珠滴到臉上、脖子里,那份愜意一直沁入到心底。

終于,想要干點什么“壞事”了。于是,一塊石頭甩進竹園,啪啦啪啦數聲響。緊接著就是幾塊石頭同時甩進竹園,聲音接二連三的,就像放著了的小爆竹。看園的啞大伯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差點就拽住了我們。泥鰍一樣滑溜的我們反而從啞大伯的胳肢窩里溜走了。這啞大伯就嘰里哇啦地跟后追,我們就沿著橫河大堤沒命地跑,兩條小腿就像轉動著的風葉。啞大伯不追了,我們也就遠遠地停著,對視著;啞大伯進一步,我們就退一步;啞大伯揮舞著胳膊,我們就捧著小腹朝他聳動。最后,還是啞大伯悻悻地走了。我們撫掌大笑。

棗樹窠

棗樹窠,是橫河邊一個人口比較多的村莊。先前,肯定是有許多棗樹的。我們開始懂事的時候,也就是第二次農業學大寨的前夕,村邊尚有稀疏的幾株棗樹,鐵桿虬枝,老頭兒模樣,但仍然春華秋實。繁星一般的紅棗時時吸引著我們的眼球。看樹的老頭,為落得大方,時常捧著一衣兜紅棗由我們拿。省得他看穩了這一棵樹,又望著我們上了另一株樹,像捉迷藏似的,浪費了許多力氣。

農業學大寨的鑼鼓敲響,這幾株不知有幾多滋味的棗樹不復存在了。再也不能和看樹的老人捉迷藏了,我們就一起坐在橫河大堤上,聽老人講從前有一片很大很旺的棗林,結很大很甜很紅的棗;看老人用刀削著棗樹棍,準備來年春荒外出用;聽老人邊哼邊唱:“棗樹窠,靠河邊,叫花棍子千把千,一聲喊打架,叫花棍子打嘣嘣炸……”

追 魚

在橫河上游的馬鞍山,由那位享譽于世的將軍倡議,橫空筑起了一道長虹般的大壩,鎖住了那山澗的碧水,成就了一座大型的水庫,滋潤了下游的一方百姓。水庫經年不干,自然就水深養大魚,一人長的大魚多的是。

每到春汛,水庫開閘泄洪,那些大魚就傾巢而出,想到更大的空間去遨游。卻不料從泄洪道上摔下,就已經頭昏目眩,再在滿是鵝卵石的橫河河道上跌撞,翻起了白肚子。那年頭,肚里缺少油水的兩岸人,怎能放過這極好的機會,紛紛下河追魚。抱著大魚,或在波浪里翻滾,或順流而下。而大堤上未下水的人們時而屏聲息氣,時而喊聲雷動。這樣的日子年年都有,就像是橫河特有的魚節。

誠然,也有血腥的場面,有人拿著魚叉,覷覦那翻白肚子的大魚,用勁一叉,卻不料大魚一個打挺,魚沒叉到,卻叉到別人的腿股上,滿河的濤聲中也就夾雜了慘叫。

聽說書

鄉村的夜,格外寂靜,沒有電,連煤油燈也舍不得點。大多數夜晚,只有雪花兒在無聲地下,無息地撒,間或有幾聲犬吠兒啼,更是襯托出這雪夜的靜謐。

也有熱鬧的晚上,那是三公山那邊的廬江佬翻山說書來了。隊屋里的汽燈早早亮起來,大板凳、短板凳各占據了有利地形;劣質煙霧很快就涌出窗戶,好像堆滿雪的隊屋在喘氣;伢兒們永遠都是這類場合的主角,大人們的叱咤,是怎么也奈何不了他們的。

忽地,半空中像響起了一聲炸雷,原來是廬江佬開槌說書了:“拿起鼓槌作刀槍,咱今天說說鄧小矮子反中央……”

這一段,聽膩了,又不得不聽。誰敢不聽,形勢教育呢。

最終,還是幾位大爹一合計,派出幾個民兵,村子四周瞭望一回,確認無事后,廬江佬就開說《說岳全傳》了,一陣蒼涼的二胡過門,就一個蒼涼的聲音唱:“……話說岳飛父子,披枷戴鎖,卻器宇軒昂地走向風波亭……”

底下寂靜的人群中有人在咒罵:“好人不作壽,禍害活千年。”

做秧田

三公山大概也是曉得時序的更替,終于把頭上的雪帽取下來了,裝扮上滿頭的鮮花。這就是橫河兩岸的清明時節了。

我的父老鄉親們,已經把一小塊田做得又光又滑,曬過幾日,又撒上草木灰,準備下稻籽了。而稻籽早已在家中的火桶里咧開小嘴,被呵護著的精靈就在這裂口里探出了嫩頭。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寶寶們就躺到了草木灰鋪成的苗床上,準備長個子了。那田畈上的白水田里,幾頭牛正甩著尾巴,不分日夜地耕耘著,一切做好了,只等著父老鄉親們的稈熟籽圓的夢呢!

開秧門

三公山上和煦的春風吹綠了原野,也把這苗床上的稻籽葳蕤成一片一片的青綠。

“春風微雨蘊芳原,雨蘊芳原白滿川,白滿川蛙歌聲急,蛙歌聲急催插田”,我的一位老師自認為這是他寫得最好的詩,我那時還小,聽不了這詩意的蛙聲,但是我知道“開秧門”的日子也是鄉村最熱鬧的日子之一。一大早,村外的苗田此起彼伏地響起鞭炮聲,然后是一聲聲長長地吆喝:“開秧門啰——”

開秧門,就是可以拔秧,拔秧就該去插秧了。這是豐收的肇始,家家戶戶重視的很——昨夜炒的炒米端出來,精心做的米粑獻出來,碰到的人,哪怕是過去吵過嘴的,也給抓一把,年老的大爺大娘們專門去送上幾個。這一天,人與人之間格外客氣,打著同樣的招呼:“明天栽秧了哇!”濃濃的情意像酒一樣醇,像蜜一樣甜。

糊 “倉”

大集體栽秧的時節也較漫長,村子里留幾個閑人,連最愛瘋的半大的伢,也被娘老子管著帶著更小的伢。能栽秧的都去栽了,季節不等人呢!

一大塊田里,幾十人排成一行,向身后退著栽秧,不一會,一大片青綠就被甩在了身前。

但這彎腰活終不是休閑,起始還是有說有笑,偶爾回首,白水田后面還是白水田,黃牛水牛在田埂上悠閑地甩著尾巴啃草,還有叭兒雀在牛背上唱歌,就感嘆著這鄉村的日子真是艱難,真不如城里人長衣大袖,還吹著電風扇。

再不和剛過門的新媳婦說瘋話了,更沒有勁去看新媳婦聽瘋話后的笑靨。葷話的快感,抵消不了深入骨髓的勞累。

沉悶了一陣子,就有人嘀咕,玩大的吧。于是,有人帶頭,一大塊泥巴就準準地砸向新媳婦,接著,幾十人手抓的泥巴就更多更密地砸向她。新媳婦落荒而逃,但又怎能逃脫這密不透風的泥網。最終,身上的花衣服分不清是什么顏色時才逃回村子里。不一會,村子里,就響起了新媳婦婆婆的叫罵聲,又一會,村子頭就見新媳婦婆婆在跳腳。但滿田的人,誰去吵這個頭,接這個茬呢,都低頭吃吃地笑“好事、好事”。

新媳婦婆婆的叫罵聲伴著我的父老鄉親們吃過晚飯,直伴著他們進入夢鄉,誰都巴不得婆婆再罵得狠一些,毒一些。這是糊倉還是罵人呢!那晚上,一莊子人都做起了同一個夢:糊好的新倉裝滿了黃盈盈的稻谷……

冬日的一天,我回到了橫河。橫河老了,冬日的橫河已經干涸,河道里幾蓬枯敗的茅草,在寒風中簌簌作響,就像老人的毛發;村民打沙留下的幾個坑里,汪著渾濁的水,一如垂暮老人的眼。而大堤上,則矗起了數千落的樓房,有的剛圓頂,呲牙咧嘴;有的富麗堂皇,流光溢彩。新架的大橋上,造型別致的各類車輛呼嘯而過。一切都在努力地新鮮著、張揚著。

童年的趣味哪里去了呢?我知道這些都是隨著時光的流淌而變得遙不可及了;我也知道大堤上那些努力地新鮮著、張揚著的一切,大概就是歷史前進的腳印吧!時光是不會倒流的。

中國瓷器

○ 張正順

一張精致的名片

去景德鎮,沖著那里的瓷業。一直以來,它成為我心馳神往的地方,滿懷著神秘。“中華向號瓷之國,瓷業高峰是此都。”無論是玲瓏剔透、輕盈細致的套盤,還是圓圓胖胖、稚稚拙拙的碗盞,都那樣生動可愛、楚楚動人。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觸瓷器,偶若遇見景德鎮的產品,對著底部的印記,大人們會鄭重其事地介紹一二,話語中透著贊賞與崇敬。也曾幾回,將一些瓷器附在掌心,立在案頭,摩挲,端詳,相看兩不厭。瓷器無語,人也無語。

景德鎮在昌江之南,古稱昌南鎮,因其陶瓷聞名,外國人徑直用昌南的讀音(chāng nán)稱呼中國,即China。正如一說到埃及,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金字塔。又如婦孺皆知、耳熟能詳的泰國人妖,許多人因之知道了泰國,并樂不可支。景德鎮,恰似引介和展示中國的一張精致的名片,任所有的驕傲鐫鏤在瓷器上。

在火中涅槃

在浮梁瑤里古鎮附近的“陶花源”,一處古代龍窯遺址。龍窯依山傍水,像一條巨龍,身長20余米,腰寬兩米多,“龍頭”高翹望著蒼天,“龍尾”低伏,緊貼地面。從窯里挖出的泥土,干燥而金黃,帶著“火”的顏色;那剛出土的瓷片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瓷器來自泥土,似乎為了趕赴一場前世的約定,完成一次生命的燃燒。鑄鐵成鋼,寒梅吐香。即便是一抔普通的泥土,只要敢于鍛造,勇于磨練,甘受熬煎,就可以升華自己。一次煉獄,或許就是一次涅槃。感謝火。有了火的錘煉,泥土有了筋骨,修得如玉的瓷器。縱然哪一天,她可能被碾成碎片,但經由火中,紅過、紫過,也生而無憾。

生命來自泥土

上古時期,女媧因為大地的冷清而感到孤寂,靈機一動,用泥土仿照自己制作了“人”,進而創造了人類社會。幾千年前,據說因為一場偶然的火災,將景德鎮特有的“高嶺土”燒成了瓷器。人與瓷器共同作為來自泥土的奇跡和杰作,帶來無限生機與趣味。沒有人類,地球將會黯然失色;沒有瓷器,人類也將減少幾許美感。“一枝草一點露”,一棵小草因為一滴露水的眷顧,會化作生存的機會與條件。生命既然活在世界上,就有存在的理由,以及繼續存在的條件與關懷,最終化為奇跡。縱然不過泥土,可能生長莊稼,也能化身如玉。瓷是修煉得道的玉。

與水相濟

也是在陶花源。在瓷器制作的作坊,我看見泥土與水糅合的制坯工序。因為水的融入,泥土黏合緊密而不松軟,便具有不同的形狀和姿態,更有了水的靈性。因此也感謝水。別拒絕水,上善若水。擁有火的熾烈,也無妨藏有水的溫柔。水性至柔,柔極至剛。正如鋼刀淬火,唯有水火相濟,陰陽相調,才贏來鋼的堅韌與鋒利。瓷器因為水的融合,才那么堅韌而柔媚。聽吧,彈擊瓷器,金屬般的清脆悅耳動聽,原來附有火的朗笑、水的潺潺。

雕琢靈魂

“玉不琢,不成器”。在每一款瓷器上,都流動著匠師藝人的靈魂,讓人仿佛看見他們和高人悟道,聽到他們在松風中歌唱,以及泥土的呢喃,火的舞蹈,水的笑顏。那隨手渲染的狼毫勾勒,一片墨痕,現出荷葉、梅花、芙蓉、小鳥,青花如水墨般在瓷胎上游走,或濃或淡,泛著一片欲滴的蒼翠。還有其中的山水、美人、書法以及朱紅印章,都洋溢著無限的意蘊。

凝視瓷器,其實就是凝視生命,以及由遠古而來的遲緩的腳步。

獨一無二

在景德鎮,流傳這樣一個故事:古代的御窯,同樣一款的瓷器一次無論燒制出成千上萬,但最終只選取其中的一件,其余的都將被砸碎,只為了那件御物在世間享有獨一無二的身價。大凡價值連城的文物,都以稀為貴,無論其精粗美丑。生命的價值在于不重復他人,活出一個真的自己。有個性更有價值。蕓蕓眾生,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誰能禁受住浪濤的沖刷,堅持到最后,就將出局取勝。唯一或許就是第一。《石頭記》中的那塊頑石,因為來自女媧補天時的石頭群中,人間獨有,所以成了“通靈寶玉”。

歷久彌珍

見過出土的鐵器,銹跡斑斑,刃角老鈍;見過陳年的綢緞,色澤黯淡,凄慘欲裂;卻看見古老的瓷器,經受著腐蝕、磨礪和漫長的時間的考驗成為世人追捧的寶物,在歲月的推進中,愈久愈閃爍出誘人的光芒,正如陳年老窖久而彌香。

真的生命歷久彌珍,正如人間最美的愛情,縱然有過激情浪漫、難舍難分,若能持久綿長、地老天荒、至死不渝,更為人們稱頌向往。

愛恨情仇

在藝術的路途中,多少頂禮膜拜者,以一份憐瓷惜瓷之心,將它輕捧在懷,怕雨淋著,怕風吹著,怕噪音吵著,把它看作有靈性的至寶。也有心術不正的人覬覦瓷器,把它看作無價的財富,用汗浸的手觸摸、把玩,貪婪的賊光使之黯然失色。也因此,多少不擇手段、爾虞我詐、謀財害命的鬧劇在瓷器的身邊上演。瓷器在鄙俗者的面前,永遠是一堆變形僵化的錢幣,無法呈現出花的絢麗。在不停的爭奪中,常看見瓷器在一瞬間隨手而碎,圓潤、光滑中潛藏著尖銳的鋒刃,鋒利的碎片滿含仇恨,對著正在褻瀆輕慢她的人。

一款瓷器落地而碎。那一地的碎片,是一朵朵堅貞的花,開得凄美,形如絕唱。她有不可冒犯的冰清玉潔,不容輕慢的心高氣傲,總是以死相爭的那一種。對于最初傷害了她的人,縱然是懺悔,收齊、補好所有的碎片,也不能復原一顆完好的心。瓷器嬌弱,嬌弱的另一面正是她的剛烈。失去的,終將失去,難得再回來。既然不再成全為器,別說破鏡難圓,就算歸為泥土也會情非得已。

考驗無數

一只不幸的瓷器,在一陣颶風中落地而碎,由費解到幡然醒悟。它因為接受火的鍛煉而強硬,卻沒有經受被砸的考驗。

生命要經受各種各樣的考驗,是可能,也是必需。面對過炎熱的考驗,還要接受冰雪的考驗;面對過貧窮的考驗,還要接受富貴的考驗;面對過失敗的考驗,還要接受成功的考驗……僅僅經受了一次考驗,未必能承受生命的所有考驗。

倘若缺少考驗,唯有百倍呵護。

永恒的完美

一只出現裂縫的瓷器擺在我的面前。我驚恐地注視著。所有的歡樂都已經凍結,仿佛世界只剩下這一條裂縫。我無能為力,我幾乎想向她乞求,但沒有半點用處。我把它舉得高高,然后松開手。這是我最愛的一件寶物,我拒絕裂縫,拒絕殘缺,永遠。有時我可能姑息容忍,對于這瓷器,卻毫不茍且。我想擁有一件完美的瓷。如果不是,我會毫無預兆地割斷塵緣,別她而去。

可是,誰能真正擁有一件永遠完美的瓷器?就像擁有一朵落在掌心的雪花,或者擁有年復一年的春風里不變的桃花?

故鄉原風景

○ 徐連祥

雙休日的清晨,起了一個早,帶6歲的女兒回鄉下。女兒興奮地坐在車上,眉眼間盈滿了欣喜,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單純而透明。鄉下,對出生于小城的女兒來說,是美麗而有些陌生的,仿佛有著無窮的魔力。前年春天,也是在鄉下,她看著滿山遍野的草地上開滿了各色的小花,竟然怯怯地抬著腿,不敢下腳,并不時地提醒我們:別踩疼了小花、小草!

晨光熹微,道路在風中急速地后退。車窗外,樹在奔跑,村落在散步,田野在旋轉。鄉下的綠色,在風中此起彼伏,潑墨般,一大片連著一大片,像一條長長的流水線,滾滾而來,又依依而去。下車后,牽著女兒的手,在一條發白的小路上,慢慢地往回走。風兒迎面撲來,柔柔的,有著淡淡的炊煙味道,呵,這是一種多么親切的味道!令人在呼吸吐納之際,心中便頓生一種久違的舒暢與安逸,像一雙溫情的手,輕撫著游子躁動的心。

這條路并不長,女兒雀躍地走著。正在家門口洗衣服的母親,看見孫女回來了,趕忙放下衣服急切地迎上來,一把將她摟過去。而女兒對奶奶的噓寒問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光早已飛到門前的那片草地上——她想看露珠。小草們綠瑩瑩的,露珠們在清晨柔和的光線里,還沒來得及蒸發,密密地綴在細長的葉片上,在晨光的斜射下,亮晶晶的一片光芒,交互四射,如無數顆鉆石,鑲嵌在翡翠般的天幕上。女兒驚喜地看著這一切,稚氣的小臉紅撲撲的,漾著甜甜的笑。然而,露珠是何時謝的,她卻不知道了。因為在草叢里,她又發現了一種圓球狀毛絨絨的植物,便拉著我去看,我把它連稈摘下來,說,這是蒲公英,然后放在嘴邊吹,便有許多小小的“降落傘”四散飄飛,女兒瞪大眼睛,立即被這壯觀場景吸引了,開始到處覓尋蒲公英,然后也向前傾著身子,鼓起腮幫用力地吹……接著,她又看到灰黃的草垛旁,一群雞鴨正伸縮著脖子,在尋找地上的谷物和草叢里的蟲子。她也跟著湊熱鬧,急急地貼過去,嚇得雞群四散而逃。女兒圍著草垛走,探詢般的,久久注視著,突然趴下身子,在一個草窩里,撿到了一個溫熱的大鴨蛋。

來到田野里,青青的秧苗,已發棵了,在風中瘋長,翻滾著綠色的波浪。半青半黃色的油菜角也沉沉地,低垂著頭,離收獲很近。剛開始,女兒說她要去池塘里看小蝌蚪。可這個季節,蝌蚪剛剛“收起”尾巴變成青蛙了。大地上,花花綠綠五彩繽紛的,蝴蝶展翅,蜻蜓翔舞,藏在角落里的一聲蟲鳴,天空中滑過的一句鳥語,讓她目不暇接,驚喜不斷。蝌蚪已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我捉到了一只大螞蟻,比城里水泥地上的螞蟻要大數倍!捏住螞蟻的兩只后腿,它懸空著,肢體亂舞,女兒采來一片淡紅色的花瓣,喂到螞蟻如鉗子般的嘴里,還一邊柔柔地說著:螞蟻乖哦,吃噢……那情景,如我們平時哄她吃飯別無二致。

跟我兒時的村莊相比,現在,留在村子里的人已越來越少了,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野草蔓生,蓋過了曾經的鄉路。許多鳥兒,在無人的時候,竟大膽得很,飛進農家的場院,與雞鴨爭食。這個我土生土長無比熟悉的村子,這些尋常的鄉土風物,在這一刻,卻成了女兒的開心樂園。也許,在她的視野里,這片略顯陌生的土地上,呈現著許多生命的秘密,生長著許多生物的傳奇,也帶給她許多發自內心的欣喜。我感慨并反思于她的驚喜,女兒今天眼里的這一切,也是我無數次目睹過的,曾經,面對這些風景,我也是像她這樣驚喜的吧?只是,不知道生命是何時開始麻木的,一天又一天,行走在漫漫人生路上。我們丟掉了對這個世界最初的新鮮感;丟掉了對大自然敏銳的洞察力;丟掉了原本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美好和簡單的快樂。也許,這世間真的沒有尋常事物,只有缺乏審美的尋常心而已。

歲月如流,天地間有大美。當你在生命中的某一個晨昏,像流水一樣回望舊日時光,終會發現:即使是再平淡的人生軌跡里,也沉淀著精彩的風景,潛藏著別樣的快樂。

我盡有蒼綠

○ 黃瓊會

閑暇時聽《牡丹亭》,一曲曲耐聽的水磨腔里,有纏綿婉轉的柔,有細膩清幽的軟。聽著,聽著,舊了的事物,舊了的光陰,便或多或少地洇開了些。宛若這一片片綠茶,于水中載浮載沉,但隔著紫砂杯厚厚的壁,一片片看不見。是這樣恰似浮生,可靜對,可相寄,可啜飲。

想想韶光真是短呀。才乍現一點“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沒幾天過后,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瓶插映山紫,爐添沉水香。是這般姹紫嫣紅開遍呵——則為你如花美眷,怎敵他似水流年?

如果說黃梅是嫣紅的,越劇是姹紫的,那么,昆曲無疑是蒼綠的。也許,只有這蒼綠的底子,才可以將昆曲冷艷與高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只有,這墨一般蒼綠的顏色,方可孕育出昆曲的韻味,壓得住千古風流的氣場。從而詩情畫意地表達,收放自如。

初夏的光景,已是一片不可救藥的綠了。這時候聽昆曲,不失為一種享受。曾說過生之美好,在于把今生今世過得直如某個午后的寧靜。然而把一個下午,當作一世一生來過,倒也可以忘憂。

這里面,有鄉夢窄、煙水寬的鷓鴣天。有長安古道馬遲遲的少年游。是離愁迢迢不斷,漸遠漸無窮;是鴻雁在云魚在水,綠波依舊;是紅箋小字,也難說盡平生之意吧——其間,有綠酒初嘗、小窗濃睡的清平樂,也有候館梅殘、朝晴暮雨的空嗟嘆: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不管你信不信,戲里戲外的悲歡離合,愛恨情愁,以及人生的幾番起伏,萬轉千回,到底是意難平。

也難怪意難平,所有的春光,原來被唐詩宋詞,都寫盡了。但,也著實太過繁華了些。

少年時候讀宋詞,是愛極了一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這么多年,一直深印在心底,怎么也忘不掉。這八個字,像寶二爺落草時銜下來的那塊玉,給人一種鮮瑩明潔的感覺。光陰暗換的色彩之美,與可觸可親的形象,是這般原汁原味,且活靈活現。于是,用一顆簡單的心,執著地喜歡著。正應了這一句: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而今再想起它,不免暗生感嘆:流光,真是容易把人拋的。

看過一張昆曲劇照,一個極美的旦角,著一襲古色古香的綠裳,獨自斜臥在美人靠上,畫一般迷人。低著眉,神色安靜而黯然。可能是困了,倦了吧,翡翠綠的玉鐲,順著修長的腕垂下來——很喜歡這些鏡頭里的古典之美,從見到的那一刻,就深深喜歡上了。庭院深處,分明是很私我的、很真實的。是外人猜不透的夢境。這深不見底的綠,與幽靜,讓人一時間有前世今生的恍惚感。也可能就是瀟湘館這個去處吧,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忽聽得那句細細嘆起的唱詞: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世間有些女子的稟賦,想必總有相似相通之處。譬如林黛玉,即兼有杜麗娘和崔鶯鶯的性靈之美。癡情聰慧、多愁善感,且更具一顆清雅的詩心。在戲曲扮相上,她們三人的衣飾,多是綠色調的,很好看。在這個夏日初長的午后,想起這些,感覺時光變得古老,清好無限。仿佛一朵睡蓮,睡在光陰的水面上,靜若初生,多么靜謐與天然。

提起睡蓮,不由想起另一個遙遠的人。想起莫奈的《睡蓮》。這些印象派的睡蓮,一樣有著蒼綠的色調。我想說的是,一幅用濃墨重彩渲染出來的油畫,竟然可以達到如此寧靜與古典的意境。也是從見到的那一刻,就深深喜歡上了——前兩個夏天,是這些睡蓮,使我對油畫,從此有一種全新的認識。他喜歡水上的睡蓮,于是,在法國吉維尼小鎮,買了一塊地,建造了一座小花園,定居下來。他在池溏里種下睡蓮。30年過后,他已經畫了很多睡蓮。有一天,晚年的老莫奈對克雷芒梭說:他想造一間陳列室,四壁滿掛巨幅睡蓮畫,好讓人在這炮火連天的世界里,有個可以靜思的地方。

在這個夏天,我愿意再感受一回莫奈。感覺莫奈,是個骨子里有著東方稟性的人,是個以園藝和繪畫為生命的隱者。莫奈與睡蓮,正如莊周與蝴蝶,是物我兩忘,相互的成全。

不得不承認,有些東西一看到就無緣由的喜歡。在遇見的時候,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是一曲戲,也許是一本書,一幅畫,或者某個地方。某個人,樸素地相逢,這是一種因緣。

好多個午后,我都沉緬在這一幅幅綠色的睡蓮里。它有一種誘人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莫奈的睡蓮,與昆曲之美、宋詞之境、紅樓之深,皆有相通之處。倘若,可以置身這個巨幅睡蓮畫室,用什么詞來形容那種感覺才是?也許,真正的抵達,就是那句詩:你盡有蒼綠。只是太遠了,夢想一樣的遠呵。很久了,昆曲依舊纏綿在耳,像隔水的云簫,悠悠而下。你聽,這廂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無非聲聲慢。而那廂,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依舊蝶戀花。

蒔花剎那,靜水流深——我盡有蒼綠。

蘆葦,秋天的詩經

○ 胡 冰

秋日黃昏,突然想到江邊走走。秋天的江水清且漣漪。夕陽下,回首,又見蘆葦。這是多年前的一個畫面,蘆花飛絮,逆光生輝。今天再現時,已恍若流年深處的夢。蘆葦叢沿江灘擠擁著。晚風徐徐吹來,柔美的穗纓在空中恣意揮舞,雪一樣的蘆花如鴿群般翩翩欲飛,寧靜中,有濤聲隱約。飛起的蘆花,起初是一點一點的白,而后是泛金,再就是暗褐,最后隱入云里。天上有云,云的顏色依夕陽近遠漸次為橘紅、銀灰、青藍和淡紫,與滿目的蘆花融為一體,向著遠處緩緩鋪開。這一番景致,充盈著嫵媚與神秘,儼然一軸水彩風光長卷,恬淡清雅,溫馨柔和。

蘆葦逐水而生,只要有水的地方就能生長。哪怕是地頭溝壑旁,凡是能插足的地方,都會有它們倔犟的身影。蘆葦的根系扎得很深,靜靜地生,默默地長。蘆葦的枝干細而挺拔,葦葉豐腴,端午節人們就用它來包粽子。開了花的蘆葦叫“蘆花”。風一吹,隨風飄蕩,若有若無,若飄若止,搖曳的姿態,凄美得像宋詞小令。其實蘆花并不是花,而是一種軟軟的絮。

“絮”這個詞我很喜歡,有一種悠長的從容。

因為帕斯卡爾那句“人是一根會思想的蘆葦”名言,蘆葦又被稱為植物里的思想者,它喜歡低垂著頭顱站在水邊,看上去心思滿腹。蘆葦翻飛時,總會讓人想起《詩經》里這句絕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一片美麗蘆葦,沿著《詩經》活了下來,青蒼至今,成了三千年文明古國最優美的詩行。

“蕭蕭金風漾碧流,錦帆片片白云秋。晚來系纜知何處?只在蘆花淺埠頭。”(明·許浩),我的故鄉就在老桐城八景之一“荻埠歸帆”的老洲頭。史載,往日洲頭突出大江,后因洲土隨江水流失形成半島,沿岸蘆葦密集,能擋風避雨,為來往歸舟港灣。每當晚霞燦爛,由南岸大通溯江而上的歸帆,接踵而至,近如錦帆片片,遠似素影翩翩,目不暇接,蔚然壯觀,因名“荻埠歸帆”。盡管我記事時,就不見了往日里的喧囂,但從江岸斷崖上砌造的老街基、排水溝青灰磚,江灘上那些明清年代破碎的瓷片瓦礫,仍能感受到這里曾經走過的繁華。只是帆船遠了,可蘆花還在,故事還在,詩還在。

我小的時候,江灘上還是成片成片的蘆葦,附近很多人家在農閑時都以編蘆席為副業,貼補家用。每到冬天,時常看到婦人坐在門前小凳子上,用鋒利的篾刀將蘆葦去皮,劈成篾條,靈巧雙手上下翻飛,看著出神。江堤公路上,鋪滿了曬干的蘆葦,等著過往車輛輾碎。

公路上還時常會看到裝滿蘆席突突作響的拖拉機,每輛拖拉機上的蘆席都堆得高高的,看上去搖搖欲墜。現在已經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那時,母親的單位坐落在江邊,我們就住在里面。每天吃過晚飯,我都會到江堤上散散步,吹吹風,看看夕陽下的江水。那一簇簇翩翩起舞的蘆葦,在秋天里是那樣惹人憐愛,它們依偎在煙波浩淼的江水旁,聽江水日夜呢喃,這樣的景致,總能給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帶去許多美麗的幻想。我時常望著蘆葦發呆,開心或不開心時,都喜歡跑到江邊,向這片芊芊搖曳的蘆葦,訴說我的快樂與彷徨。

如今,父母都已不在,我也早不住江邊了。但在無涯的時間荒野里,我曾無數次地想起這片在水之湄的蒼蒼蒹葭,我時常會夢見自己在這片蘆葦中奔跑,追逐。夕陽下,我顧影流盼,笑聲爽朗;秋風中,我昂著頭,任風把我吹成一片蘆花,沙沙作響;老邁時,跌倒在蘆葦叢中,在漆黑的夜空中,看滿天星光……

前年秋天,隨電視臺的幾位朋友一起去尋找“荻埠歸帆”,我又去了少年時的江邊,我不知自己是來看蘆葦,還是來緬懷的。江面上的霧氣像從前一樣將我淺淺地籠罩,江水仍像從前一樣有節奏地拍打著堤岸。只是當我迎著江風,用習慣性的目光,飄向曾經的那個少年看過的地方時,那片兒時的蘆葦已不在了。細細的沙灘上,只留下一堆衰草和幾枝葦根,像被火燒過一樣沒有生命的跡象。而我,當年那個愛幻想的小女孩,也已人到中年,流年似水,我和它們一樣,綠了又黃了。多少光陰的故事,都隨蘆花一起,慢慢飄散。

一葉知秋

○ 朱曉紅

晨起,一場細雨過后,空氣里驟然有了些許清涼的氣息。

今又立秋。不經意間,秋如同一個端然持重的青衣女子,清衫素履,飄然而至。

蓮,已開盡,花事漸至荼■,只留下荷葉還在湖面上蔥蘢如傘,兀自婆娑。林立的樓宇間偶爾穿過三、兩聲蟬鳴,長而無力的嘶鳴里,有著一種夜雨寒蟬的驚詫與張惶。夏,就這么走了嗎?七夕剛過,那首熾熱如詩的季節戀歌就這么倏然收盡了尾語?

“一葉知秋聲”,秋的意味是離不開葉子由淺及深、由深及無的禪意詮釋。我不是葉子,不能知曉它縱橫無序的脈絡里流淌的是怎樣的一首生命贊歌,但我喜歡看它飄然墜地的瀟灑姿態,透著清絕,也透著從容與透徹。

這樣的姿態,倘若在鄉下,是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聽,才是最好的方式。初秋的午后,在光影斑駁的樹影里,坐在老舊的藤椅上,手持一盞清茶,無須品飲,只聞茶香,要的只是一個安享光陰的姿態。閉著眼,任陽光輕柔地落在頭頂或面頰上,絲帛一樣綿軟。聽風窸窣滑過樹梢,聽葉子嗖嗖飄落泥墻,聽蟬恣意地喧鬧。只須靜靜地聽一聽,便能從這些深淺不一、錯落有致的聲響里聽出時光的步子,如同人的心跳,一下下鏗鏘著往生命的深處走,那樣堅定與明晰。

光陰流逝的凜然與絕決,于無聲處讓人的心靈也濡染了一些順應季節的淡然。如秋的光景一般,漸至清淡與樸素。每次回家,我都會換上母親縫制的布鞋去田間地頭走一走,感受一下泥土的溫潤與潮濕。麥浪棉海,瓜葉連枝,濃淡枯榮,四季皆不同。家是一個讓人能生出無窮想念很抽象的概念,至于具體想些什么,我并不能說出所以然。是綠蔭掩隱的村莊、逼仄的小路、裊裊的炊煙、那一節一節向上開著的淡紫色的籬笆花,還是老父老母的白發皓首,這一個個不確定的因子,不時地向我發出無聲的呼喚。

我抵擋不了那種貼著心的呼喚。像兒時母親呼兒回家的聲音,多遠都能聽見。家,并不遠,一江之隔。江面不寬,長江的小支流而已,乘船十分鐘即可抵達那一方世外般的家園。洲上的林木雜而亂,但四季都是蓊郁的。季節的畫筆只會涂抹一種顏色,渲染一個主題,那就是生命的色調——綠。嫩綠、淺綠、墨綠與蒼綠,由淺及深,深到極致之后又開始新一輪的演變。不矯情、不偽飾,直接明朗。

與父母親在一起,我覺得我還是以前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一邊手腳不停幫著母親料理一些家常瑣碎,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們說著話,率著性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午后,倦意襲來,便在涼幽幽的、竹質的躺椅上,在鋪天蓋地的蟬鳴里,睡上一個特踏實的覺。這對于一個睡眠極淺的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幸福。那種自由與放松無法用言詞來表述。似乎只有在這里,我才會慵懶如貓,才會如此心安理得。

只是,當我被那座2點會響3下的搖擺鐘的敲擊聲驚醒時,看見父母一左一右坐在家門口,望著門外,或輕言、或細語,寧靜、安詳。陽光如白紗一般傾瀉下來,將他們清瘦的身影柔軟地裹在里面。在光的透視下,他們像一對童話里的剪影。那一刻,我想,我若是那縷光,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可以將他們暖暖地抱在胸前,無論是秋來還是冬至,我都會永遠地將他們暖在心口,永遠地……

永遠有多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已是暮秋的枝頭,兩片相互依戀、相互支撐的葉子,彌漫著一種隨時都有隨風而逝的飄忽感。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一片葉子,落下來。又一片葉子,緊隨其后……

蓮湖之湄

○ 章臻

與梭羅相比,我要幸運多了。我不用借斧頭,不用建木屋,不用背井離鄉,不用離群索居,我就在一座美麗的小城里臨湖而居。

你能將心安靜下來嗎?

若能,就來我的家鄉吧,我的家鄉有一灣清凌凌的湖水,值得你靜心觀賞。

如若不能,那一定得來我的家鄉,這一灣清凌凌的湖水,寧靜、優美。她讓你疲倦的心靈得到“靜慮”,幫你找回那份期盼已久的清純與頓悟、希望與快樂、丟失的“真我”。每一位邂逅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把她當作修身養性的瓦爾登湖。

這方圓一平方公里的湖面,猶如一顆璀璨的藍寶石,佩戴在我的家鄉——長江北岸小城樅陽的胸前,碧水漣漪、林木蔥蘢、淡雅剔透。這位掙脫長江臂彎的閨秀,著意在小城的懷中布局成“心”形,給小城平添一片水鄉澤國的云水景觀,其魅力無窮,是水墨樅陽的名片,小城人心中的愛。她的名字叫蓮花湖——蓮一樣的嬌美,蓮一樣的芬芳。

我每天坐在臨窗的辦公桌前,只需舉目,一派湖光山色便收入眼簾。感恩上蒼,賜予我如此厚禮,讓我平凡人生的四季豐富而多彩,讓我的心靈日日受到洗禮。

她,屬于古老的濱江小城,也同樣屬于我——一位匆匆過客。

盛夏,晚風薄如蟬翼,吹盡了白日間繽紛的喧囂,微微蕩漾的漣漪在如水的月光下,泛起盈盈波光,寧靜、唯美。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那荷花,粉蕊含苞,嫵媚嬌艷,短長肥瘦各有姿態,用一池的暖波,一眸的柔水,遞渡所有的風塵和歡顏,就連池上吹拂的清風也柔軟得像絲綢一樣。

佛說紅塵無愛。愛在哪里呢?

一襲清純、爽潔的荷香裹著那柔柔的詩句徐徐地迎面吹來:“我是一朵盛開的夏荷/多希望/你能看見現在的我/風霜還不曾來侵蝕/秋雨還未滴落/青澀的季節又離我遠去/我已亭亭/不憂/也不懼……”

哦,愛,就在此刻,就在這裊裊升起的荷香里,刻骨銘心,永恒永遠。

藍天下,秋風里,湖面潑灑著樓宇、群峰的倒影,若隱若現,恍如一幅清雅的寫意水墨畫。平靜的湖水泛著微微的波紋,驀然飄來一葉扁舟,頓時將水墨倒影搖成了一幅水印木刻。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猶如精美的玉簪,岸上相間而立的丹桂、香樟、紫葉李、垂柳,眉睫一樣地鑲嵌著。這一泓清澈見底的秋水喲,纖塵不染,晶瑩剔透,儼然如大地的眼睛,一次凝眸,一次對視,能測出自己天性的深和淺。

獵獵寒風起,一絲柳,婆娑搖曳,溫婉含情地輕拂湖面,萬寸柔情!想當年柳郎扼腕痛問:“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哦,這殘柳的枝枝葉葉里,藏有多少的刻骨銘心!

冬霧的凌晨,湖岸的一片草莖上誕生著一滴飽滿充盈,比珠子還要圓潤的水滴。在水之湄,伊人迎著晨光,曲下身子,對著葉脈上那滴滾動的晶體,幽聲自問:一滴水可以活多久呢……

太陽在遠方淡淡地燃燒,而你將自己嫵媚的影子投進碧水——一面湖,一絲柳,一滴水,即使在冷寂的寒冬,也昭示著生命的大美。

越過嚴冬的小城,春天就誕生在湖邊第一粒初萌的柳芽里。

春風二月,柳芽兒忽地綴滿了枝頭,以蓬勃之勢煥發出翠綠生機,鵝黃的新綠中孕育著嶄新的希望。

煙雨蒙蒙的黃昏,結束了一天勞作的你,倘若撐一把傘沿著湖岸慢慢行走,或者兀自佇立,你的眼前別有一番景致。這時候,環湖的燈飾打出五彩柔和的光,溫潤而寧靜,華麗而曼妙。夢幻中的感覺,似潔靜而浪漫的天堂!

天堂,其實一樣需要精心呵護。

曾幾何時,因污水無節制的排放,蓮花湖沒逃脫水質“富營養化”的宿命,各種浮游藻類過度繁殖,水色變綠、氣味難聞。人們渴望這種狀態盡快得到改變。地方政府不惜斥巨資大規模改建湖區,兩百余戶的居民欣然遷離了,幢幢舊宅夷為平地,景區、水域大大拓寬。一道道污水處理管網,一片片綠地、花塢,一座座亭榭、廊橋,一角角飛檐古宅,一面面文化長墻,美輪美奐,天人合一,躍然于世。新的蓮花湖梳妝打扮,復活了往日的水木年華,可流觴,可采蓮,可蕩舟,可款步,一汪清凌凌的湖水,甜甜地滋潤著小城人的生活。

回望歷史,在蓮花湖四季的畫圖里,曾留下少年方苞植荷觀魚、作文吟賦的背影。也許,后人都會想到,從這里走出去的少年日后就如一枝出水青荷,創立的“桐城派”,盛開在中國文壇二百多年。天下文章樅陽人,從湖面飄溢的水氣中,依稀讓人還能感受到方苞作品的靈逸和縷縷的書香。

一位異地交流來的領導說他曾在生日之夜,強烈地思念起已故的父親,想念起遠鄉年邁的母親,懷想起他生命中的那些過往。那一刻他孤寂、困惑,雖月黑風高,卻不自覺地朝著蓮花湖走去,獨坐湖畔,沉思到子夜,直到他心中被健康、寧靜、愛和歡樂溫暖地充滿,才安靜地離開。他說那一夜他已儼然將蓮湖當作他的一位平淡而知心的朋友。蓮湖以自身的寧靜禪悟著他的心靈,湖水無語,卻與他的心靈對話,催促他對人生作深度思考。梭羅說:“不必給我錢,不必給我名譽,給我真理吧。”是啊,人的心靈,需要真理的浸潤和引悟,需要一種理由的支撐。

雨打殘荷,雪擁堤岸,青荷露角,芙蓉出水都是一種人生的哲學情態。身處欲望膨脹的年代,活在聲色犬馬的都市,沉醉于名利,為物質奔波,為世俗所累,為紅塵而醉,“逃不脫糾纏的牢”,內心卻渴望去守望麥田。

那一樹楓情

○ 蘇琴

一楓一世界,一葉一紅塵;紅霞舞秋韻,難了楓葉情。

光陰似箭,日月輪回。又是一年秋風起,又見紅楓舞斜陽!

記得第一次見到紅楓葉,是在讀衛校的時候,班上一位叫群的同學的書里發現的,一片殷紅的小樹葉被平平整整的夾在一本書里,小巧玲瓏又棱角分明,好看極了,感覺特別喜歡。問她在哪摘的,群看著我說:“你要是喜歡,我星期天帶你去摘!”

到了星期天,群帶我來到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園子里,這個園子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春光苑”,進去后才真正感覺到是名副其實的春光滿苑!雖是深秋季節,但這里卻是姹紫嫣紅!“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靠湖岸邊一排垂柳與垂柳中間,藤蔓纏繞,上面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芙蓉花,像一堵長長的花墻,真是“水邊無數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抬青鏡欲妝慵”,怎一個“美”字了得!我又懊惱又興奮的對群說:“這地方這么美,我若是知道離學校這么近,我一個人早就來了!”因為那時剛進城,對學校周圍環境不是很熟悉,不敢隨便亂跑。群聽我這樣說,嘿嘿的笑著,臉上笑容也如這芙蓉一般的燦爛。

我一邊欣賞著眼前這醉人的秋色,一邊沿著湖岸摸著那一排美麗的芙蓉向前行,一抬眼便看到前邊一片矮矮的梔子花樹中間有一株長滿了紅葉的小樹,在那綠色的中間像是一簇躥起的火苗,這應該就是我這幾天“朝思暮想”的紅楓葉了,好紅好紅,“似燒非因火,如花不待春”。我急步上前輕輕地摸著在那秋風中微微顫動的紅葉,每一片楓葉都像一片閃爍的火焰,在盡情的燃燒著它們的美麗,

同時也燃燒著我的心靈。因為它們歷盡了寒霜,才會有這血染的風采來點綴這秋天的畫卷,完美著自己的一生。感嘆之余,想象著那“萬山紅遍,層林盡染”不知是何等的壯觀了!

感嘆歸感嘆,但并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最后狠下心,將單獨一片亦或兩片在一起的葉子一下子摘了不少,因為美的東西總想完完全全地據為己有。滿載而歸后,晚上,拿出來一邊欣賞一邊將葉子輕輕地、小心翼翼的夾在書里,最后,美美的枕著紅葉入眠。等到節日的時候,將夾在書里平平整整的有了書香味的楓葉,貼在一張張明信片的背面,寄給同學和朋友,讓極其平凡的小小明信片看上去珍貴了很多,既樸實典雅,又很別致。另外,還可以用它做書簽,一舉兩得了。雖然是不起眼的東西,看你把它用在什么地方,只要適合它,一樣有它的發光點。總而言之,那小小的楓葉,我盡可能地讓它體現出生命中最完美的價值,其實,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人生似乎太短暫!因為短暫,所以我們更要珍惜這有限的時光,即使歷盡磨難也要活得絢麗多彩。

秋日愛上大湖,愛上紅楓。到了星期天,便與群結伴而來,這里成了我和群經常活動的場所,也記錄著我與群的純潔友情和所有的快樂。記得有一次,我摘下幾片楓葉,將一朵芙蓉放在紅葉上,輕輕放到湖面上,可這大湖的水是不流動的,在被湖風吹拂的浪上蕩來蕩去,最后還是蕩到我身邊來了,群還笑話我說是不是也學紅葉寄情呢!那時的點點滴滴都是值得留戀與回味的,現在每每想起來依然是溫馨如昨。真是寫不盡的無限秋思,道不完那無限楓情。

歲月無痕,人生如夢。青春已逝,友情依舊。很多年過去了,時光也將我與群帶進了人生的秋天,但記憶里那一樹楓情卻怎么也抹之不去,反而愈來愈濃,化成了記憶里一張永不褪色的精美圖片。

我的詩句(外一首)

○ 史勁松

走在如流的大街上

走在擁擠的人群中

我會莫名地迷失自己

向周圍看去,所有的行人都一樣

一張左顧右盼的面孔

兩只胳膊

和一雙步調不一的腿

有時,我忽然感到

每個人都像一顆漢字

一群人在一起行走就像一首詩

幾個人走在一起

也許就是一行詩句

我突然認識了自己

要想靠近一行好詩句

我就得做一個閃亮的名詞

名詞的前面

還要依靠量詞或者形容詞

比如,“一群面帶微笑的人”

或者,“一個迎風行走的人”

可是,夾在如流的人群中

我該向誰靠近呢?

海螺,或者隱喻

我是一把破舊的琴

用我嘶啞的聲音

來彈奏這冰冷的音符

我不再關心空氣和水

我不再關心呼吸

海水的溫度,青荇的搖擺

海市蜃樓里月光的歌謠

都已沉寂毀滅于我幻想的喪鐘

沙灘上,我泛白的雙眼

看不清我來世的風景

我是大海遺失的魂

我曾經的歌聲

被海鷗的游戲剪切

被浪濤的恣意忽略

我將自己與大海推開

我的肉體將濃縮成一種假設

我堅硬的骨骼將被海風遺棄

我將被人看成是一種符號

也許,我的號角

會被一些人重新接續

也許,我的死亡

才是我最好的開始 最響亮的再生

玉米,玉米

○ 鏡子

這次要說的,是對面屋頂上的一株

和遠在田野里的姊妹們一樣

她的谷穗,是秋天給的

她的羞澀,是風給的

過往的叫天子,說她有一副好心腸

她的肩膀,是天下最善良的

她的手脆生生的,她牽著我

回到故鄉,帶我看望那里的親人

遇上黃昏,還能看到我的祖母

她脆生生地望著我

她和我隔著一座故鄉

一座故鄉都有一爿長長的玉米地

沒有什么可帶走,別怕什么都留下

如果找到一個恰如其分的形容詞

我會用上兩遍

一遍用來贊美,一遍用來奢侈

我再順便說說她下面的這戶人家

老人很老,兩個老人在一起

就更老

他們每天都會在陽臺上坐上一會

有雨水看雨水,有天空看天空

樹葉的掌聲(外一首)

○ 石灣

我抬頭看那些葉子

看見它們長出嫩黃的小耳朵

有的帶點淺紫色

它們高高地坐在

老葉子的頭上

不停地拍著小手掌

我看見那些泛黃的老葉子

轉著身子往下掉

有的被新葉子

擋了一下

但還是掉了下來

小鎮上的吉他手

醬紫色

紅棉牌

縣城百貨公司買的

我能彈一手好吉他

小鎮上的女孩子都知道

那時候我瘦

頭發很長

那時候我有壞脾氣

有好胃口

有性欲

那時,我確實有遠大理想

凌駕于生活之上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

一個人當年全力以赴所做的事

到頭來

毫無結果

秋風牧馬

○ 劉忠

許多秋天。我行走在那塊土地上

有一匹馬成為秋天里惟一的草

它的記憶多么墨綠

然而青草

在這個季節不可以成活

讓馬和我一起住進秋風里吧

我是秋風必須鞭策的馬

秋風不來,我也不會成為草的奴隸

一個只在馬背上生存的部落

選舉我為酋長

我很本能地作為秋風里的一匹馬

如秋草一般色彩單調

如秋天的事物一般漸漸消瘦

是秋風讓我的卑微無處躲藏

有關馬的細節

正在被候鳥搬運著

像一棵等待秋風經過的樹

把更多的記憶寫得泛黃

還把它們撕扯得零零散散

隨風飄蕩,落地為泥

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

蒼茫一望無垠

秋風讓我和馬和草關聯起來

如秋草一般沉默無言

如秋天的河水一般慢慢低落

所有的秋風

最終都被我和馬相依偎著飲下

威克多球館

○ 楊益生

威克多球館

聽起來很洋氣

它使我想起法國作家雨果

來這里打球的大都是有錢人

偶爾也有大腹便便的政府官員

白色的羽毛球飛過去

又飛過來

為什么就沒有下崗工人呢

白色的羽毛球飛過去又飛過來

喊殺聲此起彼伏

我注視著——

沒有打球

也沒有離開

在景山公園明思宗殉國處

○ 王漢英

大明王朝在一棵槐樹上結束了氣數

八月,我在歷史的綠蔭下小憩

曲徑通幽,一條上山的小路

在遺忘與想象之間

一個悲劇人物的靈與罪,榮光與窮途末路

讓我困惑,不忍細看

反間計、罪己詔、櫻桃唇……

從骨子里透著破敗的金黃氣息,遺恨如衰草

在數米的地底下小聲嗚咽

只有風悲憫而平靜地吹著,在人間的

低處

一棵在《詩經》里生長的蘆葦

○ 吳信原

當我再一次面對春天,面對三月的明媚

雙手撫摩展顏的竹簡,三千年往事暮暮蒼蒼

如融化的圣山雪水,憑空滴落

心魂因怎樣的潮濕不安而四處流浪

今夜,我思念的一萬棵蘆葦,月光下身姿曼妙

思念蘆花飄揚的日子,波光清澈

凌波而來,伊人身姿婀娜

三千年前的愛情花開花落,令人無限惆悵

一棵從《詩經》里生長出來的蘆葦,劍走偏鋒

斜斜地穿刺少年柔軟的心房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一年,你不過是白馬素顏的公子,溯洄而上

一萬棵蘆葦長在月光之上,刺破三千年

遠古的月光照耀,上蒼遺漏給大地的情書

愛恨情仇都軟化成娓娓訴說

今年晚秋仍然蘆花似雪,如你曾經白發蒼蒼

○ 唐紅

晚風徐徐

蓮 在寂靜中搖曳

暗香浮動了幾千年

經年的那根紅線

偏就系在了你的心上

和你的血脈相連

在風里 在水里

沉沉浮浮 歷盡滄海桑田

你在水中無法自拔

每一次展開荷葉 挺直花蕾

仿佛所有的日子

都匯聚成置身的那片水

朝朝暮暮

只為你穿梭過記憶

致妻子

○ 周八一

這些五谷雜糧,蔬菜

這些花草,干凈的衣物

整潔的房間

以及你的汗水,糙手,笑靨

這些時光深處閃亮的珍珠

此時,我又悄悄

回想一遍,撫摸一遍

我的回想與撫摸,沒有動作

也沒有聲響。像我對你的愛

簡單,專注,沉默

像這陽臺上,無聲開放的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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