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城處于江淮大平原黃海之濱,無山何來的嶺?可在市郊亭湖區步風鎮慶元村,卻有一個叫五條嶺的地方。五條南北并列的長長土堆,是人為堆積而成的。這里埋葬著并不十分著名、但卻相當慘烈的鹽南阻擊戰中殞命的解放軍將士的遺骸,民間俗稱五條嶺。1947年12月底的鹽南阻擊戰,戰況慘烈,鏖戰4天4夜,加上天寒地凍、風雪交加,死難的解放軍官兵有2000余人,國民黨軍隊也被殲滅4000余人。因戰時條件所限,烈士們大都被當地民眾匆匆掩埋在了這里,很多是疊軀而葬,沒有留下一個名字、一塊墓碑,而且絕大多數是在若干年后依然無法弄清他們是誰的無名氏!這場罕見的悲壯戰例,已漸漸隱沒在歷史的煙云中,可2000多名無名烈士,人們并沒有忘懷。
——題記
那一年冬天,里下河平原上的雪是紅的。
2011年3月20日,星期日,天氣特別陰沉,冷風凄凄。中午84歲的宋祥老人,從鹽城來到五條嶺烈士陵園。他從一條嶺慢慢看到五條嶺,邊看邊說:“戰友們,我今年又看你們來了。我今年84歲了,我們分開64年了。你們舍生取義,把幸福留給了我們。”他來到新遷入的烈士墓叢中,逐一觀看烈士的姓名。當他看到蔡健、施安龍、邵廣紅、卞松云的名字時已是泣不成聲:“戰友們,我經常想起我們曾經一起戰斗的情景,你們的面孔我都記得。今天見到你們的名字,我又仿佛見到了你們,你們都還好吧?我今后還會經常來看你們的。”老人說蔡健和他一個連隊,戰斗中就犧牲在他身旁。離開陵園時,老人眼里含滿了淚水地說:“1947年,我們從五總界被敵人包圍,我們邊撲火邊朝金家橋方向突圍,不長的一段路我們就犧牲了4位戰友,其中一個是連隊文書,戰斗異常激烈。我都尋找不到他們的墓地。”看老人的表情,仿佛那場戰斗就在他面前。
——守墓人卞康全日記
平原上,五條土嶺壘成的墳塋。
嶺之上,國有殤。
如果站在歷史的斷崖,你永遠有許多難解的迷團;然而只要在歲月的帷幕里穿梭,你就能聽到歷史遙遠的回聲。
1947年冬,在決定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關鍵時刻,一場極其慘烈的戰斗發生在現鹽城郊亭湖區步風鎮串場河畔,史稱鹽南阻擊戰或第一次鹽南戰斗。2000多名我軍將士英勇犧牲。(見《鹽城縣志》第十八篇“軍事志”、《中共華中工委史略》)戰后3天,鹽東縣政府組織縣總隊、民兵和群眾將2000多名烈士遺體用船運和人抬的方法運至便倉以東3千米以外的袁坎鄉港南村(現步鳳鎮慶元村2組)一塊荒地里集中掩埋。由于戰事頻繁,烈士較多,無法一一安葬,遺體被匆匆放置于5條新挖的土溝中集體掩埋,堆成五條長嶺,共占地126平方丈,嶺高1米多,南北排列;每條嶺長40多米,呈東西向。民間俗稱“五條嶺”。
60多年來,2000多具無名烈士的遺骸,孤寂無聞地掩埋在土嶺中、荒草下。
可能作為現代人的我們是無法透徹體會烈士們那種大無畏精神的,想想當年,號角嘹亮,殺聲震天,血流成河。無數活生生的漢子,為了我們的家園,倒在了這一片土地上,在倒下的最后瞬間,他們想到了什么?是遠方的母親?還是啼哭的嬰孩?
在我們昧昧酣睡時,五條嶺目光炯炯,表情肅穆,它端坐在黑夜的中心,向我們的內心傳送火光。我們看見它走來,向我們說話。
硝煙已冷!讓我們把思緒重新拉回到鹽南阻擊戰前后。
1947年,解放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鹽南阻擊戰之前,活躍在鹽阜區、蘇北平原上的華東野戰軍兩支勁旅——11縱隊和12縱隊,與地方部隊并肩戰斗,1947年8月12日解放了鹽城,殲滅郝鵬舉42集團軍第一師和鹽城縣保安團及還鄉團地方武裝近1萬人,活捉少將師長李鐵民,少將參謀長韓尹明。11月下旬,解放軍在蘇中南線發起強大攻勢,接連拔除敵據點50多處,殲敵9000多人。
國民黨軍深懼蘇北我軍威脅其長江航線和津浦鐵路,蔣介石意圖挽回敗局,12月中旬令顧祝同急調4師90旅和51師的一部,共5個團13000余人,組成“追剿縱隊”,由師長王巖率領從北線增援蘇中,對解放軍采取報復行動。當行進至東臺撲空后又北犯鹽城,12月20日至白駒、大團一線和便倉、陳家巷一帶。為打擊敵方氣焰,解放軍華中臨時指揮部決定,集中蘇中軍區11縱隊31旅、32旅及蘇北軍區12縱隊34旅和鹽阜獨立旅協力打擊敵方有生力量,防止對方重占鹽城。25日,解放軍各部先后進入陣地:31旅、32旅負責大團一線,切斷敵方退路;鹽阜獨立旅在便倉串場河西阻敵逃竄;34旅負責伍佑以南,主攻來犯之敵,其中102團在陳家巷以北、柏家港以南,準備迎擊黃巷一帶的敵軍;99團(縱隊特務團)埋伏在便倉以南,負責警戒打援;101團負責后衛。
26日上午,敵軍一個連從陳家巷沿公路向北,遭解放軍102團伏擊,大部分被活捉,少數頑抗者被擊斃。傍晚解放軍又發起攻擊,各伏擊點奮力沖殺,將來犯之敵攔腰砍成幾段,短兵相接,與敵人拼搏。解放軍11縱隊92團、94團圍攻困守大團之敵,殲敵268團之2營和269團的一個營。解放軍12縱隊34旅99團、102團包圍敵人一個先頭團,于黃巷、陳家巷一帶激戰。對方遭解放軍重創后,就地收縮兵力,搶占沿公路的村莊為依托,加修工事,企圖負隅頑抗。
27日清晨,敵90旅旅長薛仲述、副旅長張曉柳和何世統帶著殘存的衛隊,在便倉以南大潮灣西渡串場河企圖南逃,在三角圩一帶遭解放軍鹽阜獨立旅截擊,敵副旅長張曉柳及衛士被生俘。
28日,戰斗進入激烈階段,國民黨軍隊由劉莊一線向北增援,同時又派飛機空投物資支援,解放軍11縱隊91、92兩個團奮力阻擊,以保證12縱隊攻擊黃巷南側部隊之安全。激戰至29日。30日,華野華中臨時指揮部得知南線國民黨軍隊北來增援,決定撤出戰斗。國民黨軍隊亦南撤,至此戰斗結束。
此役,共殲國民黨軍隊整編第4師90旅旅部和所屬269團全部和268團一個營,113旅旅部及所屬兩個團和另一個團大部,51師輜重營3個連,斃敵4000多人、俘96旅副旅長張曉柳一下3000多人,繳獲重機槍200余挺及其它武器彈藥、軍需物資若干,粉碎了敵人“追剿”華東野戰軍和重占鹽城的陰謀。
在4晝夜的激烈戰斗中,由于敵人利用解放軍破壞了的通榆公路作掩體,又依托便倉南關橋、東小橋工事堅固,機槍火力猛烈,致便倉敵據點久攻不克,加之敵人耍弄假投降的詭計和風雨交加、滴水成冰的惡劣氣候,解放軍有2000多名官兵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鹽南阻擊戰(也稱鹽南戰役或鹽南戰斗、鹽南伏擊戰),有重大的政治、軍事意義。毛澤東主席都很重視,在毛選第四卷《評西北大捷兼論解放軍的新式整軍運動》一文的注釋(4)中寫得一清二楚:“在蘇北,華東野戰軍一部,在1947年8月至12月間先后進行了鹽(城)東(臺)、李(堡)栟(茶)、鹽(城)南等戰役,共殲敵24000余人,收復了蘇北廣大地區。”〔轉引自《毛澤東選集》第四卷第1295頁,人民出版社1994年6月第2版〕
據研究此戰史的王兆唐先生說,當時袁坎鄉設有12縱隊特務團指揮所,附近是華中指揮部。敵以集團沖鋒突圍,竟一下子沖到特務團指揮所。為保衛兩個首腦指揮部,特務團與34旅102團拼殺敵人,多次肉搏,有抱著敵人用嘴咬的,有用集束手榴彈沖進敵群爆炸而炸焦了的。營長楊三林右膀負重傷,左手揮刀拼殺,腿負傷還消滅多個敵人。戰士朱林富是個輕機槍手,負重傷還堅持戰斗,敵人沖到他身邊時,他已滾進水溝蘆草地,敵人未發現,他才幸免一死。特務團尤其2營傷亡很大,殲敵也很多。
盡管個別史料稱之為伏擊戰,但筆者更贊成叫它“阻擊戰”。
也正因為是平原上的“阻擊戰”,所以才會犧牲那么多。
烈士們大都十八九歲,多數沒有成家,即使成家的也沒來得及與妻兒告別;有的才入伍幾個月就血染沙場,也沒有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鹽南阻擊戰后,幸存的將士立即北上南下,繼續硝煙彌漫的征戰歲月,2000多名犧牲將士被掩埋在五條嶺后,幾乎所有的幸存士兵都不知道,自己的戰友被葬在了何處。
那一年冬天特別冷,那一年的戰斗特別激烈、殘酷。
那一年冬天,里下河平原上的雪是紅的。
那一年,鄉親們心里的血流成了河。
今年81歲的離休干部徐寶順當年參加了這場惡戰,徐寶順出生于1931年,虛歲15歲時就參了軍,被編在華東野戰軍十二縱隊106團1營2連當通訊員。1947年冬天,16歲的徐寶順所在的部隊接到命令到鹽城南的白駒阻擊敵人,以打破敵人北上、支援山東戰場的計劃。
“那天我們一接到命令,就從射陽、南洋方向出發向南,本來計劃在白駒、劉莊一帶阻擊敵人,沒想到是一場遭遇戰。當時的通(南通)榆(贛榆)公路全是土路,為了阻擊敵人北上,戰前已被民兵、游擊隊挖了很多深溝,一米多深,一米多寬,西邊是串場河,東邊也是一條深溝大河,目的是不讓敵人的汽車大炮通過,但對我方的徒步行軍也造成很大困難。那天夜里雨一直嘩嘩地下,我們的棉衣全濕透了,冷得像刀割,個個都成了泥人。我跟著二排行動,一排走在前面。半夜兩點鐘,一排在行進過程中突然發現前面出現了敵人,敵人也發現了我們,倉促之間我們的連長一聲大喊率先沖了過去,一邊沖一邊喊‘沖啊,殺啊!’一打就嗷嗷叫著沖起來了,與敵人展開了肉搏戰!一時間陣地上一片殺聲……”
由于敵方利用通榆公路作掩體,又依托便倉南關橋、東小橋堅固的工事,機槍火力猛烈,我軍傷亡不小。
“一會兒就聽到前面喊:‘好消息,繳到一挺機槍!’喊叫間機槍就從前面往后送。為這挺機槍我們犧牲了3個人,最后把敵機槍手摁倒才繳獲到。半夜里我們沖,敵人也往前擠。一排全部犧牲后,二排就沖上去,很快也只剩幾個人。我們連長姓陳,如東人,他的大腿被打斷了,還高喊‘沖啊’。一連另外一個通訊員是我的重孫一輩,依稀記得叫徐壽宏,一起在濱海老家當的兵,也犧牲了。”
“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我們連陣地上漸漸人聲稀了,也聽不見敵人叫喊,其實我離敵人只有20米左右,隔著溝對峙,只聽機槍聲、炮彈聲在頭頂上轟響,我向前后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
“那年冬天的雨下得太大了,我記得非常清楚,‘小三十晚上’(元旦前一天)也下個不停。我在路溝里三四天沒吃一口,有時就等點雨喝一下,也不知道餓。那時我們武器真差,大多數人都是老套筒、漢陽造。我的3顆手榴彈早就扔光了,7顆子彈也打光了,一般戰士只有5顆子彈啊!打光了就從敵人手里奪。渴了也不能到河邊取水,敵人的機槍盯著呢。我們不怕肉搏,但也不能無謂地犧牲。”
天寒地凍,大雨滂沱,老天爺也在考驗解放軍官兵,他們用熱血抵御著寒冷的侵襲。為了建立新中國,他們的槍口凝聚了太多的愿望。
徐寶順回憶:“白天,我們和敵人都躲在民兵挖的溝里頭,因為雙方的機槍手都盯著對方,誰要一露頭,肯定沒命。擔架隊上不來,我們的傷員只能躺在溝里,有的就躺在泥水里。我們連長的大腿骨頭都露出來了,但直到第二天晚上流血過多犧牲的時候,他都沒有吭一聲,臨犧牲前,他還命令我把后面的部隊調上來!”
“等到第四天晚上,敵人開始往南撤,我們后面也吹號了,命令撤退,但雙方的機槍還在隔空交火,不能隨便露頭。我喊了幾聲‘還有人嗎,還有人嗎’,我們連在前面還剩一個戰友,他應了一聲,一聽要撤退,他立即從溝里站起來準備往后翻。誰知他一露頭,敵人機槍一梭子彈就打在他的后背上,他滑了下來,嘴里血沫直流。我會水,一頭扎進東邊冰冷刺骨的大河里,敵人近了,都能聽到他們嘰里呱啦的說話聲。我借著蘆葦的掩護,游了一里多路才爬上對岸,一看,很多戰友倒在了沖鋒的路上,泥水都是紅的。”
“薄薄的棉褲濕了半截,結了冰,走起路來像是穿了鎧甲一樣,嘩啦嘩啦地響,把兩條腿都磨破了,大腿內側都磨爛了。”
當赤著腳、全身凍成了冰棍的徐寶順深夜撤到一個村莊,只有兩個年紀大些的炊事員守著,燒了一鍋粥等著戰友們,最后只等來了3個人。
“看到我渾身水淋淋地回來了,炊事員一邊幫我換衣服,一邊高興地說‘仗打完了,我早為大伙準備好了兩鍋稀飯,就等著大家回來吃!’我哭著告訴他們,‘連長犧牲了,其他的戰友都犧牲了!’聽了我的話,炊事員們都痛哭起來!”
“因為三四天沒吃飯,肚子里只有一點谷糠,怎么解也解不下來。”
老人說的話活像繪畫中的白描,沒加任何渲染。要知道,逝去的都是用五尺身軀抵御機關槍的壯士呀,剛才還四肢健全,活蹦亂跳,眨眼間就成了一堆粘糊糊的血肉。
天還沒亮,上面命令下來:“立即追擊逃敵!”幾個人當即出發。“我光著腳跑,地上的冰像刀尖似地直刺過來,一雙腳血肉模糊,一跑就是上百里,鉆心疼。打了一仗后,又接到命令回頭向北去打益林戰役,一跑又是幾百里。”
徐寶順說,當他回頭經過幾天前的戰場時,泥地上一片一片的紅色。“犧牲戰士的遺體都往東運了,說是要集體安葬,但具體安葬在哪里,我們就不知道了,不過根據方位來判斷,葬在五條嶺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們部隊有個規矩,只要有一點時間,一定要把犧牲的戰友安葬。那天經過伍佑一帶后,我就想知道他們安葬到了哪里,誰知一想就想了60多年,一直不知道下落。”
此戰之后,徐寶順又參加了益林戰役、濟南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解放上海等大戰役,從槍林彈雨中走了過來,迎來了新中國的成立。在渡江戰役中,一發炮彈擦著他右肩穿過,軍裝都被烤焦了,雖幸免于難,但埋進土里兩個多小時,被拽出來后,耳朵就殘了。
“當初和我一起參軍的有300多人,很多人犧牲了,濱海老鄉就只剩我和沈斌達兩個人。”
他說:“那個時候,我們能當兵心里是非常高興的,再艱苦也不叫苦、不叫累、不埋怨。回頭想想,心里確實是懷著崇高理想的,跟著共產黨走,打出一個和平幸福的天下。”
84歲的顧立桂,阜寧縣三灶鎮同興村人。1歲時因家鄉洪災,舉家外出逃荒到灌南縣百祿,躲了幾年才回阜寧。1946年9月,17歲的他參了軍,任華東野戰軍12縱隊34旅100團通訊員,參加了1947年冬慘烈的鹽南阻擊戰。離休前在南京師范大學做紀委工作。鹽南阻擊戰打響時,他已到司令部4科,負責總務后勤。“戰前我的一個老鄉、九灶沈莊的沈忠誠來找我,他剛剛當兵,心里沒底。我對他說,等戰斗結束,我到連隊找你好好聊聊,他背著槍就走了。” 顧立桂回憶,“不曾想老鄉第一次相見,竟然是永訣,戰后再也找不著了!”
老人回憶:“戰斗第二天中午,我奉命到前線查看后勤。兩條長堤間有塊開闊地,我彎著腰穿行,不時有冷槍打過來。子彈聲嘯叫不用怕,它在頭頂飛;聲音嗤嗤嗤的,都打在身邊,才危險。我好不容易避過狙擊手,到觀察點一問,情況還可以,但再往后就困難了。打了幾天幾夜,不少戰友就是凍餓而死的,槍傷、凍傷的何止這個數字!”
回首往事,顧老不勝感慨:“我們斃俘對方7000多,是個勝仗。留下來打掃戰場的人應該仔細一點,多挖些墓坑,標注上姓名。戰友們哪一個不是有名有姓的,怎么成了無名烈士?遺憾哪!”
記得一個參與掩埋烈士遺體的戰士對身邊的戰友說,“等我死了,你得好好埋埋,相處一場,沒別的要求了。”
熟悉此戰史的王兆唐先生說:參戰前,戰士們被要求在自己身上留有六項記證:姓名、年齡、籍貫、職位、部隊番號、父母姓名等,故掩埋烈士一般都知道身份。當時營團干部犧牲一般都有棺材。12縱隊撤出戰場后,到現在的濱海縣新蕩休整兩個月,進行戰役總結,當時有關部門還編寫了《鹽南伏擊戰紀念冊》,內有烈士名錄、干部題詞等,是油印的,“我見過一本,1948年國民黨軍進犯家鄉建湖縣沿河鎮時,被我父親燒毀。”
60多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我們誰也不知道,烈士們都有哪些親人在癡癡地等待他們回去,也不知道,他們犧牲時,是否曾為見不到母親的最后一面而喊一聲媽媽……
鹽南阻擊戰的親歷者、華東二級戰斗英雄——83歲的周竹林老人,說起身邊犧牲的戰友,禁不住喟然長嘆,聲音哽咽。
他說,自己的老部隊經歷過蘇中七戰七捷。1947年冬,戰斗在大團、便倉一帶打響,20歲的他是突擊營敢死隊警衛排排長。奉命率警衛排50多名干部戰士與兄弟部隊一起堅守伍佑楊橋一線陣地,打退敵人多次進攻,掩護鹽城后方機關和部隊首長安全北撤。在戰斗進入白熱化狀態時,敵我雙方都殺紅了眼,玩上了命。“怕死?沒有的事!哪個喜歡打仗?但要看為誰打仗。我們是為天下的窮苦人打天下,要解放全中國,自然不怕犧牲,心里有壓倒一切敵人的勇氣。”
“當時敵人即將沖進陣地了,情況萬分危急!我是排長,準備帶隊出擊,副排長是山東膠東人趙太秀,一把攔住我,說‘我是山東人,戰死了不要緊,你是本地人,還要帶隊伍打下去’。立馬沖出戰壕,撲向蜂擁而來的敵人。不一會兒只聽一聲巨響,陣地上一時一片靜寂,原來趙副排長拉響了身上的集束手榴彈與十多個敵人同歸于盡了……等到接到上級撤退命令時,全排已不足10人了。死去的就埋在這里。”老人悲從中來:“要不是他,我說不定今天也埋在這里!”
周竹林說,當時解放軍新兵比較多,武器也較差,少數人有繳獲日軍的三八步槍。有的戰士還用漢陽造、老套筒,打一槍拉一下。敵人的武器都是美國造,輕重機槍多,火力優勢明顯,還有飛機增援,仗打得十分艱苦,“我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地倒在沖鋒的路上,其他人接著往上沖,沒有一個人后退,最終打垮了敵人。”有不少戰士來自山東,穿著灰軍裝,一樣勇敢。
有人說,戰爭,猶如一場死神的盛宴。一旦踏上戰場,就等于隨時準備獻出生命。
老人一生經歷過多次大仗惡仗,早已將生死看淡,但面對五條嶺,卻非常激動。“那時候當兵,不管你什么樣,小鬼也好,只要會打槍,部隊就要,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呀!這些年來,我的頭腦里始終是戰友們當年的樣子,一個個生龍活虎,勇敢頑強。現在看到他們的墓地,真不知該怎么說。”
“我是百戰余生,還獲得了獨立自由勛章和解放勛章,現在享受著幸福生活,兒女孝順,心情舒暢,可一想起犧牲的戰友就心痛。” 周竹林唏噓起來,“那個時候,根本來不及隆重安葬,只好就地掩埋。部隊撤走后,如果不能及時記錄公布,往往就成了無名烈士。”“自己始終有一個心愿未了,就是有生之年能到五條嶺來看看戰友。可是,一來自己年事已高,又不認得路,去一趟要花幾十元,而自己老兩口經濟窘迫……”
那天,他在五條嶺恭恭敬敬地向戰友行了一個軍禮。
一個軍禮,跨越了60多年!
84歲的原11縱隊戰士宋強,兄弟姐妹7人,排行老二。因出身貧寒,上不起學,只能給地主放牛、做長工。17歲那年冬天他偷偷地參加了民兵,干過游擊隊、武工隊,直到1945年才公開了新四軍的身份,編入11縱隊。他回憶說,敵兵在后撤途中搶占通榆公路兩側的村莊為依托,加修工事,負隅頑抗。我軍在一片平原里發起沖鋒,地形頗為不利;且敵軍占武器優勢,沖鋒部隊傷亡較大。便倉守敵還搞假投降,待解放軍一接近,突然槍炮齊發。我軍猝不及防,犧牲很多。敵軍還在陣前施放硫磺,縱起大火,一些戰士犧牲得非常悲壯。“他們太年輕了,許多人參軍還不到一年!”
作為軍人,得時刻做好犧牲的準備。宋強在衣服的4個口袋里各放一個紙條,上面寫著“鹽阜區鹽東縣伍佑區袁坎鄉聯合村宋強”的字樣,以便死后可以給家里報個信。記得有一次,敵人在后面追,面剛下鍋,偵察員報告敵人就在附近,炊事員只好把半生不熟的面擠干,讓戰士們每人盛半碗裝在布袋里繼續行軍。
陳福余老人是華野11縱的老戰士,便倉戰斗的場面刀刻一般印在他的腦海中。“我們一個班12個人,打便倉后犧牲了8個,大多20歲不到,其中有3個山東人。”“一想到五條嶺里埋了兩千戰友,心里哪能不難過啊!唉……”他哽咽起來。
亭湖區公安分局退休干部嚴俊朝老人說:“我們村一共去了4個人,只回來一個。我二叔嚴萬付當時是排長,犧牲在伍佑凌家橋前線。另兩個是嚴福芝、嚴如清父子,父親是送飯的,兒子是戰士,都犧牲了。我當時雖然很小,但非常清楚地記得當時回來的人說,河里的水都是紅的。” 老人曾經在便倉派出所工作,一到清明就渡河去五條嶺祭掃。
原12縱隊的老領導,也時時想念英烈戰友。原特務團政委許逸萍,江西省石城縣人,1934年14歲參加紅軍,參加過長征,三過草地。1973年3月21日曾專門去信給戰友,詢問當年烈士的下落,卻根本不知道五條嶺的存在;特務團參謀長趙伯蘆在北京,離休前是國防大學領導;12縱隊參謀處長陳克天在南京,92歲,離休前任江蘇省副省長,他們都曾打聽過當年的戰友葬在何處。12縱隊孫克驥是政治部主任,解放后任南京軍區副政委、政治部主任,當年與夫人束穎都領導鹽南伏擊戰,1976年4月28日也寫信詢問當年英烈的下落。
戰友情,生死情;軍民情,魚水情。
周竹林難忘住在伍佑一個只有3間矮草房的農家的經歷,房東大媽將僅有的一點米熬成粥,冒著危險送到前線。“我們和老百姓是魚水關系,軍隊是魚,老百姓就是水,這在戰爭年代特別明顯。”
提起當年埋葬烈士的情景,卞康全的父親卞華說:“那叫一個慘呀!”。當年打仗時,雖然他只有八九歲,但已經記事了。“先是便倉那里炒豆似地打槍,然后打死的戰士就開始往下抬了,都是抬到這里埋的。當時這里是一塊平整的荒地,戰士的尸體抬來之后,民工隊就在這片荒地上從東到西挖一條長40多米、一人多寬、一米多深的溝,第一條埋滿了,就在北側平行著再挖一條,依次向北,一共挖了五條深溝,將戰士的尸體埋下去。一開始尸體都是兩個人用擔架抬下來,后來太多了就用船運來。先來的還有棺材,當地有棺木的老人將棺木捐助了出來,南邊第一條嶺有三分之二的戰士都是裝在棺材里埋的,算是盛殮了,但有的大棺材里放進了兩個戰士的遺體。后來棺材用完了就用白洋布裹!”
86歲的卞坤老人依然記得:“那年冬天,天寒地凍,戰場在便倉那邊,七八里外就能聽到乒乒乓乓的槍炮聲,照明彈往天上一打,這邊一根針掉在地上都看得清清楚楚,整整4天4夜哪!那幾天一直下著小雨,又冷又濕。負責掩埋的很多不是本地人,聽說有的是擔架隊的。很多鄉親都圍過來搭把手,大家眼里都含著淚。晚上幫忙的村民回家了,但民兵還在繼續埋,一連埋了3天3夜。那些犧牲的戰士看年歲和我差不多,有的只有十七八歲,一臉孩子氣。”
“那場面真不忍心看啊!”戰士們有的頭被打破了,有的被燒得焦黑。因為下雪下雨,很多人身上都是血和泥漿,“由于敵情太緊,這些都是被匆匆抬下戰場的,根本來不及清理,更無法清點誰是誰了,直接就葬了。”
“船運來的遺體越來越多,棺材用完了,只好用白洋布一裹擱在溝里;白布也用完了,只好在溝底鋪一層蘆席,然后直接把人抬進去;最后蘆席也沒了,就人摞人,第五條嶺摞了三四層,一米深的坑都填滿了,高出了地面,最后蓋上土。”老人繼續回憶著,“最后抬來的尸體很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大家就拼湊尸體,少頭的找一個頭來,少胳膊的找一條胳膊來,盡量把遺體湊完整了再埋葬!”
鹽阜一帶港汊眾多,晚風吹來,運尸的河道里當年也應該充滿血腥氣。
據卞康全講,附近的便倉港就是便倉河,但老百姓一直叫它便倉港,便倉港有河無港。其實“港”字的第一釋義就是“江河的支流”, 便倉河從西向東迤邐而來,一直到達黃海,當年是一條重要河道。往東輸送的是糧食和布匹,往西輸送的是鹽和蘆草。
卞康全講述了一個運尸人的故事,老人叫卞萬善,住在王姚村。2009年清明節,前來祭拜的人們陸續走了,只有卞萬善一個人呆在那里遲遲不走,一遍遍地撫摸著墳頭和墓碑,一遍遍嘆息。卞康全是個有心人,就問老人為何不回去。老人眼里頓時盈滿了淚水,說:“這些人死得好苦啊!有些人當年是我把他們運回來的。”
1947年,卞萬善才11歲,18歲的民兵隊長陳紅友(音)帶領民兵去便倉運尸和打掃戰場,可能是死人太多吧,把他也帶了去。那天早晨5點左右出發,沿著便倉河沿走了10里路,到了便倉已經是7點左右了。一到戰場,場面真是慘不忍睹。遍地都是尸體,什么形狀都有,有的頭被打爛了,有的身上都是槍眼,所有人渾身上下都是血和泥漿。民兵們憑服裝分辨哪是解放軍官兵哪是國民黨兵,卞萬善幫著大人抬尸體,撿拾烈士斷裂的手、足、腿和臂膀,用的是農村用的泥兜子。陣地上有很多烈士的頭顱,可見當時肉搏戰的慘烈。卞萬善當時也不知道害怕,記得最后一次竟然背了3個烈士的頭顱,累得不行。就這樣從早到晚清理了一天,遺體裝滿了13條船。前面七八條船裝的是完整遺體,后面幾條船裝的都是殘肢碎塊,運到了鵝進港……
五條嶺從此成了歷史上一個特殊的名詞。
葬親之地,自古以來有墳,有墓,有冢;實在不行的,有坑,有穴,有塘……唯獨在鹽南,將士們壘身而葬之地的名稱是“嶺”。山嶺山嶺,盡管嶺比山矮,可也是大地上聳起的頭顱、筋骨和胸膛啊!五條嶺,五條血肉壘成的五個龐大的身軀,在風雨陰晦、晨霧暮色中,是五條戰馬,是五條游龍,隨時匍匐前進或一躍而起,縱馬馳騁……
高高的意楊樹下,一排排隆起的土堆上,是用泥土剛剛做起的墳頭,遠遠望去,東西方向平行排列,連綿起伏,就像5道深深的戰壕,仿佛埋伏了千軍萬馬,此情此景,令人震撼。
可以推斷,當時部隊和地方政府本來就是要選一個比較隱蔽、人跡罕至的地方來埋葬這些烈士。戰爭年代,為了防止烈士掩埋、安息的地方不被破壞掉,就找了一個敵人不容易來、不容易發現的荒地,五條嶺成了他們的選擇。
對于五條嶺這塊土地的歷史,卞康全聽父親說過,很早以前這塊地的主人叫陳繞漢,卞康全的爺爺奶奶曾在他家打過短工。可惜他去世早,其妻顧氏沒有子嗣,幾十畝地無人耕種,且又是鹽堿地,麥子沒成熟,一場雨水下來,往往沒了收成。而且還要繳納賦稅,顧氏就把這塊土地給了當時的政府。解放后顧氏曾到卞家來過,卞康全母親程慶蓮見過她。
當年,五條嶺東北不遠處的陳長安家里住了一個解放軍軍官、一個馬夫、一個伙夫,還有兩個貼身警衛,一共5個人。“他們都是外地人,話聽不大懂,但對老百姓非常好,一針一線也不亂拿,桌子凳子收拾得規規整整。戰斗中,軍官中了冷槍,犧牲了,部隊撤走時,我們家里人都哭了。”老人告訴記者,60多年來,他最后悔當初沒有問一下他們的姓名,“烈士打仗犧牲全是為了我們老百姓,但村里沒有一個人知道哪怕一個烈士的名字,我們心里有愧啊!”
老詩人丁芒曾在鹽南阻擊戰后發表過他在戰場上寫的詩:“朔風冷雨鎖云天,堅守長壕夜不眠。濕襖著身寒刺骨,鋼槍倚臂冷侵棉。療饑生米夸珍味,止渴泥漿勝玉泉。更覺青磚磨雪刀,遲明敵血灑軍前。”
在《咫尺死生錄》里,丁芒回憶道:鹽南(伍佑)戰斗時,我作為前線記者,隨突擊營行動。水網地帶河溝特別多,為了快速接近包圍敵人據點,來不及搭橋,逢溝就撲水過去。當夜北風怒吼,氣溫猛降,新發的棉衣,都凍成硬梆梆的冰鎧甲了。我們的營部,安在一間小草棚里。敵炮樓的機槍,不時向我們掃射,子彈穿壁而入,草棚里火花四濺。我和通訊班小鬼們,一溜兒蹲在營部一側的戰壕里。簡易的壕溝又狹又淺。
越是緊急的關頭,生命的呼喊偏偏越響: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搜遍衣袋、掛包,什么吃的也沒有。我看見身旁的通訊員,在掏米袋里的生米嚼。一個機關干部向持槍戰斗的戰士要吃的,簡直是罪過。我只好咽唾沫,手又不自覺地亂摸。終于摸到一個東西——牙膏!啊,還有半截!我迫不及待,一仰脖子,把半截牙膏統統地擠進了嘴。
正當我品味著這令人驚喜的特大發明的“夜宵”的時候,忽聽到身旁那小鬼輕喊一聲:“啊,班長,我……”,頭一歪,就倒在我肩上。側身一看,他額上的血正汩汩流向唇邊。沒有嚼完的生米,也半吐在嘴外。
他是中了流彈了,可這流彈一點聲息也沒有呀!他正在為戰斗而設法維護自己的生命,卻不經意間丟了生命!他一生前后的語言,就是喊了聲“班長”:是向組織上報告自己的生命狀態?是表示未完成任務的遺憾?還是對班長有所囑托?他生命的最后一閃念究竟是什么?或者連這最后一閃念都沒有完成……
我深深沉浸在哀痛里,設身處地為這位小烈士瞎想了許多。甚至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秒鐘,恐怕連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容顏,都沒有來得及在腦際過濾一遍!當時我卻也沒有想到:我明明距離這顆流彈半尺也不到!
平常人哪能體味到:在戰場的戰壕里,身體和死神越近,心理上的距離卻是越遠。這種心理,大概就是烈士們“為真理斗爭,為革命獻身”精神的體現吧……
五條嶺北3公里左右的友誼村還有二條嶺,當年的埋葬情況和五條嶺差不多,86歲的老人陳茂禮老人回憶。“1947年冬天吧,在我們村西面三四里路的黃巷發生了一起戰斗,戰斗打了幾天,槍聲連續不斷響了幾天,很激烈。第一天晚上就有犧牲的戰士被抬下來了,一開始都放在村里的民兵隊長劉永明(音)、蔡新和(音)家,等到戰斗結束的第四天,兩家里擺放的戰士的遺體共有108具,其中有四個連長,戰士們都很年輕,小的十七八歲,大的也不過30多歲!”
“戰斗剛結束,大家就匆忙決定把戰士集體葬在一片荒廢的田地里,挖了兩個長坑,戰士的遺體一一放進去。除了4個連長有棺材,其他的戰士都是用白布裹著的,白布用完了就直接放進坑里!當時每個戰士的墳頭都插上了一塊木牌,上面寫著戰士的姓名、職位、部隊番號等資料。后來一位連長的親屬就是根據木牌把自己的親人挖出來帶回家的。但最后國民黨兵反攻時,把這些木牌全拔了扔掉了,我們也就無法知道這些長眠在這里的烈士的姓名了!”
“以前我們村里有個小學,每當清明時,學校里都會組織學生們到兩條嶺上祭掃烈士,后來小學撤銷了,來祭掃的人就很少了……”
歲月如刀,刻下的是永久的記憶。
村民卞素珍老人的父親當年是支前民工,曾在便倉戰場上抬過傷兵,在五條嶺掩埋過烈士遺體。她說:“父親在世時,常跟我們講五條嶺,說在第五條槽坑掩埋時,里面躺滿烈士遺體,高出了地面,最后一些遺體是斜貼上坡的,最后覆上黃土。一說到這里,就讓人不忍心聽下去。”
卞素珍的一個姨哥哥也參加了鹽南戰斗。“家里人都叫他‘小壓子’,姨哥哥是個孤兒,三姨娘想生個兒子,就把他抱回龍堤南面的家。后來他參了軍,打鹽南戰斗前住到我家。”卞素珍仍然記得“小壓子”哥哥長著方團臉,裹著綁腿,背著帶刺刀的長槍。“他跟我媽媽說:‘姨娘,馬上要去打仗了,不管能不能回來,叫我媽不要擔心。’說完就往便倉那邊出發了,走了就沒有回過頭,再也沒有任何音訊,不知道是不是葬在五條嶺。”
國共之爭的實質是代表底層百姓的共產黨對腐朽的國民黨政權的摧枯拉朽之戰。“人民戰爭”靠的是人民,解放軍以弱勝強,包括根據地的建設,分田分地,靠的是民心。
85歲的谷建民老人后來看到報紙上有關五條嶺的報道,馬上找出珍藏了20多年的《射陽革命史料選輯》,就著放大鏡仔細查找,并用紅筆一一標出在鹽南戰斗中犧牲的先烈。“有60多名射陽籍烈士犧牲于1947年冬天的鹽南戰斗。可是,直到看到報紙后,我才知道他們被埋在五條嶺!”
“那年我20出頭,是興橋鄉津哨小學的國文教師。由于年輕又識字,第一次被抽調支前就是去鹽南戰場,后來還被抽調去淮海戰役支前。”
鹽南阻擊戰前夕,興橋抽調了幾十個人去戰場支前,大多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也有少數年紀稍大些的代兒子支前。谷建民回憶:“一到戰場,我們就被分在擔架隊,一組二三十人。那擔架床很簡易,用兩根長棍和兩根短棍綁成梯子形,中間用草繩結張網。傷員經過簡單包扎后被抬往后方,犧牲戰士也往北邊送。”
“前方槍口對槍口,一陣陣槍聲不絕于耳。敵機俯沖時,低得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圖案,機關槍子彈打下來濺起一大片爛泥巴。我們把傷員和戰士遺體從戰場上抬到一個民房里,另一撥人接過手,一站一站換人送到后方,所以雖然是我們把他們從戰場上抬下來的,但誰也說不清楚被送到了哪里。”
“前方戰斗異常激烈,支前民工也是很艱苦,糧食一開始就吃光了,我3天3夜沒吃一口,也不覺得餓。累了用雜草打個地鋪,十幾個人擠著取暖。連續四五天支前,冰天雪地的,硬是扛下來了。”
“傷員被抬下來前,我們也幫著照應。不論是重傷還是輕傷,都不喊不哭。有時問他們疼不疼,他們只是搖搖頭,卻聽到牙齒直打架的聲音。戰士們受過階級教育,曉得打仗為了誰,真正是舍生忘死!”
阻擊戰結束后,谷建民赤著腳回到家,繼續在村小當老師,沒多久又被抽到淮海戰役前線做支前工作,經歷了整整3個月的槍林彈雨。解放戰爭中,他的哥哥谷祥,曾任華野10縱84團連指導員,在灌云縣的一次戰斗中壯烈犧牲,時年25歲。
“鹽南阻擊戰的烈士中,有我的伙伴、我的同學。” 谷建民約略統計,興橋鎮至少有9名烈士犧牲在這場戰斗中。“董殿成、高平、蘇榮鳳……有的和我同村,有的就住在隔壁村,都是一起長大的玩伴。”
高平,津南村人,1946年參軍,參加鹽南戰斗時是12縱隊101團班長;董殿成,方向村人,比谷建民大一兩歲,家住村西邊,曾和谷建民一起讀書上學,犧牲時是12縱隊101團戰士;蘇榮鳳,方向村人,也同樣犧牲于鹽南戰斗……他們一直都生動地活在谷建民的記憶中。
“高平比我大三四歲,就住在隔壁村,他大高個,四方臉,讀過書,會拉胡琴,是村里的知識分子。他犧牲的時候已經結婚了,有了兒女!從戰場回來后,他老婆孩子到處打聽他埋在何處,也來向我詢問他的下落,我也不清楚,上哪找呢?母子倆大哭了一場就回去了。60多年無法尋找到他們的最終歸宿,想起來就覺得悲傷啊。”
65年來,谷建民始終有一個疑問——烈士當年被運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烈士家里收到了部隊的通知書,知道他們已戰死沙場,卻不知道他們葬于何處。”
“戰爭年代,上哪里去打聽、哪里去尋找?”,盡管不知道烈士們埋在五條嶺,但他們的事跡卻一直流傳于鄉間村落。“荒煙蔓草,可以湮沒英雄埋骨之地,卻終究沒有湮沒我們對他們的紀念,我當教師時就常給學生講。”
“我年事已高,現在再不講可能會誤了大事。”
“在鹽南戰斗中犧牲的不止這60多人,其他各縣各鄉的烈士也有,還有不少是山東的。希望能把這些散落的名字集中起來,最后一起銘刻在五條嶺的烈士碑上,也讓那些烈屬們多年的思念有個寄托的地方。”
宿遷市泗陽縣王集鎮陳同義烈士的女兒陳生蘭說:“得到父親犧牲的消息,我奶奶挪著小腳跑了兩天兩夜跑到鹽城,但當地人告訴奶奶說她來晚了,我父親前一天晚上就犧牲埋掉了,并且是很多人埋在一起的!奶奶只得跑到墳上大哭了一場就回來了!”
“解放以后,我和奶奶一直都受到國家的照顧,政府每個月都給奶奶發撫恤金,我上學的費用也都是政府給的!但60多年了,我一直不知道父親葬在鹽城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祭掃?”
泗陽縣張家圩鎮集體村朱育華烈士的侄子朱慈貴說,“我伯父是犧牲在鹽城的,聽說當時是大冬天的還下著雪,我伯父先是受傷的,沒來得及救治就死在了雪地里。我爺爺到鹽城找過,但沒有找到,后來他一直給我講伯父的事情,說到死都沒有看到伯父一面!”
“聽說伯父本來在家念書的,后來就直接當兵走了,雖然當時家里給他說了對象,但還沒有舉行儀式。我上小學時還看過他的烈士證書,后來老房子倒了就沒有找到!”
在鹽南阻擊戰的大團之戰中,第92團2連的沙飛龍和郁振祥負了傷,民工抬著他們在泥濘的田埂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后方醫院走去。夜晚風雨夾雪,冷得出奇,躺在擔架上的兩人由于在出擊途中撲了幾條河,身上早已濕透,加上肚內饑餓,凍得直發抖。見此情景,一位民工立即招呼前面的同伴停下,將自己身上的棉襖袖口還沒淋濕的棉花,一團一團地抽出來,塞到傷員的手心里,深情地說:“同志啊,手心里握一把棉花,也會暖和一些。”此情此景,令兩位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傷員熱淚長流。
鹽城開發區正豐村的退休教師唐福林老人說:“當年我家里就住過兵”,雖然時隔60多年,但老教師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住的是后勤兵:“有一位營教導員,兩個警衛員,一個叫吉兆友,一個叫王立中,在我家為前線部隊做飯,每天早上出,下午歸。”
唐福林姐弟3個,當時還小。“當兵的每次從(伍佑鎮)構港村前方回來,都要帶3個燒餅給我們,一人一個。當時老百姓家很窮,又是冰天雪地,很難吃到燒餅,60多年了,我至今還記得燒餅的香味。”老人說,后來看到報道,才知道前線部隊有的3天3夜沒吃上一口飯,“共產黨的部隊什么時候心里都裝著老百姓,一點不假。”
因為感恩于解放軍(當時有的還穿著新四軍軍服)的照顧,唐福林解放后當了中學教師后,每到清明,他總要帶上學生前往五條嶺祭拜一番,“人要是忘本,還是人嗎?”
數年前,他偶然從地攤上發現一本舊書《革命烽火煉勁旅》,系曾參加鹽南阻擊戰的華野11縱31旅(后29軍85師)戰史,當即掏錢買了下來。“上面有31旅在此戰中犧牲的排以上干部名單,一共38名,大都被埋在了五條嶺。”
步鳳鎮一位老同志回憶:“當時我才五六歲,還記得打鹽南戰斗時家鄉駐過兵。當時家里做豆腐,一個小炊事兵預訂了豆腐,但被其他連隊提前買走了,他一時著急把做吊漿的紗布拿走了,結果被部隊干部狠狠地批評了一頓,不但送還了紗布,還道了歉。”他認為,共產黨是真心為老百姓好,所以才能得天下。
解放戰爭中,國民黨著名將領趙家驤說了一句話:“共軍全是亡命之徒”。國民黨軍在“亡命之徒”面前只能敗退,為什么我們的前輩會變成“亡命之徒”?因為他們知道為什么而戰,是為解放水深火熱的窮苦百姓而戰,為推翻反動腐敗的剝削階級而戰,為消除萬惡吃人的舊社會而戰。同時老百姓與解放軍站在一起,老百姓支持解放軍,解放軍愛護老百姓,老百姓稱解放軍為窮人的隊伍、人民的子弟兵,在老百姓的大力支持下,解放軍為人民利益而戰,激發了無窮無盡的戰斗力。
得民心者得國家。
鹽城有一句民謠“吃菜要吃白菜心,當兵要當新四軍”,陳毅將軍曾動情地指出:“淮海戰役是人民群眾用小車推出來的。”
解放軍每到一地,就向當地百姓宣傳共產黨的政策,開展土地改革,分土地給廣大農民,贏取民心。廣大農民如何擁護解放軍,從以下幾點可見一斑:
每次戰役(特別是在群眾基礎深厚的根據地地區),幾萬名解放軍的背后,都有數十萬農民自發地為部隊擔任運輸工作,運糧、運彈藥、運傷員。除了運輸工作,廣大農民還幫忙照顧傷員、挖工事,還為戰士縫鞋做被服。冬天打仗的時候,哪怕自己家斷糧,也要省下糧食支援解放軍。廣大農民還是解放軍最好的偵察員,國民黨進駐哪個村子,有多少人,什么裝備,馬上就有農民去向解放軍匯報。
沒有人民,“用小車推出來一個淮海戰役勝利”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發生?
卞康全聽父親講,當年村民深夜冒雨運尸的時候,由于死者眾多加上血肉模糊,忙亂之中也有把國民黨士兵拉來的,發現身上有金戒指和現鈔,再細看帽徽領章才知道是國民黨兵。村民們把他們葬在五條嶺南面約300米的亂葬崗上去了。
慶元村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告訴筆者,以往下大雨的時候,五條嶺下有骸骨被雨水沖刷出來。雨停后,村民們總要去上一些新土,將骸骨掩埋。
“每一個犧牲者都是永垂不朽的”,這是電影《集結號》的宣傳口號。但對于“每一個犧牲者都是永垂不朽”這句話,應有不同的解釋,就是看你是為誰而戰!凡是為正義事業犧牲的軍人都是值得紀念的,也是必須紀念的。因為他們不是為了自己而獻出生命,而是為人民做出的犧牲。
同樣是流血,同樣是死亡,其性質卻大相徑庭。
五條嶺無名烈士提醒我們:新中國的誕生是無數無名英雄付出了寶貴的生命換來的;血與火的斗爭歲月,并沒有那種童話、神話,更多的是汗水、淚水、鮮血,以及槍林彈雨……我們可以反思戰爭,但不可以褻瀆英靈。
這里是永遠的記憶?還是永遠的遺忘?連活著的戰友也不能知曉犧牲的弟兄們竟然就葬在身邊咫尺,這又是何等的心靈悲傷?如果沒有媒體的深入報道,誰又能聽見那2000多孤魂一直在沉默里的呼號?
沒有一個名字其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永遠不去主動追尋。他們是誰的兒女?誰的父兄?他們的家鄉在何方?他們的親人今又安在?誰能告訴我們?
戰火紛飛的年代,也許犧牲不算什么!當大地一遍遍被炮火耕耘、深翻;身旁兄弟們倒下的軀體,被炮火的巨浪、彈片的呼嘯,絞殺得死亡了100次;而靈魂不倒!精神不倒!槍支不倒——槍口中怒射的火焰不倒!
斜陽照耀著五條嶺。
定格了的五條嶺。
鮮血凝成的五條嶺。
五條嶺虛懷若谷,五條嶺博大精深。
65年之后,筆者輕輕吻著這片熱土,吻著那些葬在荒野卻站立在時空高處的靈魂。
每一次追溯,都是一個信念,一片敬仰,一種永勵。
筆者用漢字積蓄情感與力量,筆者知道:這些漢字,是我們共同流淌在血管中的幾千年的驕傲和永遠的忠誠。
站在無名烈士墓前,我輕撫著溫潤的碑身,心潮起伏久久難平。我仿佛看到了當年紛飛的硝煙和激烈的戰斗。
沒有一個生命是多余的、廉價的。但對于一個士兵來說,使命是高于生命的——對于全世界的軍隊都如此。
那些日子,我常想知道,這些長眠地下的英雄烈士們是誰?有著什么樣的容顏?都有什么樣的故事?他們的親屬現在生活得可好?
他們死去的瞬間,可能什么也來不及想,可能想了許許多多,唯一沒有想過的是出名。
是啊,一切都寂寂無名!
無名的身體頭顱。
包括埋葬他們的土地……
然而無名者無畏,所以五條嶺歷經文革、四清等運動仍然故我。
歲月在不知不覺地流過,昔日的英雄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而歷史又怎能輕易忘記?
忘記歷史,我們會失去前進的方向;銘記歷史,我們腳下的路才會更加堅實。對逝者最大的緬懷,就是將更多的愛、更多的溫暖和更多的珍惜投入到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
五條嶺,你別哭。
所有的足跡大地都會知道。
筆者想起俄羅斯作家拉斯普京寫的一本書名《活下去,并要記住》。
失去的,還會回來。
一家人,五條嶺,一段曠世情緣
2010年5月27日,我時時記得瞻仰者“給烈士一個安寧整潔的環境”這句話,今天天氣好,利于施藥,我買來除草劑在五條嶺里噴灑了。上午接待了田慶元烈士的后人,他詢問至今田慶元烈士的墓上為何還沒有刻上名字,我作了解答,并聯系了民政所孫助理。6月24日,連續十多天沒有下雨,我給又長出草的五條嶺噴灑除草劑,用掃帚打掃了紀念碑的前后左右,又用拖把把大理石上的泥漬擦了一遍,還讓女兒把紀念碑下龍柏樹間的雜草拔掉,天黑了也沒有拔完,明天繼續拔。12月10日,下午,安排烈士村5組遷來的無名烈士,穴位是第6排由東到西第4穴。
2011年4月5日,清明節,五條嶺不寂寞。一大早我就燒了紙錢給先烈,接著當地群眾和遠方的烈士后代從四面八方前來祭掃革命先烈。從鹽都來了一對父子,我問他們有什么親人在此,他們說“沒有,可我們都是無名烈士的后代”,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他們是我敬重的人。
2011年4月18日,今天我去鹽城,找新四軍研究會的一位同志。昨天我收到了劉本生寄來的信,他請我幫助了解他大哥犧牲在伍佑鎮還是在步鳳鎮。我只有請研究會的同志幫忙辦這件事,好向劉本生解答。
——守墓人卞康全日記
他們死了,他們為了誰?
他們死了,那么年輕,大多數在18-20歲之間。
寫著他們名字的木牌被國民黨軍拔去,他們從此沒有了名字。
風來了,雨來了,五條嶺一年年變矮,荒草凄凄。
日落西山,五條嶺上靜悄悄。
日落西山,五條嶺的心事沉甸甸。
和平年代,百姓人家,面對遠逝的祖先、親人,祭掃的厚薄都與他們無關,一掛鞭、一炷香、一束花,或者僅僅是一段家常、一句告慰的話,就夠了。
但五條嶺遠離鮮花和掌聲,在平靜如水的日子里,始終沉默著,漫長的沉默,沉默是金!
其胸懷不可謂不寬廣,其內涵不可謂不深沉。
采訪中,筆者發現,附近的村民對五條嶺無比敬重。他們說,烈士們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今天的幸福生活,無論有名的還是無名的,都不應遺忘。
但歷史,往往虧待無名英雄,僅把聚焦調到少數帶有代表性的、位于突出位置的畫面上。比如說電視上的“東方之子”,可中華民族的精英何止千千萬萬呢?
五條嶺成了附近鄉親們的痛!
家離五條嶺僅50余米的程桂蓮和卞華夫妻倆心里最不平靜。筆者采訪程慶蓮的時候,隱隱感覺到,76歲的老人心里,揮之不去的是一種英雄情結。老人告訴我,步鳳鎮是以它的堂叔程步鳳烈士的名字命名的。60多年前,程步鳳工作、戰斗的足跡遍布鹽城市區周邊的城鎮和村莊;被捕后,他被關押在登瀛橋畔,后在北閘附近被敵人殘忍殺害;他堅持革命、奮勇殺敵、英勇就義的地方,如今已經成為了鹽城市的主城區。
“高高的個子,長臉,英俊,人非常英雄的樣子”,至今程慶蓮還記得她堂叔的模樣。
也許正是因為自己是烈士的后代,她覺得不能讓這些犧牲的烈士沒人管沒人問。盡管叔叔并沒有埋葬在這里,但她對烈士有著別樣的感情。
筆者通過實地采訪和查閱史志,對程步鳳有如下了解:程步鳳,又名仲翔,生于1915年8月14日,1941年9月24日加入中國共產黨。他積極宣傳抗日,發動群眾減租減息,征集公糧。1943年12月,伍佑咸家橋的偽軍柏存香將程步鳳的嫂子抓去,要她交出程步鳳的下落。步鳳聞訊后,帶領區隊和聯防四百多人,于農歷12月28日夜,收復了咸家橋,活捉偽軍50人,救出16名干部和家屬。后來,他還帶人襲擊便倉敵據點,活捉了十幾名偽自衛隊員。1945年11月,他領導區隊積極配合主力部隊,解放了伍佑、南洋、鹽城等城鎮。1948年6月,國民黨黃伯韜軍隊占領了南洋鎮,過了幾天一部分撤走了,一部分敵軍偽裝我11縱隊,潛伏在南洋鎮一帶。程步鳳與縣委書記胡特庸在大洋河口渡船上被敵人發現,胡特庸想跳水脫險,被敵槍擊中犧牲。程步鳳反擊不濟被擒。
在押往鹽城途中,盡管遭到拳打腳踢,他也不給敵人挑子彈箱,反而怒目而斥:“士可殺不可辱,老子不給你們做奴隸!”到鹽城后,起初關在一個老奶奶家里,他乘著看守小便之機,摸出身邊僅有的鉛筆頭和香煙盒子,寫了四句詩交給老奶奶。詩句是:“麻木不仁缺警惕,身陷囹圄態如常;胡范驥尾追隨日,追悼會上請表揚。”老奶奶急忙把紙團塞進鞋內,以后交給了我方干部。在獄中,敵人嚴刑逼供,金錢引誘,都未能動搖程步鳳的意志,相反他不斷鼓勵難友堅持斗爭到底。古歷5月初五,臨刑前,他嚴整服裝,高呼“共產黨是殺不完的”、“以血還血”、“共產黨萬歲”等口號,從容就義,時年僅27歲。
程慶蓮告訴筆者:“敵人把他殺害了埋在坑里,撤退以后,勤務兵把他從泥里拔出來,然后用棺材抬回去,身上繩子還捆得緊緊的。勤務兵送到我們家里去,然后我父親拼命哭,把他身上麻繩松綁了。他身上全是泥,嘴里也是泥,把身上洗了干凈以后,莊重地收殮了。步鳳的妻子,就是我嬸娘。嬸娘在洋馬不曾回來,身上懷了6個月的孩子,不敢回家來,因為有敵人,以后就在外面把孩子生下來。”
“我還有一個堂叔叫步懷,也參了軍。”
老一代的村民說:“程步鳳使用雙槍出名,他愛人一條槍,他哥哥一條槍,全家四條槍,被人家稱為程家四虎。程步鳳對敵人很兇悍,敵人聽見他的名字都很害怕”,“他嫉惡如仇,天生就是干革命的料。”
筆者也了解到,殺害程步鳳及鹽東縣委書記胡特庸的黃伯韜兵團,隨后與徐寶順所在的華野部隊狹路相逢,在淮海戰役第一個回合就被全殲,血債終償。
為了紀念程步鳳烈士,當時的鹽東縣委決定將烈士生前工作戰斗過的地方改名為步鳳區。后來步鳳區相繼改名為步鳳公社、步鳳鄉、步鳳鎮。在步鳳鎮范圍內,包括外來的和本地的黨政干部、軍隊指導員,先后為革命事業獻身的近6000人(其中包含五條嶺2000多名無名英雄),是灑滿烈士熱血的英雄之鄉。
在步鳳鎮,筆者發現以烈士命名的村還有如下幾個:
兆順村 以1947年4月在鹽東縣袁坎村因戰
犧牲的卞兆順命名。
仁智村 以1943年3月在鹽東二區遇害的洼
灘小學教師卞仁智命名 。
安龍村 以1947年在鹽東縣因戰犧牲的聯
防隊員施安龍命名。
友權村 以1944年2月在鹽東縣南洋岸因戰
犧牲的戰士王友權命名。
王姚村 以1944年犧牲的王盤和1945年犧
牲的姚公銘二烈士姓氏命名。
慶元村 以1947年8月在便倉遇害的田慶元
烈士命名。
清恩村 以1941年7月犧牲的彭清恩烈士
命名。
烈士村 為紀念田慶元、柏希舜、陳俊義
和曾春芳四烈士得名。
據了解,步鳳鎮所在的亭湖區還有其它鄉村以烈士的名字命名,它們分別是:青恩區、石華村、倪杰鄉、自然村、沈純鄉、余江鄉、公路鄉、虎保村。鹽城市阜寧縣也有不少鄉村以烈士名字命名,它們分別是:以君鄉、李敏鄉、文燦橋、鄭飛鄉、三烈鄉、必余村、國燦鄉、文柱鄉、以道村、以德村、必林村、必生鄉、成俊村、貫南村、彥之鄉。
鹽阜大地,真正是英烈之鄉啊!
程步鳳年少時在家鄉有仁義忠孝之名,參加革命后有英勇就義之名,這些都影響著程氏后人,影響著四里鄉鄰。生在烈士故鄉的人,身上好像有一根筋吊著,總抬著頭,挺著腰板,做人堂堂正正。
春風一遍一遍吹過,五條嶺上不斷長出一片片新綠;冬雨一遍一遍澆過,五條嶺又變得一片蕭瑟。
1947年冬天,卞華才八九歲,親眼看見父親幫助挖坑埋尸。也許是冥冥之中緣分的牽引,在時隔12年之后,程慶蓮嫁到了慶元村。卞華比程慶蓮小3歲,父親是程慶蓮的叔姑父,遠房表姊弟結婚,是親上親,新家就在五條嶺東300米處。當時是人民公社時期,村里曾委派一個叫程桂伯的人代管墓地和整個五條嶺的草木,每年給程桂伯60元管理費。1976年慶元村從袁坎鄉劃出來后,人們集體掙工分,五條嶺墓地就處于無人管理狀態。這時程慶蓮和卞華夫婦開始默默地擔負起無償管理墓地的重任。
歲月悠長,夫妻倆先后生下了5個孩子,3個兒子分別取名為卞康安、卞康全、卞康來。“安、全、來”3個字是夫妻倆對兒子們的一種祝福吧,希望他們平平安安地生活;兩個女兒分別叫卞榮霞、卞榮珠。孩子們是在父母講述的烈士們的故事里長大的。而卞康全兄弟仨從小就得到父母的訓戒:不許和小伙伴爬五條嶺的墳頭,不許在五條嶺嬉鬧,更不許在五條嶺小便……
每年春節、清明、七月半(俗稱鬼節)、冬至,夫妻倆都要買來很多紙錢和蔬果,領著全家人來到無名墓前,擺放些貢品、燒幾炷香,像祖先一樣供奉祭拜先烈,填土修墳,安裝“紗帽”(墳塋頂),這幾乎成了一個不成文的家規。
“這里比我們祖先還重要。”每次夫妻倆都要告誡孩子們一番,“他們是為我們打天下而死的,你們永遠不要忘記他們,永遠都要對他們感恩,永遠要像對親人一樣對待他們。”程慶蓮說得很樸素:“你們享的福哪里來的?我們解放前聽到槍響就嚇得躲到小溝里去了,夜里躲在玉米捆子里;現在你們安安穩穩睡覺,甚至晚上不關門都沒事,都是這些叔叔爭下來的,一步一個血腳印爭下來的,你們要謝謝這些叔叔,要說親人他們個個都是親人。他們死了我們無法謝他們了,只有四時八節買點紙錢去燒給他們。我死了你們接班,你們老了,孫子接班。”
冰心曾說,清明掃墓,雖不焚化紙錢,卻可以訓練孩子一種恭肅靜默的對先人的敬禮。
這一些,都是卞康全父母留給他的“成長書”和“教育詩”。
嶺上雜草一茬一茬地長,程慶蓮就隔三差五地來拔草,隔兩三天就來看看這些死時還是“小人形”(鹽城方言,指小孩子)的烈士。墳塋上面圓的一塊叫“紗帽”(農村俗稱“墳塋頭”),“紗帽”上是不能長草的,鹽城農村的習俗是“紗帽”上長草就意味著這家人斷子絕孫了,沒人來照看了。別人家的牛爬上去吃草了,她會對人發脾氣:“他們又沒親人照應,何必去打擾他們,到墳塋上去糟蹋干什么呢?假如是你們的祖墳你們會這樣做嗎?”嶺子之間長了很多松樹,有的人打起松樹的主意,程慶蓮就早晚看護這些樹,因為樹是長在烈士墳前的,不能砍,為此也常得罪人。
每年清明,她都和老伴扛著掃帚來,把五條嶺的土路清掃干凈好讓學生們來祭奠烈士。
當初這些烈士犧牲的時候程慶蓮也就是個小姑娘,隨著歲月流逝,她和烈士之間的關系慢慢演變成一種什么?是他們的姐姐,又是他們的姨,還是他們的奶奶?這么一個個角色這些年就是這么轉換過來的。
夏天雨水很大,看見雷雨把嶺子沖刷出現塌陷的坑以后,程慶蓮夫婦就去弄來泥土把它填起來,兒子卞康全也幫著他們做。
更多的日子,程慶蓮和老伴卞華經常慢慢地從一個一個墓前走過,默默地和烈士交流,時光就這樣悄然而去。
卞康全對筆者說:“我父母沒有對人承諾過什么,一切全憑良心!我們不知道烈士們的名字和相貌,但家里人都非常敬重他們。”
這一切并不是為了報答什么,也不是為了求得什么,而是本性使然,是人心里面最柔軟、最善良的一種東西。一家人用溫暖的心溫暖著冰冷的墓群,溫暖著一個寒冷的角落。
人間如果沒有愛,太陽也會死亡!
五條嶺因為這一家人的存在,多了些觸手可摸的人情味。
亭湖區有很多卞姓人家。慶元村里卞姓占了三分之一,附近的村莊也有很多卞姓,不遠的便倉鎮古名為卞倉。鹽城的卞氏祖籍為蘇州楓橋,疑與“洪武趕散”有關。當年朱元璋擊敗張士誠后,對蘇州居民實施懲罰性移民,大批移民從蘇州閶門遷往淮揚等地。民國年間的《鹽城縣志》寫道:“士誠兵敗身虜,明主積怒,遂逐蘇民實淮揚兩郡”。
在卞康全家里,筆者看到兩本《古鹽卞氏宗譜》,宗譜名“忠貞堂”,為鹽城卞氏21世裔卞遂宏撰。《重修宗譜序》里說得明白:“泱泱中華,文明古國。卞氏苗裔,軒轅血脈。鼻祖卞明,高士卞隨,周封曹叔,食邑卞伯。考鹽城卞氏之淵源,實系晉‘忠貞公’卞壺(坤)之后裔。”
查卞壺(公元281~328年),濟陰冤句(今菏澤丹陽辦事處卞莊)人。晉代官至宰相。晉太寧三年(公元325年)明帝駕崩后,卞壺輔助幼主晉成帝執掌朝政,被加封為右將軍加給事中尚書令。晉咸和三年(公元328年)率軍保衛京城,被蘇峻戰敗,但仍奮力死戰,直至陣亡,時年48歲。其二子卞胗、卞盯忍著喪父的悲痛拼命殺敵,相繼戰死。至晉安帝時,以錢十萬為其修墓一座,以示褒獎。“父子殉節,曰孝曰忠。謚號忠貞,恒古殊榮。”
其實族譜說明不了什么,卞氏后人將軍、英烈也出了不少。在卞華、程慶蓮一家看來,五條嶺烈士墓就像是一塊純凈無暇的“和氏璧”,他們必須認真保護好它。
從1976年到2009年政府建陵園,基本上是這一家人在默默看護著這些無名烈士墓。
五條嶺也有傳說,剛修成的那幾年,在晨霧中,在薄暮的霞光里,在風雨隱晦之時,有人似乎能看到五條嶺像五匹戰馬在原野上縱橫馳騁;墓園里殺氣騰騰,似乎有千軍萬馬在操練。在雷電交加的夜晚,五條嶺似乎也在動,在左沖右突,像五匹駿馬在沖鋒。
敦厚樸實的卞康全講述了他小時候聽說過的有關五條嶺尋親的傳奇故事,這個故事被同村的老人陳長如證實了,當時陳長如就在現場:“這些烈士被殮葬的第二年夏天,有一位約40歲的婦女從東邊(大豐縣)的小海來這里找兒子,說兒子托夢給他被葬在這里。還說喜鵲落在哪里,那下面就是他,他的身上纏了3圈稻草繩。我記得當時真的有喜鵲落在第一道嶺上,挖出來一具大棺材,里面埋了兩個人,其中竟然就有她兒子。”
當年陵園的意楊樹上確實有不少喜鵲窩,但這個故事有多少真實性卻被不少人質疑。陳長安和卞坤兩位老人都說當年是有一個尋親婦女來找兒子,但最終并未找到,大哭一場之后回去了,從此再也沒來過。
卞康全還說,當年一條嶺上長了一棵高大粗壯的柏樹,披綠疊翠的。由于柏樹材質堅實平滑細膩,耐腐蝕,且又有芳香,是建筑、橋梁、家具、造船、雕刻的良材。村里有一個人看上了,夜里偷偷地砍掉賣。可是不久就胃大出血,治也治不好。在高人指點下,買來紙錢去五條嶺上燒了病才好起來。
不管是迷信還是傳說,往往傳遞出人們心里的一種信條和理念。
中國人講究的是孝道,“百善孝為先”,慶元村幾乎家家都在堂屋最顯眼的位置設置神柜,那是一條又高又長的條桌香案,是擺放貢品的地方,村民們祭拜的是儒釋道三家,敬畏五神。再窮的農家都有一個像樣的神柜,這在蘇北很多縣市都不多見,可見其民風古樸。
清明節前也是播種棉花的季節,可卞康全一家常常因為為烈士挖“紗帽”而推遲了播種期。
五條嶺上,每條嶺子都放著幾十個泥土做成的“紗帽”,一共放了137個。做“紗帽”是當地的習俗,表達對先人的尊重。“這里埋葬的人太多了,如果每個人都放的話,嶺上會擺不下的。”卞康全感慨萬千。
“紗帽”或隱或現,嶺上的雜草正長勢茂盛,有的竟長有一人多高。相對于北面的3條嶺,南面的2條嶺上的雜草要少很多,明顯是有人整理過了,卞康全說,那是他父親閑暇時整理的。
很多村民都不敢把房子建在五條嶺附近,因為對這里埋葬的是誰都不甚了解,還有人說夜里嶺子里面有響聲,程慶蓮一家偏不信這些。1990年左右,三兄弟結婚分家了,從五條嶺東北300米的地方搬到烈士墓西邊來住,和烈士做了鄰居。卞康全的新房子與五條嶺僅有一溝之隔,祭掃五條嶺也就變成3個小家庭的事。那年春節,他看到這里一片荒草,十分凄涼,田野里到處都是上墳的村民,每家的祖墳上都燃燒著紙錢,凝聚著后人的告慰。但五條嶺冷冷清清的,卞康全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他跑到附近的商店里,買來紙錢,自己跑到五條嶺上燃起了紙錢,在淚眼朦朧中安慰著這些英勇的烈士。
“父母年紀漸漸大了,我們更要把這份責任負起來了。不能再讓他們去做了。”少年慕英烈,一生不了情。卞康全守護烈士墓的態度與其說是執著, 倒不如稱作虔誠。
后來大哥卞康安、弟弟卞康來都像他一樣,每年都到五條嶺上燒紙告慰英靈。孩子大了,他們就帶著孩子們一起去,一邊燒紙一邊還給孩子們講鹽南戰役,講那些英勇的烈士。
五條嶺附近的土質很好,是典型的粘土,非常適合做磚坯。上世紀80年代初期,正是經濟大潮蔓延全國的時候,五條嶺北面的20畝土地,村里有人準備賣給磚瓦廠做磚坯。程慶蓮聽說后堅決制止:“這是烈士墓地,你們不能只為錢。如果挖土制磚,形成水塘,會沖激五條嶺墓地,對不起死去的先烈。他們本來就沒有名字,不能最后連個墳地也沒有。”
1985年,五條嶺又來了一批來自濱海縣的燒磚人,他們在五條嶺附近筑了土窯,準備燒磚,還想在東側修一條路運磚坯。程慶蓮和卞華兩口子前前后后連續兩天跑去對他們講,“這塊地絕對不會給你們,它們是歷史的,是烈士的,是他們一步一個血印子打下的。你們不能這么做,任何人無權挖土破壞墳墓。”
沒有任何人讓程慶蓮這么做,自家的土地如果賣土燒窯也能賺不少錢,但她心里就是覺得不能被破壞。作為烈士的親屬,程慶蓮特別理解死難烈士親人的心理。這些烈士死時都是十八九歲,沒有兒女,遠離父母家鄉,一定要保護好他們的墳墓,讓后代為他們燒燒紙、磕磕頭。
1994年,村里又有人要挖成魚塘。挖魚塘從經濟方面是一舉兩得的事情,既養魚賣錢,挖出的土方又可以賣給磚瓦廠做磚坯。可是挖塘后形成的20畝的水面不算小啊,五條嶺在魚塘南岸,風起水涌,漸漸地就會侵蝕南岸的烈士墓地,直接或間接地滲入墓內,浸泡到烈士們的尸骨。程慶蓮知道后氣得渾身發抖,看到媽媽那么氣憤,卞康全選擇了寫信呼吁。“如果不是媽媽堅持,我不會寫那么多信。我文化水平不高,不會寫也要硬著頭皮寫”,他舉起長滿老繭的手指著河岸對筆者說,“當時機器還沒運進來,運來了我也要把它抬到河里去。”
信寄給了當時的步鳳公社領導人,這場抗爭用卞康全的話說贏得“輕而易舉”。兩個多月后挖魚塘的人對卞康全說,“你們的寶地我不挖了,你贏了。”聞聽此言,卞康全既高興又委屈,想到因為這事得罪了一大幫人,那幫人夜里偷偷地到自家土地上把嫩嫩的蠶豆苗薅去喂豬,結果4畝地的蠶豆只收了100多斤,卞康全不禁潸然淚下。
到了2006年,不少地方興起了大修私家陵墓之風。慶元村也不例外,有一戶殷實富裕且有一定社會勢力的人家,想買下緊傍烈士墓的卞康全家的土地為祖先建豪華墓地,而且出價不菲,甚至動用了一些社會關系。卞康全一家不為所動,對方碰了一個個釘子后知難而退。
程慶蓮一家一直在等待烈士的親屬來尋親,1994年清明節,泗陽籍烈士陳同桂的女兒陳繼業來五條嶺尋父。“陳繼業小名叫秀子,名字是陳同桂參軍前起的,那時秀子才10個月大。他對妻子說:‘我去為窮人打天下,讓我的女兒有書讀,將來當個女秀才,就叫秀子吧!’秀子后來改名陳繼業,就是繼承父親的事業, 憑著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哈爾濱軍工大學,畢業后成了一名工程師,實現了父親的遺愿。她幾十年來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了五條嶺,找到了父親英靈安息的地方。”卞康全介紹說,“她也成了第一個來尋親的人。”
可是,這么多烈士的后代都在哪里呢,他們知道自己的父親就葬在鹽城之南荒涼的田野中嗎?他們知道土壟下的烈士父親也在思念著孩子、思念著家鄉嗎?
有時候,卞康全也會碰到到五條嶺來尋訪歷史的有心人,東進(網名,原名劉榮春)夫妻倆便是其中的熱心人,因為共同的志向和心愿使他們成為好朋友。
東進是鹽城國土部門的職工,熱衷于研究鹽城新四軍歷史以及鹽南戰役。筆者在卞康全家看到的一臺舊電腦和卞康全平時使用的帶皮殼的記事簿以及一些革命書籍都是東進贈送給他的。
據東進講:“我外公上個世紀30年代就是地下黨員,我伯父也是解放軍,參加過很多戰斗,當過副班長,在打漣水時受重傷差一點犧牲。我從小就是聽他們的故事長大的,鹽城本身就是革命老區,是新四軍軍部所在地,所以我對那段歷史一直非常感興趣!”
2008年清明來臨之際,鹽城晚報記者征跟東回鄉祭掃,一位老農不經意說起一件事:“五條嶺里埋了那么多無名烈士,墓地太簡陋了,遺體一層一層地摞著,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人曉得了。誰給五條嶺的先烈上墳呢?過年過節,他們很孤單啊!”
說者無意,聽者心驚,征跟東隨即決定前往拜謁。沿著五總河北岸一條坑坑洼洼的“搓板路”向東走,來到一片高大的楊樹林前,眼前出現一條窄窄的水泥小道,地上一片燒熄不久的野草灰,散發著嗆人的煙火味,一座矮矮的紀念碑映入眼簾:“鹽南戰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那是1994年前來尋父的陳繼業捐款設立的。碑后土嶺上無數個“紗帽”直入眼簾!此情此景讓征跟東心底頓時一震,眼角發熱,久久不能自抑——這就是“五條嶺”,2000多忠骨的歸宿啊!
正好碰見住在不遠處的卞康來抱著小兒子來陵園祭掃,他對征跟東說,小時候常聽老人們講故事,那份壯烈一直震撼著他。但時間長了,那些故事就像傳說一樣變得越來越遙遠了。五條嶺的鄉親們,多么想讓更多的烈士親人知道這塊葬親之地啊。
經過深入細致地采訪,征跟東寫出了《五條嶺,怎能忘?》特稿在鹽城晚報“清明特刊”刊發,引起了人們極大的關注和震撼。
之后鹽城晚報又連續刊發了八篇有關五條嶺的系列報道,很多地方的人們都知道了五條嶺的故事。
應該感謝記者征跟東和后來跟進報道五條嶺的所有媒體,他們實踐了“媒體是人民的良心”這句話。
2009年,五條嶺開始建陵園,運來很多建筑材料無處存放,因為很多人忌諱這一點,見了都繞開走。程慶蓮和卞華、卞康全卻招呼工人們,把建筑材料都放在自家庭院。在他們看來,五條嶺上的烈士們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自己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2009年清明節前,五條嶺舉行了61年最大的一場公祭。微微的春風吹拂著綠野,土嶺的邊沿擺滿了鮮花。低回的哀樂聲中,四面八方的人都來瞻拜。此情此景,讓多少年來一直義務看護五條嶺的卞華非常激動,“這是我幾十年來見到的規格最高的祭掃,烈士們沒有被忘記,我心里真是高興。”中午在給工程隊燒飯時,他自己掏錢買了豆腐給工人們加菜,“想讓他們再加一份細心。”
五條嶺的知名度高了,卞康全也更加忙碌了,他的家也成了尋親者的驛站。有的尋親者或瞻拜者晚上回不去,就住在他家。
在烈士陵園入口處,筆者看到了一塊寫著卞康全聯系方式的牌子,電話號碼寫得很大,這塊牌子放在陵園里好幾年了。很多前來尋親的人就是通過這個方式找到了卞康全,也找到了親人的葬身之地了卻了心愿。
令筆者驚訝的是,卞康全在自己家里建起了個袖珍的農家書屋,小小的農家書屋就建在堂屋的西側,一排書櫥上排列著《十大司令員》、《十大參謀長》、《開國元帥》、《新四軍演義》、《劍指江淮》、《延安女兵》、《鹽城驕子》、《蘇北抗日根據地文化散記》、《鐵血豐碑——新四軍在鹽阜圖錄》、《江蘇人民革命斗爭群英譜》系列叢書以及《永遠的英雄》——中央電視臺《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十二集大型紀錄片》音像資料,圖書借閱登記簿是2009年9月1日開始記錄的。卞康全自己不打麻將,不會玩撲克,幾乎沒有什么嗜好。可是村里有人有打麻將的嗜好,“讓他們來讀讀書不是很好嘛?”,“這幾年到五條嶺祭拜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大多數人會到我家里來,讓他們看看這些書也是一種革命傳統教育。”
按規定,每個農家書屋的配置標準約為2萬元,卞康全的書屋顯然達不到這個標準,“本來我想申請建一個標準的農家書屋,可是村里另外建了一個農家書屋,我就自己動手建了起來。”卞康全說,這些書大多是好朋友以及烈士后代捐贈給他的,還有就是鹽城市政協贈送他的《難忘五條嶺》一書。翻開卞康全的記事簿,2011年5月12日載明:“今收到卞康全同志贈給我〈難忘五條嶺〉書一本——山東諸城市利群巷郭培賢(郭培榮烈士弟弟)”,卞康全說“這書是政府交付給我的,我要有個出處。”
提起書屋,卞康全感謝陳繼業和好朋友東進,他們都捐了不少書,陳繼業還專門匯給東進500元錢,讓他幫助卞康全購書。“我不僅要繼續守好五條嶺烈士墓,添土除草,還要把書屋管好,不能辜負陳大姐和東進的一片心意!”
盡管文化不高,盡管陵園管理事務龐雜,要參加施工,要清潔環境,要接待客人,要解答疑問,要幫人尋親。為了能讓每個來祭拜的烈士家屬能了解這場戰斗,卞康全忙碌的間隙就自己找書、找資料,認真學習和研究。因為五條嶺而認識了前來捐書的鹽城顧吾書社的編輯老師,他感到很榮幸。
顧吾書社是1980年6月17日,由顧壽義等收入微薄的3名工人在一個7平方米的宿舍里創辦的,目的是為了讓業余時間無事可做的工友們有個讀書交流的地方,是中國首個工人公益書社。文學家茅盾曾致信書社,并為書社取名“顧吾”,是寄望書社能夠“顧求眾需,鼓舞百姓”。雖然經濟困窘,但書社堅持公益服務。自從來五條嶺認識了卞康全后,他們免費為農家書屋送來了書籍。卞康全感動得不得了,思前想后,想起了給編輯老師寫一封感謝信。盡管文筆稚拙,也有錯別字,但他寫得很真誠。
尊敬的顧吾書社《吾園》編輯:
我們初次相逢于今年的清明節上午,盡管交談不多,卻是緣分使然。我想:能認識您,或許會改變我原先固化了的生活形態。這種從心里萌發的沖動,到貴書社去以后更為強烈。
就因為我們共同關心著亭湖區步鳳鎮慶元村境內的數千無名英烈土葬墓群的前塵往事,關心五條嶺兩千余解放軍英烈疊軀合葬尸骸遺骨的修繕與保護,我們認識了。或許,這也絕非我這修地球的老農和您這工人所能做到的,好在貴社總是在勉力地做著!雖說我也清楚,我這種類似于堂?吉訶德般的舉止,是很令人不屑的。
憑我和您的良知,在共和國行將迎來60華誕之際,關注這些“為著新中國,前進!”而慷慨赴死,不計自己個人利益犧牲的英烈們,讓他們由無名變為有名有姓,讓現在和后來的人,永銘他們的忠勇、堅毅與無私!不為別的,就為著警醒活著的,別背離了青春時的人生方向,要做負責任的人;就為著提醒健在的,別背叛了自己的理想,要做有擔當的人;就為著促使一代又一代在安寧中健康成長的后人們,銘記那些也曾經和他們同齡、也如他們此時一樣鮮活的青年們。
血寫的歷史證明:任何一個重大歷史轉折關頭,假如缺少了那些為主義、為信義、為道義、為正義而敢于犧牲、殺身成仁、埋骨荒冢者,那么,人類任何歷史都必會被改寫!五條嶺無名英烈,應該得到人們的敬緬、敬仰、敬重!
這便是我,在讀了您刊第九期《遐思于五條嶺》一文后的感受。
清明那天上午,你們集結了近千人來祭拜追悼先烈的行為,令我欣慰。我終于可以向陳繼業大姐說明現在的情況了。
愿通過貴刊,向一切關注五條嶺兩千無名英烈土葬墓群的有情有義者,致以崇高的敬意!
卞康全攜家人拜上
2009年9月17日
卞康全雖然讀過初中,但那個年代的初中生實際文化水平是打折扣的,用他自己的話說,“似懂非懂地讀過四大名著,卻認真仔細地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戰爭與和平》和茅盾先生的《子夜》。”“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卞康全說,“五條嶺不是指戰員們的血與肉凝成的嗎?”他甚至和筆者談起《子夜》里的人物吳蓀甫。
在卞康全看來,圖書管理員必須有一定的文化,必須會寫文章,自覺文化不高的他就拜了顧吾書社社長顧壽義為師。他甚至學著寫詩了,筆者看到他寫的幾首詩《季春入顧吾書社歸悟》、《收贈〈千家詩〉有感》、《收贈〈鐵血豐碑〉畫冊》。在《收贈〈鐵血豐碑〉畫冊》一詩中卞康全寫到:“鐵血源起武昌邊,血浪朵朵花不謝。中流砥柱華夏石,奮起抗擊掃頑敵。低聲泣唱皖南曲,同室操戈千古傷。驅敵趕寇顧大局,齊魯煉就英雄場。” 在《收贈〈千家詩〉有感》里他寫道:“一字千金千家詩,良師片語心路開。千言萬語道不出,一字感恩在心懷。”
夜深人靜的時候,卞康來會細心地一遍遍擦拭自己買來收藏的烈士遺物,有時也會凝視著它們發呆,它想通過它們聆聽烈士們的心跳;在卞康全的夢境里,經常出現的是那些烈士的名字:王衛國、張一山、劉根龍、陳必虎、唐干、劉鶴民、史效忠……他們就像是自己的親兄弟。
屈子說: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五條嶺烈士有在天之靈嗎?
有的話,曾幾何時也是游魂野魄。
說到鬼神,民間的宗教也曾眷顧過五條嶺。卞康全說,1976年農歷7月15日中元節(俗稱鬼節),本村里有一個叫卞榮鳳的在家修行的居士,曾組織本鄉外縣的十幾個居士,晚上在五條嶺舉行了一個規模不算小的祭奠法會。一切都是免費的,桌子凳子都是卞康全家提供的。
卞康全1米78的個頭,有著結實的臂膀,寬大的手腳,古銅色的皮膚,一看就知道是經常干農活的人。歲月雖然給他的臉上刻下了滄桑,可難掩相貌的英武。本來他可以選擇做生意,或者做泥瓦匠,或者去工廠上班,近年來亭湖區新建的工廠很多。妻子唐蘭女在東臺的服裝廠打工,一年收入也有兩萬多,但他選擇了做一個守墓人。多少年來一家人都是免費守護陵園,自從組織上明確卞康全為守墓人后,除去經常為建園做幫工外,為了陵園里新植的那些花草,卞康全幾乎每天都要挑水、除草,有時候累得腰酸腿疼,胳膊都抬不起來,組織上每月只發給他三五百元。但妻子理解他,兒女支持他,“咱干的就是這個工作。”女兒卞春唐名字取的是父母的兩個姓,中間加了“春”字,正上高中,成績很優秀;兒子卞機緣正上小學,但也知道“解放軍是我的親叔叔”,他們放學回來也會幫助卞康全打掃陵園。
筆者在采訪中,深深地感受到程慶蓮和卞華這一個大家庭洋溢著的融融的親情和溫馨。5個孩子都很孝順,三個兒子都是自由戀愛,三個兒媳個個聽話,三個小家庭親如一家,婆媳、妯娌從沒有紅過臉,這個和睦的家庭在慶元村是很有名的。
守墓人對墳墓的敬重,體現在中國人的傳統倫理思想中,單就是在民間,也是體現忠孝情結的關鍵所在(筆者記得在五條嶺陵園一個細節,當時筆者正要邁步前面平坦的青草地,卞康全下意識地一把拉住我,原來草地下面有原來的墓穴,踩在上面是對烈士的不敬。)
一個守墓人,以清冷的眼光逾越過世俗的屏障,靜靜地看待紅塵里的繁華與寂寥。他必定有著一顆溫暖的心靈去體味塵世里的種種,他會在在別人的故事里為別人掬著真誠的淚水,抑或為別人的歡喜而由衷地愉悅著。雖然守墓單調枯燥,充滿了重復性,但每天在墓區穿行,看多了,想多了,人的性格會變得平和,心胸會變得開朗。
曾經有一個時刻,一個小孩子走到了正在擦拭墓碑和墓基的卞康全身邊。“你在做什么?”孩子眼里帶著好奇,卞康全回答說:“我在守墓”。“守墓是什么?”,孩子當然不懂守墓是干什么的,“守墓啊,就是守著一些有意義的東西啊。”,孩子接著用童真的語氣說:“哦,我明白了,你干的是有意義的事,電視里的許三多就是這樣的!”
喧囂浮華的年代多么需要靜,心靈的靜。
誘惑的人生要淡定。
清風有骨!
也有人對卞康全的做法不理解,甚至冷嘲熱諷。說他們是為了名、說他們是為了利,最極端的一個說卞康全是瘋子。而程慶蓮一家對此毫不理會,因為這份堅守只是來自良心的呼喚,不需要任何其它理由。筆者想起皮爾曼和奧爾布里頓寫的一本書,名字叫《我沒瘋,我只是與你不同》。卞康全則說:“我這樣做既告慰了烈士英靈,安慰了烈士親屬,又教育了革命后代,我覺得有意義!”
真是一句頂一萬句!
樸素的語言、無私的行動演繹了程慶蓮、卞華一家人感人至深的人間佳話,這對于那些一味斤斤計較,追求付出與所獲相當的人們,是不是應該多一些思索,多一些對照?
卞華、卞康全父子多年來義務守護無名烈士墓,鹽城市委書記趙鵬了解到他們的事跡,2010年參拜五條嶺之際,他特地喊來卞康全,“謝謝你,謝謝!”亭湖民政局也與卞康全簽訂協議,聘請他為五條嶺烈士陵園管理員。
陪伴烈士的日子是寂寞的,卞康全的兩個日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每一個來他這里的人的名字、職務和地址,以便隨時保持聯系:“烈士蔣學仲,阜寧縣羊寨公社孫何大隊蔣莊村人,1946年9月參軍,華東野戰軍11縱隊戰士,1947年11月于伍佑犧牲。侄兒蔣德寶,在阜寧縣羊寨磚瓦廠工作。電話:……”,“烈士劉連,江蘇淮安縣岔河鎮中街人,犧牲于伍佑戰斗,時年22歲,5縱隊副指導員,弟弟劉本生,家住洪澤縣新建路123號。電話:……”
這些日記,或者也可稱作“墓邊書”,是一個守墓人對烈士唱的心靈的歌。
卞康全也有自豪的地方,那就是烈士親人對他的感激。對每一個烈士家屬的請求,他從不拒絕,總是傾力幫助。說不清他幫助了多少人了。2011年6月8日,祖籍山東諸城的烈士郭培榮的弟弟郭培賢來信說:“多年來您不辭辛苦,把五條嶺英烈看護得那么完好,事跡感人。我這次去領取我二哥之靈魂領對了。他離鄉為了革命犧牲了60多年,在您的關照下,終于回到了父母身邊,我深感欣慰,死而無憾!”
當然,守護五條嶺不僅僅是卞康全一家人在戰斗。步鳳鎮的黨員們也惦記著五條嶺,鎮武裝部和村民兵營十幾年前還來此植樹,建成一座小型國防林,為無名烈士遮風擋雨。由于平時很少有人來此祭拜,那長了一年的雜草有半人高。村里也會組織村民來此清掃整理,或割或燒,把雜草清理干凈,培上新土。村里一個叫孫祥的70多歲的老通信員,懂風俗,心又細,也參加過維修烈士墓。而一到清明,附近居民和學校師生會自發來這掃墓。
48歲的殘疾醫生吳登清,出生10個月時因小兒麻痹嚴重癱瘓,后靠爬行讀完了小學和初中。1979年秋,他雖是鹽城中考頭名,卻讀不了高中。1984年,經過3年、10多次的手術治療,吳登清終于拄著雙拐站起來了。他矢志學醫,學成后不忘回報社會。看到五條嶺的報道后,考慮到烈士后人和外地游客來此瞻拜連一個路標都沒有,馬上捐款250元制作了幾塊醒目的路牌,上面寫著“五條嶺革命烈士陵園”,豎立在前來五條嶺的要道口。
還有鹽城交廣網愛心車隊,為方便五條嶺烈士家屬、后人前往五條嶺祭掃,提供免費接送服務。
2011年10月6日,中國航天救生專家、楊利偉的老師、北京總裝備部的成自龍少將,來五條嶺參拜烈士陵園。76歲的將軍是鹽城東臺人,看到五條嶺后,情不能已。在卞康全的家里先后三次題詞,先是題寫了“忠魂系國難,豐碑永長存。”接著又題寫了“清風伴明月,松柏陪英魂;代代永祭掃,豐碑萬古存。”寫完了,將軍沉吟再三,意猶未盡,又揮筆寫下了《感賦》一首:“五條嶺上鳳凰游,鳳去嶺空河自流;戰爭硝煙早散去,唯有忠魂頌千秋。”他對卞康全幾十年無私地守護,大加贊賞。筆者問成自龍說了些什么,卞康全又靦腆起來,“都是些表揚的話,我不好意思說出來。”
這就是卞康全,一個訥于言表、從來不炫耀自己的人。
逝者已矣,思者永傷。
就這樣,永遠和你在一起。
一家人的地老天荒。
尋親,沿著血緣的方向
2010年4月14日,今天烈士陳同桂之女陳繼業來鹽城步鳳鎮,到友誼村取一抔土,聲聲呼喊催人淚下:爸爸,女兒帶你回家了……
2012年3月29日,下午建湖縣籍劉鶴民烈士的后人來五條嶺尋找親人。他們聽家鄉人說烈士的名字已經被刻在碑上,可是一家人到陵園后沒看見碑上的英名,悲痛萬分,齊聲哀嘆:親人,你在哪啊?我們找了你好多年啊!奶奶當年用船當家到鹽城地區來找你,找了一輩子也沒用找到。奶奶臨終又把這個心愿交給了我們,60多年啊,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放棄過找你啊!烈士弟弟劉鶴卿83歲了行動不便,強撐拐杖,面對五條嶺嘶聲哭喊:“哥哥,你在哪里啊?我的歲月已經不多了,再找不到你,我見到母親怎么向她交代啊!”我連忙從家中拿來了《難忘五條嶺》一書,終于找到了劉鶴民烈士的名字。一家人百感交集,泣不成聲地說:“65年了,你就埋在這里啊,怎么不托個夢回家呢,讓奶奶找了一輩子,讓我們也找了大半輩子啊!”我暗暗期待二期工程早日修建,將烈士英名銘刻在碑,讓一個個烈士后人能見到親人的名字。
——守墓人卞康全日記
一旦失去了天空,大地還在嗎?
一旦失去了精神,人還在嗎?
“讓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讓生者有那不朽的愛”,這是印度圣哲泰戈爾的教誨。
我們也可以說,生者不朽的愛是死者不朽的名。
死者精神永存,生者大愛無疆。給死者以尊嚴,作為生者,我們同時也獲得了尊嚴。讓生命擁有自始至終的尊重,是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
心有所敬,才能行有所止,身有所擔。
五條嶺翹首以待,歷史也在翹首以待。
那血與火的一幕到哪里去了呢?
當年那些將機槍、步槍、老套筒、漢陽造的子彈一起射向敵軍的勇士們,那些把一顆顆手榴彈投向敵方甚至擎彈與敵自爆的戰士們,那些成班、成排、成連涌向結冰的河道與敵肉搏的官兵們,你們在哪里?
五條嶺不回答,沉默得像一位閱歷精深的長者,一點不動聲色,一如埋在這里的將士們。
死去的永遠年輕,而幸存的戰士們,已經人到老年,鬢發斑白了。
五條嶺烈士四散在各地的父母不少已經去世,活著的安靜地過著他們的晚年,原本以為有些事再也不用回憶,有些疑惑再也不用解開,血灑疆場的兒子再也無人問津,他們準備把對兒子的思念直接帶到墳墓。
可人到老年,記憶仍很年輕。
五條嶺外,有一個個烈屬艱澀的心路在延伸。
尋親是烈士后人難解的情結。
10年前,有個蘇州女子來這里祭拜父親,聽說她父親死在這場戰爭中,但也只是村里逸聞。不知道那女子的父親是否就是這2000名無名烈士中的一個,這件事并未引起村里重視,也沒有人去探尋這件事有幾分真實。
幾年前,贛榆一個退休干部曾給慶元村支書田永培打電話,請他尋找戰斗中犧牲的父親。田永培手中沒有任何史料,無法為他解疑。贛榆人遺憾不已。
媒體的發現和報道,使長期以來默默無聞的五條嶺一時間成了人們關注的圣地,掀起了一個送烈士“回家”的尋找行動。
電影《集結號》中,谷子地終于在47位烈士墓地吹響了“集結號”,為他的47個戰友正名。而五條嶺無名烈士有誰來給他們正名?
尋親,尋親,尋親!
失散了多少年,疏離了多少年,沉默了多少年的記憶又回來了。
一方面是烈士的親人們紛至沓來尋找葬親之地,一方面是知情人幫助尋找無名烈士的親人。尋找烈士家人、確認烈士身份及名字的行動在鹽城及周邊城市開始進行。
“親愛的同志、親愛的戰友,我來看你們了!”
“親愛的排長、親愛的連長,你的部下來看你們了!你們都走了,就留下我一個人……”
曾經和烈士們并肩戰斗的老戰友在五條嶺涕淚漣漣。
淚眼、鮮花、水果、白酒、爆竹,深深的鞠躬,一次又一次。
人的感情是控制不了的,這么多年了,怎么能控制得住呢?控制不了的,沒有辦法控制!
每條來自家的路,都是通向家的路!
1947年12月26至30日的鹽南戰役,參加的華東11縱隊與12縱隊的野戰部隊,尤其12縱隊傷亡較大,又因12縱隊原為華中10縱隊,是在1946年3月在濱海縣東坎組建,由鹽城軍分區(五分區)地方部隊上升改編的,故埋葬在五條嶺的以鹽阜、徐淮地區兒女為主。
按照王兆唐先生的說法,鹽南戰斗后有關部隊曾編寫過《鹽南伏擊戰紀念冊》,筆者和無數人一樣一直在等待那個烈士名冊出現,可是至今也沒有出現。這也難怪,戰火紛飛的年代,一本數量不多的小冊子很難存世。另外的遺憾是,當年應該是發出去了很多陣亡通知書,卻沒有說明埋葬在何地。
卞康全除了為烈士墓除草,也忙中偷閑地接待尋親的人,幫助他們燒紙或鳴鞭。每一個尋親的人都有一個辛酸的的故事,一個曲折的歷程,他們撕心裂肺的哭聲,經常使卞康全熱淚盈眶。
一位從18里外的仁智村趕來五條嶺尋找叔叔的老人,說他的小叔叔是1947年冬犧牲在伍佑、便倉一帶,那時他16歲。記得叔叔有一次從部隊回家探親時還抱著他親熱不已,可歸隊后再也沒有了音訊。鹽南戰斗之后,家里人得知他犧牲后,也曾去戰場上尋找,可一無所獲,只好悵然而歸,爺爺奶奶為此遺恨終生。
65歲的王耀華在兒女的攙扶下,從徐州新沂市趕到了五條嶺。“我3歲的時候,父親就犧牲了,面都沒見到。阿爺,兒來看你了!”未到嶺前,雙鬢斑白的王耀華已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王耀華說:“我父親王安樂是12縱隊35旅的。”蔣秀英小心翼翼地拿出父親的革命烈士證明,“我父親是11縱隊,我們村出來4個人,只回去了一個。”
“多少年都找不到啊,應該就在這了。”王耀華撫著父親的《烈士撫恤證明書》,珍存了61年,紙張早已經泛黃。
早在1942年,他的父親王安樂就投身革命,先后參加了沂河戰斗、蘇中(邵伯)戰役、漣水保衛戰、鹽南阻擊戰等戰斗。1947年12月28日8時左右,在便倉陳家巷戰斗中犧牲,時屬12縱隊35旅105團3營7連,是一個機槍班長。
王耀華說,烈士證明書上注明的犧牲地點寫得很含糊,說是漣水東南陳家港。“我一直不知道在哪里,后來的撫恤證上寫的是‘陳家巷’,更鬧不明白是在哪里了。”王耀華的祖父和母親曾到淮陰沭陽一帶尋過,失望而返。年幼的王耀華只能在母親和鄰居的話語間零星地拼湊著父親的形象。
“天天想來五條嶺,想了一年了!”這一年間,王耀華四處尋找整理父親的資料,父親的老戰友孫守義告訴王耀華,他是和敵人爭搶一個機槍陣地時犧牲的。
“說是機槍陣地,其實就是一個墳包,父親被打中氣管。”老人掏出手絹抹了抹眼淚,語氣哽咽。
“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是革命先輩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王耀華一直心懷感恩之心,“是政府培養了我。”他從鄉鎮考到縣中,后來大學畢業,由于是烈士子女,學費基本是免除的。
王耀華還留下1000元錢,要求轉交給當地政府,為修建陵園盡一份心,“以后我們每年都會來,我們來不了,就讓子女來。”
幾十年的追尋,幾輩人的牽掛,終于在這一刻得到釋放。
“爸爸,您未見過面的女兒來看您了!”蔣秀英跪在五條嶺邊,呼喚著自己的爸爸。活了61年,這是蔣秀英第一次叫“爸爸”。
蔣秀英是烈士蔣正寬的遺腹女,父親在鹽南阻擊戰中犧牲后兩個月才出生。蔣秀英從未見過父親。童年時,她曾經好奇地問母親。母親說,父親犧牲了。蔣秀英不知道“犧牲”究竟是什么,夜里醒來,她常常聽見母親的飲泣聲。
一天天長大,蔣秀英無意中從家里翻出了一份《烈士撫恤證明書》,上面寫著:蔣正寬,興化市大鄒鎮顧馬村人,原華野11縱32旅96團班長,共產黨員,1947年12月,在鹽南阻擊戰中犧牲。
這份《烈士撫恤證明書》,讓“父親”這個稱呼一下子具體可感起來。
蔣正寬,原興化新吉鄉指導員,小學學歷。1947年,鹽南阻擊戰開戰前,時年27歲的他組織征兵工作。按規定,他不在征兵之列。但由于前線戰事吃緊,兵源緊張,作為黨員的蔣正寬毅然參加了部隊。
當時,蔣秀英還在母親腹中,胎齡7個月。
連蔣正寬在內,村里共有4人上了前線,其他3人均未婚。蔣正寬一入伍,就做了華野11縱隊32旅96團班長。當年11月,戰爭開始后,聽說死了好多人,蔣秀英的母親愁得夜夜睡不好覺。
1948年1月,村里一個跟蔣正寬一同入伍的年輕人拖著一條殘腿回來了。還說,蔣正寬和村里的另外兩個人已經犧牲了。
蔣秀英的奶奶聽同村人說兒子犧牲在伍佑便倉一帶,就拖著小腳,天寒地凍的,帶著懷孕的媳婦和7歲的孫子,跑了3天3夜,來伍佑尋找兒子蹤影,“腳都跑腫了,母親哭得暈過去了。”
父親沒有留下照片。但母親說,蔣秀英的眉眼很像父親。小時候,蔣秀英常常對著鏡子想象父親的模樣。
“如今,母親可以安心了。”蔣秀英說,去年母親彌留之際還牽掛著父親,不知道父親犧牲的地方,成為母親一生的遺憾。十多年前,蔣秀英及家人出資,村里劃出一塊地,建了一座空墓,一家人有個可以祭拜的地方。母親去世后,她把母親安葬在父親墓旁,“兩位老人算是在一起了”。
一個女人對丈夫60多年的執著等待,把自己的青絲熬成了白發,最終還是沒有換回丈夫的歸來。
至今,蔣秀英也不知道父親的容貌。“幼時家貧,哪有什么照片留下。”蔣秀英擺上鮮花,念叨著“父親去世的時候才27歲。”老人沒有哭,但眼睛已經微紅。
“爸爸啊!爸爸……我出生4個月你才請假回家抱我一晚,第二天就背槍上戰場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啊……”剛剛來到五條嶺前,家住響水縣運河鎮運河村張桂花老人一看到長長的陵墓,一下子癱倒在地,兩行濁淚奪眶而出,嘴一咧就撕心裂肺地哭。她哭訴一聲,就拍一下墓沿,直聽得人們心里發顫。張桂花出生6個月的時候,20出頭的父親就在“鹽城便倉因戰犧牲”,母親得信后曾來收葬,哪里還找得到!而就在兩個月前,85歲的母親帶著遺憾離世,蘇醒時把女兒拉到身邊叮嚀再叮嚀:“你爸爸打仗就義在鹽城南邊,你要去找他。”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26年前換發的《革命烈士證明書》(鹽城行政區專員公署民烈字第27號),邊頁上記載著父親的簡歷:“烈士張步高,生前系(濱海縣)潘蕩區沙莊鄉沙莊村人(今天場鄉徐丹村),12縱隊35旅103團三營9連戰士,1944年參加革命,1947年在鹽城便倉因戰犧牲。”
她一邊哭訴積壓心底60多年的思親之情,一邊講述幼年父死母嫁5歲就出門討飯的悲苦,“寒冬臘月天出門找飯吃,光著腳在雪地上走,一步一個血腳印子。政府曉得情況后,把我收到敬老院,說不能讓烈士的孩子沒有家……”情感的閘門一打開就關不上,卞康全的媽媽程慶蓮等人再三勸慰,也止不住老人淚水滂沱。她說,直到母親去世前,政府一直發送烈屬撫恤金。
烈士高平的兒子高正貴拉著哥哥高正富也來尋親了,“我一夜沒睡覺,既傷心又高興呀!多少年來沒有見到父親,今天來了,早上買了一些東西丟在車子后面,來紀念紀念吧。”
60多年前的一個冬天,高正富、高正貴兄弟倆在家鄉的土路上送別父親高平,一別就是一個甲子!
“我小名叫二貴子,算起來我父親今年95歲了。他走的時候才30出頭,是機槍班的班長。上前線時路過家鄉,媽媽讓哥哥馱著我去送一送。”幼時的一幕至今定格在腦海中,“我記得父親扛著一根機槍管,腳上全是血泡,騎著部隊首長的紅馬。在興橋街南面見到我們兄弟倆,父親抱著我,抱得很緊,不肯放下,親了又親。最后掏出身上僅有的4角5分錢給哥哥,說‘大富子,你帶弟弟到興橋街上吃頓水餃,等我打過仗回家一起過年’。父親走后,我們兄弟倆就在興橋的一個飯店樓上吃了一碗小水餃。哪曉得這是最后一面啊!”
“父親會拉胡琴、唱京劇,犧牲前只留下一支鋼筆,可惜年代久遠,已經找不到了。”
鹽南阻擊戰中,津南村犧牲了5個人。村里組織犧牲戰士家屬去找人,一個也沒找著。“母親去便倉找父親,想再見他一眼,把尸體收回來。找了7天7夜,哭了7天7夜,就按手上的一個胎記找,但是陣亡的人太多了,也不知道送到了五條嶺,往哪里找啊!每年祭拜時都向父親戰死的方向擺雙筷子,以示紀念。”高正富說。
父親犧牲后兩三個月,國民黨黃伯韜的部隊來掃蕩,“我永遠記得,他們個個都是兇神惡煞的樣子,到老百姓家隨便抓雞拉豬,還當眾奸淫婦女。看到我父親的牌位,差點殺了我媽。全家謊說父親是得傷寒死的,才逃過一劫。這樣禍害老百姓的部隊,不滅亡沒有天理!”
高正富拿出1993年發放的藍色封面的烈士家屬證,“1950年發的烈士證明因多次搬家已經找不到了。我們沒其他要求,就希望政府能發個新的烈士證明,好讓我們心里有個念想。”
除了烈士親人,網上也掀起了尋親熱:“請網友們相互打聽轉告,讓烈屬們知道自己的親人葬在五條嶺!”
花玉琢、陸雨春、周玉成、何學廣、黃成千……,經過多方努力,又有100多名無名烈士“找”到自己的名字。有的親人(遺腹子)尚在。同時,在五條嶺及周邊地段又發現多個無名烈士墓葬地。小到幾個人,多到上百人。
遠到四川、貴州、遼寧、湖南、上海、山東,近到南京、揚州、泰州、淮安、徐州、連云港等地,不斷有人追尋查訪親人下落,不斷有烈士親屬、后人前往五條嶺焚紙灑酒,拜祭親人。
卞康全也積極搜集一些烈士的故事。有一個叫王根林的烈士,揚州興化人,參軍前在鄉里做指導員。當時部隊征兵,有一戶人家父親殘疾,弟弟年幼,哥哥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王根林不忍心去做動員工作,就打了一份辭職報告,寫了一封信告別媽媽,自己把自己征到了部隊,后來就死在了鹽南戰場上,再也沒有回家。可憐的母親每晚點亮一盞油燈,怕兒子回家看不到路,一直到死。
也有的尋親者沒有在五條嶺找到親人,也許緣于地名的含糊,也許緣于人名的誤寫,也許緣于親人對烈士犧牲時間、地點和部隊番號的一無所知……烈士姜一林(原名姜連章)15歲參軍,是鹽東獨立團2營4連(機槍連)的戰士。1946年,經過部隊批準,姜一林回到老家過20歲生日。臨行前,母親將積攢下來的幾個雞蛋全部煮熟,要姜一林帶著路上吃。姜一林說什么也不肯拿,說“給弟弟妹妹們吃吧!”1947年姜一林在鹽南戰斗中犧牲,但是一直沒能找到他的遺體,85歲的父親姜根章一直難以釋懷。唯一能讓老人感到一絲慰藉的,就是他一直保存著那張《革命軍人犧牲家屬光榮紀念證》。聽說五條嶺有烈士墓后,專門派二兒子姜中書來此尋找。
卞康全將姜中書帶到自己家中,大致了解了姜一林烈士的情況后,拿出《難忘五條嶺》一書中的烈士名單,一起尋找姜一林的姓名,但沒有找到姜一林的相關信息。卞康全說,書中的名單是通過烈士家屬尋親時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并不是全部烈士的名單。找不到并不說明他沒有被安葬在五條嶺內,也有可能是暫時沒有錄入到書中。他建議到姜中書民政部門進行查詢,很可能就能查到姜一林的相關信息。“要是有了姜一林的線索,大家相互通個氣,便于完善五條嶺烈士名錄。” 盡管烈士后代提供的僅僅是一點點隱約、渺茫的信息,但他們希望找到親人埋骨地的迫切心愿令卞康全無法放下。
泗陽縣穿城鄉城北村倪前志烈士69歲的侄子倪以才回憶,他叔叔結過婚幾個月就報名參軍了,“1947年10月,我叔叔立了戰功,當時的鄉長讓全鄉的人都集中到我們家門口,給我們家頒發了捷報,捷報還是裝在一塊玻璃匾里的,我們全家都感到非常光榮!”
但幾個月以后,倪家就接到了倪前志在鹽南戰斗中犧牲的消息,當時倪以才的嬸嬸才20多歲,也沒有孩子。聽說丈夫犧牲了,嬸嬸悲痛之下,竟然染病在床,幾個月之后也追隨丈夫而去了,由于沒有找到倪前志的尸骨,和嬸嬸葬在一起的只有叔叔的幾件衣服。
其實,接到倪前志犧牲的消息以后,倪以才的三爹曾專門跑到鹽城去尋找,回來說,倪前志是在鹽城“吳幽”(伍佑)地方犧牲的,犧牲后就被當地群眾集體埋在一個大坑里了,根本就沒有辦法找。
“從那以后,大家就再也沒有尋找叔叔的墳墓,但我們家都知道叔叔就葬在鹽城之南,每年上墳的時候,我們都會特別地禱告遠在鹽南異鄉的叔叔能夠安息!”
倪以才說,雖然當時很小,但他永遠都能記得叔叔參軍時的模樣,年輕、英俊,沒想到叔叔走了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多年的歲月就這樣在思念中過去了。“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到叔叔的墳前磕頭、燒香,他一個人葬在外地肯定非常難過,我要告訴他他是我們倪家的驕傲!”
60多年了,他依然保存著烈士叔父的“捷報”,內容為“捷報□□倪前志同志于十月一日淮海地經評為二等功勞,除發獎狀作為共榮紀念,特此捷報,并呈申賀,中華民國三十六年十月五日,落款人是謝振華、朱國華、覃健、尹捷峰、陶勵。”據查,謝振華當時是華東野戰軍十二縱隊副政委兼35旅政委。
光榮紀念證上印有“永垂不朽”四個大字,此外證書上還寫著“查倪前志同志在革命斗爭中光榮犧牲,豐功偉績永垂不朽,其家庭當受社會上之尊崇,除依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人犧牲病故褒恤暫行條例發給恤金外,并發給此證以資紀念。”落款時間是1952年,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之印”,簽名人是“毛澤東”。
泗陽縣張家圩鎮的集體村烈士張延喜68歲的侄子張生榮,依然記得二叔的個子中等,穿著軍裝很精神的樣子,“他當兵以后,有一次部隊經過老家,還在村子里駐扎了幾天,我就是那時看見他的,穿著軍裝,很神氣。我那時小,還跑去找他要餅吃,后來他的部隊就開拔走了,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聽說,張延喜有可能就葬在鹽城的五條嶺或兩條嶺烈士墓,張生榮不停地擦拭眼中的眼淚,“一直都不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從來沒有祭掃過,我們后人太對不起他了!”
同村還有一個烈士朱育華,1924年18歲參軍離開了家鄉,他的侄子朱慈貴還沒有出生,“聽說伯父本來在家念書的,后來就直接當兵走了,雖然當時家里給他說了對象,但還沒有舉行儀式。我上小學時還看過他的烈士證書,后來老房子倒了就沒有找到!”
“我伯父是犧牲在鹽城的,聽說當時是大冬天的還下著雪。我伯父先是受傷的,沒來得及救治就死在了雪地里。我爺爺到鹽城找過,但沒有找到,后來他一直給我講伯父的事情,說到死都沒有看到伯父一面!”
在這些動人心魄的尋親故事中,卞康來和網友“東進”尋找陳繼業的故事更是感人肺腑。
2009年開始,鹽城市各級部門開始重視五條嶺烈士墓的修建工作,準備把這里建成一座烈士陵園。到5月份,已經修好了烈士墓前水泥路,陵園的一期工程也已經基本完工。
看到這些變化,卞康全覺得有必要告訴1994年前來尋父的陳繼業大姐。“希望陳大姐能再來五條嶺看看,因為現在的五條嶺已今非昔比,陵園南邊的泥濘小路已變成寬闊的水泥路了,當年荒草遍地的墓地如今已經整修一新,四周還圍起了圍墻,北邊即將建造二期工程,我家的三畝口糧田也在其中,這里將成為鹽城革命傳統教育基地,我真希望你和家里人再來鹽城看看!”
但到哪里找陳大姐呢?苦想之下,卞康全想到了自己的好朋友東進,“他在機關工作,一定有辦法的!”卞康全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東進,東進一聽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認識卞康全好幾年了,以前他從來沒跟我說起祭掃的事情,他為人很不錯,這是件好事,我當然要幫他!”
可茫茫人海哪里去找呢?思前想后,東進寫了篇尋找陳繼業的貼子發在了泗陽網上,但一直沒有消息。“過了十來天,康全兄給我送來一本名叫《風雷激》的革命回憶錄,看到其中一篇陳同桂烈士的戰友劉信老人的回憶文章,文中說他和陳繼業有過書信往來。”東進就想:“既然有書信往來,那么劉信肯定知道陳大姐住在哪里。”巧的是,劉信在文章的結尾署上了“劉信2000年于溧水”。根據這個線索,東進又寫了一條尋找劉信的貼子發在了南京溧水的網上。
這次巧了,貼子發出去不久就有網友主動跟東進聯系告訴他,劉信已經去世了,但劉信有女兒在當地的檔案局工作。“雖然劉信本人去世了,那他女兒是否知道陳繼業的住址呢?”東進懷著僥幸的心里,通過114找到了南京溧水縣檔案局,而且還真的找到了劉信的女兒。劉信的女兒告訴東進,劉信當時和陳繼業的來往信件本來都是她收著的,但后來父親去世以后都不見了,而且她和陳繼業也沒有繼續來往,她已經記不清陳繼業的具體住址了,但她告訴東進,陳繼業后來從河北的邯鄲調到了蘇州工作,目前肯定還住在蘇州。
聽到這個消息,東進非常興奮,他急忙把尋找陳繼業的貼子又發到了蘇州的一些網上。
這年5月,有心人可以看到鹽城“鶴鳴亭”論壇、蘇州論壇、南京西祠胡同論壇相繼出現的《陳繼業大姐,您在哪里?》的貼子,這個貼子又被更多的網站轉載。貼子寫得情真意切:各位網友,大家好!現向各位求助一事,請幫我尋找一位名叫陳繼業的女士。日前一位家住鄉里的好友卞康全請我把他給陳大姐的一封信在網上發一下,希望能找到陳大姐及家人的下落。陳大姐之父陳同桂烈士是泗陽縣人氏,1947年12月底在鹽南伏擊戰中犧牲于便倉戰場。1994年陳大姐來鹽城尋找父親的安葬之地,后得知父親及2000多無名烈士均埋在五條嶺。1995年清明節,陳大姐曾自費1400多元在五條嶺豎起一座鹽南戰斗革命烈士紀念碑,其后一直不知下落。朋友們如果認識陳大姐,請轉告她,歡迎她和家人再來鹽城“五條嶺”革命烈士陵園看看,拜祭長眠此地的先烈們。
這個略顯瘦弱戴眼鏡的男子東進,因為同樣關心五條嶺而和卞康全成了知己。聽說長眠于五條嶺的上千名無名烈士中,有一些是來自山東膠東地區的。前幾年,東進去山東辦事時曾帶回幾株花草,栽植在五道土嶺的東側。想讓這些來自烈士故鄉的精靈們在這兒與英雄們相伴!
“康全兄在信中反復說他答應過陳大姐替她清明節上墳祭掃父親的,就不能辜負她。我為他一心想找到陳大姐的迫切心情而感動,于是開始幫他尋找陳大姐的下落。”
一句諾言到底能守多久?對于一個極為守信的人來說,可能就是一輩子。
無論在哪個年代,堅守承諾始終是支撐人性的基石,對人如此,對一個民族更是如此。有人說卞康全身上有中國人的古典意識,筆者深以為然。
劉榮春的尋親貼加了好幾個附件,一個是《卞康全寫給陳繼業的信》,還有《農友卞康全的回憶》、《陳繼業來鹽城》以及陳繼業回憶父親的文章《思念爸爸陳同桂》。
那么,我們就來看看卞康全致陳繼業大姐的這封信吧。
繼業大姐:
你好!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離你上次來鹽南五條嶺尋父、祭父已有15個年頭。你是我見到的第一位來五條嶺尋親的烈士親人,我至今還記得你在無名烈士墓前失聲痛哭、淚流滿面的情景。當時我知道,你作為一個苦苦尋找親生父親達47年的女兒,終于在鹽城南郊這片靜寂的原野上找到了親人的安魂之所,望著父親和上千名戰友用血肉之軀筑起的五條嶺,你的心里悲喜交加,百感交集。悲的是墓地里一片荒涼,雜草叢生,上千名為國捐軀的革命烈士沒有豎起一塊墓碑、沒有留下一個名字,幾十年來這些烈士的家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安葬在這里,喜的是終于看見了親人的墓地,盡管已無法知道父親到底埋在那一條嶺里,但已無關緊要,心里也踏實了許多,最起碼今后有了拜祭先人的確切地點。
記得離開五條嶺之前,你曾對我說你身體不太好,家里離五條嶺又太遠了,以后不可能每年都來給父親上墳,讓我每年清明前替你給每條嶺上都添幾鍬新土,化幾刀紙錢。我當時就答應了。如今15年過去了,我一直牢記你的囑托,每年的清明,我和村里的老人們一起去五條嶺除草修墓,在嶺上安置“紗帽”。七月半、小冬和春節之前,我和家人都會帶著紙錢去五條嶺燒燒,祭拜一下地下幾千個來自異鄉的英魂。拿我老父親的話說,我們全家這些年來是把這些無名烈士當著家里的祖先一樣對待的。
這么多年過去了,不知大姐你現在哪里,身體還好嗎?我希望你能再來五條嶺看看。因為現在的五條嶺已今非昔比,陵園南邊的泥濘小路已變成寬闊的水泥路了,當年荒草遍地的墓地如今已整修一新,四周還關起了圍墻,北邊即將建造二期工程,我家的3畝口糧田也在其中,這里將成為鹽城革命傳統教育基地。我真希望你和家里人再來鹽城看看!
這十多年來,我和家人一直想打聽你的下落,可惜當年沒有留下你家的地址、電話號碼等,一直未能聯系上,頗感遺憾!今天我托一位鹽城鶴鳴亭的網友在網上發出這封遲到的信,希望能傳到你的手中,請你見到此信后與我聯系,我盼望著在五條嶺前和你重逢的日子!
祝你:全家幸福!身體健康!
卞康全
2009年5月11日于鹽城五條嶺
一個簡單的承諾,讓卞康全把這份守望變成了一種習慣、也變成了一種義務與責任。這是延續了18年的堅守與信仰。
而承諾,并沒有白紙黑字。
7月1日是黨的生日,東進的單位組織“牽手行動”,機關黨員去農村幫扶特困農民家庭活動。那天上午,東進在車上突然接到了一條短信:東進,你好!我是蘇州的陳繼業,6月29日我的孩子在網上看到卞康全寫給我的信,我們全家都非常感動,謝謝你!看到這條短信,東進高興不已,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忙活了幾十天,終于卞康全找到陳大姐,了卻了他多年的心愿,對于東進來說也是一件開心的事。
再來說說陳繼業吧,同年7月24日,陳繼業還給宿遷晚報寄去一封信,信中說:“我父親陳同桂是一名烈士,1994年,我根據父親戰友的信,去鹽城尋找父親的烈士墓,在埋葬鹽南戰役中犧牲的2000多人的烈士墓前哭訴了對父親幾十年的思念,成為五條嶺烈士墓第一個掃墓人。我希望借貴報一角,尋找和我父親同時犧牲的戰友的后人,讓他們也知道自己的親人就安息在鹽城市的五條嶺烈士墓,讓他們像我一樣可以向親人傾訴多少年的思念,使他們今生不會為此留下遺憾!”
當修建烈士陵園在鹽城開始實施的時候,陳繼業又給當地政府去信表示要捐獻1000元現金。當地政府說:“現在上級讓建了,肯定是有錢的,你個人就不要捐錢了!”但陳繼業說:“那可不行,捐錢不僅僅是因為我父親葬在那里,更因為我是烈士的女兒,是我的一份心!”
一個多么癡心的人,一個多么熱情的人!一個弱女子輾轉幾十年尋找自己父親的葬身之地,并多次捐款捐書,陳繼業無疑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田野荒草,五隴黃土竟是英雄棲息地。
鹽城之南,無名烈士苦等親人的告慰。
為了幫助陳繼業實現自己的心愿,宿遷晚報的記者接過了鹽城晚報記者的接力棒,輾轉于泗陽縣、鹽城市、蘇州市等地,希望找出當年犧牲于鹽城之南戰役中宿遷市烈士的相關資料。歷經艱辛,記者們找到了58位烈士名單。
在宿遷晚報記者在去鹽城之前,陳繼業告訴他們,她聽說泗陽縣愛園烈士陵園的紀念碑上有她父親陳同桂烈士的姓名,請記者順便打聽一下。記者果然在位于泗陽城區的愛園烈士陵園查到了陳同桂的名字,在鹽南戰役中犧牲的陳同桂,他的名字怎么會出現在愛園烈士陵園的烈士碑上呢?陵園管理人回憶說,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按照上級的要求,民政部門曾對全縣的革命烈士進行了一次詳細的調查,陳同桂烈士的名字可能就是那次調查時確定下來的。
記者在泗陽縣民政局里找到了陳同桂烈士的有關資料,在一張寫有革命烈士英名錄的紙上寫著:“陳同桂,出生1926年,參加革命1945年,犧牲1947年,參軍的部隊是12縱隊35旅105團,1948年3月,由泗陽縣政府發給烈士證明書,撫恤糧食1200斤。”
后來,由于陳同桂的烈士證明書遺失(這與陳繼業所說的他父親的烈士證明書一直被其爺爺拿著,后來遺失的情況是十分相符的),當地部門還曾在1981年專門做過調查。在一份《對陳同桂烈士的情況調查》的紙上,記者看到上面寫著“烈士證我看過,地方政府一直承認其烈士稱號。”后面寫著的口述人為陳同茂,66歲,共產黨員;記錄人是陳長林,共產黨員。
這樣的尋親事例很多,在卞康全的家里,筆者看到安徽省霍山縣諸佛庵鎮大干澗村修志江寫給程慶蓮的信:
尊敬的陳(程大媽):
您好!
對于您無私奉獻的精神我很是敬佩!因為我也是一位烈士的后人,現來信懇請您給幫忙查一下:因為我爺爺據說在江蘇打完仗后就沒有了消息,我爺爺名字叫做修文金,雖然我家已被民政部門封為烈士,但是我作為他的后人,很想知道他的下落,望您能否在五條嶺烈士陵園里幫忙查一下是否有我爺爺的名字?
修志江
2012年4月19日
接到來信后,卞康全馬上查找《難忘五條嶺》一書,尋找未果后立即發了一個短信給修志江:“尊敬的修先生您好,您的孝心很讓我感動!我向您致敬!很遺憾,在五條嶺烈士名冊中未能找到您爺爺修文金的名字。讓我們一同感恩:青山是他們的身軀,鮮花是他們燃燒的生命吧!”
直至今日,五條嶺2000多無名烈士經初步搜集、核實,已經掌握了751名烈士的資料,卞康全一個人尋找到了29名烈士的資料。
在卞康全的身上,有一種善良的中國人對人性質樸的思索,他并不要求媒體報道,認為這是他分內的事。
應該說,對丑惡的社會現象,可以評頭論足,但對人民的內涵,不可有半點微詞。
兩枚印章印證忠魂傳奇
2011年3月24日,五港村在整理烈士遺骨時發現一些物件,我就請他們找出來。從20號里找出銅紐子3個,31號里皮帶扣一個,32號里湯匙一只,24號煙斗一只、墨水瓶一只(搖一搖,還有三分之一的墨水),23號不明物一件,民工要200元才給我,我用200元買下了。3月27日,仁智村送來的烈士遺骸中發現刀鞘一只,紐扣一只,勒銘牌鋼筆一只,花贖金50元。聽說墳場還有一把刺刀,我花95元購來。
4月2日,10點左右,我和鹽城晚報記者征跟東、陳婷、周晨陽乘車一起去了友誼村兩條嶺烈士墓挖掘現場。“白杠師傅”(對喪事從業者的統稱)見到烈士遺骸時很小心地掘動,仔細地將烈士遺骸放在紅色方布上。在烈士遺骸處發現兩枚印章,因為是篆體字都不認識,我們決定讓征跟東帶走,弄清楚印章上的名字,希望烈士的后人或親屬在報紙上見到后能來尋親。2011年4月25日,今日看到鹽城晚報關于徐殿鑒烈士的親人找到了的報道后,又高興又心酸。真是“印章出土時,忠魂昭天日。”
——守墓人卞康全日記
很大的一棵樹下,坐著一位老人。老人仰起臉往上望去,看見天空被茂密的枝葉切成許多碎塊,那些不規則的細碎天空,是在向老人暗示著什么?
沸沸揚揚,曲曲折折……老人都經歷過。
他把一切記在了心里。因此,他顯得很平靜,也顯得很有力量。這個老人,就是歲月。
五條嶺烈士陵園開建了,附近的散葬墓都要遷葬到這里。
鹽南阻擊戰的烈士有所在兮,請到五條嶺來。
一條嶺和二條嶺烈士墓群開始挖掘了。
2011年4月2日中午,友誼村二條嶺挖掘現場。
盡管先前的土嶺很高,但墓坑卻很淺。59歲的村民蔡重寬說,只有一尺多深,“當時埋得肯定很匆忙!”
蔡重寬說,挖掘烈士遺體的時候,先把嶺子推掉,再挖出遺體輪廓,然后小心地跪在泥坑里,有手輕扒、輕篩,不放過一小塊烈士遺骨。烈士遺體基本上是頭朝東、腳朝西、依次躺著掩埋。蔡重寬輕輕掀開一塊泥土,一截暗黃色的烈士大腿骨赫然入目,上面光光的,沒有一絲一木。
79歲村民劉壽康拄著拐杖趕來,他是當年的見證人,“當時烈士身上不是冰就是血水,抬擔架的到我家后,就用我媽媽用的盆子盛水給烈士擦洗,頭一把毛巾下去染紅一盆子水!”
“當初有白洋布裹的,只有3個烈士有棺材,從老百姓家買的,一黑兩白,埋在西邊嶺子南頭,后來被起出來抬走了。”雖然墓碑上記載有97位烈士,但現場只挖掘到52位烈士遺骸。(村民推斷是被野狗叼走了)
負責挖掘的村民把烈士的遺骸用紅布包著,放在土坑內。
挖出的烈士遺物不少,發現了兩個烈士的私章,還有小鏡子,雪花膏瓶子,子彈……鏡子只有小巴掌大,水銀漆已落盡,不能再照人,鏡子反面印著“群英會”的戲劇圖案。
4月2日傍晚,52位二條嶺烈士遺骸在一陣鞭炮聲中移葬五條嶺。“墓穴不夠,52個紅布包裹放了兩層,兩個發現私章的烈士遺骸放在上層的東南角。”卞康全的七旬老父卞華買來一大捆冥紙,為回到戰友身邊的烈士們接風。
那兩天,遷過來的是附近的散葬群墓,里面埋葬的多是無名烈士。卞康全從送遺骸的民工口中得知,在現場挖掘的時候,發現了一些紐扣、煙鍋、刺刀鞘、皮帶扣等物品,都是烈士們當年用過的。
卞康全上了心,他請民工幫他從遺骨中撿出這些物品,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在友誼村的二條嶺移葬時,他收拾出7只微殘的搪瓷碗;一只手電筒,“聚光碗還很亮,還有一節半電池呢”;兩半截已成黑色的肥皂;一只缺了把的小瓷杯……
卞康全將烈士遺物用紅紙包一一包好,并把發現烈士遺物的時間、經過、內容一一記錄了下來。
斷成兩截的刀鞘是在仁智村出土的。卞康全說,一同發現的還有一把刺刀,不過被民工拿回家了,沒有一起送來。刺刀就在烈士遺骸的胸口部位。在友誼村二條嶺烈士遺骸中,發現一個子彈頭,也是從烈士胸腔掉下來的。卞康全將它小心收存,“很可能是敵人打到烈士身上的!”
8顆銅子彈是友誼村二條嶺第一天挖出來的,長長的,多已銹蝕。子彈挖出的時候,就在烈士胸口部位。“聽說那時候一般戰士只有四五顆子彈,這個烈士說不定是個軍官。”村民蔡重寬說。
烈士遺骸發現刺刀、子彈并不稀奇,令人驚訝的是,烈士墓中出土了多件完好的文具。
從友誼村二條嶺烈士大墓中,出土了5支鋼筆,最先發現的是一支黑色的塑料管鋼筆。卞康全輕輕揩掉泥土,鋼筆帽竟都能擰開,金屬筆尖雪亮,上面的文字、圖案清晰可辨。
“第一個是‘黎明’牌的,第三個是‘金都’牌,還有‘新星’牌的,一個上面有波浪紋,最后一個像外國牌子”卞康全介紹說。
拿起鋼筆,筆身還沾著土,稍微擰了下筆帽,竟然能擰開,筆尖發亮,看起來完好,“估計烈士是個文書,那時候普通戰士哪里有鋼筆”卞康全推斷說。
一旁的墨水瓶子也是滿是泥土,看不清里面是否還有東西,但晃了晃瓶子,竟然還能聽到墨水“咕咚、咕咚”的響聲。
鋼筆、墨水猶在,寫字的人卻倒下了。今天的人們,雖然不知烈士最后一次用筆,寫下了怎樣的文字,但是,他和戰友們用青春熱血書寫的,是對國家和人民的忠誠,是對新中國的熱切渴望。
在整理發現的多件烈士遺物中,最令人震撼的要數兩枚私章。
兩枚印章,小小的,長方體。長一點的是黃色,短的黃中帶紫。民國年間的篆體字印章,埋了半個多世紀,保存得還算完好,雖說有點變異,但刀刻的繁體篆字清晰可辨。這兩枚印章的名字一時之間尚難辨認清楚。大家決定,由鹽城晚報記者征跟東和陳婷傍晚帶回來請人確認印章上的名字。征跟東和陳婷請鹽阜畫院的金城君先生、鹽城印社的孫環勇先生鑒定,材質均為假象牙,或人造象牙。他們又請當地篆刻名家田豐幫助鑒識。幾個方面形成共識,兩枚印章的主人名叫周文錦、徐殿鑒。
接下來,尋找的過程就顯得頗費周折了。
在剛剛出版的《難忘五條嶺》一書的烈士英名錄中反復查找,根本沒有二人的名字,但在第27頁的最下部發現如下記載:
“周文警,響水縣小尖公社小廣二隊,華東野戰軍十二縱隊特務團三營排長。”
按照鹽城人取名傳統,一般只會用“文錦”,基本不會用“文警”——“警”會不會是“錦”字的筆誤呢?
響水縣小尖鎮民政助理李德高接到查詢電話后急忙到小廣村調查,調查結論是 :“小廣村二組的烈士就叫周文錦,‘周文警’是寫錯了!”
李德高說這種音同字不同的錯誤在烈士登記中極為常見,不過“周文錦”這個名字,確實在響水縣烈士資料中有記載。
“周文錦烈士是小廣村人,他的侄子就在家里,他老屋的墩基還能認出,村里和他年齡相仿的村民還有幾個。”周文錦的堂兄弟周文虎也是一位烈士,小廣村是以烈士李文廣的名字命名的。
周文錦的另一個90多歲的堂兄周文貴,聽說堂弟的尸骨找到了,老淚縱橫。“周文錦,就是我兄弟啊!”他雙手顫抖地摩挲著周文錦的印章,“60多年了,兄弟啊,我才知道你的消息了……”他說,周文錦跟著哥哥周文年生活,靠給地主家做長工勉強活著。家里實在太窮,也不識字,周文錦就想去當兵,“他說與其逃荒,不如當兵,文貴大哥你去不去?我說,你要當兵就去當新四軍,去打鬼子。”“我也想去當兵的,但父親有風濕腿,耳朵又聾,家里就靠我撐著。”
18歲那年,周文錦參加了地方武裝部隊,給當時的漣水縣第六區一位姓馬的區長當警衛員。一次,周文貴在區里看到文錦,他腰里揣了一把盒子炮,還背了一把步槍,很神氣。不過,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周文錦。沒過多久,周文錦就到正規部隊去了。后來,就是1948年初,村里送來“光榮牌”,說周文錦打伍佑犧牲了,從此杳無音訊。
周文錦大哥周文年的三兒子周坤說,“父親在世的時候常跟我說,二叔打仗特別兇,沖在前面不怕死,進步也快,很快就當了特務團的排長。”
“聽人講,叔叔在打伍佑、便倉的時候,肚腸被打斷了。當時天寒地凍,雨雪交加,抬擔架往后方走的時候要過一個大水塘。叔叔的傷口不能進水,但必須要過河,最后傷口惡化,還是犧牲了。”
對于這位未曾謀面的叔叔,周坤也只是偶爾從父親以及老輩人講述中知道其零星事跡。犧牲在伍佑,但究竟葬在哪里,卻無人知道。周文年當年曾去尋找過弟弟的遺體,但最終無功而返。“我只看過家里有一塊‘無尚光榮’(應為‘無上光榮’,編者注)的木牌子,沒有別的遺物。”
60多年來,逢年過節的時候,哥哥周文年都會在屋后小路上劃個圈子,燒點冥紙給兄弟,“弟弟,哥哥給你燒紙了,你快來拿錢。”周坤兄弟小時候也會在旁邊磕兩個頭。2000年,周文年去世后,周坤兄弟也只是在祭拜父親時,念上兩句。
周坤現在的房屋,就建在叔叔住過的丁頭舍老墩子上。在墩基一側,疊放著兩扇石磨盤,已閑置快30年了。周文貴老人睹物思人唏噓良久:“這是土改時從地主家分來的,文錦當年也用過。”
周坤兄弟決定馬上去五條嶺祭拜叔叔,并表達了愿望:“希望給叔叔單獨立個碑。”
得知烈士后人要來,卞康全早早等候在陵園。掩埋黃土64年,短短一天,其中一枚私章就確定了主人,塵封的往事被揭開,讓卞康全感慨不已。“這真是感天動地的人間傳奇。”
“叔叔的遺骸葬在哪里?”周氏兄弟反復詢問卞康全。“在墓穴的東南角”,卞康全指著墓碑后一處草皮,說道,“我們把烈士遺骸放進墓穴的時候,我特地把這兩位烈士的遺骨放著最上面,紅布里還放著字條,寫明發現的印章,包袱多打了兩個結,這樣有人來找烈士遺骸,也方便尋找。”
周文錦烈士的下落找到了,可是另一位印章的主人徐殿鑒烈士的家在哪里?他的親人又在何處?
尋找徐殿鑒烈士的過程可謂是一波三折。
通過查找革命史料,先后發現了名叫徐殿陽、徐殿選、徐殿付3位與徐殿鑒同輩的兄弟烈士,但又因為經歷和犧牲的年月不相吻合而被一一排除。
4月21日下午4時許,一個淮安市楚州區車橋鎮的來電,讓一直苦苦尋找徐殿鑒烈士家鄉和親人的記者百感交集。
“徐殿鑒是我們村子的!過去我們是緊靠的鄰居,屋子一前一后。”
電話是車橋鎮呂舍村二組68歲的高文祥打來的,他看到鹽城晚報約請《淮安日報》刊登的“尋親”信息,想起以前的老鄰居徐成有個兒子叫徐殿鑒,當兵打仗沒回來,而徐家是烈屬,“肯定就是這徐殿鑒,錯不了!”
楚州區民政局優撫科的王科長翻查1982年版的《江蘇省革命烈士英名錄》淮安籍烈士資料,沒有找到“徐殿鑒”!
“當年烈士登記由于條件所限,不排除徐殿鑒被漏登漏報了”王科長說。他建議再向車橋鎮民政辦打聽。
記者輾轉撥通了車橋鎮民政助理周桂明的手機。
周桂明非常熱情,雖天已黃昏,仍然立即放下手頭的事,到呂舍村調查情況。當晚近7時,他打來電話:“不錯、不錯,真有徐殿鑒這個烈士!解放后他父親優先分到了地主的房子,一直享受烈屬優待。”
他說,1982年版英名錄上沒有登記,可能徐殿鑒父親過世早,沒有報上去。“但事實俱在,地方干群都認定,家人確實享受烈屬待遇,烈士身份應該能確定!”
車橋鎮東大街呂舍村二組,聞聽上面來人尋訪烈士親人,村里上了年紀的人紛紛圍過來,人人知道徐殿鑒:“曉得、曉得,他是徐成老爹爹的兒子!聽說在鹽城打仗死了。”然而,對于徐殿鑒的戰斗事跡與身世過往,因為歲月流轉,鄉親們也所知寥寥。
高文祥聞訊趕來說:“徐殿鑒的父親徐成和我父親高春華關系很好。徐成個子高高的,很瘦,有小胡子。因為是烈屬,他一直吃救濟糧,家里房子也是公家分的,以前是地主家的。”
徐殿鑒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徐殿英,兩人年齡懸殊20歲左右。
“哥哥打仗犧牲那年,我只有8歲,關于哥哥的記憶非常少。”因為年幼,記憶里背槍的高大身影也隨著時間流逝而越發模糊了。78歲的徐殿英摩挲著印章圖案,眼眶漸漸泛紅。
“以前老家有大隊送的‘光榮牌’,過年還送門對子,打仗犧牲的人家都有這個。公社還給了我家兩個折子(存折),一個給父親一個給我大侄子,每個月可以領8塊錢,那錢一直領到他26歲結婚”
應該感謝兩枚忠誠的圖章。
兩枚烈士印章,刻滿親人淚。
兩枚圖章的故事,勾起許多烈士親人的思念,紛紛表達尋找先烈的夙愿。
阜寧縣新溝鎮太平橋村48歲的金海鳳說:“我大爺金套成19歲就犧牲了!他是個孝順人,臨走前把部隊發的一塊錢餉銀交給我奶奶,說我要去打仗了,以后我可能不再給你錢了……”
“大爺犧牲后,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死后把一張烈士證傳給爸爸,要他把老大找回來。爸爸今年也78歲了,患了腦梗。一看到電視里放打仗,就想起哥哥,眼淚直往下掉……”
通過查找資料,發現金套成烈士也是犧牲在鹽南阻擊戰中:“生于1923年,1942年6月參加革命,華野12縱特務團一邊戰士,1947年12月犧牲于伍佑。”
沭陽袁銀堂、袁連堂等兄弟3人的叔叔袁春法,1947年12月犧牲于鹽南,具體地點不詳,看了網絡轉載的相關報道,才知道集結在五條嶺。有關人員翻查資料,發現袁春法犧牲時年僅25歲,卻已是12縱35旅103團偵察連的連長。記憶與資料得到印證,讓兄弟仨頗為欣慰。
新沂市(原新安縣)棋盤鎮的朱景衛、朱永高叔侄倆,看到當地好幾家烈士后人到鹽城五條嶺尋親,想起犧牲了64年的叔叔朱寶賢,也趕到鹽城,卻發現叔叔并非葬在五條嶺,心情非常難過。
朱永高有一張珍藏了60多年的烈士證明書。原來,叔叔朱寶賢是在與鹽南阻擊戰同一年的另一場戰斗中犧牲的,地點是“勾安墩”,即今日溝墩一帶。故戰場早已物是人非,但阜寧的“慰烈工程”做得很早,烈士親人可以去當地祭掃緬懷。
宿遷晚報記者的尋親過程也是一個精神洗禮的過程,他們在五條嶺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維公元2009年8月23日,歲在乙丑,時逢初秋,金鳳諧暖,藍天澄碧。秋光盈乎宇宙,花萼滿于川原。我宿遷晚報同仁與鹽南戰役部分烈士親屬,情懷耿耿,敬意殷殷,捧無限仰懷之忱,攜繼承驅馳之志,祭于鹽南戰役犧牲之我宿遷籍烈士靈前,追獻身之壯烈,思精神之不朽,思緒萬端,百感交集!
壯哉鹽南,偉矣五嶺!鹽南戰役,我宿遷籍將士千人參戰,為民族之解放,聽命于黨,心懷家國,拼戰沙場,殲敵七千。卻也留下數以百計英烈之魂!先烈們馬革裹尸于荒野,拋灑熱血在鹽南!一抔黃土埋忠骨,浩浩英風動岳川!五條嶺有知,能不感我西楚兒女之忠義、之壯烈哉!
谷換陵夷,甲子一瞬!禹域歡騰,大慶在即。縱目今日之鹽南,之宿遷,綠波浩蕩,紅樓入云,一派笙歌,小康初成,老人舞劍于林中,兒童歡歌在校園。煌煌大業,已鑄于天地之間。美之極也,壯之極也!烈士有靈,可安息于九泉矣!
然水有源流,木有根本,此乃世之大要也。后來深知,沒有烈士之獻身,今之一切,何從談起!今天,我輩聚于烈士靈前,沐手束巾,拈香而祝,仰懷烈士之流光,思考我輩之肩負,無不心潮頓生矣!
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紙灰飛揚,香煙裊蔓,那是后人之念想,我輩之心衷耳!烈士們,知之否?
宿遷晚報
2009年8月23日于鹽南五條嶺
宿遷晚報的銘文,代表了530萬宿遷人民淚祭家鄉先烈的心聲。
安魂曲,一座陵園的誕生
2010年4月6日,東北風刮得猛烈,將花圈刮得滿天飛。我將花圈逐個收起,并取下挽聯落款。4月7日,今天下午,在單葬烈士墓地,將烈士墓蓋調整成線。五條嶺“慰烈”工程修建墓穴從3月28日開始動工,到4月7日結束,歷時11天。2011年3月29日,風和日麗,今天烈士陵園正門上“五條嶺烈士陵園”七個大字正式完成。經過昨日的雨水,紀念碑前后的龍柏顯得分外蒼翠。
2011年4月10日,晚上接到阜寧籍烈士金套成侄女金海鳳打來的電話,她希望在烈士陵園二期工程動工時打個電話給她,她陪爸爸來看一看,以了卻老人的心愿(祖母把尋親的心愿托付給次子,次子在生命垂危時又托付給了弟弟。如今最小的弟弟也78歲了,所剩歲月可數,怎能不讓人心急如焚?二期工程何時建啊!烈士的母親把眼睛哭瞎,當初讓烈士的父親來收尸,不幸又掉在戰壕里,因無衣無食,凍死在鹽城地界。后來母又攜子來尋,聽當地人講,死者的衣服與相貌特征與母親的描述基本相似,已被好心人掩埋。孤兒寡母無法生活,只得離開故土,最后種了寺廟的二畝地得以為生。生死情結,至今難解。)
——守墓人卞康全日記
鴿子的翅膀輕輕地拍打著流云。
陽光優美,這是和平年代。
但在鹽阜這塊土地上,烈士們曾喋血戰場,氣貫長虹。
他們用生命的彩筆,錦繡了中國大地。
“陜北有個延安,蘇北有個鹽城”。這句話極其形象地表述了其時鹽城的戰略地位。
鹽城是著名的革命老區,是新四軍重建軍部所在地,戰爭年代先后有11600多名先烈為了民族解放事業長眠在鹽阜大地上。8年抗戰,80000多新四軍血灑疆場,其中有很多“無名烈士”。
在鹽城2131年的漫長建城立縣史上,絕大部分時間寂然于史冊,直到1941年1月冬春交替時節,在農歷春節前幾天,在決定中華民族前途命運的緊要關頭,鹽城以一種慨當以慷的悲壯、砥柱華中的氣概,第一次走到歷史的最前沿。
彼時,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鏖戰正酣,不料“皖南事變”風云突變。駐扎在鹽城的華中新四軍、八路軍總指揮部,在皖南烈士的血泊中挺身站立起來,主動請纓,勇擔大任,秉承中央指示和民族意志,用頑強的脊梁承擔起重建新四軍軍部的重任,繼續高舉抗日救國的正義之旗,帶領華中軍民開展軍事斗爭、政權建設、恢復經濟、溫暖民生和創新文化。
有人說,倘不是新四軍71年前在此重建軍部,不是一大批杰出人物云集于此,干出蓋世功勛,引起全國乃至世界的聚焦,鹽城或仍是一個平庸的城市。
所以,在此意義上,鹽城也應該深深感謝新四軍。
春秋代序,匆匆一個甲子過去。
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不少壯烈犧牲的烈士沒有留下一個名字、一塊墓碑。很長時間以來,他們的墓地荒草叢生,他們的事跡幾乎湮沒無聞。
然而,歷史也真容易被人們忘記,但歷史最終是公正的。
老農卞坤回憶說,五條嶺建起的最初十幾年,時常有水牛偷跑過來吃草,好幾次踩塌土嶺。有一次,竟然在第一條嶺踩塌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都可以看到黑色的棺木和烈士的遺骸,讓人心里難過。幾十年過去了,小小的土嶺也變得硬實,也就沒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日子紛紛落下,五條嶺日漸單薄。
嶺上草木,一歲一枯榮。
可燃燒過后,留下的不應該僅僅是灰燼!
自古以來,人們用樹碑立傳來表達敬仰。
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豎立著好多好多座碑。
但五條嶺的烈士們沒有錢。
他們死時還沒有人民幣。他們的戰友活下來也活得很簡樸,沒有錢給他們修碑造墓。
現在,有錢人盛行給死去的親人厚葬,花幾十萬、幾百萬買一塊墓地的大有人在。
但五條嶺埋得匆忙又草率,如何讓戰士血流得情愿,死也死得欣慰?
五條嶺無名烈士墓幾十年沒有任何碑刻說明,直至1994年清明前夕,烈士陳同桂的女兒陳繼業追尋到此,眼前情景令她悲愴不已,隨即捐出1400元錢,由村鎮修路樹碑,刻文記事。因事情倉促,碑文語焉不詳,差誤難免。
“碑是我自己負責設計、制作的”, 慶元村的老支書卞榮成回憶,“五條嶺當時草木叢生,十分荒涼。陳繼業萬分難過,就找到民政部門反映,至少弄個記號吧,不然太難看了。她當場捐了一千多元錢,鎮里又拿了幾千塊。”
“我就參考農村人家祖先牌位的式樣設計了這塊碑,碑文也是我定的,憑老民工的回憶、估計,確定了1200多個烈士,可能更多。”
當地人清明祭掃五條嶺,“建國初期一開始來的人特別多,用大鍋燒茶也不夠喝,路稍遠的還自帶干糧。小學生祭掃每人要帶一些紙來燒,請袁坎村的老民兵營長講烈士的戰斗故事,后來就由我講。”卞榮成感嘆:“最近一二十年人越來越少了。”
五條嶺在等待,五條嶺應該矗立起一座豐碑。
自從2008年鹽城媒體報道之后,五條嶺那段塵封的歷史再次被開啟。各地讀者、觀眾、網友反響非常強烈。古稀老兵聞訊老淚縱橫,八旬參戰民工主動提供情況,大中小學教師、青少年學生、知名企業家、普通市民等在震撼之下,紛紛前往拜祭,并慷慨捐款捐物。
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千萬不能忘記這些犧牲在共和國建立前夕的無名烈士,要認真修繕五條嶺烈士墓園,使其成為人們表達敬仰、感恩之情的場所。
2009年“鹽城兩會期間”,鹽城市政協文史委員、市新四軍研究會副會長陳宗彪遞交了一份提案,建議鹽城市委市政府以及亭湖區、步鳳鎮要高度關注“五條嶺”烈士墓葬地長期被遺忘的尷尬局面,認真規劃,切實保護,以有效可行的措施告慰長眠的烈士:對烈士墓葬地進行就地保護,不要改變五條嶺無名烈士墓地的現狀。更不要在五條嶺上添加水泥鋼筋之類的現代建筑物品。即使修繕也要依照修舊如舊的原則進行。請烈士陵園方面的專家,對五條嶺墓地進行保護帶設計,以供人們憑吊瞻仰;當地政府、民政部門要做好五條嶺烈士的查找、確認及相關圖片、資料、遺物的收集整理工作;修建五條嶺烈士紀念陳列室。其陳列內容主要以鹽南阻擊戰為主題,陳展這場戰斗相關重要人物、重要事件與其關聯的烈士生平以及仍健在的老兵們對其祭祀憑吊的資料照片。
發出這一呼聲的不光是陳宗彪,還有解放軍人大代表、普通市民。
一位不愿透露名字的王女士,一連提出6條建議:政府相關部門應盡快介入,重修烈士陵園;申請“五條嶺”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至少);現“慶元村”申請更名為“五條嶺村”;由地方史志職能部門牽頭,像《集結號》和雨花臺那樣,盡量尋訪2000多名烈士的親人;經費不足部分,可多渠道籌措,一定范圍內的共產黨員可繳一次特別黨費。
王女士的祖父年輕時曾經是當時洼灘的民兵中隊長,率領擔架隊參與掩埋烈士的遺體。
“作為步鳳人,作為共產黨員,我們夫妻倆愿意從薪金中捐出2000元,杯水車薪,聊表對烈士的崇敬之情。”
倡修陵園還有網上的聲音。
網友“析析為儂”說:“在建國后并不漫長的歷史中,由于種種當時不能克服的困難而留下無數無名烈士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但有像雨花臺或烈士陵園這樣的方式來永恒地紀念他們也是一種慰藉;即使有的地方紀念碑出現了破損或殘缺,或被有意無意的冷落,但烈士畢竟得到了正名和歸屬,可以享受到后代的敬仰和記載史冊的部分榮光。然而躺在鹽城郊外的那2000多無名忠骨顯得多么凄苦孤零,60多年了竟然基本一如當初那個集中掩埋夜晚的荒郊土嶺。確實很難理解這可是新四軍的故鄉、是紅色老區,為什么一直沒有建立稍稍莊嚴一點的烈士園陵?”
還有一位網友說:“這里依然雜草叢生,沒有一塊政府撰寫的正式碑文(唯一的紀念碑是1994年陳繼業個人捐建),更談不上有肅穆的院落牌樓。沒有道路、沒有專業看護,全憑鄉親們的自覺和執著在默默維系。沒有事跡宣揚、很少有親人能夠探望(又怎能知道在這里?)也沒有組織上安排的隆重祭奠,唉,確實是真正的荒涼。”
網友“繞指柔”這樣留言:“流淚了,無法抑制地痛哭。鹽城有無數大小烈士陵園常年給人們祭掃,為何獨獨遺漏了一場激戰后犧牲的2千多將士的安葬地?”
還有的網友說:“近年全國各地掀起了公祭熱,黃帝、炎帝,就連伏羲、華胥氏,以及孔子、老子都進行了公祭。可無數為了中華民族獨立和解放事業而拋頭顱灑熱血的人民英烈們卻被忘卻了,實在是不應該呀。”
網友“一瓢一簞”說:“清明,祭奠英烈!有我們的心跳,就有烈士的心跳。今天,我們依然同頻共振!”
“對于為國捐軀的英烈相信沒有多少國人不從心底里敬仰,我們的五星紅旗就是烈士們的鮮血染成的,它代表著我們民族剛強的血性和無所畏懼的精神。我們唯有善待他們的英靈和他們的至親,他們才能真正的安息而我們也才能得到永遠前赴后繼的力量。但愿我們也能成為像他們一樣的無須任何報答的脊梁。”
江淮大地,曾是無數英雄埋骨之地,從來也不缺少忠貞報國之心。
對烈士的態度,折射的是一個民族的精神世界和價值觀取向。
中國人不能丟了犧牲精神!
我們這個時代不缺少物質的豐富,缺少的是精神養分。
根據部分老人回憶,鹽南戰斗犧牲的烈士除了埋葬在五條嶺、一條嶺、二條嶺外,還有幾處散葬的地方。
步鳳鎮公民村,就有一座無名烈士墓群。墓地的西側有一條水溝,溝邊長著一叢叢青青的翠竹。墓地呈長方形,占地不到100平方米,由22座墳包組成。最前方有兩個墳包,好像部隊列隊時軍官站在前列。這里安葬的烈士至少有150多人,幾十年前平田整地時從它處遷移而來。每個墳包里有兩口缸,一上一下扣著,里面裝滿了烈士的遺骸。這些烈士沒有留下一個名字,只知道是在便倉打仗犧牲后抬到這里的,和五條嶺里烈士們是一個部隊的戰友,絕大多數是外地人。村民們建議政府把這些烈士墓也遷到五條嶺去,也算是讓這些生死兄弟在離別60多年之后,又可以相聚!
《鹽城英烈》中也記錄了一個“百烈墓”,在今亭湖青墩境內,有近200位烈士掩埋在此。其中有在鹽南阻擊戰中負傷、轉移至盤灣后犧牲的10多位烈士。27年前,“百烈墓”遷葬時,從墳墓中撿到一枚刻有“張文才”字樣的印章,他便是這近200人中的一位烈士的姓名。“可惜,其余烈士的姓名、籍貫都無從查考!”
當年犧牲的我軍職務較高的軍官之一張兆,也未葬在五條嶺。他是河北竹山縣人,時任11縱32旅96團參謀長,1947年12月29日在引水溝被敵人子彈擊中腹部,“腸子流出體外,剎那間,鮮血如注。”次日凌晨犧牲,時年30歲,安息于今鹽都區尚莊鎮。
步鳳鎮一位老同志說,在他老家農進村(今板土居委會)6組,也有一處鹽南阻擊戰無名烈士墓。“里面埋了十幾個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和家鄉,近年烈士墓只剩下兩張大桌子大,上面有三棵小松,還有一塊大約一公尺長的水泥澆的碑,周圍都是莊稼,讓人看了心里難受,應該集中遷葬五條嶺”。
政協委員的提案和民間的聲音,很快得到了鹽城市各級部門的積極回應。
2009年年初,鹽城市決定,在五條嶺修建烈士陵園。江蘇省民政廳撥款30萬元修繕“五條嶺”,加上社會各方面共集資200萬元。陵園門前那條泥濘的小路,很快被修好。陵園的一期工程也很快展開。
“沒想到啊!我有生之年還能看到這些烈士們受到這樣的禮遇。”看到身邊的這些“老鄰居”的境遇得到了極大的改善,卞華激動不已。去年之前,這里還是一片乏人問津的荒草叢。春去秋來,草長草枯。因為現在的五條嶺已今非昔比,陵園南邊的泥濘小路已變成寬闊的水泥路了,墓地如今已經整修一新,四周還建起了圍墻,北邊即將建造二期工程,這里將成為鹽城革命傳統教育基地。
五條嶺不是孤案!從分散安葬到集中安葬,讓烈士進入陵園,讓烈士回“家”。發生在五條嶺陵園的這些變化,都和鹽城市實施的一項“慰烈工程”休戚相關。
2009年年初,為搶救紅色資源,鹽城阜寧縣在全國首家實施“慰烈工程”,將原來散葬在全縣各地的836位有名和無名烈士統一集中安葬到阜寧、蘆蒲、益林等3個烈士陵園,讓烈士回到了“家”中。
“阜寧經驗”無疑具有榜樣帶動作用,一項“讓烈士回家”的浩大工程在鹽城各地展開。
2009年2月25日,鹽城市委市政府決定把散落在田間地頭的烈士墓遷往烈士陵園,經費都由政府出,而且每一戶有名有姓的烈士的親屬還補助1000元。
2010年4月3日,清明前夕,赴五條嶺烈士陵園祭掃追思的人流絡繹不絕。
新建的烈士墓前,樹立著一個黑色大理石鑲嵌著白色大理石的建筑,黑色大理石上書寫著金黃色的大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五條嶺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包括二期陳列館的建設,烈士遺物、相片的收集……
自2008年清明節期間,《鹽城晚報》發現五條嶺無名烈士叢葬地以來,已連續4年在五條嶺舉辦有影響的紀念活動。
回過頭來,我們梳理一下這四年五條嶺引發的心靈悸動:
第一年是“發現”,老戰友60年來重相見,淚灑荒墳情切切,并找到不少烈士后人。
第二年,即2009年,地方政府設計修建五條嶺烈士陵園,社會各界踴躍捐款,初步建成一期工程,荒涼景況為之改變。舉辦60多年來規模最大的公祭,幾十位外地烈士后人痛哭于先輩靈前。
第三年,2010年,鹽城市委書記趙鵬、市長李強等親臨五條嶺拜謁、祭掃,殷殷情切。上百位散葬烈士墓遷來五條嶺,與戰友“團聚”。除了99座有名有姓的烈士墓外,大量烈士墓的碑文非常簡單:“十四名烈士”“三十三名烈士”“十二名烈士”“二十一名烈士”“一條嶺九名烈士”的字樣隨處可見。這些烈士墓,都是從步鳳鎮板土村、伍港村、烈士村、李壩村、友誼村等地群墓遷過來的。
第四年,2011年,由鹽城市政協牽頭,將五條嶺相關史料集輯成書《難忘五條嶺》。
鹽南戰斗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但忘記歷史和不設防的民族易受欺凌。
殷鑒不遠,警鐘長鳴。
“2000萬烈士為國獻身,九成為無名英雄”,這句話筆者引自新華網的一篇報道:
2011年4月3日記者從民政部獲悉,自革命戰爭年代以來,先后約有2000萬名烈士為中國革命和建設事業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
據介紹,這些先烈大多數沒有留下姓名。目前,有姓名可考、已列入各級政府編纂的烈士英名錄中的僅有180萬人左右。
(附注:革命戰爭年代——一般泛指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中共開始武裝斗爭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止的22年。)
“請烈士回家”的“慰烈工程”,集中安葬散葬烈士,江蘇在全國開展得早一些。除鹽城外,徐州市是實施“慰烈工程”任務最重的地區,全市有11697座散葬烈士墓,占全省總數的1/3。
那么全國呢?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五條嶺
2010年7月15日,上午9點鐘,烈士陳國榮的3弟攜侄兒來,因侄兒要結婚,故來給大伯燒些紙錢,然后很莊重地向無名烈士墓鞠了躬。下午我和妻子帶著父親母親、弟弟和弟媳還有兩個孩子清除墓間雜草。
8月15日,上午小雨,聽到五條嶺有人讀碑文,我急忙趕了過去,見一中年男子和一老奶奶,兒子大聲念碑文,老人仔細聽。77歲的老人說當年打仗時她14歲,聽說現在建成陵園了,專程叫兒子送來看看。可見人民對先烈是很有感情的,他們的心是我們民族的魂啊!
2011年4月4日,我和妻子還有弟弟卞康來夫妻一起把烈士村群墓碑前烈士墓穴上的土整平,把草坪栽種好,然后挑水澆灌。
2012年4月18日中午,賣掉紅豆13斤,得款22元整,買了一瓶除草劑20元,下午用以去除磚縫間長出的雜草。
——守墓人卞康全日記
有沒有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一個名字突然出現——五條嶺?
筆者赴鹽城采訪的時候是五月,那鮮花盛開的五月,那紅色的五月,讓我想起了青年時代我最喜歡的那首歌《五月的鮮花》:“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五月的鮮花為什么開遍大地,那是無數先烈的生命所換;五月的鮮花為什么開得這么紅艷,那是無數烈士的鮮血染成。
由于五條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即使在30公里外的鹽城,也鮮有人知道“五條嶺”。筆者抵達鹽城市區采訪的時候,隨便問了幾個的哥和市民,五條嶺在哪里?他們都說不知道。
五條嶺的四面八方,皆是富饒的平疇,春種秋收,糧棉豐足。沿著慶元村后莊稼地里的小路蜿蜒尋找到五條嶺的時候,飄著的雨已經淋濕了衣服。莊稼一片碧綠,在細雨中激揚著生命的青春與活力,不知道它們是否知道,它們生長的土地曾經灑滿了烈士的鮮血,它們旺盛的生命,是否也得益于烈士血肉融化的土地。
到達墓園時已是黃昏,西邊的天空涂著幾筆血一樣的紅。墓園還處于半明半暗之中,這是筆者第一次在暮色中看見如此大的死者營地,心里一陣陣發緊。
另一個夜晚,我走向五條嶺,我在夜間諦聽你的絮語,五條長嶺下傳來兄弟們溫暖的歌……
五條嶺烈士,應該更早一些被人知曉,每一個烈士的家庭都有一個生離死別的心酸故事,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啊!他們不應該被遺忘。
他們生前曾經愛過恨過哭過笑過,他們的存在曾讓我們這個民族凝聚過,沸騰過,血氣方剛過、痛苦過也幸福過……曾經讓后輩人有了目標,有了激情,有了自尊和自豪。
人的一生,有的人死得壯烈,有的人死得平靜,都說逝者已矣,但仍有人愿意用青春來換取亡魂的安息。
在中國,有許多守墓人。在這些形形色色的守墓人中,有的是親情使然,有的是恪守祖訓,很多只是源于心靈的擔當而無怨無悔。他們中守墓時間最長的已經是一輩子,有的守墓人甚至會在死后將骨灰遍撒在陵墓周圍,將肉身的守護上升到靈魂的保佑。
筆者不禁想起了清人龔自珍的詩句: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是呀,這些守墓人世世代代安貧樂道,他們既無意當官,也無意發財,近百年乃至數百年的傳承與堅守,為的只是“忠義”兩字。這種精神從何而來,這種力量因何而發?
時光的流水,沖淡了人生旅程中多少記憶。然而戰爭年月那些血與火的斗爭,那些動人心弦的故事,就像摩崖石刻,任憑風吹雨打,永遠洗刷不掉。
面對五條嶺,對于我這個作者來說,還能為它干些什么?但我總覺得有一份使命。畢竟,五條嶺是鹽阜軍民生命的一部分,它像父親一樣,給了我們任何人和事物都無法給予的精神品格。我們的雙腿因此而硬朗,我們的血管因此而純凈,我們因此得以健康成長。
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面對五條嶺,我們應該做的,是踮起腳尖走上前去,鞠躬行禮,然后恭恭敬敬地坐下來,以無知晚輩的身份聆聽它的教誨。然后為先烈獻上一束花,千言萬語都化成一句:“謝謝!”感謝你們的無私、勇敢與犧牲!
筆者想起了著名軍旅詩人程步濤專門為五條嶺寫的一首詩《五條嶺不寂寞》:
這片土地太古老了
古老的土地上
振翅而嘯的
是矯健的鷹群
它們的翅膀上
是時舒時卷的云
它們的羽毛間
是時疾時緩的風
土地和鷹群在昭示我們
勇敢的生命
無論到什么時候
都會迸發詩一樣的激情。
(鹽城晚報和宿遷晚報記者對本文也有貢獻)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