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喜歡和喜歡卻也有所不同。
對空晴而言,這兩者便是小哥哥和沈常夏間的全部差異,數學上定義的被包含關系。
蘇空晴第一次見沈常夏是在前襟弄得臟臟,臉上掛鼻水的六歲。也或者并沒有形容得那樣糟糕,或者小時候的空晴就衣著干凈,行為得體。然后。當常夏回憶起第一個夏天的事情,便會理所當然地稱她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樣。
但,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三舅舅家的老相冊里記錄了那一年的空晴,站在一片金黃色的茅草上,手里緊緊攥一根不知道哪里來的蘆芒,身后遠處是風綠色的廣袤平原,一架潔凈的風車自遠處無預兆地刺入蔚藍低矮的晴空。穿背帶褲的小女孩硬巴巴站在鏡頭前,緊鎖了眉頭,一副疏釋不開的模樣,黑得發亮的眼睛前翳著沉重的陽光,嘴巴不自然地擰出來,這個樣子,別說是可愛,看起來簡直兇險。
所以,關于記憶不清的,自己六歲時形象的幻想,似乎算是就此破裂了。
空晴于是嘆一口氣,無奈著靜淡的笑容揉一揉鼻梁。把相冊翻到轉頁。同樣是透明無云的天空,如骨頭般潔白的高大風車,金黃得幾乎閃亮的茅草捆扎成堆,上面坐一個穿橘紅毛衣的少年,十指交叉著套住右邊的膝蓋。微抬起下巴臉正對著鏡頭,完整地曝在光線里。斜斜地咧著嘴,露出整齊的牙齒。也因為笑容的緣故,平直的眉毛顯得高低不齊,眼睛彎彎地瞇成月牙的形狀,臉還有點圓,略顯出發育期前女孩子似的柔和。除此之外,有風把男孩的短發翻涌進淺淡的空氣里,看上去仿佛是某個技藝卓絕的畫家,以風和日麗為主題,特意描繪出的美好。
“啊,那張照片啊。”三舅舅突然從左邊的廂室推門進來,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書桌前空晴拄著腮,對著相冊發呆。冬日正午的陽光自窗口洶涌而下,好像要把這一場景湮沒了似的。“好多年前了,是在新疆拍的吧。”
“不太記得了,不過,大概是這樣。”
“這小子。”老人無端地嗤笑一聲,從空晴那里接過了相冊,拿遠一點,隔著老花眼鏡,看得有些吃力,良久,空晴這邊聽見脈絡不太清晰的聲音問起,“那會兒是幾歲來著?”
“那會兒我大概6歲,小哥哥大我7歲,應該有13歲吧。”
“哦,是了,是了。那年我們第一次到新疆玩,兩個小子帶著你到處跑……我記得有一次你和常夏鉆到舊水管里,天黑了也沒找著,你舅媽都急哭了。最后還是春水找著你們的,兩個人玩累了在水管里睡著了。”到這里微微嘆出口氣,“小子們,很喜歡你啊。”
空晴定住了臉上的笑容,無所適從了一陣又重新展開,
“……會有這樣的事嗎?我當時年紀太小。都沒什么印象了。”
三舅舅抬頭,灰暗的眼睛正對上空晴的,打量似的停留半晌,繼而像是思慮得到回應般無聲地“哦”了一下,把相冊遞回給空晴,“倒也是,怎么可能記得住。人一老就愛這樣,嘮嘮叨叨沒完沒了地招人嫌,剛前陣子說過你舅媽,結果啊,落我這兒也是一樣。”
“怎么會……”連自已都覺得這樣的說辭未免太過搪塞敷衍,空晴驀地停了口不再說什么,眼睛轉到相冊半舊封面上,然后抬頭,松了先前咬緊的嘴唇,“但是,就算是我們,也都老了啊……連慕河都這么大了。”
“……是啊。”老人躊躇一陣轉過身去,到門邊又想起什么,“對了丫頭,你今年多大了?”
“我嗎?已經32了。”
32歲,再加上7歲的話,常夏今年也該39歲了,空晴手握著相冊目送老人離開,然后低頭用小指將側落下來的頭發挑到耳后。
39歲,不知道他,是不是也終究老了。
而先前說的全然沒有印象,大概也算不得真的。只是紀念與緬懷的目光不同罷了,比起大人們的寬闊視線,六歲孩童的自然簡單純粹許多。
六歲時第一次見常夏,季節好像是夏天,卻并不是正規意義上初次見面的場景。只是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在身邊許久了。
而關于那一年,印象最深的場景,定格在了仲夏夜里被他牽出去看星星的回憶,草浪習習的平原,涼涼的夜風,沐著黛藍色的潔凈空氣,小哥哥被漸深的夜色染得只剩了一片衣服的新白。然后頭頂是幾乎下墜的,寬廣而明亮的銀河。它當真像在夜幕下流動似的,點綴著熠熠耀耀的、璀璨的星辰,自遙遠的平原盡頭。緩緩向天空擴散開來。
蘇空晴被小哥哥牽著手,微張著嘴凝望夜空,良久地吸一下鼻子,哇哇大哭起來。即便往后諸多回憶,即便太過漫長的時間里,再也不曾見到那樣美麗的銀河。空晴卻全然地忘記了當時哭泣的理由,連想象的答案也沒有。
大概是恐懼呢,六五歲小小的孩童和廣袤無垠的大地。也可能只是呆得太久急于回家……如是想著便不禁疑惑起那樣的事情,到底有沒有真的發生過。那些我們已然模糊遺忘了的記憶,我們該如何確信它是真的存在過呢。
就像在父輩口中聽到的那些,陌生得全然不具印象的往事時那樣。
就像是聽到了別人身上發生的故事那樣。
但當時似乎確實是哭了,小哥哥低頭躬了身。慌忙地哄一陣,在不見成效后像是突然有了主意,咬一下嘴唇把空晴丟開就跑,邁幾步后又想起來似的回來,拉了她的手一起,在草海翻涌的平原上,像被什么追趕似的狂奔起來。大風獵獵,越來越沉重的呼吸阻塞了空晴的啜泣,小哥哥的背影在前面,漸漸地大笑出聲來。
最后在公路邊的小賣部買了支雙棒冰棍,一人一半坐在門口的涼椅上吃著,蟲聲陣陣,明晃晃的白熾燈被不斷靠近的飛蛾撞出啪啪的聲響。
“小鬼頭,不就想騙東西吃嘛。”
恍恍惚惚。光線聲音蒙昧不清。常夏翹起腿,一只手展開靠在涼椅背上,用吃完的棒冰棍點一下空晴的額頭,以略顯得意的語調和裝大人氣的表情說的這句話,是告別童年后的空晴腦中殘留的對他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印象。
沈春水和沈常夏,大哥哥和小哥哥,后來據三舅舅說,這原就是空晴爸爸給取的名字。再轉臉問父親,他似乎也無不顯出得意,“當年你爸我啊,在鎮上也算是有名的知識分子。你大哥哥出生那會兒,我還在跟你媽說對象,實在算不得自家人,但是你三舅偏要我給小子取名,說是要借我給小子以后讀書長長靈氣。其實也是為了幫我,你爸那會兒到底是窮書生,你姥姥才舍不得把你媽送過門兒跟我受苦呢。”
“也就是,大哥哥的名字成就了你和媽媽?”
“……一定程度上。”
父親歪了頭思忖半晌,最終未曾否認。這段對話發生在空晴12歲,也就是常夏19歲剛上大學那年。那一年的七夕,長小哥哥五歲的大哥哥春水在家鄉舉行了婚宴。在等新娘于歸的時間里,長輩們圍坐在大客廳的沙發上,吃酒嗑瓜子,聊這些褪了色的,注定被歲月帶進墳墓的往事。
“然后啊,算作婚后妹夫給小舅子的回禮,就順便把你小哥哥的名字也取了。”
拖腔拉調的一句話像鞭炮似的點起了滿屋子嘩啦啦的笑聲,空晴坐在父親身旁,看一眼外面的露天陽臺,一群年輕人擠在外面說說笑笑地往樓下張望,注意著新娘的婚車何時出現。
小哥哥大笑著站在稍遠點的葡萄藤架下面,時不時拉一拉打得太緊的領帶。在這樣的季節穿西裝看起來實在夠嗆,但是不得不說,確實非常好看。
大概也是在那一年,空晴第一次認同了長輩們對于兩位哥哥外貌的夸贊。什么“鶴立雞群”啊,
“一表人才”啊的,不過原先的自己太幼稚,未曾考慮和在意罷了。
頭發漆黑,皮膚白皙,架一副銀邊眼鏡的大哥哥春水,在婚禮那天穿過一件中式新郎的刺繡長褂。左襟交口綴一朵艷麗欲滴的大紅花,較之常日里的溫文儒雅,更顯出某種舊日里已然失卻多時的光彩。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據說大哥哥生在春暮清明前的寒食節,想必蘇詞人的這首《望江南》便是父親取名的靈感來處了。春水碧厚如玉,暖似瓊漿,這些也均與大哥哥身上靜淡文雅的君子品性一一相符著。
那么,穿著合身的白西裝,在婚禮上被年輕女性們圍攻得焦頭爛額的小哥哥呢。近一米九的身高拉開了他和大哥哥的距離。卻偏還徒留了少年時的單薄遲遲不肯長大,手腳細長,站著不動時會像時裝店里的陳列模特。臉部輪廓剛柔并濟得恰到好處,深濃的眉弓,牽引出纖長而優雅的鼻子,以及柔和得宛若中世紀美青年雕塑的嘴巴。這一副模板似的樣貌,緊隨著他的喜怒哀樂展現出各種各樣令人窒息的動容。笑起來無可形容的燦爛溫暖,生氣時壓迫感十足的威嚴,安靜的時候顴骨和鼻尖停留著光亮,面對你時感覺一股恬淡的善意緩緩向你傾注……尤其是,那雙藏在修長的睫羽深處,潮濕而明亮的眼睛。空晴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沒辦法正對著他的眼睛說話,而時常在他面前低頭。
這大概是因為,在那里面蘊蓄了某種神秘的、未知的話語,它能蠱惑住你的眼睛,甚至蠱惑每一束下落的光線,使它們眷戀停留著宛若嬉鬧的孩子般不愿離開。
“……所以小哥哥是在夏天出生的吧,因為叫常夏。”之后空晴繼續著插科打諢的提問,恰巧撞上常夏被舅母吩咐了端西瓜進來,于是對一下視線,無芥蒂地笑起來,“是吧?沈常夏君。”
“就你這丫頭知道。”帶著沙沙磁尾的男中音,一瞬間在屋子里蔓延開。常夏把一塊西瓜遞給空晴,玩鬧著敲了她的腦袋,“我可是十月生的,十月初十,蛋糕你分明也吃到過幾次吧。”
“歙?是這樣嗎?”
“你問姨丈不就知道了,反正名字是他取的。”無辜著表情瞥一眼空晴的爸爸。
“那就是說,你也不知道略。”
“我當然是知道的。”
“那就說啊。”
“常夏嘛,不就是……”嘴唇含著食指是思考問題時的小習慣,他低隱了眉毛裝腔作勢許久,最后認認真真地說了“我干嘛要告訴你”。空晴被這句話弄愣得半天沒反應過來,那邊卻頓時像是得逞了多了不起的惡作劇,哈哈哈拍一下手笑得像只年幼的烏鴉。
“……喂,沈常夏!”
常夏,作為族姓氏最早出現在春秋時的燕國,然后,在日本《源氏物語》中也存在著名為《常夏》的章節,日文讀作“とニぉつ”,意為“永不結束的夏天”。
12歲的蘇空晴氣呼呼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去追趕見勢不妙趁機開溜的小哥哥。此時落地窗外突然炸開了劇烈的爆竹聲響,客廳里的大人們也全都一擁而起,急急忙忙涌到外面去。
空晴向外踏幾步,踩上陽臺的雕花圍欄,小哥哥就在旁邊。彎了脊背手靠著欄桿,這樣的狀態下兩個人身高接近。
樓下新娘的花車光臨,正午烈烈的日光下,車身看起來像亮晶晶的甲蟲。婚禮樂隊奏出熱鬧的聲音,穿嫁衣的新娘頭上披了喜帕,被一堆笑臉小心攙扶著,在花屑鋪路的紅毯上低頭緩步邁向前堂。陽臺上微風盈盈,穿西裝的常夏和穿禮服的空晴,19歲和12歲,彼此對望一個默契的笑容。
蟬鳴愈噪,夏天遠還沒有結束。
仔細回憶似水往昔時,蘇空晴意識到。那個以表哥身份偶爾出現在生活中的沈常夏。他的存在遠比自己想象中要稀薄許多。也就是說,追溯流年,空晴驀然發現,在生命最初那一段漫長而又充實的時間里,兩個人見面的次數幾乎數得出來,相處的時間更是少得可憐。
然后,在如是的前提下,空晴又驚訝地發現,除卻最后一次偶然的相見是在圣彼得堡寒冷的隆冬,剩余并不多的相處大概都在盛夏,在三舅舅的茶莊里打發一個個漫長而又無聊的暑假。
12歲、15歲、18歲……年齡逐次向著最璀璨的絢爛增加,身邊的人卻似乎無所變化。那個時候,不過一廂情愿地以為,只要自己過去,小哥哥就永遠會在那個地方等著自己。
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即使暫時看不出來,誰都在被時間強拖著成長離開,能一直賴在原地,在公路旁的星空下吃冰棒,在二樓的陽臺上看婚禮的人是沒有的,不管有多么不情愿,不會改變和老去的人是沒有的。
可為什么那時偏偏固執地相信著,有小哥哥陪伴著的夏天永遠看不到終點。
空晴初二那年的暑假,沈常夏22歲,正值大四的實習結束,在鎮上的一所高中確定了任教英語的職務。這在周圍人看來多少也算是令人羨慕的工作,小哥哥未曾表態,但從他那樣踴躍著幫空晴補習這點看來,至少他并沒有討厭。
也就是這一點,在他和家里斷絕聯系、拋棄了這里的一切離開后,還一直被三舅母掛在嘴邊。“他很喜歡當老師的,從他教你英語那會兒就能看出來,卻還是一走了之……”好幾年里,三舅母一見到空晴便會忍不住叨念這樣的話。
但在空晴看來,如是的遺憾與介懷是并無道理的。即便22歲的常夏當真為能成為教師高興,誰又能保證他在將來的十幾二十年,都為明天能站上講臺而興奮得輾轉難眠。
他絕對不愿意把自己禁錮在同一個憧憬里太長時間,他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停留休憩的場所,他的生命以一種近似瘋狂的姿態向天空伸展,那是某種確保著果實的甜美永不衰老腐壞的直欲燃燒般的天真爛漫。只是當時的空晴,并未意識到這點。
一直到22歲那年,空晴坐在由阿爾及爾飛往中國北京的飛機機艙里向下俯瞰,兩千米距離的高空,星球呈現了廣角凸面的最原始狀態,狹長的機翼掠過單薄的云海,其下是粼粼波紋鋪展開來的深藍色無垠的大海……
一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突然想明白。同時也明白了,自己最大的悲哀不過是那7年7歲遙遠的距離,她永遠太小,永遠沒辦法在他想被理解的時候及時地理解他。他們像是兩列班次不同的火車,噴鳴著汽笛開過同一條軌道,時間或快或慢,距離卻從未縮短。
15歲的某個夏天,空晴沖完涼后從浴室出來,頭發上蓋一條干毛巾,時值五六點鐘的傍晚,天卻全然沒有暗下來的意思,粉紅的暮色滲在晶藍的空氣里,渲染出某種非視覺不能比擬的潔凈的微紫。客廳里電視開著,卻沒人在看。廚房那邊三舅媽正在做晚飯,切好的、帶水的青菜被推入油鍋,嘩啦一聲濺出巨大的聲響。
空晴到外面的陽臺去,小哥哥正光著腳蜷在涼椅上發呆,他似乎也是剛洗完澡的樣子,穿一件白色無袖衫,米色長褲的褲腳捋到膝蓋,一只胳膊環在上面,清爽得像雨后的常綠植物。他的另一只手拄托著頭,中食指間夾一根點燃的煙。
聽到空晴推門的聲音懵地轉過臉來,亮亮的眼睛,和略顯惶惑的表情。那個表情包裹在突如其來的沉默里,斷絕了言語。蘇空晴看到他這副模樣陡然增了心跳,因為,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有什么地方不太正確,有什么東西正在改變,她眼前這個人,和她定義的小哥哥間,剎那橫亙了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然后他,那個椅子上的人嘆一口氣,擅自放棄了沉默同遙遙無期的對視,低著眉毛舒展一個溫和的笑容,便把世界盡頭的小哥哥帶回來,他用類似于微風吹過樹葉碰撞出的沙沙聲說話,“干嘛站在那里像個傻子。”停一會兒又說,“過來,我幫你弄干頭發。”
“吶小哥哥,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抽煙的。”
“只是偶爾啦,偶爾。”
“比如——”
“比如?”
“心情不好的時候?”
“嗯……也算一種情況。”
“那么現在,心情不好嗎?”如是問的同時轉扭過頭,隔著松散的頭發和未干的毛巾,再次對上視線,沈常夏嘴里叼著煙,無意識停了手上的動作,良久,用力推一下空晴的頭,“亂問什么呢小鬼頭,頭發弄干了就進去吃飯。”
“哦。”蘇空晴癟癟地低了頭,兩只手抓了毛巾再扒持幾下,起身要往里走的時候就聽見旁邊小哥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又干什么?”他低著頭一副忍俊不止的樣子,看起來既非勉強亦不乏真誠,空晴于是漸漸松了先前的警惕。
“沒什么。只是……從以前開始就覺得你很像什么,剛才突然想起來——”說著又一本正經地把空晴從頭到腳掃一遍。“果然很像啊。”
“像什么?”
“小狗。”
“……”
“不是很像嗎?眼睛濕浴浴的,想要什么就搖著尾巴一個勁瞅人家,被兇的話,就把耳朵貼到后面去一副乖順的樣子……啊哈,總算是被我想明白了。”他那樣粲然著豁然開朗的形容,簡直像突然發現火星上有人居住那般,對自己的發現興奮不止。
“你才小狗嘞,你們全家都——”
“全家都什么?”
意識到苗頭不對,便趕緊閉了嘴巴搖一搖頭,“沒什么。”
“哈,真是,我真是太喜歡你了。”如是說著便扯了空晴的臉皮左右拉扯,煙被碾滅在玻璃缸上,遠處墨綠拔節的麥田,幾只雀鳥閑散著兜過稀疏的電線,淺紅的棉花云,紫色像從天空降下來似的漸漸變濃,蘇空晴短暫呆愣,在那樣近的距離凝望著暮色里被隱得透明的常夏,用他形容的,像小狗般的眼睛。
突然再綻開一個笑,反撲著打鬧回去,客廳里面,大哥哥在喊開飯。
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喜歡和喜歡卻也有所不同。對空晴而言,這兩者便是小哥哥和沈常夏間的全部差異,數學上定義的被包含關系。
但,也可能是如魔方側面那樣,阻隔在不同的空間里,無論怎樣旋轉,怎樣錯位與嵌疊都沒辦法重合的存在。
“他很喜歡你呢”“他太喜歡你了”和“他真是非常喜歡你啊”……像這樣的話語,到底多少遍充斥和回流在過往的相處及往后的回憶里昵。然后,似乎也因此而跟大哥哥發生過為數不多的爭吵。
“……你去問他大概會說理由,畢竟,所有我們這些人里面,他是最喜歡你的。”
“我為什么要去!”
在拉滿窗簾的陰暗客廳里,曾經發生過這樣的對話。盛夏午后的空氣潮濕悶熱,伴隨著遠處天邊沉悶的隱雷,有下雨的預感。
突如其來的焦躁,蘇空晴皺了眉頭拔高的嗓門讓靠在沙發后面的沈春水嚇了一跳,他拆開原本抱在胸前的雙手,顯出難以置信的驚訝。
天花板的一角反射了金魚缸幽幽的光亮,時鐘嘀嘀嗒嗒,沒有停止的跡象。把臉埋進雙手問的空晴,只能看到眼瞼深處游移的細小光亮,于是嘆一口氣,忍住了伴著淚水而來的哽咽,“……對不起。”
“……不,你沒有錯,是我這邊沒考慮周到。”
等待和沉默,彼此都不再解釋什么。空晴無聲的眼淚順著指縫落下,啪嗒一聲,變成掃撞到玻璃窗上的第一滴雨,像是蘊蓄了許久的發作,伴隨著翻涌而入的大風和轟隆隆的雷響,窗戶外面突然暴雨驟作。
另一邊茶屋里的爭吵似乎也隨著雨聲愈演愈烈起連在客廳都能隱約聽到的高潮。最后在一記響亮的耳光,和三舅舅雷鳴般的咆哮的“你給我滾!”中收場。廂室里的門被刷地一聲狠狠推開,蘇空晴尚紅著眼睛抬頭,正對上沈常夏左手捂了臉一副冰冷而果決的陌生表情,那一瞬間,原本到嘴邊的話語被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懼吞噬成了空虛的沉默,無可忍耐的異質而莫名的情緒由胸腔向著全身蔓延,空晴一瞬皺緊了眉頭,卻不能抑制著它們繼續膨脹著沖出身體,眼淚重又掉下來,在脫離從未有過的遙遠而漠然的對望之后。
常夏在看到空晴的瞬間停一下腳步,然后抽離著表情繼續要往門外走,被春水墊幾步趕上去拉住了胳膊,“爸只是一時在氣頭上,你別放在心上。”
另一邊卻只掙扎著甩開,犟拗地站著,并不打算開口。
“你到底還要給我耍多久性子,你也終究不是小孩子了……”大哥哥說著瞥一眼沙發上的空晴,然后重又拉了常夏,往外面的陽臺去,“出來,我有事情問你。”
之后雨也一直沒有停的意思,淅瀝瀝地不停往下傾倒,陽臺外的植物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一把藤椅孤零零地頹然坐在雨里。
那天空晴一直絞著雙手坐在客廳里,明晦不清地意識到玻璃門后面兩兄弟互不相讓的爭吵,一世界的雨聲,那樣的嘈雜,空晴永遠記得。
18歲和25歲。
那不是小哥哥,而是沈常夏。那不是喜歡,而是喜歡。所以傳達多少遍都沒有用,“他喜歡你”是小哥哥的喜歡,而“我喜歡你”的話,永遠沒辦法傳達。
最后。大哥哥濕著頭發和襯衫從外面進來,用手帕擦一擦眼鏡上的雨水,對空晴露一個勉強的苦笑,“沒事,等他想清楚就會回來的。”
但那卻是一個倔強、耀眼、任性而寂寞的男人啊。高考結束的夏天,來茶莊度假的決定使空晴剛好卷入一場隱裂著透明傷痕的家庭爭吵。
沈常夏的女朋友懷孕了,發現時三個月大,卻被他拒絕了結婚,甚至告訴她趁著現在胎兒還是無意識的肉塊,要打掉也來得及。這樣的話被三舅母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腔調轉述出來,在幾小時前還在火車上憧憬著同小哥哥見面的蘇空晴前疊砌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墻,良久地,她把行李狠狠甩向沙發上的沈常夏,紅著耳根罵一句,“差勁!”
那之后,到他離開家的那個雨天為止,都再沒同他講過話。
所以“他喜歡你”是最為純粹的喜歡,為了維持童年失卻了的某種緬懷痕跡,以及某個魔方側面的成熟、細膩、溫柔而幽默的自己。他一定從最初開始便決定好了,這些在旁人看來無論如何也與其無關的特質,只能給她——那個無關俗世病態著熾熱肉欲的浮華,可以帶她看星河看婚禮,隱逸了時間瓊漿凝固的存在。
那么最終,小哥哥是否也會對自己失望呢。空晴把頭靠在冰涼的玻璃窗上,漫不經心地,考慮那些已然無從更改。不確定存在的存在。說到底自己的喜歡,卻究竟不是這個樣子,對她而言,對蘇空晴而言,超出了小哥哥定義的沈常夏,到底又是什么呢。
……是“我喜歡你”啊。
數學上被包含的關系。
常夏離開家以后,那個如剪紙畫般漂亮的女孩終究沒有打掉孩子,也被三舅舅和舅媽勸說著叫她不必等,于是在事情發生兩年后,嫁給了與她同公司的系統工程師。那個生下來的男孩作為大哥哥的養子留在沈家,她每隔兩個星期會過去探望。
蘇空晴上大二的寒假去過一趟三舅舅家,那時大哥哥已然繼承了家業,整天忙活茶莊的生意。他那副擦著發油,整齊斯文的模樣并無多大改變,近年來卻胖了些。畢竟他也已經全然脫離了少年的影子,成為真正的男人了。
常夏的兒子被取名慕河,叫大哥哥“爸爸”。那一年的春節趕上為這孩子辦百果宴,親戚們聚得特別齊,較往常熱鬧許多。空晴和沈慕河的母親同桌,兩個人都喝成了酩酊,自然少不得聊起常夏的事情。
“……他啊,交往的時候就說過他不會跟我結婚。他說和我在一起覺得舒服,也挺喜歡我的,將來也可能會跟我好好相處。但是他不想要孩子,也不可能結婚,在這樣的前提下,如果我還愿意繼續的話,就繼續……我那時只以為他是扮酷耍帥才說這樣的話的,你小哥哥啊,其實幼稚得要死。后來,也想過是因為對他來說我不夠特殊……可是,”她歪了頭,轉著杯子里的紅酒嫣然一笑,“好難懂啊。那個人就是這樣,我想他的生活根本不在這里。”
蘇空晴低頭喝著酒不搭話,那邊酒席中間,大哥哥抱了一周歲大,哇哇哭叫的沈慕河出來,馬上有一大堆人擠過去鬧騰敬酒。宴會到凌晨兩三點才散,此間蘇空晴一直裹著毯子窩坐在陽臺上抽煙。冷冷的星夜,鼻尖凍得通紅。有那么一瞬間總覺得……血脈里埋藏的無從消化、難以構解的情緒蒸騰而出,宛若梵·高《星月夜》中的高梁裊裊升上天空,一瞬間的愴然,淚如泉涌。
小哥哥我喜歡你,長大要跟你結婚。
“……可以啊,等你長大再說。”
“可以嗎?”
“當然。喏,拿著糖去找大哥哥,我作業還沒寫完,被老媽發現會死得很慘。”
“可是,‘金青’不可以結婚的,會生出長豬尾巴的小孩。”
“你到底是哪里聽來的這些?我會跟你結婚的,等你長大了就結,你先讓我好好寫作業嘛!”
“真的?”
“真的。”
“太好了,那先親一下臉。”
“嗚哇,干什么死小鬼,臟死了,都是口水……”
再次遇見常夏時蘇空晴25歲,那年她為雜志社采訪某個俄羅斯經濟學教授,同搭檔一起去
往圣彼得堡。十一月底的陰沉天氣。冷得不像話。
倒過時差,下飛機是傍晚三點半,外面已經黑下來,天氣糟得隨時下雪都不奇怪。在機場廳隨便應付了晚飯,坐出租車到先前定的酒店,打電話向教授確定次日的見面時間,往下便扔了手機,一頭栽到天鵝絨床上。
大概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弄糟了心情,腦袋昏沉沉的什么都做不動。同伴洗完澡過來按了門鈴,問要不要出去逛逛。原本已經懶懶地應了聲“不要”的,卻又突然想起來似的穿上大衣沖出去,看見因為動靜停在走廊盡頭的同伴,于是雙手插進兜里,歪頭露一個苦笑。
那么,當時又改變了主意,滿懷著迫切的心情想要出去的理由,是什么呢?
想不出來,一如大部分舍棄了因果的回憶,似乎,只是下意識地那樣去做了……
這簡直像在不經意問為某個宿命論者鋪好了例證的基石,但她不知道,即令如此,最后又得到,或者說更改了什么。
她在沃爾科沃公墓附近的地下酒吧門口看到他,只一瞬間匆匆而過,瞥到的側影較以往魁拔許多,半長的頭發胡亂收扎到腦后,修長的睫羽,纖雅的鼻橋,粗蠻卻不失清癯的絡腮胡子,綻開來的笑容和整潔的牙齒。
他穿一件及膝的連帽大衣,前襟敞開,左手提著半瓶伏特加,低頭跟門口的一幫子人說笑些什么。那樣的變化,只因為是他,一眼就能辨認出來。
蘇空晴卻像是被箭射穿那樣一陣痙攣,卻逞強著不肯倒下,無知無覺地繼續往前,一步兩步,心跳如雷擴張,三步四步,呼吸困難,五步六步,每一口灌進胸腔的寒冷都掏出了對應的體溫渙散成唇邊迷離的薄霧。七步八步,過往的時間里,她沒想到過再遇到他的可能,九步十步,她沒想過,這是因為內心某處荒蕪的期待養成了她長久以來恍若所失的尋找習慣……用力握緊拳頭,再也不能繼續下去。
她果決著從未有過的心痛猛然轉身,卻正好對上那個人朝著自己這邊追過來的眼神。目光的交匯,短暫停滯。他突然烈烈地展開一個旭日般的笑容,“果然是你。亞洲人很好認啊。”
32歲,他看起來像是幾經苦難波折的智賢,又像初諳世事的少年般帶著燦爛的疏狂和純凈的天真。圣彼得堡墨一般的夜和酒吧門口斑斕陸離的流光,第一片雪從天而降。他的眼睛突然黑得宛若世上最深的井口,亮得如同井中倒映的明月。
她本能地沒忍住眼淚掉下來,對著他難看地笑一笑。他那邊的朋友見勢都搖著酒瓶大聲叫喊著起哄,空晴這邊,搭檔也顯出驚訝的臉相。又因為開始下雪,一群人便協商幾句都進了酒吧。
“TepaTb”,是那間酒吧的名字,在俄語里是“失去”的意思,幽藍的霓虹燈牌閃亮出些許傷感清冷的氛圍,蘇空晴不相信隱喻,亦或者對當時的她來說,這不過是早已注定的必然。作為某個終將出現的、能再容納彼此的場所,它的名字叫“失去”。
但是,看得出來,能見到她這件事似乎讓常夏心情很好,他興致勃勃說著類似于“真沒想到”“你竟然做了記者”“太意外了”這樣的話,腔調里夾著些許異國的生疏味道,然后俏皮地吐一下舌頭。“太不行了,那么久沒說中文,這里都一直打結。”那一副玩世不恭的隨性模樣,看起來較以往更易贏得女孩的芳心。
蘇空晴淺淺地問幾句他的狀況,他也全都直言不諱。
“嗯,最初是在南美洲吧,因為只有旅行簽證,要非法打工什么的也比較辛苦。但索性我什么都做的,還有可愛Lady們的資助,就想著再多走些地方看看。這幾年基本逛遍了美洲和非洲,還在智利碰見過強盜……”他如是說著笑出來,“總之,還算有驚無險吧。然后加入過一個考古隊當打雜,在墨西哥挖出過很厲害的石板。現在嘛,跟著后面那一堆家伙在拍地理紀錄片,在圣彼得堡大概還停一個星期左右,往下就一路向北,穿過北歐,六月份到達冰島……”
他駕輕就熟地描述這些天南地北的記憶碎片,在蘇空晴的虹膜前鋪展開一整個廣袤無垠的世界。那并非某種究其極致的追尋,那是他的生活,魔方的另一側面,真實而清醒地旋轉。
“……啊啊,還真是越來越冷的路線啊。”蘇空晴漫不經心地笑著,低頭喝一口摻水威士忌,“不過,六月份,想必正趕得上看極光。”
“想必。”他喝伏特加,認可似的點點頭,繼而顯出些許難以置信的驚喜,“只是,怎么說呢,你好像,長大了許多。”
“……說什么傻話,到底多少年過去了。”
“……”
現下兩個人悶頭喝酒,倒是空晴的搭檔跟常夏那一堆人種各異的朋友打得熱火,酒吧的老板或許偏愛民謠,先是放了Sophie Zelmani的《Going home》和《Composing》,接著又放了The Cranberries的《Never Grow Old》,虛妄的燈光,酒吧里喧嚷的氣氛和甜美純凈的嗓音,像是浸溺了某個盛夏日光晃晃的過往,溫暖地潛埋在悄然被大雪覆蓋的圣彼得堡的洞穴之中。
后來兩個人聊起家里的事情,不記得是誰先提起來的,空晴只客觀地描述了那個女孩的出嫁,和常夏兒子的存在。并告訴他那個孩子名叫“慕河”。
“……不打算回去?”
他沒回答,只叼了煙點上,撓一撓后腦不置可否。
“等在外面呆夠了,就回去一趟吧。家里也不是沒人等你,而且,如果膩了,要再出來也是可以的。”
“……哇哦,真的好像個大人。”
“還用你說!”
“但是沒變。”他的長手指放在吧臺上,靜默地吐一口煙圈,“剛看到我的時候哭了呢,這一點跟以前一樣……”
“……”
從Tepa Tb出來是在凌晨兩點,雪已經停了,厚厚地積了一層,尚還沒有人踩過腳印的完整把一切足跡都覆蓋住了,無視他們歷經了多少路途才到這里。空晴喝得有點醉了,把大衣披回去后摸一摸燙得發紅的臉。常夏依舊提著他的伏特加,出門絆了一跤,踉蹌著摔到雪上。引來后面的醉鬼們一通嘲笑,蘇空晴過去想扶他起來,他卻突然笑起來,只朝她伸手,眼睛直直地望著她,一副請求,或者說是邀請的姿態。
空晴沒辦法,只能伸手拉他起來。同樣冰涼體溫的接觸,得不到溫暖。
“冰島的極光,你不會陪我去看吧。”
“什么?”
“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來一件好笑的事。”他使一下力,笑盈盈地起來,拍一拍身上的雪跡,然后冰涼的雙手捧住空晴發燙的臉,閉了眼睛躬身在她的額頭上吻一下,“我沒有跟他們說哦,你是我妹妹的事,這樣大概就生不出長豬尾巴的小孩了……不要忘記我,可以嗎?”
那是空晴腦中殘留,關于他的最后一個印象。意味不明的笑容,類似于哀傷的臉,還有某種一直難以消散的,冰冷而真實的氣味,近日里卻也無可挽回地漸漸淡化開來。
“不要忘記我”,或者不過是向無可逆行的時間發出的,微弱而無濟于事的空響,終究是會遺忘的,這一點常夏大概一開始就知道吧。
不管多么重要珍貴,不會被破壞和失去的東西是永遠沒有的,就像從來就不會有沒有終點的夏天那樣,那樣潔凈、燦爛、熾烈而充滿光感——
或許那里才是他想要回去的場所。而他也一定知道,那個地方,已經空蕩蕩的沒有人在等著他了。
我們不能期待某種永不更改的幸福,誠如我們時時刻刻盼望著悲傷的離開。
冬天總是會來。但是,既便如此——
“小姑姑!”書房外響起變聲期前略顯沙啞的聲音,蘇空晴正對著相冊發呆,由此打一個激靈轉過身來,看見甬道外站著的少年,他到肩膀為止的部分完完整整曝在光里,松軟的針織毛衣停留了柔和的光亮,厚重的笑臉,宛若某個畫家,只為這須臾片刻的永恒,傾其所有描繪出的美好。
蘇空晴一時慌愕得不知身處何處。良久才隱一隱眉頭,對著少年露出淡淡的笑來。
其實文里的小哥哥算是確有其人吧,那是我三姑姑家的小兒子,比我大七歲,雖然不像沈常夏那樣帥得摧枯拉朽,卻也大致能被外貌協會認可。只是經歷和性格方面,就★★了。真正的小哥哥是個癡迷于夏威夷衫,服裝品味怪異的大宅男。因為繼承了家里的手工工廠生意,基本上從不出門,興趣是游戲和漫畫,年近三十的典型ACG,夢想著能娶海賊女帝漢庫克當老婆。
此外小哥哥最大的特征是自戀。他曾經說自己能五分鐘內擰出一個魔方,象棋水平遠遠超過街頭的擺攤藝人,不去畫漫畫是因為擔心搶了尾田一飯碗,吉他也彈得一流簡直能跟喬治·哈德森媲美……這些雖然未必就像他吹牛得那樣夸張,但小哥哥腦子聰明多才多藝卻是事實。
然后終于在三十歲前順利結婚的小哥哥去年秋天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至今尚未滿周歲的侄子是個哭也沒什么表情的面癱,而且悲哀的是每次一看到我的臉就必哭無疑。這個時候就覺得小哥哥其實還蠻會哄孩子的,飛機舉高高,我從旁看著以為這家伙當了父親也終于成熟點了。晚上卻被三姑姑打電話來抱怨說小哥哥把兒子扔在一邊自己玩電腦,果然是我要求太高了吧。
最后說一個被他知道了絕對要生氣的秘密,關于小哥哥的名字,雖然也是我爸爸取的,但不幸的是現實有喜感的偏差,他的名字叫薇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