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九子

我望著自己的墓志銘。長越城城主的七女兒泰云夢，我曾經的名字，我的過去，我的夢想，除了我的身軀之外的一切統統埋葬于此。而現在正在這里掃墓的人擁有另一個名字和身份——泰彤丹。

十六歲那年，我親手埋葬了自己，然后代替我那英年早逝的二哥坐上長越城城主之位。從那天起，我以他的名字、性別和身份活著，度過永遠不會真正屬于自己的后半生。

王都以東八百里有城名為長越，是除了王都之外，全國最富裕最繁華的城市。天下大治，長越城亦大治。天下大亂，唯長越城不亂。

全國皆知長越城城主泰澤育有八男一女，八個兒子全都天賦異稟，文能通曉經略，武能治兵操戈，自幼便顯將相之才，將來都是國之棟梁。

我是老七，是唯一的女娃。

民間盛傳七公主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貌，卻從來沒人真正有幸一睹深閨中的芳澤。

因為我從來不在那里面。

這是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女孩子不許習武，不得求學，更不能為官。“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圣人遺訓近乎完美地貫徹到全國的每一個角落，上至公主皇女，下至平民百姓。我本該在學會書寫自己的名字后就待在深閨里。終日與女紅為伴，以刺繡為樂，直到有其他城主以“聯姻”之名上門提親，然后遠嫁他鄉，相夫教子，終了一生。正如我那死于難產的母親，我奶娘，我身邊的一切女性。

我的父親拒絕向世俗屈服。聽我奶娘講，在我滿月那天，我父親就起誓，我哥哥受過的所有教育，我一樣都不會少。父親深愛著母親，卻決不允許我走上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從那一天起，我就被當成一個男孩子來養。我扎發，束胸，走進學堂，走上武場。我父親斥重金從外地請來名師，教我天文地理、兵法騎射。沒有人比我的成績更出色。即使是教過我前幾位哥哥的教書先生和武官，都驚嘆于我的天賦，卻不知道我是誰。父親從來沒有告訴他們。

他們更不知道，我比別人多吃了多少苦。每次我的奶娘心痛地揉著我傷痕累累的手時，我都強笑著說不痛。

其他同齡的女孩學習古琴刺繡的時候，我在馬上和學堂里度過了我的童年。雖然艱苦。但是我卻相當享受那樣的生活。我一心只想要超過其他男子，我要讓云夢這個名字響徹大江南北。

直到我十六歲那年。

北疆蠻夷叛亂了。

天下已經太平太久了。久到連軍人都忘記了怎么打仗。而以游牧為生的夷民們卻如同嗜血的狼群，摧枯拉朽，連陷邊境十城后，鋒芒直指王都。

朝野震驚，主戰派很快占據了主導，興北國之兵征討蠻夷。二哥被調回來代任長越城主，而父親和其他五個哥哥則隨軍出征，誓在驅逐蠻夷，收復失地。我只能待在城里“輔助”二哥，等待著從幾千里之外的戰場傳來的消息。

飛鴿傳回的不是捷報，而是十萬雄兵一敗涂地，幾乎全軍覆沒的消息。

第二封飛鴿傳書到城里時，蠻夷的軍隊離長越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了。

聽到父親和五個哥哥全體陣亡的消息后，代任城主的二哥一病不起，連床都下不了。我甚至都沒敢把夷軍兵臨城下的消息告訴他。我這才知道為什么父親把二哥派了回來。他雖然滿腹經綸，內心卻脆弱不堪，縱使從小習武，但恐怕一上真正的戰場就嚇得槍都握不住。

我沒有時間為父親和五個哥哥治喪，我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浩浩蕩蕩的夷軍如蝗災般遮天蔽日，而城中的守軍還不及夷軍的十分之一。誰又能指望病臥在塌的二哥率領眾人度過這個難關。

在城主缺席的緊急會議上，家臣們搖頭晃腦地商議著應敵之策。沒人能拿出主意。有人提出獻城投降，以保全城百姓的性命。

他們都是好人，都是父親治理城市的左膀右臂。提出投降的人也不是茍且偷生之輩。他們打心眼里認為這是對長越城和城中的百姓好。

最重要的一點，他們都是文官。

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掀開帷幕，走了出來。我不會容許長越城就這么斷送在這些家臣，斷送在我們這代人的手上。二哥臥床以來，城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部是我借二哥的名義在做決斷。但是在他們眼里，我終究是個沒有權力和地位的婦人。

“你們說夠了嗎?父親尸骨尚在蠻夷手中，你們就想著獻城投降?”

果不其然，我一出現，就有人瞪大雙眼斥責我：“七公主你一婦道人家怎可在此場合拋頭露臉?？诔鐾?/p>

佩劍的寒光讓他們安靜了下來。

我提著劍。在眾人身邊踱步游走。那幾個主降者有些不安地看著我。

“我就問一句。獻城了，國中就能太平，茍活的百姓就能安生了嗎?”

“我并非是要在這里逞一時之勇。但是長越城乃國之咽喉。若長越淪陷，這些蠻族就可以此為據，自由進出中土之疆。到時候。全國將戰火四起。生靈涂炭。長越城的百姓就算能茍活，而天下的其他百姓又將置于何地?”

“傳我令下，就說城主有令，全城堅壁清野。再有議降者——”

窗外響起一道驚雷。

“殺無赦?！?/p>

我的決定讓整座命懸一線的城市振作了起來。連富商都放棄了出逃，和平民們一起加固著城墻。士兵日夜不停地奮戰著，打退了夷軍的一次次進攻。

但是這樣還不夠。只守不攻，城陷只是遲早之事。

我找來了戲班，讓他們把我化妝成我父親的樣子。貼上美髯，披上戰甲。我又找來城中的醫師和方士，讓他們配藥將我的聲音暫時變得如父親般老成沙啞。

我挑選了三千精兵，沒有選擇夜襲，而是在白天打開城門沖出。我要讓蠻夷都看清楚我現在的樣子。

“長越城主泰澤在此，蠻夷速速受死!”

一個月前，在那遙遠的邊域，我父親的軍隊是十萬大軍中唯一取勝的一支。長越城的騎兵沖鋒陷陣，如入無人之境。蠻夷見到父親的旗號和長越的騎兵，無不聞風喪膽。若不是友軍配合不力……

見到“長越城主顯靈”，夷軍驚慌失措，甚至連他們的馬都驚嚇得返身踐踏白軍營地。我沖在最前面，手起刀落，殺敵無數。

你看見了嗎，父親。此刻保衛長越、沖鋒陷陣的是一員女將。您的女兒做到了男人們都做不到的事情。

那一年，我才十六歲。

此戰后。夷軍連撤七十里地。全城士氣大振，甚至有許多天不怕地不怕的后輩主動請求出戰。

但是二哥卻在這關鍵時候病死了。我大勝那天，他不顧病重，親自到城門來迎接我，迎接這個他從未真正留意過的妹妹。他太高興了，以至于不顧醫師的勸阻，喝了很多酒。結果第二天早上再沒有醒來。

無論二哥這些天來到底干過什么，他都是全城的主心骨。更不用說我的所有決定都是借他的名義發布的。民心將渙散。士兵們的士氣將跌到谷底。

好不容易剛剛燃起的希望，又要在此熄滅么?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做出這么大膽的決定。

我向全城隱瞞了二哥的死訊，然后喬裝打扮成他的樣子。二哥才大我六歲，扮成他比扮成父親容易得多。瞞過了家臣，瞞過了民眾。我親自上陣督戰，士兵們為我的到來而高呼。

長越城堅守了三個月，直到從南方調回的援軍趕到。

夷軍退軍了。但是我懸著的一顆心卻沒有放下來。

沒有人知道這三個月坐鎮長越城的其實是個死人。當我向幾個身居要職的家臣們公開這個消息時，他們“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

但是更令我吃驚的是，他們不是要我立刻公開身份，交還城主的權力，或者其他什么事情。他們想讓我

——把這個騙局繼續維持下去。

其實這并不奇怪

家臣們和我同時預見到了長越城接下來的命運，在我脫下這偽裝之后。八弟和九弟年紀還小，尚不能接替城主之任。朝廷將會“賜”給我一個丈夫，

“協助治理”長越城。覬覦長越城的人遠比覬覦我美貌的人要多得多。

長越城沒有屈服于夷軍鐵蹄，卻將不再屬于泰家。我在戰前擔心的事情依舊會發生。

我做了我能想到的，最瘋狂的決定。

慶功宴之后，全城又家家出殯、戶戶發喪，哀悼戰死他鄉的父親、五位哥哥和萬名長越勇士。陳列在泰家靈堂那六具沒有尸首的棺材旁，還有第七具棺材。過度悲傷的七公主云夢已追隨父親和哥哥們而去。

我親手埋葬了自己。

從那天起，我不再是云夢，而是我的二哥泰彤丹

這是個需要英雄的年代。我的戰功被添油加醋，層層上報，直到長越城二少主泰彤丹的名字和功績傳遍大江南北，傳到了國君的耳中。我被國君召見，踏進那金碧輝煌的王宮，受賞黃金千兩、綢緞三車，并且正式接替我父親，就任長越城城主，官從三品。

只是，沒有人知道，此刻站在他們面前受封的，是一個女人。

剛一退朝，立刻就有人想要來為我這位“少年英雄”說媒，對象不乏王侯將相之女，我嚇得落荒而逃。假借要為父親發喪三年，加以種種花言巧語的借口，我總算是逃過此道難關。

心有余悸的我連夜逃回長越。

國君不滿于只守住長越，何況境地十城還在夷人手中。是年，國君再次發兵征討蠻夷，誓要收回失地。

這一次不再有父親和哥哥們替我出征了。我必須帶著長越的騎兵親自上陣。

以長越城主的身份。以二哥的身份。以男人的身份。

不去?違背君命自是死路一條。去?戰敗了是死，被人發現也是死。冒名頂替，不守婦道禮教，隨便什么罪名加到頭上都足以抹去我之前的貢獻，乃至整個家族的所有榮耀。

臨行那天，我只是仰天長笑三聲，然后率軍向北絕塵而去。

盡管方士藥師早已提醒過我，變聲之藥長期服用后患無窮。我依舊在每天天色未亮之際起床，服藥，然后走進中軍大帳共商軍機要事。多虧長越城一役讓我名聲大作，其他人看我都不免低頭表示敬仰。

因此他們都沒有機會能夠看清，是一介女流帶著舉國最精銳的部隊擔任先軍，驅向蠻夷所控之地。

戰事很快進發，這一次，元帥終于吸取了死在這里、連尸骨都找不全的前任的教訓。夷軍不敵，連連敗退。大軍如秋風掃落葉般連復九城，直逼最后一城。云山。

我依舊身先士卒地帶著近衛深入敵陣，調查山形水勢地貌軍情。

然后我們中了埋伏。夷軍在此埋下重兵，本打算在先軍通過后攔腰將我國的軍隊截斷，讓其首尾不能相顧后再分頭殲滅。所幸被我提早發現。

但是我發現了什么，對于此刻我的處境來說，可一點都不重要。面對漫山遍野沖下來的張牙舞爪的夷軍，我身邊不過十人十馬。

“殺出去!”與其說是當機立斷，不如說是狗急跳墻。不肯束手就擒的我們借著馬力拼死往后沖。

“能逃出去一個算一個!回到軍中把此地軍情向元帥稟報!”

這是我下的最后一個命令。重重的追兵將我逼到山澗，下方是湍急的水流，而對岸的山崖距我腳下足有二十尺。

我的腦里突然浮現出詩人唱誦的前代英雄縱馬躍過斷崖的詩篇。那記憶中的歌聲將絕望瞬間沖沒。

“他就那么縱馬一躍——”那個老藝人是這么唱的。

身后百弩齊發聲響起的一剎，我驅策馬匹，一躍而起，凌向已經近在咫尺的對崖。

太遠了。

我還沒來得及意識到這點，劇痛就已經貫穿我的背部。我駕下的戰馬在痛苦地嘶鳴。

湍流吞沒我之前，黑暗溫柔地將我包裹。

當我再度醒來的時候，眼前只有漆黑。沒有激流，沒有追兵，沒有斷崖。我的身體下墊著一層薄薄的布料，雖然無法抵御堅硬地面的陰冷。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我想要翻身去，但是背上立刻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大人!”一個響亮而熟悉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我閉著眼睛拼命想要回憶這是誰的聲音。

“這里是哪里?”我虛弱地說道，并且祈禱不要得到夷入大牢這種答案。但是當我的聲音出口之后——

我聽見的不是這些天來服藥后的亢亮的虛假之音。我聽見的是……我自己的……久違的女聲。

盔甲，我的盔甲呢!我伸手摸向自己的身體。沒有甲胄冰冷的觸感，只有貼身單衣下微微發燙的肌膚。有幾圈布條纏在背部的傷口上——雖然我沒覺得起了多大用。我的辮子也解開了，長發散在我的身下——這是已經多久沒有體驗過的感覺?

“大人!”那個聲音再度響起，我終于想起來那是誰了。我的“貼身”近衛爍光，此行不幸被我選上的十騎之一?！澳K于醒過來了，我在山下找到您的時候還擔心……”

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比起這個，我身上的傷簡直不能算是個問題。

事到如今連傻子都能看出我的真實性別，何況爍光并不是傻子。我不顧背部的劇痛，直接坐了起來?！澳阒懒?”我盡量想讓聲音變得冷酷一些，但是虛弱出賣了我。此刻的聲音聽上去卻無比輕柔飄渺。

就像我只在夢中聽過的娘親的聲音。

“知……知道什么……?”火光靠近，讓我那已經適應了黑暗的雙眼幾近睜不開，那是爍光手中的火把。

“對不起大人，我這就把火把熄滅?！被鸸庀Я?，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按笕四鷦偛耪f……說的什么，屬下沒聽清?！?/p>

“不要裝傻了!”我的聲音比我想象的還要大。“你已經……知道了對吧。我命令你，回答我!”我不敢去想象暴露身份會有什么樣的下場，各種不堪的未來映入我的眼中。一瞬間我甚至寧愿當時被夷人殺死。

但……或許只是我想太多了。

“是的……大人?！逼岷诘氖澜缋镂抑荒苊銖娍辞逅纳眢w輪廓?！拔抑馈纳矸萘恕！睜q光的聲音很輕微，但隨即變得堅定異常。“但是屬下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誓，不會泄露大人的身份一字一詞!”

聽到這句話我又能說什么，難道我還能命令他自盡嗎?我后來想如果我當時就下了這個命令的話，他說不定真會照做。

一時間我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四周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他知道了我的性別，但是卻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事實證明我錯了。

“大人……”他的聲音打破寂靜。“能否允許屬下……大膽發言?！?/p>

“說吧。”我顯得心灰意懶。

“您……是先城主泰澤大人的……七女兒吧……我是說，七公主大人……”他有些語無倫次。

一剎那，對我來說時間好像靜止了一般。只有背上的傷口還在一陣又一陣地撕扯著我的神經?！澳恪趺粗赖摹蔽屹M了好大勁才問出這句話。

“七公主……我是說大人，不知道您還記得不……那個時候，您小時候學騎馬時，有個……怎么都趕不上你的家伙……”

我想起來了。那段我以為已經被我淡忘的童年，原來還如此的清晰。我想起了，馬場上的確是有個少年，對于每次都落后于我而憤懣不已。

“您上馬的時候都會習慣性扭一下腳踝。教官……就是我父親怎么教訓您，您都改不過來。我一直看在眼里?！?/p>

“后來跟著大人您出征的時候……看見您上馬還保留著這個動作。”

“你一開始就知道了?”這比事實更讓我害怕，連一個騎兵都能發現我的身份。那么可能就會有更多人知道，記在心里。

“不不不。大人您不要誤會……雖然我早就注意到這個細節……但我以為只是巧合而已。我畢竟沒有和您的二哥一起訓練過……只是到了……到了?！彼孟褚粫r間找不到措辭?！暗搅恕瓌倓偛虐褍杉侣撓翟谝黄?。”

“對不起，大人，屬下真是無心的，只是看您受了傷，想為大人包扎才……”雖然我還沒開始說話，他就急忙辯解了起來。“若是早知道大人的身份，屬下絕不敢……”

“絕不敢什么?”

“絕不敢——”他說不出話來。

雖然看不見，但我可以肯定他已經漲紅了臉。把胴體暴露給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人都是違背婦孺之道的重罪。但是我現在違背的又豈止這一條。不過不管怎樣，黑暗里我還是重新整了整我的單衣。

“如果早知道我的身份，就打算啥事不干看著我死去嗎?”不知為何，我的聲音突然放松了許多。

“屬下不敢!”

“這也不敢那也不敢，那你打算怎么辦，抹了自己脖子一了百了嗎?”我發現自己居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只要大人一聲令下，縱是千軍萬馬、刀山火海，屬下亦絕不……”他的聲音夾雜著窘迫和激動。

“好了好了。”我打斷了他的話?！鞍鸦瘘c上吧，我冷?！彪m然傷口依舊疼痛難忍，但是比起剛剛身份暴露時的恐懼萬分，現在的我，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長越城主麾下騎兵個個忠肝義膽。父親帶出來的兵是如此。我帶出來的也沒有例外。至少，我面前的這位不是例外。我小心翼翼地重新躺下，借著火光，我看清了我們是在一處崎嶇的山洞里，也看清了，披在我身上的不是被子——深山老林哪來的被子。

那是爍光的披風。

即使帶著傷，我也不敢睡得很久。

我沒有忘記此行的使命，更不會忘記那行軍必經之路上的埋伏。

“你的馬還在不?”爍光看上去一直在洞口把守，疲憊盡寫臉上。但我沒有給他任何安慰，這就是軍人的生活。

“在，屬下的馬就在洞口?！?/p>

“我們立刻啟程回大營，夷人埋伏之事一定要盡早稟告元帥?！?/p>

“遵命，大人。”他把馬牽到我面前。

我咬咬牙準備上馬，卻還沒等坐穩就差點從上面摔下來——然后被爍光一把扶住?？磥硎艿膫任蚁胂蟮靡獏柡ΑＮ野肷砜缭隈R上，拼命想要穩住身體，但是爍光又立馬松了手。我再度滑落，再度被他扶住。我無比尷尬，卻發現他的臉漲得比我還紅。

“渾蛋!這種關頭還在考慮什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嗎!”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屬下是說，不是!”他啪一聲立正了。

“你來騎馬!”我放棄了，從馬背上滑落。

“屬下絕不會丟下大人一人的!”

“誰說我要留下來的!你騎，我坐你后面!太陽落山前必須趕回中軍大帳!”

“是!”

回去的路上異常順利。再沒有夷人出來攔截我們。雖然帶著傷，我還是穿上了鎧甲，束回頭發。早上出去一個將軍，晚上回來后變成了一個女人，這可不是振奮軍心的好消息。

但是在看見中軍大旗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停!快停!”

“吁——”爍光勒住韁繩?！按笕嗽趺戳?”

“我的聲音——我不能這樣子回去?！蔽宜妓髁艘幌?，然后拔出腰間的短刀。“你，給我的脖子來道傷口，千萬別深，但也別太淺，流多點血，這樣回去了可以借口說我咽部受傷不能說話?！?/p>

“大人——”

“快動手，這是命令!又不是讓你殺了我，有什么好猶豫的!”

雖然聽上去很大無畏，但是當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閃爍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恐懼——不知道為何，看見爍光在我面前晃著刀子，比看見夷人手中的大斧還要令我心寒。我咬咬牙，閉上了眼睛。

刀很快，我什么都沒有聽見。然后溫熱的血抹在了我的脖子上。不是我的血。我睜開眼，發現他的掌心是一道剛割開的口子。如注的血流恰到好處地抹在了我的脖子上。

“大人有傷在身。恕屬下不能從命!”

我注視著他的雙眼。里面除了堅毅之外還有其他的什么。

一直到返回中軍營地，我都沒有再多說一句什么。

“報——長越城泰彤丹將軍回來了!”

大軍將蠻夷一口氣趕回塞外隔壁荒漠深處，然后凱旋而歸。

爍光一直和我一同戰斗在最前線，護在兩翼，形影不離。

果如洞中承諾那般，他對那段經歷只字未提，守口如瓶。倒是我為他“奮不顧身、勇救將軍”的行為表了功。加之后來對蠻夷作戰英勇，大元帥本打算將他調到禁軍當騎兵百夫長，他卻以祖上世代都在長越任職為借口推辭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放棄這前途風光無限、光宗耀祖的調令。

除了我。

從童年回憶開始，我們逐漸無所不談，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泰彤丹將軍喜好男色”之類的傳聞漸漸傳播開去。不過沒人覺得奇怪。此番出征歷時一十八月，進軍塞外又將數字翻了一番，軍中男男之風盛行。就算有人把這個做文章，想要訴我個“生活作風腐化”問題，也沒有人會當回事。

我更不會在意。

“只要大人不在意，屬下也不在意!”

他私下里想要改稱我為七公主。我沒有同意。

我讓他直接叫我與云夢——那是這么長時間以來，只有在夢中才會聽到有人呼喚的，我真正的名字。

我們甚至計劃好了，等八弟一過十四歲，我就將城主位置傳于八弟，然后我們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到天涯海角終老一生。

太美麗了。我為自己構筑的未來，如同塞外的冰花一樣令人心醉的美麗，卻在我歸鄉的馬蹄聲下無情地破碎。

迎接我的不是長越城民眾的夾道歡迎，而是遍野的哀鴻。

在我走后不久，一場瘟疫肆虐了大半個北境，包括長越，直到三月前才被撲滅。為怕影響前線軍士士氣，國君硬是命人扣下所有信息，堅持到大軍獲勝歸來。

而在泰府，我看見的是一排整整齊齊的棺材。包括八弟、九弟。還有那些已經年過不惑的家臣們。知道我真實身份的，除了爍光之外的所有人。

仆人膽戰心驚地將一封密信遞給我。那是我的老師在臨終前支開了所有人，用顫抖的手一筆筆寫下來的。

上面只有一行字，墨字摻著血跡。

“老臣無能，誤公子一生。今吾等以死謝罪，隨先城主而去。未善之家事亦隨老身一同入土，永不復見天日。”

我知道他所謝的是何罪，我知道未善的是何事。亦如我知道——

這十六口棺材埋葬的不僅是逝者，還有我過去的一切。

我成了泰家最后的血脈。

我以二哥泰彤丹的身份繼續生活著，統治整個長越城。我重新任命了家臣，但是他們沒人知道我的過去。

為了守秘，我甚至連貼身仆人都沒敢要。

給我提供變聲之藥的方士也在瘟疫中不治，但他死前堅持將藥方子留給了我。于是我按著方子繼續每天服藥，然后亮相于大庭廣眾。

即使“不近女色、反好男色”之名從軍隊散播開來，還是有無數的人想要為我提親說媒。我把他們全部趕了出去。

聽著他們喊著：“三思啊，大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呵呵，又有誰來告訴我我要如何有后?

一切都順其自然地進行下去。

幸好還有爍光陪在我的身邊。

回來后，他在眾人面前變得沉默寡言了。亦是出于世俗鄙視的眼光，亦是出于怕自己說漏嘴。

只有當我們私下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變回軍中的那個爍光，而我……

只有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覺得自己還是女兒身。

我壓根沒有去策劃過未來。因為我知道無論怎么努力，它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好轉。八弟九弟不會從墳里活過來接替我的位置。我也不愿、不會、不能婚娶。光爍和我。永遠無法名正言順地真正在一起。

我從來沒有去策劃過未來，直到它自己找上門來。

“泰大人保家衛國，軍功顯赫，老夫真是久仰大名啊。”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已經在我耳邊縈繞了一周之久。軍機大臣不知道找的什么借口，只帶著幾個貼身侍衛就跑到了長越城來，并且一呆就是半月。

起初我以為他也是來給自家女兒提親的，甚至想好了無數種推辭的借口。下人告訴我軍機大臣命人城中四處打探的時候，我也不以為然。軍機大臣貪財之心世人皆知，此行此舉至多只是想要找點把柄以詐取錢財。我以為只要準備好足夠的金玉錢財就能將他打發。

當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喝退了廳上所有的仆人，卻留著自己的侍衛在身邊。我看著他在面前來回踱步，滿臉怪笑又一語不發，坐如針氈，心中隱隱不安。

直到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再度響起。

“泰城主不知為何至今不談婚嫁呀?”

我強作笑臉，剛想要說出早已重復無數遍的借口。但是還沒等我開口，軍機大臣卻又緊接著說道?！澳皇巧碛挟惣?，不便親近女色?”

“大人誤會，其實……”

“其實什么?”他突然臉色一變。“其實另有隱情對吧?泰大人這身堂堂衣冠下……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下不明白大人的意思?莫非聽信了什么市井流言?”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但我依然強作鎮定。

如果剛才還只是打哈哈，現在可是真撕破臉皮了。

“據老夫的調查，泰家二公子早在蠻夷攻城之際病死，迄今已有五年。如今這軀殼下的怕是另有他人吧。冒名頂替，欺君瞞上，這可是誅九族之罪!”

但是他的下句話才是真正的如雷貫耳。

“我說的沒錯吧，七公主大人?”

我眼前一黑，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我也沒有指望過這個秘密能夠保守一生一世。但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軍機大臣全知道了。我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也不想知道。在那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是爍光出賣了我。

絕望和無助在一瞬間淹沒我的頭腦，甚至連軍機大臣接下來說的話幾乎都沒有聽進去。

“我已經命人暗地發掘了七公主之墓……”“那藥師之子亦如實稟報……”

那流入我耳中的只言片語，在將我的世界崩塌之余，還給我留了一個慰藉。

至少，爍光沒有背棄他的誓言。

“既然大人已經全部得知，為何還不上報朝廷?”半晌之后，我終于回過神來。只要軍機大臣一折奏書，這泰家府上到家臣，下到仆從，無一可以幸免。但此時此刻，我心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快點走，光爍，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和我心心相映。離開這里，遠走他鄉，永遠不要回來。

“莫非泰小姐……”那油頭滑嘴之音已然改稱?！澳敲聪Ｍ约页笫缕毓庥谔煜?此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天知地知，你知我……”

緊閉的大門被推開。沖進來的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人。軍機大臣殺人滅口之事可沒少干過。

“來者何人!我正與泰大人商議要事，竟敢擅自闖入!”大臣立刻換了一副面孔，仿佛剛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光爍……我張開口，想讓他趕快離開，卻什么都說不出來。我甚至沒法去想象我當時的表情如何。

“大人，屬下有要事相報?！惫鉅q沒有正面看我，而是徑直在軍機大臣面前跪下。

呵，難道你也是來落井下石的么?難道你天真的以為，這樣做就可以明哲保身，換取榮華富貴么?我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座位上，身為鬧劇的主角，我倒是要看這場戲如何演下去。

軍機大臣繼續板著臉：“速度稟告?！?/p>

光爍又往前挪了一步：“只能單獨告知大人，請賜耳?！?/p>

軍機大臣滿臉狐疑，但還是彎下了腰。然后光爍直接拔劍刺穿了他的喉嚨。那肥胖的身體悶聲倒地。只來得及換上一臉的驚詫。

他的貼身侍衛大喊著拔劍迎上，然后一個個在血光中倒地。

從頭到尾我只是震驚萬分地原地不動，費力地想要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當我回過神來時。戰斗早已結束。地上只有軍機大臣和他的侍衛鮮血淋漓的尸體。整個過程莫名的安靜、優雅、如同一場舞蹈。

“你……你干了什么……刺殺朝廷重臣……這可是誅九族的重罪……”我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但那不是我真正的心聲。事到如今，我的臉上依舊貼著二哥泰彤丹無形的面具。

“七公主。”他沒有叫我大人，沒有叫我在大堂廣眾下的稱呼和名字。他居然在笑，血跡濺在他臉上，讓那笑容顯得格外冰寒?！皩傧抡f過屬下會誓死捍衛這個秘密。”

“我盡責任?！?/p>

他并非魯莽地履行他的使命。在他沖進來之前，他就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計劃，或許更早之前就已經想好這種情況要怎么做了。只是他從未告訴過我。

他已經設計好了所有的罪名和動機。這案子經過層層審理，最后由大理寺定案。一切都如同他設計的那樣。

“長越城驃騎長光爍，因其父隨先城主遠征蠻夷戰死，對泰家懷恨在心，意圖行刺，誤殺軍機大臣后被當場格殺。長越城主泰彤丹目不識兇，養虎為患，罰俸一年。”

沒有人喜歡軍機大臣，甚至連國君都對他頭痛萬分。于是沒有人繼續追究這件事，這案子很快被朝野淡忘，淪為民間談資。

但對于我來說——

無論過了多少年，無論多少往事在記憶中模糊，淡去，我都還清晰地記得那天最后的一幕。

光爍扔掉手上的劍，然后拔出我腰間的佩劍，單膝跪地，雙手奉上。

如同在征夷那一天我把刀子交到他手上。

“恕光爍不能在未來的路上陪七公主一起走了?！?/p>

“殺了我，云夢?！?/p>

我想要忘卻那段細節，但是我從來做不到。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接過劍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有勇氣、有決心，又殘忍冷血到足以動手。

我只知道我的太陽永遠熄滅在了那一天。

“來人，抓刺客!”當我最后喊出聲時，我的聲音異常冷酷。

我在城主之位上當了很久很久，在這軀殼下埋葬的是我的名字，我的過去，還有我的心，我的愛。

我是長越城主泰彤丹。光復境地的英雄，治國的能臣。“長越之龍?！彼麄內绱藗黜炍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