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寵物的溺愛,來自于童年的缺愛。
他飼養土狗、土貓、蛇、蜥蜴、鴨子、魚、鳥、昆蟲。他從不挑剔豢養對象昂貴或低賤。有時候是在逛花鳥市場時心思一動。有時候是下班走在馬路上,看見移動小販。有時候是半夜從酒吧回家,路邊偶遇一只。
他覺得那些微小軀體擠在逼仄牢籠中很是可憐,那么多幾乎一模一樣的生命毫無個性地重疊。他們的身體堆疊著,沒精打采地癱軟在一起。偶爾會有活蹦亂跳的異類,也會遭到主人的呵斥。漫長時光中,似乎唯一樂此不疲的休閑就是打瞌睡。睡醒了搶奪一些質量粗糙的食物,吃飽了再搶奪向陽舒適的位置繼續睡。屎尿味道、毛發味道、口水味道、屁的味道,如此相近地糾葛在一起。仿佛無數個同樣的自己存活在世界上,唯一價值便是消耗物資、制造垃圾。
然而,一旦他們中的他或她脫離這個群體,便會遭遇近似滅頂的災難。不懂如何捕獵食物,沒有躲避風寒的依傍,成群結隊的威風逡巡不復存在,連度日如年的無聊都顯得奢侈無望。也許蹣跚在樹枝下作可憐狀能夠正好碰上有愛心的飼主,但也有遭遇車禍或是天敵的襲擊。
于是,每每看見扎堆無望的動物,他便想到十一歲的自己。被兄長和姐姐的高個子遮擋得曬不到任何陽光,憋憋屈屈地站在最角落的地方,伺機成長為參天林木。每每看見伶仃街頭的動物,他便想到二十二歲的自己。被這個城市的高聳屋頂遮擋得曬不到任何陽光,仍舊憋憋屈屈地站在最角落的地方,等待登高遠眺的機運。
他對寵物的溺愛無微不至。
他給他們能給的一切。絨布的墊子,進口的糧食,上下兩層樓的籠子,增氧設備,飄浮在水里的塑料水草。他的貓在窗臺上午睡,狗總是叼著磨牙餅干,昆蟲從早到晚鳴叫不休,金魚在絢爛燈光下不停打轉。看著自己的家就像一個其樂融融的動物樂園,他欣慰地笑:因為自己的力量,而使其他生命的人生狀況截然不同。這是他們的幸福,更是自己的幸運。他跟他們不一樣,是個懂得負責、愛施他人的善良的人。他又想:若是今后有了另一個她,定會全力以赴給予她世間的最珍貴。再平凡無趣的生命在重視在乎的眼神下都會熠熠生輝。
他把他們禁錮在自我的小小天地城,用雙手隔離出來的世界雖然狹小,但安全高貴。偏安一隅,不被打擾,自得其樂。他不停地用金錢和愛心裝潢著他們的生命,直至有一天,他下班回家。發現魚缸的水漫溢出來,一地的濕濕淋淋。
然后,他發現。貓咪不見了。狗走失了。鳥籠洞開。幾只烏龜從窗戶的縫隙中溜走,魚翻著白肚皮在水面一動不動。他頹喪地坐在椅子上,難以接受他辛苦營造的溫馨宮殿一日時光便崩塌損毀。
太多想要償還給自己的寵愛,仿佛有機物和魚在爭奪有限的氧細胞。
寵溺終于變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