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A面
夕色光線讓一切呈現出形式陳舊的美感。老搪瓷杯,錫制茶葉罐,落滿煙灰的香爐,一個空瓶子,插著一束染塵的絹花。短發及肩的少女脫掉鞋。純白的棉襪。她把書包放到五斗櫥上,踮著腳走向香味四溢的廚房。
桌面已經擺好一黃一白兩個碟子:韭菜煎雞蛋,熗炒蓮花白。一個胖胖的身影,右手揮舞鍋鏟,左手撒下作料,一鍋牛肉蘿卜絲滋滋作響,動作麻利而純熟。盡管內心有些許忐忑不安,簡藍還是鼓起勇氣喊了一聲外婆,對方則在柔和的燈光中回過頭,瞇著眼拖長了聲音,“哎——你來啦?先坐著,還差一個炒菜。”
是客氣而略帶陌生的口吻。
簡藍打開電視,乖巧地坐在客廳里。過了一陣子,傳來歡快的腳步與敲門聲,是表妹佳佳回來了,舅舅跟在身后,拎著她的書包還夾著一份報紙。仍然是記憶中不善言辭的樣子,他木訥地朝簡藍點點頭,還沒等簡藍開口,就自顧自展開報紙坐到一邊。
外婆在廚房例行嘮叨,她有點耳背,故而音量特別大,“你媽媽這個人也真是,要出差也不提前說,急急忙忙就讓你上這兒吃飯,幸好今天多買了點菜,你舅媽又剛好上晚班……”
唯有表妹擁有自來熟的天賦,擠到她身邊,奶聲奶氣指揮著,“姐姐這個臺不好看,我們換一個。”手已經按在遙控器上。
簡藍站起來,晃到陽臺看風景。市井街巷都還是童年熟悉的模樣,陽臺卻突然間變得局促很多。初冬,麻雀縮成團零零散散排列在電線上,一朵小黃花在夕色中搖搖欲墜。這是轉學四年來她初次登門拜訪,幾年前媽媽因為離婚的事和外婆鬧崩后,簡藍見到外婆的次數就屈指可數。相對于外婆嚴厲的形象,會攤蛋餅的外公顯得分外和藹可親——小時候,他總是給簡藍攤厚厚的蛋餅,用足五六個雞蛋,直到蛋層的厚度超出餅面。形成一座高高的蛋之塔。
“啊嗚,外公做的蛋餅最好吃了!”
“呵呵,小藍要多吃點哦。”
曾幾何時也有過卡通般無憂的笑容吧,但外公的照片掛在墻上都好些年了。作為外地的人,自己連他的葬禮都沒能夠參加。矛盾最激烈的時候,她聽到電話里外婆啞著嗓子朝媽媽大喊:“我沒有你這種女兒,不要回來算了!”一句話,徹底斷絕了她們之間的關系,也斷絕了外公、蛋餅和童年的關系。早就聽說過不被家長祝福的婚姻是沒有幸福的,離婚后,形單影只的媽媽帶著她回到這里獨自居住,一次也沒有尋求過親人的幫助,也不知算是倔強還是愚蠢。
少女凝視著深冬來臨前最后一只蝴蝶。破裂的翅膀,孱弱的軀體,它掙扎著飛向天空的樣子很美。
外婆端著炒好的菜走出廚房,先責怪表妹飯前偷吃餅干,又招呼簡藍趕緊吃飯。舅舅聞到飯香已經自動坐好,他指著自己身邊的位置對簡藍說:“你坐這兒,坐這兒。”然后又恢復一成不變的沉默,仿佛他的嘴生來只為了吃飯。外婆的嘮叨也是那么亙古。從抽油煙機患了氣管炎穿越到豬肉姜蒜的行情。
吃完飯外婆送她下樓。簡藍本想留下洗碗,外婆硬說交給舅舅洗就行了。臨出門她打開五斗櫥,遞給簡藍一袋子蘋果。
“你們學生,多吃點水果有好處。”
不曉得該說些什么。她便加大音量一再重復這點。
“外婆,你上去吧。我一個人走到車站就好。”
“……”
外婆垂著手,站在樓道昏黃的燈光里。她張了張嘴,好像還有什么要說,最終只是緩緩點頭。寒風凜冽,梧桐卷起滿地葉子,初冬已顯出肅穆的氣象。簡藍朝她揮揮手,一個人朝車站走去。
手機鈴聲適時響起,簡藍按下接聽,是某個焦慮的聲音,“你從外婆那里弄到錢了嗎?”
簡藍遲疑了一下,“還沒有。”
“乖女兒,只有你能幫媽媽了,只有你能幫媽媽……好好想辦法,借到錢后轉在我給你的賬號上。”
蘋果的B面
鮮紅的果實。肉體浸透黑色的毒液。纖細指尖以小心翼翼的方式握之于掌心,雙瞳卻透露出飲鴆止渴的絕望。
人潮洶涌的時刻已然過去,凌晨一點的十字路口,少女坐在某家便利店的臺階前,抱著腿觀看仿佛只為她一人播放的街頭LED屏幕。大概是某個音樂頻道的宣傳片吧。來自異國的搖滾樂隊。名字取得無趣又乏味,MV只是不斷重復播放蘋果掉落的鏡頭與主唱被放大的瞳孔。霓虹閃耀的商業中心,西裝革履的醉酒白領與奇裝異服的夜行人士偶爾路過,幾只野貓撬動垃圾箱,空罐頭咕嚕嚕滾到她身邊。
“嗨,夜不歸宿的迷途少女。”
剪著利落短發的男生從背后輕快拍擊她的肩膀,露出明晃晃兩顆虎牙,微笑。雖然硬朗的臉部線條讓他看起來有超乎年齡的成熟度,但染成鉑金的毛茸茸短發又增添了頗為可愛的感覺。冷幽默式開場白過后,少年大大咧咧叉開腿,在簡藍身邊坐下,順手扯開一罐啤酒啜了一口,遞給她——
“喝不喝?”
“舒予,你真是越來越墮落了……”
“慶祝一下我找到新工作嘛,當便利店收銀員比在修車鋪搬千斤頂輕松多了。”
“你離法定喝酒年齡還有幾個月呢。”
“切,我早就是經過社會歷練的男人了!如果在人生道路上迷途的話,我可以引導你哦。”
“……引你個頭。”
“哈哈,不喝就算。對了,你今天來找我干嘛,才一個月不見就這么想我?”
那種末尾上揚的搞笑語氣并沒有成功把女生逗樂,相反只是帶來更巨大的沉默。名為舒予的少年撓撓頭,灌下幾口啤酒,并未覺得尷尬。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樣相處的,從十四歲開始,他們一直這樣默契又安靜地相處著。四年時間,不長也不短,他卻很熟悉女生身上蠢蠢欲動的消極因子,熟悉她低頭的樣子與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總是包容她的一切,包容她所有的不安與恐懼,從未怠倦。像兩個被放逐在孤島上的人,除了彼此接納別無他法。
果然,少女嘆了口氣。
“我說……”
“說啊。”
“嗯……你有沒有騙過別人?”
“當然,誰會活得那么正直啊。”
“如果一直以欺騙別人的方式而活著呢?”
“大多數人都這樣活著,沒什么大不了的。”
“如果是以欺騙自己親人的方式而活著呢?”
“那要看看你是為什么而欺騙吧。”
“為錢……如果是為了錢呢?”
簡藍望著燈火闌珊的人行道苦笑。舒予晃晃空空如也的啤酒罐,沒心沒肺地問:“怎么,你現在很缺錢?打算去騙誰來著,好歹認識了三四年,讓我也湊一份啊。”
“不是我,是我媽媽。”
“哦,阿姨怎么了?”
“都怪那些莫名其妙的生意……”
說起來挺可怕的,傳銷就像一種從體內慢慢擴散的病毒,一開始難以察覺出異樣的部分。離婚后簡藍的媽媽有一天忽然熱衷于推銷保健品,家里堆滿看似飄洋過海遠道而來的藥丸,赤橙黃綠青藍紫,每種都天賦異稟,包裝盒還印著外國醫生諂媚的大頭貼。簡藍不知道這些標價昂貴的藥品是否有效。但自家的經濟狀況確實漸漸好轉。雖然有些懷疑錢的來路,作為女兒她也沒有過多顧慮,享受了一段至少在金錢上無憂無慮的日子。
直到某天突然被奇怪的男人襲擊。臉色鐵青嘴角垂著涎液的男人從雨天僻靜的街角躥出。發瘋般搖晃她的肩膀。剛在超市買來的水果零食摔落一地。
“你,你就是那個賤人的女兒吧!!錢錢錢,把錢還給我!!!我……我所有的錢啊!!!!”
臉部肌肉扭曲地絞動,牙齒泛著骯臟的黃漬,魔物一般的男人,目光卻充滿垂死之人的掙扎與不甘。甚至近乎悲傷。他的表情在少女眼瞳中無限擴大。
幸好有人經過,男人倉促逃跑。“大概遇到了精神失常的搶劫犯……”媽媽這樣安慰她,神色略帶緊張。不久之后她們就搬了家,她也轉學到另一所初中,事情不了了之。媽媽與不知名的販售人繼續合伙,并堅信自己有一份堂堂正正的“直銷”工作,更加賣力地四處尋覓下線。
若不是窺探到那些郵件和對賬單,或許就能一直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吧。當簡藍終于發覺其中的秘密并試圖阻止時,媽媽卻竭盡全力在她臉上甩下此生第一個耳光。
“不要毀了我的事業!你爸爸毀了我還不夠,你也想毀了我!!你們都想毀掉我……我是你媽媽啊,你居然要報警……為了你,為了你我才這樣做的!!為了證明沒有你爸爸我們兩個人也能活得很好,沒有你爸爸,我們也可以一起活下去……”
獨自帶她走出法院門口的媽媽,做任何事情都毅然決然的媽媽,一向充當保護角色的媽媽,最后跪在地上,抱著簡藍痛哭流涕,弱小又無助。
“那天,媽媽就像小孩子一樣,抱著我哭了很久,我懷疑她是不是瘋了?但我能有什么辦法啊……”簡藍兩手支著下頷,目光茫然地停留在某個截點,“現在生意出了問題,她還想讓我騙外婆的錢,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舒予向天空拋起啤酒瓶的空罐,接住。他無所謂地說:“不就是向那個老太婆借點錢嗎。她平時對你又不好,有什么做不到的。”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仿佛如鯁在喉,女生揪緊自己的衣角說:“媽媽又不是做什么正正經經的生意,借給她錢絕對是血本無歸的,我總不能幫著媽媽騙人吧,何況還是親人……”
“你就是太糾結,借點錢將來再還就是了。”
“所以說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懂欺騙親人的感受,也不懂被親人欺騙的感受!”
“隨便,你沖我發火也沒用。”男生若無其事地笑笑,“反正我也沒幾個親人好騙……還真是不懂啊。”
“……”
“你還有事嗎,沒事我要走了。”
“……”
“你是打算自己回家還是我送你回家,不說我就真的走咯,等下你被什么怪叔叔調戲我可不管。”
“別走……”女生把腦袋深深埋進胳膊里,野貓從臺階前跳過,停下來看了她一眼,“我真的……真的……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啊……”
舒予沒有說話,只是有一下沒一下把空罐子向上拋,然后接住。LED屏幕的宣傳音樂,KTV與電玩城的喧囂,野貓舔舐空啤酒罐的聲音,一切聲浪統統在耳際全軍覆沒,只剩下她的聲音,壓抑在喉嚨里微弱的呼救般的抽泣。很久以前的自己,也聽過這樣的聲音啊,總是這樣的聲音在呼喚著他,不可抑制地走向她,無法視而不見,無法視若無睹——
能有什么辦法呢。
“你……別哭了。”快要滿十八歲的少年,聲音溫柔而堅定地,一字一句地說:“我會有辦法的。”
蘋果的C面
形式與事實總是存在著巨大的反差。溫暖的外殼通常隱藏著殘酷的內里。從什么時候開始明白這個道理的,她想不起來了。
一個蘋果,表面是圣誕緞帶般閃閃發光的紅色,肉質松軟又甜美。掉在地上,它破損的表皮下,露出被蟲蛀食過的小小空洞。
一瓶牛奶,玻璃罐涂滿奶牛與向日葵燦爛的笑臉。掉在地上,它濺出慘白無味的汁液。
法式長棍面包,斷成了兩截;巧克力和五彩糖豆,亂七八糟灑在地上……
紙片紛飛,女生的尖叫在耳畔響起,簡藍才發現捧著一大堆作業的自己不留神撞上了前桌。不要懷疑,前桌女生是位不折不扣的公主,每天早餐總是合理搭配,營養豐富,浩浩蕩蕩擠滿整張課桌,仿佛缺了某種元素她立即就會衰竭而死。都怪高三作業多得遮住視線,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嘛,公主的早餐只能隨著書本一起傾塌在地面。
“嘖。不看路啊!”
“真是。弄掉別人的東西連道歉也不會!”
“她媽媽大概沒教過她什么叫禮貌吧……”
團體是一種穩定而平衡的共生關系,被團體接納或排除在外,兩者都是衡量高中生活質量的重要指標。很遺憾,簡藍從一開始就被自動歸納入后者,哪怕她憑著過硬的成績連任兩年學習部長,在這個班也換不來一點人氣。所以三三兩兩的女生聚集在公主周圍時,她毫不意外成為眾矢之的。錢權轉換是最守恒的定律,仰視則是它們最容易換取的東西,也許有人不感冒,但更多人樂此不疲。所謂重點高中,也不過如此,她討厭這一切。
少女彎下腰,用力抓起一把玻璃渣,扔在公主及她的信徒面前。
“對不起,這個還給你們。”
世界安靜了,沒有人說話。蜿蜒在手心被割開的裂口,密密麻麻滲出血跡,紅色糖豆般順著指尖滴落。
“好了好了,別老是為難她了。”前半截是對目瞪口呆的圍觀者說的,后半截轉向簡藍,那聲音略帶戲謔,低調地打著圓場,“你啊,解決問題的方式也太激烈了。”
簡藍漠然看向對方。身形俊秀的男生比她高出兩個頭,笑起來時眼睛微微瞇著,線條優美的雙眼皮半遮住淺褐色的瞳孔。明明有張清雋的臉,上揚的眼角卻使他呈現出狐貍樣的狡黠神情——彌澄海,他應該是個習慣被人仰視的存在吧。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和擁有絕對發言權的姿態,好像天生對一切充滿玩世不恭的憐憫。
“就是啊,你們女生小心眼得要命!”
“一個玻璃瓶而已,簡藍她又不是故意的。”
“被女生這樣欺負太可憐了。”
本來不想惹麻煩的男生們因為有人出頭。紛紛傾向于弱者的一方。
“切,裝什么無辜,在學生會任職就了不起嗎。”
“男生才沒品呢,那些裝柔弱假清高的最討你們喜歡了。”
簡藍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執。也沒有感激誰給她造了一個臺階,只是轉身向外走去,淌血的手垂在身側,不痛,也可能很痛。
“算了,有什么好吵的,都一個班的啊……嗯,要不大家放學后去國貿廣場吃Cupcake?我請客。”
“真的真的?不過這哪算請客啊,國貿明明也是你們家的嘛。”
“哈哈,誰亂傳的!到底去不去啊你們……”
身后劍拔弩張的氣氛被化解在圓滑的調侃中。仍是彌澄海的聲音,有意無意替她辯護著什么。簡藍心里涌過一陣快意。也算小小的驕傲吧,并非一無是處的弱者啊,少女精準地拿捏著,男生喜歡什么類型的自己。她時常從不同人口中聽到彌澄海的名字。八卦也好,事實也罷。不是在值日時看過扔在垃圾箱里給他的告白信嗎,所以說,像他這種人,一生下來什么都擁有了,根本什么都不會在意——
不被喜歡才是他的死穴,才是可利用的地方。
手腕猛然被誰扯住。男生的手指,骨節修長而優美。彌澄海從教室追出來,擋在她面前。戲弄般端詳著她染血的手心。
“干嗎?”
“沒什么,做好事而已。”
她試圖甩手,但他強硬地拉住她,從口袋里掏出白色手帕,執意在女生被割傷的手心繞了兩圈,系成難看的蝴蝶結后才慢慢放開。頂樓長長的階梯,他保持面向她的姿勢。一步步倒退著走。目光一直注視她,真是討厭的輕佻態度。兩人彼此對視,仿佛在進行一場拷問。
“你是在炫耀你的善良還是你的社交技157”
“沒啊,只是覺得校醫室太遠了,而且你剛才一副快哭的表情嘛。”
“沒有。”
“明明就要哭了。”
“是你電玩打多了,眼睛出現視覺異常吧。”
“比起我的視覺異常,我更關心你最近有什么煩惱。”
“煩惱就是你問題太多。”
“不會是交了男朋友吧,我會傷心的。”
“那就去死好了。”
“你啊,對人真不友好。”彌澄海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至少對我友好點吧?”
“憑什么?”
“憑我一直在犧牲自己的高人氣,努力維護你那冰冷個性帶來的糟糕人緣?”
“你有維護過我嗎,只是一直在騷擾我罷了。”
“別裝了,我追你也快兩年了。”男生站在逆光階梯的最低一級,故意對居高臨下的她露出清爽無害的微笑,“我對你可是絕對專一的,部長大人……請在畢業前給個機會好嗎?”
語調和眼角一樣上揚。
疑問句有很多種,這是其中一個期待肯定答復的句式。
蘋果的D面
透明雨傘,白色傘柄。雨滴旋轉著墜落,霓虹廣告牌猶如世紀末的魔術師,向匆匆而過的路人不斷展示非現實生活:玫瑰盛開的夏日花園,孩子與小狗在洋房里玩耍,他們的父母彼此親吻,仿佛永遠相愛……雨滴折射出絢爛的光。
少女靜默地撐著傘,路人身影都被融化在LED屏幕的炫色中。男生在便利店里忙碌著,他額前扎一條橙色頭巾,認真的樣子和肆意的衣著搭配在一起,讓他看起來頗似電視劇中改邪歸正的暴走族。簡藍站在外面,溫暖的熱氣使玻璃門貼上一層朦朧薄霧,又化作水滴不斷下滑。她在霧氣的縫隙間注視他,而他則在收銀過程中不時回望,確定簡藍還站在那里等他,便露出兩顆閃閃的虎牙。
簡藍朝他笑笑,呼出一口白氣。
舒予向店長打過招呼,拎著一袋熱氣騰騰的關東煮跑出來。
“耶,今天提前下班!”
還沒來得及把纏著繃帶的手藏在身后,男生就敏銳地發現了她的異常之處。他皺起眉頭。“怎么搞的?”
“沒怎么,就是值日時玻璃割破手了。”
“還以為你被欺負了呢。”
“不會,又不是小孩子。”
男生聽信她的說辭,不以為意吹著口哨把裝關東煮的袋子遞給她。接著扯下自己的頭巾。認認真真系在女生脖子上。
簡藍忍不住笑出聲,“看起來好丑啊!”
“喂喂,這可是一個波霸美女送我的!”舒予撓著一頭金發,大聲嚷嚷,末了又正色說,“還是帶著吧,這么冷的天。”
“萬一波霸美女吃醋怎么辦。我不想被人用胸壓死。”
“你這個人真是……好吧,是我買啤酒在超市抽獎中的,不過促銷姐姐確實是胸前塞籃球的美女哦。”
“噗,我又沒逼你說。”
“好好好……冷死了,走!我們去個有趣又暖和的地方。”
兩人拿著兌幣券擠在號稱本世紀最大的電玩中心。周末的電玩城儼然如一頭吞吐霓虹的巨鯨,鯨肚內隨處可見背雙肩包的大齡OTAKU和戴彩色假發的雙馬尾少女。布偶裝扮的工作人員穿梭在人群中,老虎機嘩啦啦吐出大堆銀幣,白色階梯搭成格斗擂臺,兩人一組的游戲選手在LED屏幕前激烈對戰——幸好脖子上系著舒予那塊丑丑的頭巾,不然中規中矩校服打扮的簡藍將會顯得格格不入。
“這里好熱。”
“總比待在外面舒服吧。”
“話說你從哪兒弄來兌換券?”
“別人放在店里做宣傳的……你站著別動。我去換游戲幣。”
“兌換臺不是那邊嗎?你走反了吧。”
“呃……知道了。總之你站著別動就好。”
男生四處張望,閃爍其詞,但簡藍也沒在意,她的目光已經全部被吸引~,LED屏幕上。使用藍發戰士的選手發動一系列華麗招式將節節敗退的惹火美女逼入角落,血量在他一氣呵成的究極奧義中瞬減為零,完全是秒殺嘛。主持人拉起獲勝者的手,“今晚StayUp對抗賽的最終WINNER就是——BBBBlue——BlueHunter!”
明明只是中學生而已,但那種狡黠又傲慢,做什么都勝券在握的神色,只屬于一個人沒錯——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彌澄海拖沓著隨便的步伐走下擂臺,黑發在過強的燈光中變成栗色。
“嗯嗯,視覺異常?清高的學習部長也會出現在這種頹靡的地方啊。”
早就想到這種怪咖聚集的地方應該會存在彌澄海,對方的語氣分明是半疑惑半調戲。簡藍不想跟他多扯,丟了句“你別煩我”就轉身往另一邊走。男生還是那樣肆無忌憚拉住她,順手把剛剛得來的紙片王冠套到她頭上。
“還挺合適的……”男生反過去看她的手心,“好些了沒?”
“神經病。說了別煩我吧。”
“陪我一下也不行?”
不知從哪里學到的流氓語氣,從他口中說出來居然有奇怪的落寞意味。男生的神色大概真的有些寂然吧,簡藍猶豫了幾秒,鉑金短發的少年恰好出現。他看起來明顯比黑發男生要高出一截。身形也要更硬派。
“從哪兒躥出來的,這家伙?”
舒予攬過女生,斜睨對方。黑發男生沒有顯露出正面對抗的意愿。視線落于簡藍被男生的手臂緊緊衛護的肩膀,目光陰郁地閃爍了一下,隨后露出無辜的笑容。
“啊。我是來派發游戲幣的工作人員。Havefun,兩位。”
彌澄海從灰色外套口袋掏出一大把游戲幣,塞到簡藍手中,低頭與她擦肩而過。
蘋果的E面
收件箱短信量已達到累積上限。
你為什么不接媽媽的電話;你為什么不向外婆要錢;媽媽在外地有多辛苦你知道嗎……陌生的號碼,所有內容匯總兩個字,要錢。冬日下午,五點三十分,風卷動一個白色塑料袋,把它茫然拋向入暮色深處。指尖停頓在刪除鍵,她將目光轉入虛空,電線縱橫交錯,天幕被割裂成灰黑的碎片。
從內里向外蛀噬,腐爛的斑點不斷擴大,總有一天會突破鮮色表面,向外人呈現出空洞的內核,那枚充滿欺騙的果實,唯有自己能夠吞下,而后隨著它一起腐壞吧。
“抓住了。逃課現行犯。”
誰的手突然搭住她肩膀,不用猜,她知道是誰。簡藍把手機收入大衣口袋,嘆著氣說:“能不能少煩我一天,彌澄海同學?”
“不能,除非你親口告訴我周末跟在你身邊的人是誰。”
“他是誰與你無關。”
“當然有關,我要優先解決掉情敵啊。”
“你想太多了。”
“我是說真的。”
“是真是假都無所謂。”
女生轉身要走,抬眼之間,對上男生的目光。不是輕佻,不是調侃,既不傲慢也沒有玩世不恭。他定定看著簡藍,突然伸開雙手,隨后她感到自己猝不及防被擁入溫暖的懷抱中。三分之一秒靜默,天空仿佛要傾塌。不好的預感,她正要推開對方,男生瞬間又恢復狡黠的神色,他退后幾步,朝她晃晃一臺手機。
“不說是吧。我自己找。”
她將手伸入大衣口袋——空的。
“還給我!!!”
女生的瞳孔瞬間放大,男生卻沒有顧及她的尖叫,自顧自翻動短信,
“別這么激動,我不會對他怎樣的,了解一下對手情報……而已……”
一列列灰色字體。傳達出瘋狂的訊號。話語被女生持續的尖叫打斷,而彌澄海似乎沒有聽見,他停留在手機屏幕上的目光逐漸凝重,光潔的眉宇隨之緊皺起來。男生緩緩將手機屏幕面向在他身前垂手站立的簡藍——
“這些短信……”
女生低頭,劉海覆蓋在額前,稍長一些的發絲服帖在臉旁,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見她緊緊咬住下唇。
“還——給——我,你聽見沒……”
“你在被人追債,還是卷入了什么奇怪事件?”
“我自己解決,你別管。”
“你傻啊,這種事情,有點常識都會立刻報警吧!”
女生的肩膀在顫抖,嘴角卻勾起奇異的微笑般的弧度。
“報警是吧……”
“你不敢一個人去的話,我會陪你的。”
“那可是我媽媽。”
“什么……”
“沒錯,那是我媽媽……是我媽媽在向我敲詐,你滿意了吧?!聽起來讓你很有優越感DE?!你……平時也和其他人一樣,覺得我在假清高對不對?!結果我卻有個騙子老媽……覺得我很可憐吧?!想滿足一下自己的正義感嗎?!我才不需要,反正你們都一樣討厭,一樣討厭!!!”
隱藏在心底深處所有的情緒,憤怒的,惶恐的,無助的,困惑的……全部轉為激烈而決絕的話語,瘋狂向彌澄海投擲而去。胸脯劇烈起伏的地方,心臟上扎滿薔薇的刺。無色水滴從眼角凝聚著滑落,折射出男生神色復雜的臉。她睜大雙瞳,暴露出飲鴆止渴的絕望,平日那張冷靜得可愛的臉也變得扭曲。
“哈哈,你說過喜歡我吧,你說過對我絕對專一吧……所以,不要說出去,這樣……我也會……”
女生抓住他校服大衣的前襟。
男生沒有表示安慰,也沒有表示同情。寒風吹起他耳側栗色的發絲,耳垂上,有一顆小小的黑曜石耳釘,似乎在宣告他不是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好人。無需回答,他輕輕握住女生的雙手,俯下身。閉起雙眼,光線在睫毛上躍動。
不是一個甜美的KISS,不是一個親昵或者溫馨的KISS。他將自己薄薄的嘴唇輕貼于她破皮流血的下唇,澀與冷,冬日初寒的味道。
蘋果的F面
被稱為“小綿羊”的黃色電動車以平穩速度滑行在深夜公路上,大廈頂端的探明燈在夜空中寂寞地巡視。少年戴著頭盔,吹著輕快無稽的口哨。少女坐在后座,他們要一起去干一件壞事。
舒予在公路拐角停下。這是一處冷清的街心公園,連路燈都沒有,樹木卻長得極其茂密。遮遮掩掩的灌木叢中,隱藏著一個綠色大郵箱,造型猶如未來世界被廢棄的機器人。
“這塊地方啊,以前是一條公路。后來公路擴建,旁邊的東西都推掉了,只剩下這個大郵箱。后來改成街心公園,郵箱也被廢棄了……總之,這是一個在地圖上不存在的地方,等于世界上也不存在。”舒予踹了大郵箱一腳,“星期六早上七點,來這里拿錢。這個郵箱鎖是壞掉的,我把書包藏在這里,你拿幾本書,假裝在這邊背書。這個時段我觀察過,人很少,你找機會把包拎走……背書包的女生應該沒那么容易引起懷疑吧?”
“現金?”
“嗯,大概兩三萬……不夠的部分,我再想辦法。”
聽起來是個簡陋的計劃,但又相當順理成章。
“會不會有危險?”
“不知道啊。我才剛入行……”
男生故意露出為難的表情,眼見簡藍露出擔憂的神色,他爽朗地笑起來,“放心放心。哪有這么倒霉,有人帶著的,我只負責轉移而已,查不到我頭上。”
“嗯……謝謝你。”
“別發好人卡啊,好人一般都沒好下場。”
“說起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染頭發,那時候更像好人。”
“有嗎?染這個頭發……初中不是已經開始了?”男生撓撓頭,“啊,想到了!是那個下雨天,天又冷,你哭得又難看,臉都皺成一團……果然天生就是熱心腸啊,真佩服我自己,鼻梁都快被打斷了!”
“嗯,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舒予站起來,大大伸了個懶腰,望著黑色的天幕,“說了別謝我……雖然鼻子有點破相,但往好處想,我也很慶幸認識了你啊,真想念那段逍遙的日子。”
“如果我們考上同一所高中就好了。”
“沒辦法,我天生就不是學習的料,還要半工半讀……根本考不來。”
“如果能像以前一樣,天天在一起就好了。”
“會被誤會成早戀的。”
“誤會成早戀也沒關系。”
男生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喂,你不會是現在突然對我產生了感覺,想要……和我戀愛UB?”
“你覺得昵?”
“也不是不可以哦,現在我很受歡迎的。”男生用大拇指對準自己,“技術也超好!”
“那就戀愛吧。”
“好啊,那先KISS一個。”
男生壞笑,慢慢湊近她,雙手搭在車身兩側,將她環繞在其中。簡藍看見他短而干凈的睫毛,眼角一顆小小的淚痣,鼻梁處微乎其微的凹痕。男生,對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頭發是黑色的,還有倔強而溫柔的側臉……不知什么時候起,慢慢長成了一個大人的樣子呢。簡藍將臉貼近他,冬日深夜,天空只剩下純澈的黑。
沒有動靜。
“哈哈,你今天好奇怪……到底在想什么啊?”
簡藍睜開眼。看見舒予神色微妙,略帶詫異的臉。他收回支撐在她身邊的手,直起身。
“……你。認真的?”男生皺眉。把雙手插回褲袋里,深深低下頭,“就算是認真的,我也不能接受……你不欠我什么,明白么?”
蘋果的G面
未來并不存在無限的可能性,那都是騙人的。無論人生中出現多少機遇多少選擇,只要自身存在一個污點,剩余的人生都只是在不斷粉飾而已。貧窮用金錢來粉飾,不幸用幸福來粉飾,黑色用白色來粉飾……
“誰都救不了我。”
“你別再一個人這樣了。”
“只要不說出去,我什么都會為你做。”
“喜歡我也可以?”
塔羅牌。最幼稚的時候曾經信奉過,以為按照一定規則擺出圖案,它就會精準預示出自己的命運。被愛的人,不愛的人,幸福的地方,不幸的地方。新買了塔羅牌的女生,今天試圖扮演一個預言者,其他人熱鬧環繞她周圍。有一張靜靜掉落在簡藍腳邊,她撿起來看了看,將之放入大衣口袋。
十四歲,兩輛黃色自行車。簡藍和舒予姿勢各異,躺倒在一片荒蕪的草地里。高遠的天空,顏色比海洋還要湛藍,云朵是移動的純白島嶼。還未染發的少年,黑發短而柔軟。他從女生手中抽出一張卡片,露出無謂的笑容。
“戀人……還是算了,我們要當最合拍的伙伴!”
少年揚起手,那張塔羅牌被風吹得很遠。
在抵達與彌澄海約定的地點前,簡藍先去了一趟便利店。店員說舒予這幾天沒來上班,簡藍把橙色頭巾放在店里,請他轉交舒予,然后她穿過繁忙的斑馬線,走過持續播放虛構生活的LED屏幕,匆匆路人,沒有人注意這個女孩今天的腳步和尋常有什么不同。電玩城猶如五彩繽紛的巨型發光體,塑料美女與玩偶大熊站成兩排,向她致以親切問候。
彌澄海背著單肩包,在其中一臺游戲機前,嘩啦啦撒下大堆銀色硬幣。
“說好的。只有今晚而已。”
口袋里的一只手,汗津津握緊一張卡片,不是塔羅牌,而是預定好的酒店房卡。粉色的豬玩偶,長睫毛的兔子玩偶,渾身絨毛的小熊玩偶,懸掛在彩色棒棒糖般飛速旋轉的機器里,似乎在招攬她加入另一個世界。簡藍就這樣握著房卡,直到房卡一角深深刺入手心,目的直白又淺顯。
舉手,放落。男生投入最后一枚硬幣,機器嗶哩嗶哩加快了旋轉的速度。
“你真的愿意……”聽起來有些失望的口氣。
“到底去不去?”
“走啊。”
彌澄海在她前面帶路。他走得很快,單肩包肆無忌憚地左右擺動。簡藍跟在他身后,盲目地穿過夜晚八點擁擠或稀少的人群。路越來越熟悉,她不記得這附近有酒店。預感到危險,她停住腳步,然而彌澄海堅定地抓住她的手腕,在最后一段路程中,幾乎是被拖著向前。
他們站在校門外。她看到了老師,她的外婆還有舅舅。大人們圍繞在一起,焦慮地與警察模樣的人談論著什么。
肺部被什么擠壓著,心臟被什么擠壓著。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出白氣,卻什么也說不出。大人們朝這個方向望過來,而她茫然地看向彌澄海。
“是我通知他們,你被勒索了。”戴黑曜石耳釘的少年認真地看著她,重復他之前說過的每一個字,“你不能再一個人承擔這些事了,我想要保護你。”
他就以這樣簡單直接的方式,為這一切劃上了戛然而止的句號。
蘋果的最后一面
紅燈。
彌澄海坐在副駕駛座上,支著下頷,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司機問他是不是走這條路,他看了一下手機里記錄的地址,女生的外婆家應該不是朝這個方向吧。
“走錯了,下一個路口要右拐。”
“真是大費周章,很少見你這么關心同學哦。”司機打趣說,他自認為比較了解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是喜歡的女生病休在家?”
“是啊。”少年毫不避諱地回答,依舊狡黠地微笑著,“喜歡了很久,總算有機會了。”
綠燈。
緩緩向后移動的街景,視鏡中出現一家貼著封條的便利店。
司機嘖嘖地嘆息了一聲,“那家便利店。我時常會停車買東西的,前些天死了個人,老板就暫停營業了,真晦氣。”
“誰死了?”
“一個兼職的孩子。平時看起來倒挺老實,沒想到私底下竟然參加搶劫團伙,專門負責轉移搶到的現金……好像是他動了點邪心打算和其他人分贓吧,把錢轉到別的地方去……結果接收人沒來。他被發現后就給捅了幾刀,死了。”
“沒人報警?”
“咳,這種街頭小混混被打死的事不要太多!而且這種幫派團體亂得很,在商業街做生意的誰敢惹。只是可惜那孩子,再過幾個月就滿十八歲了。”
“……是嗎,真可憐。”
少年笑了笑,戴上耳機。他完全沒在意司機談論的話題,只是考慮著自己挑選的禮物女生是否會喜歡。她喜歡什么呢,他一直在想,便利店很快被人潮與高樓抹消在視鏡中。
蘋果的最初一面
魔物一般的男人逃跑了。
紙幣被雨水打濕,紅色的蘋果,墜落在地面;旋轉的雨滴,肆無忌憚從天空中傾脫;透明的雨傘,沾滿初春的碎葉。少女跪坐于地面,黑發男生,側臉倔強而溫柔。他用袖子擦擦鼻血,朝她露出帶虎牙的笑容,撿起一個凹陷出空洞的蘋果,遞給她。
“嗨,你今天真幸運啊,遇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