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往事】
1997年夏天,我還沒開始寫小說,有時會跑去學(xué)校的微機(jī)房寫球評。我不愛手寫,打印出來寄給當(dāng)代體壇啊足球啊體壇周報和球報。那年月投稿麻煩,得去郵局寄信,連發(fā)表都通常是同學(xué)先看到,笑鬧著敲我一記小竹杠。
記得有一次,本年級足球隊隊長拿著報紙來找我,嚷嚷著讓請客,結(jié)果收到稿費(fèi)匯款單一看,區(qū)區(qū)25塊,窮死我了,連校外的四川小館子都請不起,只好給我足球隊每人買了兩只真知味。當(dāng)然,一幫子人勾肩搭背地叼著棒棒糖在校園里走,還是蠻拉風(fēng)的。
當(dāng)時586的機(jī)器算高級貨,我剛開始學(xué)DOS和匯編程序,慢慢熟悉WPS文檔。印象里,好像直到1999年我才用WORD。機(jī)房一小時收四塊,我窮,警惕地掐表計時,腦子飛快,手跟不上,急得亂作一團(tuán),打字的樣子至今很難看,把鍵盤抽打得啪啪響,2009年時,朋友還笑我說,早也敲敲,晚也敲敲,敵臺在發(fā)報。
那時《青年文摘》很受女生歡迎,有個欄目叫“青春風(fēng)鈴”,總有好幾篇愛情故事可看,我室友每期都買,提議不如也來寫寫看。在階梯教室上大課時,我們興致勃勃地在紙上列了一大堆好聽的人名,還挖空心思編了天花亂墜的情節(jié),把自己逗得好開心,翻來覆去叨咕了好幾天。
但寫小說是大工程,哪有不到千字的球評寫得順手,還能趁機(jī)罵街呢。我們的愛情小說計劃被考試沖擊,很快擱淺,但我始終記得最喜歡的名字是“江川”,這名兒可攻可守,既可以是清朗朗的學(xué)生會主席,也可以是年輕總裁花花公子哥兒,連放進(jìn)武俠小說里當(dāng)個武林世家的少主也不突兀,所以,十多年后我讓《白雪翠荷》里的男孩子叫這個。
十多年后,我的新書《白雪翠荷》出版,某個山雨欲來的午后,我?guī)е鴷退胶_吪恼諡樽约簯c祝。離開時華燈初上,擦肩而過的男人在大聲和人說話,他說他愛這座城市,因為它是自己的夢想。
綠樹紅花,海水溫柔,城市一如既往的開闊明媚,可是你看眼前那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時時刻刻上演著多少悲歡離合。每一扇窗戶里,也許正在發(fā)生不同的事情,有人在談戀愛,有人在加班,有人在吃外賣,有人在鬧分手,有人在應(yīng)酬,有人在獨(dú)處,甚至,有人在被謀殺——誰知道呢?
一場暴雨即將來臨,我所生活的這個地方,你可以說它是一座城,亦可以認(rèn)為它是一只怪獸,每一幢樓的每一盞燈,都是它張開的血盆大口,它以吞噬夢想和人生為生。而我們渾然不知,自投羅網(wǎng),心甘情愿。
而我的夢想
我的夢想
十幾歲的時候,我就知道,終我一生,最想要的是自由。但多年后我才懂得,這世間的自由是相對的,我卻太貪心,索要的是絕對的自由,太笨了。
好在,一切都還不晚。
是的,世事難料,事到如今,我已不是那孤獨(dú)少年,不認(rèn)為生命里只存在斬釘截鐵的事兒,所以我寫《白雪翠荷》。過了今夜,關(guān)于青春,一字一句,都不再向任何神鬼提起。
【不如回家種大麻】
最近,我為我的朋友小狗感到羞愧。自從上周在一個大雨瓢潑的深夜,在被改造的舊倉庫里聽見某些瘦得驚人的青年人哼哼唧唧吼出一串音符之后,她就搖身一變,至少說,有志于朝搖滾女青年的方向邁步。坐在那張淺藍(lán)色的床單旁,聆聽那些獻(xiàn)身藝術(shù)的落魄橋段,我時不時打斷她:“聽說這個圈子是很亂的。”她眨巴眨巴眼睛,說:“他們其實是很單純的。”我一面繼續(xù)耐心翻看手上的專輯,一面毫無廉恥地坦白:“一切看上去都如此美好,只是我作為一個女朋友或是丈母娘,是決計不考慮這些家伙的。”她萬萬沒想到我的本質(zhì)是如此庸俗,低級。于是當(dāng)我和她告別時,她憤怒地仰靠在床上,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老實說,我早已決心最好,不要,和任何文藝青年有染。就好像我族人深知我族的劣根性一樣,早在我12歲或者更早的時候,當(dāng)我匍匐在那石榴裙下,也正是我沮喪地發(fā)現(xiàn)這個名詞底下所涵蓋的,都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質(zhì)變的時候。質(zhì)變不是由其本身的形式內(nèi)容或功用引起的,確切地說,要怪只能怪文藝太笨。我們偉大的祖國改革開放已經(jīng)30年了,30年前,人們對黨和毛主席有一種宗教般的狂熱和深信不疑。30年后,我們宿舍的黨員在交黨費(fèi)時,無一不帶有被剝削的不情不愿,30年前,人們談“文學(xué)”“搖滾”尤其是詩歌,就像打醬油要用糧票一樣隨便,30年后,任誰都會瞪大眼睛,然后蒼白著臉,臉上布滿一種同情的驚奇,最后不忍地一扭頭,三步并作兩步遠(yuǎn)遠(yuǎn)逃離——要是迎面撞見那樣一個家伙,沉默著發(fā)直眼,掏出一張小紙條,上面皺巴巴地寫上幾句類似于“竇唯”“天堂”的歌譜,或者是“北島”“食指”的詩歌,哎呀,那場景可真他媽穿越呀。丫不會精神失常了吧?
是的,時代一直在進(jìn)步,人人都追趕跑跳著去上學(xué)上班,上各類托福雅思培訓(xùn),再不濟(jì)也要是個非誠勿擾。而從前所謂的“搖滾”“文學(xué)”,尤其是“詩歌”,(加不加青年這個后綴都無所謂)因為老想傳承,老想流芳百世,所以如今已被徹底改造,搖身變?yōu)榱R人不吐臟話的貶義詞。同時這個時代又進(jìn)步得實在太快了,當(dāng)生存已經(jīng)變成需要?dú)獯跤醪拍苷痉€(wěn)腳跟的時候,探討“生存還是死亡”,還不如直接去看《泰坦尼克號》。再沒什么好說的——就像長篇累贅的六朝樂府詩被盛唐一舉干掉一樣,我們也被加工得越來越精短,這邊切割掉一點,那邊裁減掉一塊,舉目望去,很少有人超出一條微博的思考。
最后,當(dāng)我下決心讀一讀妥耶托夫斯基或是索爾仁尼琴,只敢承認(rèn)我翻來覆去只是看看他們的名字,當(dāng)我艱難地企圖把小說修改得更精巧深刻一些時,我只敢承認(rèn)是因為自己閑得發(fā)慌,談什么都已經(jīng)變成一種裝逼,寫什么都不外乎把甲乙丙丁搬弄來搬弄去,還不如看著某處的數(shù)字一點點鼓起,爬升,增長,多實在呀。你得承認(rèn)我,就像我承認(rèn)在這個世界對文藝的虔誠皈依,有一種泄露隱私的不安全,有一種進(jìn)入廉價處理系統(tǒng)的羞慚。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沉默,那日我們在夢旅人的旁邊發(fā)現(xiàn)一處被廢棄的小學(xué),真美麗啊,徘徊許久后,我們約定30歲后攢錢買下這里,改造成家庭旅館,或是咖啡館,再沒有什么比被教育那么多年后,拿總務(wù)處來當(dāng)洗萊房更痛快了,可怎么說呢,要是別人問我,我就說:“買來種田,不——種大麻,失去了精神鴉片,我們連麻醉都要迅速且無副作用。”
【翩翩鳳轄】
叔父只比君道大九歲。
這意味著叔父二十一歲之前,君道跟著他到處玩耍……他們乘上叔父母親(君道的祖父和父親總是恭謹(jǐn)?shù)胤Q她為“公主”,而她卻像個牛糞公主啊,庭院里養(yǎng)滿了牛!)的牛車,套上最強(qiáng)健的牛,當(dāng)晚霞滿天,黑牛昂頭緩緩踏上歸程,車廂插滿一枝枝長束的金色花枝,垂著淡紫的鈴花,長長垂簾繡著交纏的植物暗紋
一看就是夏末冶游歸來的,人們都好奇地揣測這輛優(yōu)雅的長檐車中,坐的是誰。
路過竹林時,讓童仆用龍膽花夾著名片去通報一聲,里邊瘦小得嚇人的老爺爺正和一群貴游子弟在敞懷喝酒,他說:“請等一等,馬上出來。”叔父等不及,就先走了,于是瘦爺爺慌亂地套衣裳,年輕朋友們一個兩個,其余的侍從也都跟出來,他們幾乎都只穿透明的麻紗內(nèi)衣,頭發(fā)汗?jié)衿皱傇诤蟊常▓F(tuán)錦簇的外套像羽翼一樣張開…收割夏糧的農(nóng)夫們都在田塍上張望了。
“不是說好等一等嗎?”瘦爺爺打著酒嗝,他是叔父早就去世的父親的老朋友,現(xiàn)在有了新的喝酒朋友,用老年人特有的、淌淚水的眼光愛憐地瞅著年輕叔父,好比從死亡的回憶中喝飲一杯新釀。
這天叔父二十一歲,夕陽籠罩著漫漫驛道,一輛牛車在靠近,那是另一位來自過去的信使,他將挽起叔父的頭發(fā),為他舉行成人禮,并對他說“你父親的死,與你沒有關(guān)系,猶如天地四季有消停休寂,你和母親的隱居也終究告一段落了。”這就是君道和叔父在一起的童年記憶,在那時,一個世家子弟二十歲還沒獲得任何朝廷職位,終究是遺憾的;而叔父因為父親的死,從沒奢望過離開老家,光明正大地朝洛陽——那吸取無數(shù)人雄心、并埋葬無數(shù)頭顱的地方進(jìn)發(fā),剛才插滿花枝的狂奔,是叔父為自身不幸的隱秘宣泄吧,誰又能知嘵那一天是如此落幕?
家族的激動可用狂喜來形容,如果可以,仆人們打算殺死老公主的所有牛款待所有人!連君道遠(yuǎn)在南方的祖父事后都寫信來祝賀一一全家人中,悶悶不樂的,只有三個人。一是老公主,她為兒子擔(dān)憂,就如之前為丈夫悲傷一樣;第二是君道,即使他可以去洛陽看叔父,叔父也將禮貌地招待他,但一切都不同了!就像是曇花二次盛開,君道不知如何形容這焦急與遺憾。夜色更加濃郁,如同家人的醉意,君道走進(jìn)叔父的書房,這原本是他父親的琴室,燭火搖動窗外樹影,在叔父身上投下細(xì)碎的光。
“你沒去看雜技嗎,他們特地請了雜耍人,表演《東海黃公》與猛獸搏斗…”叔父靜靜撥動琴弦,音符就像一閃而過的光。
“沒有……”
叔父是第三個并不開心的人,在君道印象里,他是個連惡作劇也鎮(zhèn)定冷峻的家伙,君道喜歡他冷冰冰的幽默感。
“…你見到我們采來的連翹了嗎?”
“是的。”君道回答,他根本不知道哪一株是連翹,他是個植物盲。
“回來時,一枝刮到我臉上,純黃的,還帶有一點點的褐色卷邊,風(fēng)兒掠起它,它翻滾著從車廂上掙脫了……花瓣有絲絲縷縷的紋脈,擦著我的眼睛飛走了。”
“這是一個賦比興嗎?”
“不……”叔父對他的反問有點驚訝,“這不是一個賦比興,不是詩歌開頭。這只是一片花瓣,僅此而已。一朵花,很美。一切都不錯。”
如果叔父拒絕洛陽的職位,他們可以在三月灌溉菜園,四月訓(xùn)練獵鷹,五月裁剪果樹,六月滅蟲,七月收割,八月曬谷,九月舉長竿打核桃,十月采菊花泡茶,十一月翻耕,十二月殺豬,一月吃湯餅,二月砍干柴,他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一對快樂小農(nóng)夫、直到變成很老很老的隱士。叔父掛起琴,帶君道去看猛獸搏斗的幻戲,他覺得叔父很快就會被暗害,被那群害死他父親、藏在宮殿深處的野獸咬死,叔父的頭將滾落于牛馬市場的塵埃,就像那朵他不知形狀的連翹,被風(fēng)刮走、再也不見蹤影
在火把沒照到的角落,君道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