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月在學校的圖書館自習至深夜,回家時已經(jīng)沒了電車,步行的話要經(jīng)過一段沒有路燈的小巷,和月心里有點害怕,于是邊走邊和好友紗也加講電話。
“所以是已經(jīng)搬走了嗎?”
“嗯。”
“兩居室的房子,和月你一個人的話房租會不會太勉強?”
和月?lián)u搖頭,忽然意識到紗也加看不見,于是又開口道:“那個的話,還能應付啦。”
“不然的話再找人合租好了。可以在公告欄貼廣告。”
“再說吧。”
和月敷衍著應了,抬頭已經(jīng)能看見公寓的燈光,于是打斷了對方。
“我已經(jīng)到了,先掛略。”
和月按下掛機鍵,走上樓道的時候從口袋里找出鑰匙來。
旋進鎖孔,轉動的時候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啪嗒”一聲就碰開了鎖扣。于是和月因為疲憊而有些潰散失神的瞳孔又重新聚焦起來。
因為房東特地打電話來叮囑過的緣故,所以最近出門的時候。和月都會習慣性地將門反鎖。
她有些緊張,將門拉開了一條細細的縫,同時向后退了一小步。
“貴樹君?”
她輕聲地喊,聲音里有點忐忑,更多的卻是不確定。
而屋里仍舊是一片黑暗。回應她的只有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的走針聲。
在想什么吶。
和月自嘲地笑笑,負氣似的“啪”一聲拍亮房間的燈,因為力氣用得大了點,在空蕩的房間里反射出沉悶的、綿長的回響來。
下一秒。就看見玄關的柜子上用一把鑰匙壓著的紙條。
“我回來拿一點落下的東西,本想順便和和月你道個別來著,可你一直也沒有回來。鑰匙就麻煩和月幫我交還給房東太太了。”
和月脫掉鞋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沒留意手上的紙條已經(jīng)被捏得皺皺巴巴。因為用力的緣故指節(jié)的地方泛出青白的顏色,止不住地微微地顫抖起來。
大腦里有根神經(jīng)突突地跳斷在太陽穴的地方,骨頭也像是碎了般在耳蝸里發(fā)出卡啦啦的聲響,順著末梢神經(jīng)一直朝下蔓延,最終在胃部停了下來。
和月突然覺得很餓,才意識到自己一整天都忘記了吃飯。
拉開冰箱,和月開始想,如果是貴樹的話,會做什么呢?
納豆春卷?辣牛肉湯?奶油燉菜還是炸蝦天婦羅?
隨后又苦笑。
如果貴樹沒有搬走的話,自己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餓著肚子吧——明明是優(yōu)秀的醫(yī)科生。卻對料理表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熱情。因為這樣,自己也受惠良多,帶去學校的便當,總是讓朋友們覺得很羨慕。
“和月真是賢惠啊。”
一開始總是被這么稱贊。
“啊……不是我做的。”
一開始也是這么解釋著的。
“咦?所以是男朋友做的愛心便當嗎?”
“不是的,不是男朋友,只是合租的男生而已。”
“不是男朋友為什么老替你做便當。”
“是順便……”
“別否認了。”
“……”
時間久了,和月自己好像也對“同租女友”這樣的設定默認得心安理得起來。
和月回憶起貴樹做萊時認真的模樣,更覺得肚子空蕩蕩的。于是想起來前一天,自己把握不準分量而煮了太多的米飯。因為吃不完所以分成了小份放進了冰箱的冷凍層。和月拿了一份出來塞到微波爐里加熱,學貴樹那樣撒上炒熟的芝麻和海苔末,就著之前對方做的腌蘿卜吃,味道也是出奇的好。
和月就這么站在料理臺前吃著簡陋的晚餐,因為饑餓幾乎喪失了味覺,只是機械地咀嚼。筷子碰觸到碗底的聲音,上下牙關碰撞的聲音。食物劃過喉嚨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夜里清晰地刺破了耳膜。
怎么會這樣呢?
和月竭力地搜索著答案,越想得深入越覺得饑餓感如狂風驟雨般席卷而來,胃部像是被灼出了一個無底的洞。困獸隱藏在黑暗里,利爪將缺失的口越撕越大,嘶叫與轟鳴瞬間將理智的聲音蠶食殆盡。
還想要吃。
已經(jīng)等不及加熱的過程了。和月一把拉開冰箱,把剩下的米飯一股腦地倒到了料理臺上,拿起一塊凍硬了的米飯就胡亂塞進了嘴里。
尖利的棱角劃破了口腔,好像,是血的味道……
面前的食物冒著騰騰的熱氣。卻完全沒有想要去吃的意思,知花的眼神只是隨著料理臺后面露出的半個背影,磕開一個雞蛋。又切了半邊洋蔥。
或許是感受到背后如影隨行的目光,那個人拿刀的手頓了頓,遲疑著轉過身子,兩個人的視線就這么在半空中撞到了一起。
知花連忙低下頭,慌慌張張地就將盤子中的咖喱飯塞到嘴里。
“哎呀。好辣!”
有些突兀地,被嗆到的知花聲音就高了八度,于是忙不迭端起旁邊的杯子,卻忘記了杯里的茶也是剛泡好,又被燙得直吐起了舌頭。
斜里伸過來的一只手,雪白袖口,卻是穿著廚師服的那個人,不知什么時候從料理臺后面繞了出來,遞給知花紙巾,鞠了個躬,嘴里道著歉:“對不起,是太辣了嗎?”
“啊,不是……”
知花愣了愣,接過紙巾之后才反應過來。
“是我自己不太能吃辣。嗯。是太不能吃辣了。”
因為是過了用餐時間,店里相對也冷清點,客人除了知花外就只剩下角落里那對卿卿我我的情侶了。
——男生夾起煎餃送到女生嘴里,女生咯咯笑著,側身便在男生臉上親一口。
好刺眼。
心里這么想著,獨自一人的知花覺得有些尷尬,脫口而出的話不自覺地就帶上了歐巴桑的語氣:“以為這是自己家嗎?真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
卻被“哧”一聲輕笑打斷,抬起眼來,仍舊是廚師模樣的少年,雙手撐在桌子上,并沒有離開。
“欺?”
迎上對方笑彎的眼睛,知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于是低下頭。臉就沒來由地紅了。
“真是抱歉啊……筱原小姐。”
他的眼神落到知花制服前襟上繡著的名字,就這么念了出來。
卻并不覺得唐突。
“啊……沒關系的。”
已經(jīng)放松下來。用上了一貫的語氣詞。
“因為還在學習階段。所以都按照自己習慣的口味去做,我果然還是不行啊……”
“沒那種事!”
知花打斷他。
“事實上很好吃哦,真的很好吃哦!”
知花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為證明說話的真實性,又迅速扒了一口到嘴里,忍住口腔里快要爆炸的感覺。使勁地咽了下去。
對方微微怔住,又被知花滑稽的模樣逗得忍不住笑了,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碗站起身,聲音和背影一同落下來。
“我去重新做一份。請稍等哦客人。”
明明是非常溫柔的聲音,知花卻覺得委屈起來,她抓起放在旁邊的書包,在對方錯愕的表情里推開玻璃門跑了出去。
“不公平!”
她回過頭大聲喊,看見店門后面探出的半個腦袋在眼眶里聚集的大霧中變得漸漸模糊起來。
是即使被嗆到也忍住沒有掉下來的眼淚。
“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可笑的借口。
而覺得難過的真正理由,卻是瞬間進出對方舌尖的,類似“客人”這樣疏離的語氣。
明明,都喊出來了啊。
“筱原小姐”,是被這樣稱呼的吧。
喂,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和紗也加約好在常去光顧的拉面店見面,和月剛推開店門,就看見早早坐在那里的對方,使勁地朝她揮著雙手。
“幫你叫了火山拉面,我有跟師傅說請他特別幫你加辣。”
和月說聲謝謝坐下來,拉面店里彌漫著食物的香味,豚骨濃湯的鮮氣飄進鼻腔,炸豬排發(fā)出噼噼啪啪的微弱爆裂聲,有剛運過來的新鮮大蝦和章魚,濕淋淋張牙舞爪。帶著些還沒褪去的海洋咸腥氣息。
而火山拉面在這個時候端到了面前,騰起的熱氣兜頭兜臉地就罩了和月一臉。
和月突然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下一秒,她便一把撥開面前的人沖向了洗手間。
“和月你怎么樣?”
門外傳來紗也加焦急的聲音。
和月顧不上回答,只是急匆匆按下抽水馬桶的開關,想要用沖水聲來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
喉嚨里發(fā)出來污穢的聲音,和月覺得仿佛整個胃部都蜷縮了起來。
“和月……”
紗也加的聲音開始變得有些驚慌。
于是和月壓抑住在整個胃部彌漫開來的痛感,擦了擦嘴角,然后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我沒事。”
紗也加有點猶豫,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勸道:“要不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
“我沒關系,大概是早餐吃太多了。”
和月伸出手拍了拍紗也加的肩膀,盡力露出一個微笑來。從對方背后的鏡子里看見自己的臉,非常憔悴的模樣,眼窩也深深地凹陷下去。
“紗也加不用太多擔心哦!”
“但是……”
紗也加臉上還是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
“是真的啦,紗也加是知道的啊,我腸胃超好的。每次貴樹做的料理,我都有好好吃掉啊。”
有了確鑿的證據(jù),紗也加才放下心來,兩人剛走出店門,紗也加便接到男友的電話,跟和月說聲對不起。便攔了一輛出租車先離開了。
只剩下和月一個人慢慢地走著,三月的太陽照在身上暖烘烘的,道路兩旁的櫻花樹被風一吹就撲簌簌。路上有結伴回家的高中女生。穿藏青制服和紅藍相間的格子裙,花瓣落下來的時候就拿出手機來拍照,間或發(fā)出嘰嘰喳喳的笑聲。
胃部的痛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和月只是機械地移動著腳下的步子,腦海里像是跑馬燈般地閃爍出一連串的回憶。
一開始以為嚴謹?shù)尼t(yī)科生,竟然是個料理達人。貴樹在對待食物時,表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偏執(zhí)態(tài)度。
在家里煮拉面,湯前一晚就要開始熬。奶油燉菜要用的牛奶也是固定的牌子。香菇表面劃開漂亮的十字,炸香腸做成小章魚模樣。就連最簡單的煮飯,米和水的比例,蒸煮的時間都經(jīng)過了仔細的計算。和月甚至看見過對方在凌晨里實驗炸豬排,用刀背敲得“乒乒乓乓”,再小心翼翼地把豬排兩面都裹上事先調(diào)好的面糊,油溫要適當才能炸出金黃松脆的樣子來。
“那時候還以為你是什么變態(tài)料理狂魔之類的。”
后來和貴樹說起這件事情。是在三月的某個周末,兩個人合力做了大掃除,然后光著腳坐在小陽臺上邊喝啤酒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哈……”
換來對方哭笑不得的表情。
“因為有一次看到半夜你也在切蘿卜啊。電視上不都這么演嗎?平時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可是發(fā)起瘋來的時候就像是變了一個人。”
“你說的,是人格分裂吧……”
“對,就是那個。”
“怎么可能有那種事……”
“說起來貴樹做的料理還真不錯啊,比起醫(yī)生來的話貴樹你好像更適合做廚師啊。也不用擔心失業(yè)了。”
“這樣嗎……”
貴樹只是淡淡笑了,仰起頭朝更遠的天空看過去。樓下的那棵櫻花樹,枝椏伸進來一半,風起的時候花瓣就落到了和月的肩膀上頭發(fā)上。
“幫你拍個照吧。”
“哈?”
“櫻花挺漂亮的。”
沒等和月拒絕。貴樹拿過一邊的手機,女生有些不太自然的笑便落在取景框里。頰邊散落的亂發(fā)是金蔥色,繁茂的花枝鋪滿整個背景。頭頂?shù)牡胤剑莿倓傁春玫摹K钠压D案連衣裙和他的月白色針織衫并排晾在一起。
是“喜歡”吧。
這種想起那個人的時候,會難過得想要狠狠地大哭一場的心情。
可是,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或者,是自己根本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
就已經(jīng)失去了呢。
還要不要進去呢?
離放學時間已經(jīng)過了很久,知花還在不死心地晃蕩著。大腦里有兩股力量在相互抗衡,沒有推開玻璃門的勇氣,卻覺得無論如何都想要見到那個人。那天真是不應該就這么沖出了店門,現(xiàn)在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就這么進去的話,實在是很丟臉啊。
“喂!”
手指煩躁地絞著書包帶子,知花被身后響起的喊聲嚇一跳,回過頭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穿著廚師服,像是剛倒完垃圾的樣子。
“這么晚了還不回家,不擔心功課完不成嗎?”
知花聽不出來對方的口吻是擔心還是責備,想著那天的事情,于是沒好氣地頂了回去:“你自己還不是一樣,每天都只顧著打工,應該還是大學生吧,不用擔心出勤率嗎?”
“不是大學生哦。”
“咦?”
“也不是打工。”伸手指著身后,“我啊,是這里的老板哦!”
對方微笑著,語氣也沒有絲毫的波瀾。知花愣在原地。用了好一會兒才消化了他語句里的信息。而傍晚起了風,帶著些涼涼的濕意。那個人就這么站在她的對面,兩步的距離,鬢發(fā)整齊地斷在耳側。身上還帶著些青椒洋蔥橄欖油之類的新鮮食物味道。
知花又朝他走近一步,微微仰起頭來。
“雇我吧。”
“哈?”
對方有些反應不過來。
“雇我當服務生啊。我看到你貼在店門口的招工廣告。你應該還沒請到人吧?正好我也需要打工賺零花錢。”
給出的是貌似對大家都有好處的理由。
“可是……”
“還有啊,剛剛我可是聽見兩個剛從店里出來的客人抱怨了呢,說什么‘這家店的東西啊,不是太咸就是太辣,味道放好重哦’之類的話。你自己不是也說了,料理的話還在學習的階段。我正好可以給你改進的意見嘛。拜托啦。”
“可是……”
對方皺著眉頭,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知花害怕任他考慮下去的話會被拒絕,于是趁著他還沒做決定,抓緊書包帶子轉身跑出去幾步站定。然后轉過身來朝他揮揮手。
“那么就這么決定了,明天我一放學就會過來哦。”
“那個……”
“什么?”
“你不是說不公平嗎?我的名字……。”
“那個的話,早就知道了哦!”
知花笑起來。已經(jīng)是很靠近的距離了,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更加靠近。
卻不知為什么,覺得越來越看不清了呢?
眼睛里沒來由地就騰起一片灰白色的霧。
心里,也潮濕得快要下起雨來。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知花低頭向前走著,像是自言自語地,不斷安慰著自己。
應該很快,就會雨過天晴了吧。
和月在醫(yī)院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中醒轉過來。
腦袋昏昏沉沉,四肢也沒有絲毫力氣。目力所及的地方,是頭頂?shù)牡跗俊⒀┌椎拇矄魏痛昂煟┲咨路哪:擞霸谘矍盎蝿印?/p>
意識逐漸清晰,感知也一點一點地恢復。胃部的空蕩感讓她覺得自己是一只饑餓的獅子,可一想到食物的味道,卻又忍不住惡心地立時干嘔起來。
“醒了?”
聽到響動,背對著她的人影轉過身朝她走過來,移開的位置又迅速被窗外白日的光線鋪滿。
“啊……請問……”
努力地回想,終于能將思緒整理出一個清晰的脈絡,能記起來的最后一個畫面,是昨天夜里的自己吃掉了整鍋的味增湯和白飯,卻又馬上伏在抽水馬桶上吐得死去活來的模樣。
“不用擔心。你現(xiàn)在在T大附屬醫(yī)院。我姓高木,是這里的實習醫(yī)生。”
對方耐心地解釋,看到點滴瓶里的液體所剩無幾,于是拔掉了和月手上的針頭又將體溫計遞給她。
“是間歇性暴食厭食癥。”他斟酌著語氣,“嗯,最近壓力很大嗎?有沒有什么,嗯,不想要面對的事情?”
和月沒有回答。從對方口中聽到的診斷結果在意料之中。關于自己最近的變化。她心里也非常清楚。有很多疑惑的地方,卻又突然覺得答案好像也并不那么重要。坐在床邊的高木微笑著,語氣也是很溫柔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和月總覺得對方的臉看起來很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見到過一樣。
高木伸出手接過和月遞過來的體溫計,仔細地觀察著上面的刻度。意識到對方一直落在他臉上的眼神。于是開玩笑似的開了口。
“喂,對你的救命恩人的話,至少要說聲謝謝吧。”
“哈?”
“你以為是誰把暈倒的你送到醫(yī)院來的啊……”
“啊!你是……”
想起來為什么會覺得對方眼熟了。
因為靠近T大。租金也相對便宜,和月租住的公寓很多的住戶都是T大的學生。眼前的這個人,高木,也是其中之一,從不同于和月的另一邊樓梯上去。之前有兩次和月出門倒垃圾的時候碰到過他。相互間只是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并沒有開口說過話,因此也談不上有什么交集。
“現(xiàn)在才想起來?說起來的話我還算是吉田你的學長……”
故意用上了調(diào)侃的語氣,尾音卻在看到和月困惑的眼神時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可是……當時我是在屋子里吧,應該也鎖好了門。高木醫(yī)生你。是怎么知道我暈倒了呢?”
對方正仔細做著記錄的筆停頓在紙上,抬起頭的眼睛里也有了某種不自然的閃躲。然后他長長地呼了口氣,像是做了什么決定,在開口前嘴角也緊緊地抿了起來。
“因為水的聲音。”
“哈?”
“我啊,大概是個很無趣的人,不愛出門也沒有什么朋友。大概是一個人寂寞太久了,連街上路燈什么時候會亮起來也都記得一清二楚。看書看到很晚的時候。總會聽見各種各樣的聲音——樓上女人的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踢踏聲,對面的人用收音機聽電臺節(jié)目的聲音。但我在乎的。就只是每天聽到隔壁的浴缸慢慢注滿水的聲音。只要一想到和那個人只隔著一堵墻的話。無論如何心里也會變得非常平靜啊。”
“……”
“吉田你……是每天都要泡澡的吧?”
“……”
“可是昨天晚上,我沒有聽到那個聲音,水的聲音。雖然以前也發(fā)生過這樣的情況,大概是吉田你回了老家還是和朋友聚會之類,嗯,可是這一次,我卻覺得心里非常的不安。也許說出來吉田你不會相信,我想,大概在我和吉田你之間,存在著某種未可知的聯(lián)系也說不定。”
高木斷斷續(xù)續(xù)地、平靜地說著。大概也覺得有些難為情,半低著頭。敘述完整件事情之后好像也變得輕松起來,他聳聳肩膀,然后伸出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
“怎么搞的就這么說出來了呢?我可是還沒有準備好要告白啊……”
故作鎮(zhèn)定的語氣。卻明顯能夠聽出說話人心里其實非常緊張。
“謝謝你。”
卻始料不及的是,和月突然奪眶而出的眼淚和環(huán)上他后背的雙手。她將下巴輕輕地靠在高木的肩膀,若有似無的重量,像一片葉子,像穿久的毛衣起了毛球。和月的手也是冷的。心里暗到已經(jīng)長出青苔的地方,卻好像慢慢地漏進來了幾寸薄而溫和的日光。
打工已經(jīng)快兩個月的時間。店里的生意也從無人問津變得慢慢紅火起來。充當試菜員的時候知花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告誡店主兼大廚的那個人,味道太重,但對方卻總一笑置之,說習慣了很難改掉。沒想到這卻變成了小店的特色,漸漸地,竟然有慕名而來的客人,指名要吃店里最辣的招牌咖喱。
附近醫(yī)院的實習醫(yī)生高木是忠實顧客之一,從小店默默無聞的時候就幾乎每天都會固定地叫外賣。知花是天生的自來熟,偶爾送便當過去的時候,也喜歡和高木坐下來聊聊天。高木說話的聲音很溫柔,給出的意見也很中肯。就這樣,竟成了知花依賴的朋友,遇到什么事情的時候,都喜歡講給高木聽。
一開始是“沒想到日本也有那么多人喜歡吃辣呢”這樣無關緊要的話題。
后來就變成了“我啊,有一個喜歡的人呢”。
這是知花第一次和高木講起來有關那個人的事情。
“只是沒想到,他還記得我。一直以為被忘記了。心里很懊惱呢。后來有一次,因為客人太多,打工結束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他送我去公車站時候問了我‘決定好了嗎?還是想要念T大的教育系嗎?’這樣的話。”
“欸?”
“是一年后的聯(lián)考啦。我第一次遇到他就是在T大里面。是學校組織去參觀學習來著。我和班上的人走散了。是跟他問的路。他很好心地帶我去集合地點。聊起來的時候我跟他說我想念T大的教育系。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啊,原來他呀,一直記得我啦。”
“那個時侯就喜歡上了嗎?”
“回答是一見鐘情的話會不會很傻?”
“所以知花告白成功了嗎?”
“沒那種事,我還沒準備要告白。”
“嗯?可是我認識的知花,是會勇敢地把自己的心意表達出來才對。”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
打著哈哈轉移開的話題,沒說出口的半句是:
可是怎么辦?那個人,好像有喜歡的人呢。
在準備告白的當天。卻看到兩個人結伴抱著書從教學樓里走出來。因為隔得很遠,女生半低著頭的緣故,因而容貌看得并不清楚。
但是,應該是個很優(yōu)秀的人吧——那樣,才能配得上你始終注視在她身上的,那樣溫柔的目光啊。
所以,至少也要變得和你喜歡的那個人一樣優(yōu)秀,才能說得出口呢。
“喜歡”這樣的話。
知花這么想著,沒留意已經(jīng)到達目標樓層,于是她深吸一口氣,捏緊手中裝著炭烤辣味鯖花魚便當?shù)拇樱崎_了病房門,聲音又恢復了沒心沒肺的音調(diào)。
“高木醫(yī)生!外賣到了哦!”
“高木醫(yī)生!外賣到了哦!”
病房門照例準時被推開。站在門口的女孩,梳高高的馬尾,永遠都是一副元氣滿滿的樣子,光是聽見她的聲音,就讓人忍不住覺得心情也變得很好起來。
她笑嘻嘻地走到正坐在病床邊和和月聊著天的高木身邊。
“啊!姐姐今天也很漂亮呢!”
像是和兩人熟識很久的朋友,沒有絲毫芥蒂的爽朗聲音。和月嘴里說著“哪里”,順手將落到臉頰的亂發(fā)撩到耳后。
住院已經(jīng)差不多三個星期的時間,和月瘦了很多,病號服穿在身上像飄在風里的鯉魚旗。這段時間高木一有空就過來,給她帶來游戲機和CD,兩個人聽著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偶爾天氣好的話也去醫(yī)院樓下的小花園散步。和月已經(jīng)能夠吃一點醫(yī)院準備的食物和水果,也沒有像一開始那樣聞到湯的味道就會吐了,她的心情開始慢慢變得平靜,偶爾和高木說話的時候。也會低低地笑出聲來了。
“好了的話。高木醫(yī)生記得要請姐姐來吃我們店的招牌咖喱哦!”
高木笑著答應,把便當接過來,像是要確定什么似的朝和月回過頭去:“說起來的話,吉田你很愛吃辣吧,聽剛來探望你的朋友說幾乎可以算是無辣不歡哦……”
“還叫吉田那么生分嗎?不是很想這樣稱呼嗎——和月……”
女孩促狹地學著高木的聲音和表情,說完自己就先忍不住哈哈笑出聲來。也不管高木立時就紅起來的臉。看出高木對和月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尋常的關心之后,她總是喜歡和兩人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和月也不惱。揚一揚手里拿著的書。示意兩人不用理會她自己聊就好。
是拜托紗也加從家里拿過來的舊書,斷斷續(xù)續(xù)一直沒能讀完。本來想要靜下心來好好閱讀,但那個叫知花的女孩聲音實在有點大。雖然也沒有刻意要聽,但兩個人的對話卻還是一字不落地鉆進了和月的耳朵里。
“哎呀,這個也很好吃。”
是高木贊嘆的聲音。他好像和自己一樣,傾向口味頗重的料理。
“新品哦。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啊,每次新研究出來的菜式都是又咸又辣。明明自己口味也吃得很清淡。”
知花不以為然地回答,從這幾天兩個人的對話中和月隱約可以聽出來,“他”是女生暗戀的人。
“是抱著‘想要做給對方吃’這樣的心情吧,料理的話,如果是自己在乎的人,似乎會特別用心呢。”
“雖然作為廚師也不賴啦,但還是覺得很可惜啊。”
“嗯?”
“明明是很優(yōu)秀的醫(yī)科生啊,就這么義無反顧地放棄掉自己的學業(yè)。我有問過他原因啦,他說是因為某個人說了‘比起醫(yī)生來的話你好像更適合做廚師’這樣不負責任的話,所以想要試試看……”
心臟像是憑空被人一把緊緊攥住,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毛發(fā)都在瞬間僵硬。沒握住的書“咚”一聲掉到地板上,截斷了知花喋喋不休的抱怨。
聊得正歡的兩人疑惑地轉過身。看見的卻是和月不知何時已漫出眼眶的淚和微微顫抖起來的嘴唇。
已經(jīng)無法再完整地講出連貫的語句:
“那個……可以的,的話,我能,能不能嘗一下……”
招牌咖喱、炭烤辣味鯖花魚甚至是吃刺身必備的芥末。
我啊。到現(xiàn)在還是不太能吃辣。
所以面對貴樹君擅長的料理,還是會很為難呢。
“喜歡的人煮的東西。就算沒煮熟,也會覺得是人間美味”這種沒根沒據(jù)的話是哪個混蛋說的啦。
可是,那種“就算在考試的時候想起來,也會偷笑出聲音”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因為貴樹君現(xiàn)在,也會在閉店后,特地炸天婦羅給我吃了哦。
香菇,新鮮的蝦和洋蔥,沒有我討厭的青椒。
雖然只是用剩下的食材簡單料理,但是貴樹君認認真真只為我一個人做菜的背影,是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最喜歡的樣子。
我也會努力,變成貴樹君喜歡的、優(yōu)秀的樣子。
總有一天,貴樹君你,會明白我的心意吧。
——筱原知花
我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明明手機就在手邊,明明通訊錄一打開,就能看見貴樹君的名字。
可是我還是鼓不起勇氣。
因為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貴樹君溫柔的聲音,我的心里都還是難過得像快要死掉一樣。
貴樹君還記得幫我拍過的那張照片嗎?就是我們光著腳坐在陽臺上喝啤酒的那一天。
不是貴樹君幫我一起解決教授布置的變態(tài)課題的時候,不是貴樹君和我在小雨的傍晚邊聊邊步行走回公寓的時候,不是貴樹君弓著腰站在料理臺前炸丸子的時候。
而是在貴樹君按下快門,然后笑著對我說“好了”的時候。
那個時侯,我就喜歡上貴樹君了呢。
我很慶幸在那個時候。貴樹君也和我懷抱著同樣的心情。
可是,以后呢?
我想,也會有別人,像貴樹君對我一樣好呢。
也會有別人,像我一樣喜歡著貴樹君啊。
以后也好好地生活。
——貴樹君,我們這樣約定吧。
——吉田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