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廊下燈花好,但愿長夢不復(fù)醒。
大約在八十年前的夏天,小公子二十五歲。他們家血脈相承的傳統(tǒng),男生嫩相,二十五歲的小公子看上去約莫只有十七八歲。他五官立體而輪廓柔和,唇紅齒白帶點(diǎn)女相,教人想起東方故國古老詩句里常用到的那兩句“如琢如磨,溫柔敦厚”。
他站在金急雨樹下等一個人來。
東南亞海島的夏天,熱浪陣陣撲面,從樹前經(jīng)過的當(dāng)?shù)赝寥耍松砩鲜潜”〉谋承呐c紗籠,男人干脆赤著腳和上身。小公子卻穿了一件體面的白色襯衫和背帶西裝長褲。黑色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金絲邊橢圓形鏡框,像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報館編輯或者新派生意人。這種眼鏡片后面藏著的目光通常是精明而算計的,但他略帶女相的溫和面容和純真的孩子氣無疑改造了這種眼鏡本身的氣質(zhì)。
他是當(dāng)?shù)厝A裔望族家唯一的小公子。不必憂愁三餐衣食見識風(fēng)刀霜劍,并且由祖父親自教授故國文明,這樣得天獨(dú)厚,到了這個年紀(jì)。心性依然天真醇厚。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半小時,他等的人終于慢吞吞地來了。
他等的當(dāng)然是一個女孩子。
或許說是女人更合理一點(diǎn),畢竟在那個年代,一個已經(jīng)超過了二十歲的女人是不太有資格被稱作孩子的。
那女人不甚美,別人都這樣說,她自己也這樣覺得。
她的面相有點(diǎn)峻峭刻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她慢吞吞走到金急雨樹下。抬起頭看了小公子一眼,嗤笑一聲又垂下眼睛,“你怎么還戴著這副眼鏡?”
小公子不知所措地笑,與其他美的人不同,他笑的時候不帶輕佻,反而有點(diǎn)憨厚,他想要伸手摘下眼鏡,卻被女人制止了:“別摘,摘了更顯得比我年輕。”
她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老,知道自己不足夠好看,所以她不太明白,眼前這個美麗的年輕人為什么會喜歡上自己。
她不明白。其他人也不明白。過去八十年了,也還是沒有人明白。
譬如我,在那個夏夜過去八十年后,我來到這座處于南海海域中的熱帶島嶼,站在當(dāng)年的金急雨樹下,看著那女人的照片,看了又看,疑惑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我見過小公子的照片,七八十年前的老照片,黑白的,但是黑白照片往往更能剔除那些無關(guān)的東西,淋漓地展現(xiàn)出一個人的美與丑來。照片里的小公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jì),那是一張酒會的抓拍照。或許是家族正式的宴會,他穿了很正式的深色西裝,照片上他正在回頭看,或許在他身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發(fā)生,他的臉上帶著笑,那個笑容甜而軟,讓人一眼就知道,他是大戶人家乖巧的小兒子小孫子。
回眸在新詩和小說里被寫得很美。但現(xiàn)實中的回眸往往不美,擰著脖子,表情扭曲肌肉糾結(jié),連平常不易暴露的肥肉也絲毫畢現(xiàn)。
但是他的回眸真而純,大約是因為面善的緣故,他的眉目間有一股平和的善意,像我家櫥柜里擺放著的瓷觀音,溫和、潔白、線條自然而流暢。
我深愛他。這個在我降世之前很久就已經(jīng)死去了的漂亮少年。
我是一名音樂劇演員。
這次來海島。是為了一場巡回演出。要演的是一出新排的話劇。古典小說新演,用的原本是華人世界里幾乎無人不曉的名著,我在里面演男主角的少年時代。
當(dāng)然,我的戶口本與身份證上的性別為女。不過我面孔有些男相。相比一般女孩子要瘦而且高。所以經(jīng)常在劇里演男角。
劇團(tuán)對于演出之外的時間沒有特殊規(guī)定,在島上,我的閑暇時間都拿來四處游逛,這座熱帶海島風(fēng)光宜人,居民多當(dāng)?shù)赝林腿A人后裔,當(dāng)?shù)卣﹂_發(fā)旅游業(yè),因此海岸邊常能見到各種膚色的外國人。
在這海島上,我第一次聽到“小公子”這三個字,是在一次演出結(jié)束后。
謝幕后,我剛回到后臺,就聽到后臺當(dāng)?shù)貏≡旱墓ぷ魅藛T竊竊私語:“哎,她像不像小公子?你說像不像?”
她的聲音壓得很小。但我的耳朵更靈敏,我走過去,問她:“小公子是誰?”
小公子就是小公子。一個八十年前曾經(jīng)生活在這里的少年人。
在八十年前。出身望族的、稍有學(xué)識的年輕男人都可以被稱作是公子,但是這座島的小公子是不同的,只有一個小公子,毋庸置疑,這個稱號專屬于一個人,盡管已經(jīng)過去八十年。
他是這座島的一個傳奇。
老實說。我是個蠻膚淺的外貌協(xié)會成員,走在這座島上,我從不認(rèn)為我所遇見的當(dāng)?shù)赝寥死镉幸粋€可以稱得上美,不管男女,我無法喜歡被太陽烤到焦黃或黧黑的面孔,這島上的土著居民給人一種臟而原始的感覺,額頭太大眉骨太高,臉永遠(yuǎn)像洗不干凈。
因此傳說中的小公子當(dāng)然不可能是本島土人。
他是一個中國人。
一個美麗的江南少年,雖然他從出生起就在這島上生活,但這不妨礙他長成一個溫柔儒雅的中國男人。
世上華人皆勤懇,小公子家是這座島最富庶的望族,他們經(jīng)營礦場和橡膠生意,生意做得很大,據(jù)說在中國國內(nèi)也頗有盛名。他的祖父在他出生前十幾年來到島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過猜想來,大概是因為在中國犯了什么案子,才會顛沛流離下南洋討生活。
八十年前的某個夜晚,距離小公子的祖父遷居到海島。大約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年。
居于一群東南亞土人中間,這戶富庶的周姓江南人家依舊保持著故國舊日的傳統(tǒng),無論是生活,還是建筑。周家是江南宅院風(fēng)格,白墻黑瓦,亭臺樓閣,水池假山。
這晚周家正在舉行一場宴會。
留學(xué)法國七年的小公子回來了。
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小公子是人群目光焦點(diǎn),但是真抱歉,他離開這里太久了,面對這些恭維和贊美,他只覺得陌生和尷尬。
把他從尷尬中解救出來的是一陣喧嘩,門口有人在吵吵嚷嚷,他借機(jī)脫身,走到大門前。
是一個小女孩,那女孩有雙大大眼睛,皮膚白凈,她不是當(dāng)?shù)赝寥恕?/p>
但是她也穿了島民的便服。水紅色的紗籠,她的手臂上挎著一個小籃子,籃子上蓋著一塊布,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什么,那女孩子看著小公子,眨了眨眼,“要買香料嗎?”
香料?小公子有點(diǎn)猶豫,在他的印象里,香料是只有女孩子才會喜歡的玩意兒。
女孩兒眼巴巴地看著他,似乎猜透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急切地辯護(hù):“這是熏香,佛堂和臥室里都可以用的。”
最后小公子還是買下了一束香,女孩兒歡歡喜喜地走遠(yuǎn),年輕的管家湊上來提醒他:“少爺,以后離她遠(yuǎn)點(diǎn)吧,不吉利。”
不吉利?小公子蹙眉。管家比劃著抖露出這姑娘的底細(xì)——這女孩與姐姐相依為命,母親早年被父親拋棄后自殺,而姐姐的未婚夫,也在兩年前出海的時候失蹤了,據(jù)說是死在了海上的大風(fēng)暴中,死不見尸。
這對姐妹不祥。
我不知道,那管家是否曾經(jīng)后悔過,如果沒有他的那句多嘴,小公子或許會把這件事情拋諸腦后不去理會。如此也就不會再有后來的故事。
小公子遇到香如故大約是在宴會結(jié)束后半個月。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唯有香如故。香如故這名字很旖旎,尤其當(dāng)這人是以制作香料為生。
悱惻的名字、香料、未亡人,這三個組合起來,足夠給人無限的想象。香艷的。穢褻的……可惜這故事里的男主角是清貴的小公子,所以這故事只是惆悵,至少在前半段是的。
香如故23歲。
香家也是華人,但是來得比周家要早很多,香家與土人通婚,香如故的華人血統(tǒng)不純,因此面孔也不如正宗的江南女子漂亮。
香如故嗅覺靈敏。懂得制作各種香料香水,她死了未婚夫,多少算個寡婦,不便拋頭露面,所以往往是她做了香料,交給妹妹出門兜售。
香家破敗的祖屋前圈出一塊地做花圃。里面種了很多花,不調(diào)香的時候,她就坐在花圃前做點(diǎn)像是編織一類的手工活。
見她第一面的時候,她正在補(bǔ)一件舊紗籠。
和小公子一起來的同學(xué)要回家鄉(xiāng)了。同學(xué)嗅著那束香味道好聞,想要帶回去些孝敬信佛的母親,但是等了三天也沒見兜香姑娘經(jīng)過門前。所以特地央求小公子帶他來尋香。
那個陽光晴好的清晨,同學(xué)尋到了熏香,小公子尋到了香如故。
香如故長得不好看——但有她一雙大眼睛。看上去很野,或許小公子就是被她那雙眼睛所蠱惑。
給我講故事的人這樣對我說,但顯然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相信這個理由,更不能說服我。
我25歲,只在舞臺上與人戀愛過,而且往往充當(dāng)男角。和我搭戲的女主角都有張漂亮的臉,我見猶憐。我是個膚淺的人。我始終覺得。如果一個人愛人,那么被愛的那個一定是美麗優(yōu)秀的,至少要比自己美麗優(yōu)秀。
而香如故遠(yuǎn)不如小公子,無論哪一點(diǎn),都遠(yuǎn)不如。
希臘神話里有美少年納西塞斯,寧愿迷戀自己的水中倒影,最終枯坐湖邊,郁郁而死。
一個是25歲,青春漂亮,生機(jī)勃勃,家業(yè)鼎盛,前途似錦。
一個是23歲,不祥人。未亡人,相貌平淡,家境貧寒,即使是花也已經(jīng)半凋零。
誰都覺得她配不上他,連她的妹妹也這樣認(rèn)為,那小女孩子那年十六歲,一雙大眼睛憂慮地望住他,“我姐姐她和你不合適……”
小公子只是搖了搖頭,轉(zhuǎn)過頭去依舊專注地看著香如故。
香如故正給花圃里的花澆水,真奇怪,她花圃里的花開得分外旺盛,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像是被什么滋養(yǎng)供奉著——她有點(diǎn)像《海的女兒》里的海女巫。
小公子走過去,和她搭訕:“你的花開得真好。”
香如故嗤笑一聲,沒有回答他。
她對這個漂亮小子很不耐煩,花灑故意對準(zhǔn)了他的鞋子,澆得他的褲腳濕透。
但是他挺執(zhí)著,就是站著不走,香如故干脆放下了花灑。皺著眉頭看他,“你多大?”
小公子愣了愣,隨即老老實實回答她:“25歲。”
香如故撲哧笑:“我以為你17歲,小少爺,你太年輕了,該去找個門當(dāng)戶對的大小姐,長得美說話甜的小女孩才適合你,你們可以一起去吹海風(fēng)吃刨冰。”
她在嘲笑他,話說得很尖刻,但是他脾氣好,也不惱。只是淡淡笑笑。
過幾天再來的時候,他蓄了胡子,年輕的男人,須發(fā)旺盛,幾天不打理就頗為可觀。
香如故看著他的胡子笑得前仰后合,他是容長的鵝蛋臉,下巴尖尖斯文清秀,早幾年在國外,年紀(jì)小,還被認(rèn)作是漂亮的東方姑娘,大戶人家小少爺,養(yǎng)得白凈秀氣,乍一蓄上胡子,怎么看怎么滑稽,像是假的。
香如故伸手扯了扯他的胡子,發(fā)現(xiàn)竟然是真的,有點(diǎn)氣餒,她叉著腰皺著眉,“說吧,為什么看上我?”
小公子愣了愣,搖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戲文里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總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香如故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他,像是第一次見他一樣,半天,她長長地嘆一口氣,悵然若失:“我想要的,恐怕你給不起。”
這件事情傳到周家人耳朵里是在半個月后。
富太太們的麻將桌上,不知道誰先起了個頭,其他人跟著七嘴八舌地說起這樁笑談來,當(dāng)?shù)亻L官家的太太臉上帶著噯昧的笑,聲音尖細(xì)細(xì)的,“聽說小男孩最容易被這種女人引誘……涉世未深,沒有見識嘛。”
那天周老爺?shù)娜烫陂L官家做客,經(jīng)過麻將桌時候恰好聽到了這句話。
那天晚上小公子25年來第一次跪祠堂,父親大發(fā)雷霆,那時已經(jīng)是1931年末,在東方故國,長江水患讓十四萬人無家可歸,再往北去,日本人割據(jù)東北建立了傀儡政權(quán),“萬里長城萬里長”的歌聲在流民的哀慟中唱響。
周老爺不久前因為生意回國中國一趟,看見滿目瘡痍民不聊生。而今身份神秘的童年舊友拉他到角落里,希望他這個華僑富商可以為國家出一把力……這一切都太沉重,他懷著滿腔憂思回到島上,原本以為兒子學(xué)成歸來,終于可以為他分憂,卻沒想到,他還是一副不諳世事的紈绔模樣,只顧著追逐女人玩弄風(fēng)月。
小公子顯然不認(rèn)同這個罪名,他在法國留學(xué)數(shù)年,首先學(xué)會的就是法國人的所謂浪漫和對愛情的癡迷,他認(rèn)為愛情是生命中為最璀璨的部分,不可或缺,追逐愛情更是人的權(quán)力,愛情和事業(yè)并不沖突,和他是否有擔(dān)當(dāng)更沒有關(guān)系。
他跪在蒲團(tuán)上。卻挺直了腰。一條一條有理有據(jù)地對父親陳述自己的觀點(diǎn)。
他是個中西兼修的留洋生,既然剛從國外歸來,那就先講那一套時髦話吧。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反對我和香如故,因為她是個貧家女?”
“難道到了這個年代,父親還要拿門當(dāng)戶對這樣的陳舊說辭來搪塞我嗎”
“中國現(xiàn)在也是講究自由平等的。”
“如果因為她死了未婚夫就說她是不祥的人,這是不是冷血鐵心欺凌弱小?”
父親是受傳統(tǒng)教育的人,那些禮義綱常的話也還是要講。
“古人說,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又說成家立業(yè)。司馬相如有卓文君后文采光芒大放,李世民有長孫皇后,貞觀之治八方來朝。人家都說賢內(nèi)助,我已經(jīng)25歲,到了該娶妻的年紀(jì),我對香如故又是真心。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父親有什么理由阻撓。”
他是鐵了心要香如故,說的話條條在理,周老爺反駁不能,但幾十年為人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是錯誤的,肯定會出事的……最后,他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會后悔的。”
父親知道他正熱血上頭,一味管教也沒有用,再加上國內(nèi)形勢愈發(fā)緊張,自己的事情尚且焦頭爛額,也就只好把小公子和香如故的事情擱到一邊暫且不管。
1932年的夏天,父親又回了一趟中國。
這下家里就只剩小公子一個人了,他的祖父在他去法留學(xué)期間就已經(jīng)去世,母親更是在他出生時就難產(chǎn)而死,父親后來沒有續(xù)弦,只有幾個不管事只知道打牌的姨太太。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父親一去個把月,小公子就成了家里管事的。
香如故第一次走進(jìn)周家的大宅。
在小公子跪祠堂后不久。她就接受了他。接受他的時候,她盯著他的眼睛,表情有點(diǎn)惡狠狠的,語氣聽似輕描淡寫,卻像是帶著威脅,“對天發(fā)誓不會辜負(fù)我,否則你全家不得好死。”
小公子只當(dāng)她是在開玩笑,就像學(xué)校里的女孩子嬌嗔地說討厭一樣。
對于香如故的到來,姨太太們有些好奇。又嗤之以鼻,打牌的時候說起這件事兒,一個個臉上帶著嫉妒和嘲諷,“怎么樣,早說她是欲擒故縱,這種小把戲,也只有咱們小少爺這樣天真的人才會上當(dāng)……以后可算是享福啰,周家就咱們少爺這一根獨(dú)苗呢,等老爺去了,橡膠園什么的不都是他的……”
周家是華人,他們的姨太太們也和別家不一樣,都穿旗袍,夏天里花紅柳綠的,攢在一處打麻將,像朵嬌媚的七色花。麻將桌設(shè)在院子里。周家的院子里栽了一棵烏梅樹,麻將聲嘩啦嘩啦,姨太太們嘰里呱啦,說得嗓子冒煙了就讓下人去榨梅子汁。
1932年夏天,這座東南亞島嶼上的周家,是典型的舊江南大戶人家,富足而聒噪,人間炊煙里一派最平寧的美好。
梅子汁榨好了也給小公子送一碗,小公子和香如故坐在屋檐下走廊里逗鳥。父親喜歡養(yǎng)鳥,屋檐下掛了一排鳥籠子,里面有各種漂亮而珍奇的鳥。
香如故覺得身邊這漂亮少年有點(diǎn)像翠鳥,新鮮的、漂亮的,富于生機(jī)的。
烏梅湯送上來的時候她又覺得他有點(diǎn)像梅子汁,鮮榨的梅子汁,涼而清甜。
真罪過,她在心里自嘲,這樣的人怎么會喜歡上自己的?自己是何德何能呢,這大概只是一場美夢吧?
如果是夢……如果是夢,就永遠(yuǎn)地做下去吧,今宵廊下燈花好,但愿長夢不復(fù)醒。
但是夢總有醒的一天。
1932年的秋天,周老爺從中國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真是年輕的女孩子啊。薄薄的面皮清澄的目光,中國江南的大家閨秀,看人的時候不敢抬起頭,只是飛速地抬眼瞄一眼,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兩個梨渦,甜得像花蕊里的蜜汁。
她是周老爺故交的女兒,更重要的是,她是小公子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這次周老爺帶她回來,就是為了給她和小公子完婚。
父親看著小公子,目光平靜又不容置疑。“你說你25歲了,該成親了,所以我把你的妻子帶來了。”
小公子看看緊閉的大門和站在門口的兩個護(hù)院,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今天早晨三姨太突然來找香如故,約她一起出門逛綢緞莊,那時候他就應(yīng)該警覺的,香如故在周家待了一個多月,姨太太們一直懶得搭理她,怎么會突然之間熱絡(luò)起來攀交情?他們是早有預(yù)謀的!
他想質(zhì)問父親,但看了看坐在一邊乖巧的“未婚妻”,只能把話往肚子里咽。父親威嚴(yán)地看他一眼,“跟我來祠堂,有話對你講。”
香如故當(dāng)然沒有再回周家,在綢緞莊里,三姨太借口跟掌柜去后臺看布料悄悄溜走了。她帶著疑惑走回周家,到門口就被兩個護(hù)院攔住,護(hù)院對她說:“我們老爺回來了,還帶回來了少奶奶。”
只這一句話就足夠了,香如故知道,這場美夢是該醒了。
早就遲疑是場夢,但這夢未免結(jié)束得也太早,香如故靜靜走回自己家,這么多天沒人照料,花圃里的花還沒荒蕪,反而開得越發(fā)艷麗,透著一股妖異,香如故蹲下身拔野草,驀地想到那句話——對天發(fā)誓不會辜負(fù)我,否則你全家不得好死。
那天晚上下了雨,下得很大,打雷打閃,黑云壓城,天上像是有一條咆哮的烏龍。
在此后一年的時間里,香如故沒有再見到小公子。
他托人捎給她一張紙條:體諒我,你若有心,就等我三年。
你若有心——這句話說得真是輕巧,香如故撕碎了紙條埋進(jìn)花圃里,沒有回話。
在這一年的時間里,小公子娶了那個中國來的未婚妻,他的父親往中國去得愈發(fā)勤,他于是漸漸地?fù)?dān)起家族的責(zé)任,插手家族生意。比如在島上的礦場。
香如故再見到小公子就是在礦場,真奇怪,他好像永遠(yuǎn)不會老似的,一年過去了,他結(jié)了婚成了生意人,那張臉卻還是年輕一如從前,面孔白凈文秀,像尊玻璃柜里收藏著的白瓷菩薩。
畢竟是已婚男人了,他不再穿俏皮的背帶西褲,西裝的樣式規(guī)矩正統(tǒng),顏色也端正,仔細(xì)看來,他的眉眼里比之過往是多了一點(diǎn)威嚴(yán)。
傍晚礦場的野風(fēng)里。他皺眉看著被人按到在地上的賊,那是個年輕男人,約摸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想來是做慣了體力活的,膚色古銅,身材精壯,一雙眼睛往外進(jìn)射著寒光,惡狠狠的像頭狼。
他是個中國人,是中國北方人吧,小公子心里想。
他在那人面前蹲下來。一雙眼睛望住他。真摯誠懇。“你是中國人?東北人?”
面對這雙干凈溫和的眼睛,餓狼一般的男人愣了愣,猶豫了下,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東北的,家沒了,先逃荒到南方,后來……”
后來?他難以啟齒,但是小公子明白了,他肯定是犯了什么事,在中國呆不下去了。就像當(dāng)初自己的祖父那樣。
他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不必再說,“沒有活干?能做苦工嗎?留在礦上怎么樣?”
男人驚訝地看著他,小公子卻避開了他詢問的目光,小公子站起身來拍拍身上塵土,對著圍觀的人喊:“都散了吧。”
然后他一回頭。就看見了香如故。
妹妹這些天病了,都是香如故拋頭露面,先是未亡人,后來是棄婦,面子反正都已經(jīng)丟盡,也沒什么好遮掩好避諱。
她是鬼使神差突發(fā)奇想,想要來這礦上看一眼,沒想到竟遇到他。
兩兩相望,小公子想要走上前來同她說一句話,卻被身邊隨從喊住:“少爺,今天少奶奶生日,老爺讓我們早回去呢!”
最終他只能抱歉地一笑。
似乎就是從那之后第二天開始,周家一路走上衰運(yùn)。
先是礦上莫名其妙地有人受傷,周家一向優(yōu)待工人。既然是在礦上受的傷,那么看診和湯藥錢都由礦上出,受傷的工人權(quán)且在家里養(yǎng)著,什么時候傷好了再去上工。
沒想到的是,那工人在家好好養(yǎng)著,竟然就死了。
家屬咬定了這件事情和周家有關(guān),工傷事件一下子成了人命官司,還鬧到了官上。
起初周家認(rèn)為這不過又是為了訛錢,大不了賠幾個錢算完,但周老爺性格犟硬,不想白背黑鍋,又怕這事兒處理不當(dāng)給后面居心叵測的人開了先例。堅持不肯拿錢了事,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由他們鬧去,諒他們也舉不出證據(jù)。
可是沒料到,他們竟然真的舉出了證據(jù)。
證據(jù)就是給死者看診的大夫,他說,自己是受周家指使。給死者的藥里下了毒。
而指使他的人,就是周家的三姨太。
對簿公堂被人指著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周老爺才突然想到,昨天晚飯上沒見到三姨太。
被人設(shè)計了,周老爺和小公子對視一眼,讀懂了彼此目光中的含義,心驚膽戰(zhàn)。
但是已經(jīng)無力回天。
在公堂上,三姨太對大夫所說的話供認(rèn)不諱,并且毫不諱言地指出,自己也是受老爺指使,因為那死者與周家女眷有染,并且借此訛詐周家,所以周家才動了殺心。
她不肯說出到底是周家哪位女眷,這下幾個姨太太,連同年輕的少奶奶都有了嫌疑,整個周家被籠罩上一層桃色又血腥的陰霾,成為整個海島上的笑談。
成為笑談尚屬其次,最麻煩的是,這是場人命官司,千萬雙眼睛盯著,就算是被人栽贓,也根本不可能用錢來解決。
死者是當(dāng)?shù)赝寥耍寥伺c華裔之間的矛盾一直存在,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當(dāng)官司的雙方是土人和華人,那就不僅僅是簡單的案子了。
當(dāng)?shù)亻L官無奈地看著周老爺,“貴府還是挑一個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周老爺年歲已高,小公子身為人子,只能硬抗了這份責(zé)難。
惹上人命是要蹲監(jiān)獄的,小公子這一去就是個遙遙無期,在監(jiān)獄里,起初還好,有銀錢打點(diǎn)著什么都好辦,他被單獨(dú)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沒有其他犯人騷擾,吃的也還好,總不至于吃餿飯糟糠。
可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待遇漸漸變差,先是殘羹冷飯。獄卒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再是接連三個月也沒人探監(jiān),得不到半點(diǎn)外界消息,直到后來,被扔進(jìn)刑堂。
家里出事了,用完刑被扔回牢房里,趴在干草床上,他模模糊糊地想,肯定出事了。
直到出獄,長達(dá)半年的時間,他再沒聽到家里的消息,那半年里用刑成了家常便飯,身受重創(chuàng),傷疊加著傷,他的意識常常是模糊的,稍微清醒一點(diǎn)的時候,他想,他們是決定要弄死他了,慢慢折磨死……或者哪天等不及了,直接取他性命。
這一天終于來了,晚餐獄卒送得很及時,小公子前兩天剛剛上過刑。傷口發(fā)炎,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睜不開眼睛,只覺得有人攬起了自己的上半身,掰開自己的嘴巴,把一勺勺的飯硬塞了進(jìn)去,還強(qiáng)迫自己咽下……
他當(dāng)然沒有死成。幾天后他在一間破敗的海邊小屋里醒過來,守在他身邊的,是當(dāng)初他在礦場放過的那個“賊”,那人是個知恩圖報的,在小公子入獄后,他想盡辦法混進(jìn)了監(jiān)獄里,在他的晚餐里加了一點(diǎn)中國民間秘藥,造成他的假死,然后把他從亂墳崗背回這里,小心翼翼地把他藏起來。
小公子知道了他在牢里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
周家已經(jīng)沒了,先是生意上遭排擠,再后來,突然有“強(qiáng)盜”光臨,一夜之間周家被屠戮干凈。
望著窗戶里透進(jìn)來的那一點(diǎn)月光,聯(lián)想到自己在監(jiān)獄里的遭遇,小公子似乎明白了一點(diǎn)什么。
有人要?dú)У糁芗遥幢厥鞘裁磸?qiáng)盜,有的時候,官匪本就是一家。
他要逃,逃回故國去,這里不是家鄉(xiāng)。他的祖父和父親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開拓了輝煌的家業(yè),但是沒有用的,只要別人想,反掌之間就能毀了這一切。他的家鄉(xiāng)在中國,那個他從未涉足過的地方。
他要回去……但是回去之前,他還是想見她一面。
他最后還是見到她了,她給了他一槍,然后把他推進(jìn)了海里。
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知道我花圃的花為什么開得那么旺嗎?因為底下有一具尸體。
她曾經(jīng)對他說過,發(fā)誓別辜負(fù)我,否則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她做到了。
她曾經(jīng)把辜負(fù)自己的未婚夫埋在花圃下,現(xiàn)在她把辜負(fù)自己的小公子推進(jìn)海里。
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在島上是這樣傳說的。
在小公子死去四年后,一個人出現(xiàn)在了島上。
那人有與小公子同樣的面容,五官如琢如磨,溫柔敦厚,唇紅齒白,帶點(diǎn)女相。他朝金急雨樹下的香如故走過來,讓她想起好多年前的周家烏梅樹下,小公子教自己中國古代的詩詞。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
她朝他走了過去。
他對著她笑了笑。
然后他掏出了手槍,對準(zhǔn)了她的左胸口,叩響了扳機(jī)。
那不是他,不是小公子,那是他生在中國長在中國的同胞兄弟,他是個軍人。
后來的事情很簡單,這名軍人是來為周家復(fù)仇的,他先是解決了香如故,然后帶領(lǐng)自己的手下血洗了當(dāng)?shù)亻L官的家,做完這一切后,他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海島。
他席卷了地方長官的家財——或許那正是四年前被掠奪的周家財產(chǎn)。
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后來,島民再未聽聞他的消息,島民對他有諸般猜測,猜測他或許是中國某地的軍閥,被他帶走的那些財寶或許被用于國家的軍事援助……具體怎樣,這島上的人誰也不知道。
他們不知道,但我當(dāng)然知道。
因為那個軍人,就是我的曾祖父。
而在每年清明的祭祀中,家里靈堂的牌位中,有曾祖父的父親,曾祖父的母親……而在曾祖父那一輩人中,只有兩個牌位,一位姓周,而另一位是小公子的妻子。
我的曾祖父,根本沒有兄弟。
我的曾祖父,就是小公子。他僥幸逃生,回到中國,找到父親的舊友——如果你還記得,在1932那一年,小公子的父親頻頻回國,并且?guī)Щ亓艘粋€姑娘。
那姑娘,不是什么所謂的未婚妻,周家客居海島幾十年,小公子25歲之前更是從未回國,怎么會有一個中國的未婚妻?那是小公子父親故交的女兒。那故交身份敏感,在國內(nèi)幾股勢力中玲瓏周旋,怕會累及女兒,所以央求好友帶女兒離開是非地。
也正是因為如此,父親對小公子曉以利害,小公子才保持了那些年的沉默。
他是個天真的人,他以為情人間心有靈犀,有些話不用說出來彼此也是能體悟的,他有苦衷,這苦衷不能對人言明,他托人帶話給香如故,希望她體諒,希望她能等。
但是愛情往往沒有詩歌中描述的那樣偉大,那樣無私,人們常以玫瑰喻愛情,而愛情其實是荊棘。更何況,香如故本身就是一個自私的女人,于她而言,生者多薄情,唯有死人不會辜負(fù),她要愛人拋棄世界,自私如此,她要的,小公子確實給不起。
她在周家的悲劇里到底參與了多少?小公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許她從頭到尾出謀劃策,或許她只是最后給了小公子那一槍……
但是多得她,多得這一個女人的背叛,教會了小公子成長。
1932年前的他像一杯鮮榨的梅子汁。清而甜,1932年后的他像一杯梅子酒。名字婉轉(zhuǎn)多情,外表清澄動人。實際上卻辛辣無比。
他以一個虛擬的身份回到海島上,殺死了香如故,與自己的前半生訣別,然后回到故鄉(xiāng),做回自己,從此成為一個真男兒,肩上擔(dān)起家國。
他成為了一名軍人,戎馬馳騁,后來在捍衛(wèi)家國的戰(zhàn)爭中死去,他死于三十五歲。
我沒能見過我的曾祖父,他在我出生前很久就死去了,我和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的祖父是他在亂世里收養(yǎng)的一個孤兒。
在我出生前,我們的家,由曾祖父、曾祖母、祖父,還有曾祖父的副官組成。
曾祖母和副官是從海島隨著他回到中國的兩個人,他們知道他的前半生。
曾祖母姓香,正是香如故的小妹妹,我由她撫養(yǎng)長大。除了那個虛假的“未婚妻”,曾祖父一生未娶妻,曾祖母不是曾祖父的妻子,他們并無曖昧關(guān)系,但我知道,她在心里肯定對曾祖父是有戀慕的。
她常常對我講起發(fā)生在那海島上的老故事,或者講起曾祖父與副官的征戰(zhàn)生涯,曾祖父是那樣好看的人,一張面孔永遠(yuǎn)像漂亮少年,副官是那么忠心,兩次救曾祖父于危難,并且最后與他一起葬身子彈炮火。
她總疑心曾祖父與副官沒有死,她有聽風(fēng)聲的習(xí)慣,每當(dāng)風(fēng)帶動了門窗,她都會豎起耳朵。
后來她老了,耳朵不行了,就總是拉著我,“哎,你幫我聽聽,是不是門響了?是不是你太爺爺回來了?”
曾祖父當(dāng)然不可能回來……直到曾祖母也去了,他沒有再回來。
他沒有再回來。于是我來這海島上找他。找他的少年時代,我原本以為,八十年過去了,這海島應(yīng)該已經(jīng)把他遺忘了……誰知道竟然聽到他的名字,他是個傳奇。
人們依舊記得他,也記得香如故。
奇怪的是,這島上竟然有香如故的塑像,她被當(dāng)?shù)厝朔顬橄闵瘢f起來,她確實是一個頗有天賦的調(diào)香師……只可惜骨子里帶毒的人,調(diào)不出生命芬芳。
演出結(jié)束,離開海島之前,我去看了香如故的塑像。
那塑像站在金急雨樹下,手里提著花籃,那天風(fēng)又大又急,金色花瓣如急雨般落了滿地,她的石籃子里接了一籃花瓣。一只翠鳥飛過來,落在她的籃子里,用喙親昵地蹭了蹭花瓣。
站在樹下,我有點(diǎn)恍惚。
1932年,在海邊,她對他開那一槍的時候,可曾有過憐憫?
1936年,在樹下,他對她開那一槍的時候,又是否有過猶豫?
小公子,我的曾祖父,若你在天有靈,能否給我一個答案?
小公子,我的曾祖父,死于1941年的一場戰(zhàn)役中。
家人未能找到他的尸骨,戰(zhàn)爭勝利后,家人尋遍了傳說中他犧牲的地方,也未能找到任何蛛絲馬跡,曾祖母是一位剛硬而果敢的女人。找不到就別再找了吧,她說,青山處處埋忠骨。
他的墳?zāi)估铮筋^來都只有自己舊時的衣冠。
衣冠崢嶸,只有亂世里交疊登場的各種軍裝,莊嚴(yán)肅冷。
我無法想象他清甜的少年時代,那個溫和的少年,他略帶女相的面容,如琢如磨的面容,他白色的襯衫,熨帖的毛料西裝,年輕俏皮的背帶西褲……我無法想象。
他一切的美好,除了那寥寥幾張相片,都來自別人的口述。
我想見見他,這個漂亮的少年,這個肯愛人的納西塞斯。
離開前還是要坐一趟船。
我是個舞臺劇演員,長得有些男相,常演男角,頭發(fā)早就剪短,穿白色襯衫與背帶西裝長褲,戴橢圓金絲框的眼鏡。
在船上,我低頭,納西塞斯與水仙花,小公子與曾祖父,在這一片綠水間,我終于邂逅了他。
你好美少年
關(guān)于這篇文章的最初,我只是想寫一個美麗的少年而已。從最開始有審美,我就一直在有意識地抗拒用“蒼白”“纖細(xì)”“刀削面一樣”這類詞匯來形容美貌,在我的審美里,美麗應(yīng)該是圓滿的、線條流暢的,與此相配的靈
魂也該是溫柔敦厚,小公子即是這樣一個形象。
一個東南亞島國上美麗敦厚的中國少年,少時富貴。一朝家國山河碎,經(jīng)歷情變,成為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能娙恕诓煌瑫r代,美少年的人生有不同選擇,而小公子只能選擇責(zé)任,在后來的《鯨生》里,我寫了美少年的另一選擇(誒誒,打廣告嗎?)
ps,估計讀者們都看出了我的偏好,作者我不喜歡香如故,寫得最開心的地方就是小公子拔槍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