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經(jīng)雨重。松色帝煙深。
江南三月,正是煙雨濛瀠游人離疏之時。任那細雨輕輕拍打著臺前青痕,蘊起塵煙屢屢,街上盡是一片凄清,全無早春的生機勃勃。
“吱呀”一聲,朱漆大門裂開了一道縫。老人探出頭驚訝地看著不遠處靜靜候著的少女。
朦朧濕意中,她仰著脖任水珠順頸項滑下,晶瑩圓潤綴上點點脆弱神色,那眼神卻是波瀾不驚,上挑的飛揚勾勒著無盡平淡。
聽見聲響,秦九轉(zhuǎn)過身來微微一笑,遞上拜帖。
“不日前家?guī)熓盏絹硇拧5弥肚f主遭賊人暗算身負重傷,本是應盡綿薄之力,不巧恰好有要事在身,只得派我代為效勞。”
“小女子秦九,表字離之,還請管家代為通報一聲。”
秦九走在山莊小廊上,只見四處朱漆縵回,碧玉凝檐。小池荷露早立。盤龍高啄不知其千萬起落,風雅而不奢華。隱隱透著霸主氣息。
她心里感嘆此地主人倒還真有幾分本事,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跟在老人身后。
煙雨山莊,自十五年前莊主的大公子一舉破掉揚州岳家滅門慘案,又帶人挑了黑風寨后便一路扶搖直上,待到付江天正式即了位,聲望更是水漲船高,這幾年不乏有藐視群雄坐擁天下之意。
豈知在這當口,莊主竟然被行刺了。
江湖自是嘩然一片,有叫好的,也有不屑的。只是任外頭如何傳得風聲水起,煙雨山莊卻是一聲不吭,封鎖了所有關于莊主傷勢的消息……
“秦姑娘、秦姑娘……”
秦九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朝老人微一頷首,她推門進去,只見床上一人被牢牢護在棉被中,邊上還坐著一人握著他的手,看不見神情。
這躺著的,想必就是重傷不起的煙雨山莊莊主了,至于那握著他手的,應該是付江天的弟弟。
秦九自是不奇怪的,付江天還有個弟弟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聽說功夫還不錯,一手劍舞得風生水起,她原本還估摸著莊主被刺最高興的該是這個二莊主了,倒沒想到兩人關系這么好。
聽見聲響,付傾之從床畔轉(zhuǎn)身,眸里也帶了一絲訝異。
年紀是其一,這其二……
“秦姑娘可是剛從城外趕來的?”
秦九怔了下,顯然也是沒想通對方為什么會這么問。遲疑了下才道:“自家?guī)熓盏絹硇拧P∨颖闶且豢桃膊桓业R地飛奔而來,豈趕在城內(nèi)多做停留。可是有何不妥?”
“不,是我多此一問了。”付傾之站起身,秦九這才發(fā)現(xiàn)青年一雙桃花眼略向上翹,笑意盎然間似醉非醉。蘊了春意滿園。不知有多少游人為之駐足過。
“徐神醫(yī)妙手回春,譽滿天下,有秦姑娘駕臨,我也可為大哥放心了。”
秦九連道“過獎”,兩人又寒喧了一番,付傾之才把秦九讓到床邊。秦九只掃了一眼便面露驚奇,訝然道:“莊主這……似乎是中了劇毒啊!”
付傾之頷首道:“不錯,當日刺客跳窗逃走后大哥身上并無外傷,卻一直昏迷至今,考慮到這實在太過奇怪,恐怕引起人心浮動,我們才封鎖了消息。”
“請二莊主放心,秦九并非多嘴之人。”言罷,小心翼翼地將付江天的手腕從棉被中拉出,細細診了會兒,秦九不由皺起了眉。
“秦姑娘可是有何為難之處?”
“這……從莊主的脈象來看。怕是中了三夢相思。”
三夢相思!付傾之臉色一變,他當然聽說過這種劇毒,中毒者神色無常唯昏迷不醒,飲食無益,不斷被夢魘糾纏,最長也活不過三個月。付江天中毒已有幾日。期間的確滴水難進。也沒有清醒過。只是他原本以為定是受了什么隱傷,未曾料到是如此歹毒的劇毒,如今乍一聽自然失色。
見他著急,秦九出聲安慰道:“二莊主不必太過擔憂。三夢相思雖然兇險卻也非無藥可解,只是……這藥材收集不易,熬制工序也十分復雜,只怕莊主還要受一陣子折磨。”
付傾之松了口氣,道:“能保住性命就好,哪里還敢挑三揀四……那么就勞煩姑娘傷神了,傾之先替大哥謝過。”言罷,他身子略彎,就要一揖到地。
秦九怎敢受此大禮?連忙伸手去扶,兩人推卻了一會兒,還是她先道:“二莊主莫要客氣了,秦九只是盡綿薄之力而已。但今日天色已晚。再留也是無益,就讓秦九先在客棧安歇一夜,明日再替莊主配藥可好?”
“客棧?”付傾之一愣,道:“倒是我怠慢了,來人!”幾個小廝魚貫而入,遂了付傾之的吩咐,立刻替秦九安排上房去了。
“秦九受師命而來,怎敢麻煩甚多……”
“這有何妨?”付傾之微微一笑:“秦姑娘能留下來。是我煙雨山莊之福才是。”
雨絲順著微開的窗飄然入內(nèi)。打濕了秦九額前幾縷秀發(fā)。閉了眼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酒樓里冷冷清清,竟是只剩她一人在獨酌。
忽然,腳步聲由遠及近,混合著樓梯被踩得“吱呀”直響的聲音,來人笑道:“真是想不到秦姑娘女子之身,卻是好這杯中之物啊……只是寒意料峭,何苦一人舉杯平添了傷懷?”
“我并不覺得傷懷……可是莊主出了什么事嗎?”
秦九抬頭,三言兩語間付傾之已在秦九對面坐定,只聽他道:“這次勞煩秦姑娘已有句余,大哥自是很好,只是傾之不忍姑娘獨酌無相親,特來相伴而已。”
秦九心里忽地一動。當日她未曾推脫,如今在煙雨山莊也住了一段日子了,府內(nèi)上下對她禮遇有佳,付傾之本人更是關懷備至,甚至連夜間的點心都會親自送來……
一念及此,秦九下意識道:“叫姑娘難免生分,二莊主何必如此客氣?”
“說的也是,既然如此,那傾之就斗膽叫一聲九兒了……”
秦九一愣,她本意是讓付傾之直呼其名,奈何對方竟然跳過了這個正常的選擇挑了個最別扭的稱呼,而且看他神情,怕是要讓他改也不容易了。
秦九難免無語。兩人又點了些酒菜。吃吃喝喝倒也安靜了會兒。
雨絲飄大了些,看著窗外街景。秦九突然道:“莊主不過而立之年,已隱隱有正道領袖之姿,想來假以時日,更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哪里……都是江湖傳言罷了,大哥只不過是借岳家一案出了些風頭,又僥幸挫敗了黑風寨,無論是武功還是俠氣都比前輩們差遠了。”
秦九瞇起眼:“說起這岳家,也不知琉璃珠現(xiàn)今何在啊……”
揚州岳家,向來是在武林白道中有一席之地的。只不過這一席之地并非靠其真材實料爭來,而是憑借傳說中有“起白骨。醫(yī)死人”的至寶——琉璃珠。
千百年來。傳言覬覦它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岳家憑借著和朝廷、正道都不錯的關系躲過了一劫又一劫,直到……十五年前,黑風寨一夜間殺光了岳家上下四十八口人。
而最早發(fā)現(xiàn)這一案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時離家出走言夸要行俠仗義、掃盡天下不平事的煙雨山莊大公子——付江天。
他也確實做到了。半年后,召集了數(shù)十武林俠客的付江天帶人直接沖上了黑風寨。生擒了大寨主,更將一幫小嘍啰盡數(shù)送往官府。只是,任憑他們搜遍黑風寨,卻始終不見琉璃珠蹤影。
江湖自是忿忿,但也無可奈何,只是可惜了這奇珍異寶自此便徹底被宣告音訊全無。再也未出現(xiàn)過。
付傾之嘆了口氣,眼神也多有遺憾:“誰知道呢……只是可憐了那些無辜生靈,傳言岳家大公子死時才八歲,小女兒更是連尸身都未找到,黑風寨……的確該死!”他向來愛笑,此時神情也是嚴肅得可怕,桃花眼含煞帶狠,勾出一片忿忿。
秦九一瞬間似是想到了什么,問道:“刺殺莊主的賊人有消息了嗎?”
付傾之搖搖頭:“我那時只顧查看大哥傷勢,那賊人輕功又不錯,派去的人全部跟丟了。雖有在查,但無異于大海撈針,實屬希望不大。”
“二莊主可曾想過……若那人賊心不死,再給莊主下一次毒。我們可就前功盡棄了。”
“我明白。”付傾之頷首道:“所以月前我便已吩咐丫頭將我住行搬到大哥外間,若那賊人想要行刺,也得先過了我這一關。”
秦九不答,側(cè)眼望向他腰間,一柄通體雪白的劍高掛在那兒。她微微瞇了眼,一瞬間想的竟是——若這潔白沾染了世間最邪惡的鮮紅,不知該是怎樣一片風光?
付傾之心細如發(fā),自然不會沒注意到秦九的視線,當下就要解下劍扣,豈料卻被秦九拒絕了。
“我聽聞劍客之劍勝過生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還請二莊主莫要折煞秦九了,只是秦九有一個困擾已久的問題。還望二莊主不吝解答。”
付傾之也不和她客氣,將劍掛回腰間,淡淡一笑道:“九兒你說。”
聽見稱呼,秦九明顯是一滯,頓了頓才開口:“三夢相思極為兇險,不僅于睡夢中取人性命,中者更會飲食無益。在下初到時,莊主已受了一段時間折磨了,卻是未見消瘦,實在是奇怪啊!”
“我還當是什么。原來是這事……”付傾之含笑看著秦九,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我煙雨山莊雖然不值一提,歷史卻也不算短。從我祖父一代時便有意將奇珍異寶聚集起來,時間一長,也是略有積蓄。”
“實不相瞞,府中有一處名為暗閣之地,是我付家三代的心血。除了大哥和我便再沒有人知道如何開啟。那日大哥昏迷不醒,滴水難進,我心急如焚只得打開暗格取了枚辟谷丹……”言罷,付傾之微微一嘆,似是可惜:“遺憾的是閣中雖然珍藥不少,卻無一能解大哥所中之毒,可見還是九兒醫(yī)術高明,神丹也望塵莫及啊!”
他如此坦白。秦九倒是怔了下。心中覺得有哪里不妥,卻又說不出口。
倒是付傾之看出了她的想法,喟然道:“九兒不必為難,我煙雨山莊暗閣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告訴你并無妨。只是傳得雖遠,見過的人卻多不在人世了……”
他生得一副桃花相,本就是惑人無比,如今自信之色外露更是別有風情,饒是秦九定力不錯,此時心神也不由為之一顫。
待到回過神來,眼前早已空無一人,只留一錠銀子幽幽泛著冷光——付傾之不知何時到了樓梯邊,正慵懶道:“九兒你還坐著,那可是上好的女兒紅,再喝下去我可沒銀子付賬了。”
秦九定了定神,這才跟了上去。一一晃又是數(shù)日。
付傾之熱情依舊,總是神出鬼沒在秦九一個轉(zhuǎn)身之際笑著來和她搭話,又會突然消失在一片煙雨濛瀠中,不多時端著茶點匆匆而返。
兩人本已相熟,秦九又長年遠離塵世不諳人情,只是任他動作,挑藥也好燒煮也罷,都在一旁略加指點。一來二往間,竟是隱隱生了噯昧氣息。
付傾之也不時帶著秦九在莊里閑逛,煙雨山莊莊如其名,煙雨時節(jié)別有一番風華,柳枝輕垂間,往往就在河畔劃開另一個世界,美得讓人窒息。
這一段時間下來,秦九倒對莊中熟得不像個客人了。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競在一片林中迷了路時,也難怪她驚訝了。
“啪”的一聲輕響,秦九抬手摸了摸臉,點滴晶瑩在掌中折射出圓潤的光華,天空陰沉得可怕,零星的蟬鳴混著空明的雷聲漸漸靠近。秦九快步朝不遠處的亭子走去。片刻后。傾盆大雨覆天而下。
側(cè)倚在亭柱上,她眉頭卻是越皺越緊——驟雨來得急去得也急,她本以為不過一刻就該停歇,但如今已過了個把時辰,雨反倒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她出來時已是己時,這會兒天早黑了,再不回去難不成要在這亭子過夜?亭前雨聲密集,“噼噼啪啪”兇狠地擊打著樹木大地,秦九猶豫了片刻,終是咬牙踏出。
雨滴旋轉(zhuǎn)著被彈開,油紙傘橫空而降,遮住了她頭頂?shù)哪欠教炜铡J煜さ臍庀娫诙螅鼐胖挥X肩膀一熱,便被摟住了。
“天寒地凍,九兒這么晚了還在外游蕩,是想讓我心疼嗎?”
早已習慣他如此開玩笑,秦九臉一紅,一時之間也不知是神經(jīng)錯亂還是怎的,競未掙脫了去,反而真心實意道了句“謝謝”。
天色確實不早,她住的地方離此也有一段距離,付傾之定是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才著急來找,看他額發(fā)皆濕不似雨淋,想來也費了不少心思。
傘并不大。要將兩人都剛好攏住,難免要親密一些。付傾之的手此時已摟在了秦九腰間,他比秦九高出許多,把人抱在懷里也是十分容易,殊不知秦九卻是別扭得不行,苦于不好開口,只得僵硬著身子任他一路擁回了住所。
雨意柔順的被拒之門外。付傾之含笑將秦九送進屋,秦九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半邊身子競都濕了。是為了護住自己罷……她心中一軟,開口道:“不進來坐坐嗎?”
本以為對方會一口答應,豈料對方卻搖了搖頭,道:
“天色已晚,我也該回去守著大哥了,九兒想我,我明日再來拜訪就是。”
秦九微點了下頭,目送他遠去的背影,許久未曾回過神來。
她不是傻子,自是察覺得到付傾之言語間半真半假的示好,只是兩人素未平生,相識不過半月,叫她怎敢輕易相信?就算是真,她也……
搖搖頭。秦九把多余的思想清出腦袋。告訴自己現(xiàn)下最重要的還是早日解了付江天身上的毒,至于剩下的事……還是日后再說吧。
只是不知是秦九太過倒霉,還是該來的注定躲不掉,她一心想要無限延后不愿去考慮的事竟然不久就又自動送上門來。
三夢相思極為歹毒,不僅會讓人夢魘不停受盡折磨,中者更是癱軟在床無法動彈。正常人個把月躺下來難免四肢虛軟,付江天就算武功高人一等也是不能幸免,故秦九每日除了煎藥解毒外,還會用金針替他活動骨骼。
這日她照例下著針,付傾之站在一旁靜靜看著,打量的眼神讓秦九有些發(fā)毛——真不知他是在看他可憐中毒的大哥,還是看她這個無辜被喊來受累的大夫。于是她差遣付傾之去打了盆水。
付傾之是何許人也?煙雨山莊二莊主,光華內(nèi)隱的劍客!也許比起他那個聲名在外的大哥,他略顯低調(diào),但這樣潛心修煉的人,武功卻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連秦九都在來時聽師傅說,也許這個人,才是全煙雨山莊武功最高之人。
打水自是小事一樁,付傾之不一會兒就端著面盆走進屋里。而變故也發(fā)生在這一瞬。
在他剛剛側(cè)身過門,腳步還未來得及踏動之時,一黑衣人忽然破窗而入,手中利劍直指床上之人——他身法敏捷,行動沒有一絲遲疑,想來已在外候了不久。
付傾之自是反應極快,幾乎在黑衣人的身影倒映在他瞳孔中的一瞬,面盆便已被扔到了一旁,白色長劍出鞘緊隨黑衣人而去!
只是,他忘了……這滿滿一盆的水畢竟不輕,就算他反應再快這一動作也足夠讓黑衣人在生死交雜間尋到一絲空隙!劍光去勢不減,完全可能在被刺中前先一劍殺了床上之人!
然而他終究沒有成功——電光火石的一剎那,秦九撲到了黑衣人劍上,任右胸被利刃貫穿,仍不管不顧死死地握住那把劍,雙手滿是血紅。
黑衣人沒想到有人會不顧生死替一個陌生人擋劍,一時也愣在原地。他也不想付傾之的劍下豈容得別人有所猶豫?一道銀光橫過,他便鮮血四溢地飛了出去。黑衣人也不含糊,見刺殺失敗,立刻爬起來捂著傷口逃跑了。
他已受了傷,輕功也比自己略差,若此時追擊……付傾之正想收劍去追,卻是不經(jīng)意間瞥到了滿眼鮮血,腳步搖晃了下,他立刻將秦九抱起,再也無法顧那逃走的隱患。
懷里的人已是陷入昏迷,破損的嘴角流下一絲鮮血,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仿佛風一吹就要就此消散——付傾之不由握緊了拳,指甲深陷入肉,劃出支離破碎的痕跡。
而左胸深處,也跳躍著刻骨銘心的痛。
他沒有忘記自己應該怎么做。但人若是總能讓理智控制感情,那么人也不是人了——強大如他,也正在逐漸偏離最初的目的。
強迫自己定了定心神,付傾之忽然高聲喊道:“來人!”
第二日,付傾之推門而入時秦九正掙扎著想下床——一手捂住傷口,一手艱難的掀著被子,見他進門。忽地朝他展顏一笑。
付傾之一怔之后連忙飛身按住她:“別動,當心傷口又裂開!”
“不礙事的。”秦九道:“承蒙照顧,已好了不少了,也不知二莊主給秦九用的是什么靈丹妙藥……”
付傾之卻只是一笑,并不回答。秦九愣了下,問道:
“出什么事了嗎?”
付傾之雖然在笑,但那笑意并未到達眼底,實在是有幾分捉摸不清的味道。
“暗閣被盜了。”
“暗閣?”
“嗯,約莫是昨夜子時的事了,估計是日間隨我入了山莊之后看清了機關,待我一走便將里頭翻了個天翻地覆……”
秦九卻是奇怪:“二莊主昨日開過暗閣……啊!”話音未落傷口被不輕不重的按了下,秦九痛呼出聲。迎向付傾之意義不明的目光。
“九兒也真是笨,若不是我替你取了藥,那么深的劍傷怎么可能好的這么快?”
秦九驚訝道:“你是為我才……你可以找一個大夫啊!”
付傾之淡淡道:“尋常庸醫(yī),我怎放心讓他們碰九兒的身子?”
秦九沉默了下,正思索著該如何作答,神思游轉(zhuǎn)間人卻已被按了下來,付傾之替她掖了掖被角道:“這幾日九兒就好好休息吧,大哥的藥我會煎,你若勞累了發(fā)燒,該是我心疼了。”
秦九掙扎著想告訴他煎藥火候很重要他還掌控不了,付傾之卻誤會了,捏著她的手柔聲道:“九兒若舍不得我,我忙完過來便是,莫要激動。”
秦九深吸一口氣,如此這般一說付傾之才恍然大悟,將藥爐搬到了她房門口,揮著扇子在她眼皮底下煎出一碗碗氣味苦澀的藥,再將藥融進鍋里,直至剩下一小碗。
秦九看著他動作,倒覺得這個人也奇怪得很——明明衣著光鮮,一舉一動都風雅得很,偏偏也不怕臟不怕累,這樣苦的活也受得了。
仿佛察覺到她的眼神,付傾之回過頭來朝秦九一笑,眸中笑意流轉(zhuǎn),暗藏光華,秦九心又是控制不住地一跳——仿佛傷勢一下嚴重了起來,酥麻難忍的感覺蔓了全身。
待付傾之終于忙完,明月也已高懸了半邊天了,他晚上自是要回付江天那里去的。卻也細心的怕秦九起夜不方便,差了個丫鬟過來照料。
丫鬟知禮得很,知秦九不喜人在屋里伺候,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外,秦九讓她先行安歇也不肯。
就這么過了幾日,秦九的傷好了大半,來到煙雨山莊也快有一月了,她心里盤算著付江天還有多久才會醒來,找了個空請了付傾之來屋里。還未說話便先施了一禮。
“九兒這是何故?”
“莊主不日即會醒來,小女子自是不便再打擾,但承蒙二莊主照顧,三日后秦九想在庭院內(nèi)自備酒菜邀二莊主一敘,不知可否賞臉?”
秦九一邊說一邊暗暗觀察付傾之的神色。只見他從容如常,淡淡笑道:“九兒的美意傾之怎敢拒絕?其實若九兒愿意,多住一段時日也無妨,大哥一定也很想見見九兒。”
秦九聽他這么說心神一震,竟泛著幾分愕然難過,而接下來付傾之又說了些什么全然未曾聽清,付傾之見她神思恍惚也不便多留,不一會兒就告辭了。
他背影瀟灑依舊,言辭間也是溫柔體貼到極點,秦九卻覺得心里堵得慌,把腦袋晃了數(shù)晃,才將亂七八糟的思緒清理了出去。
夕陽在她背后拖出很長很長的影子,仿佛蜿蜒了千百年的寂寥,安靜匍匐于角落。
秦九就這么站了許久,直到黑夜磨去了白日的溫暖,才喃喃道:“留下又如何?這世間又有哪件事,是沒有終結(jié)的……”
自言自語了片刻,她也冷漠地閉上了嘴,轉(zhuǎn)身進了屋。
月轉(zhuǎn)碧梧移鵲影。露低紅草濕螢光。春深夜寒,連那皎潔明月都似不愿多做停留,匆匆曇花一現(xiàn)即隱于烏云,黑夜里兩人對影而坐,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秦九舉杯勉強道:“這么久以來承蒙二莊主照顧了,秦九先干為敬。”言罷她一飲而盡,墜下的酒珠順著頸項而下,頗是醉人。
付傾之輕笑:“九兒還是那么客氣啊,若非九兒,大哥又怎能醒過來?只是這酒……我卻不能喝。”
“這是為何?”
“自然是因為……有毒了!”
秦九臉色一變,道:“二莊主這話是什么意思?”
付傾之聲音仍是淡淡:“九兒你能忍到現(xiàn)在才向我下手確屬不易,甚至不惜拿苦肉計來試探……呵。可有看出些什么?”
一陣風吹過,原本就暮色殘念的白燭搖曳著化作了一縷微煙,庭院里更是昏暗,只聽秦九道:“我不知二莊主在說些什么。還請二莊主明示。”
“九兒你真是……你難道不知道自己一開始就露了破綻嗎?我在信上只言及大哥身受重傷,三夢相思又是痕跡全無,你怎么可能憑一眼就認定他身受劇毒?”
“……正是因為臉色無異才不能以內(nèi)傷斷,我言及毒藥也是情理之中,難道二莊主僅憑這個就能對我橫生猜忌嗎?”
“是。”付傾之凝視著杯中美液。汩汨晃動卻是饞不能飲,他嘆息道:“何況當日你青裙如新,城外卻是泥濘濕滑,你言及一刻不停地飛奔而來,我更覺奇怪……直到那日方才明白,只怕你早到了城中,在為你的計劃做萬全準備。”
“至于是為何……我不用猜也知道,是琉璃珠吧。”琉璃珠雖已在江湖消失數(shù)十年,但傳聞卻從未消散過,最后親密接觸過黑風寨的付江天自然是重點懷疑對象——也可以說,這么久以來煙雨山莊從未缺過心懷歹意之人。
顯然是已應付過無數(shù)平白送死的人。付傾之繼續(xù)道:
“你念準我對你有情,也不會任你受傷不管誤了大哥,所以從我口中確認暗閣秘密之后便引來了殺手……”他低笑一聲,不知是否是秦九的錯覺,竟有幾分自嘲在內(nèi):“可憐我當日倒也真是心急如焚,未曾注意你死死握著那把劍,如今看來,只怕那傷也并未像我想得這么重吧。”
秦九自幼學醫(yī),清楚地明白人體的哪一根經(jīng)脈在哪個位置,對她而言,要流一地血而不傷到要害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只是……你沒想到吧,你自作聰明將暗閣攪了個天翻地覆,卻恰好印證了我的最后一點猜想——若非蓄謀已久,那些奇珍異寶怎能討不得賊人的半點歡心昵?”
他忽地將杯中酒朝對面潑去,淋了秦九一臉。“九兒,你這般蓄謀不軌,玩弄我的感情……可還有什么話要說?”
黑夜里,秦九也笑了:“二莊主錦心繡口,秦九怎敢反駁?如今看來,二莊主堅持要親歷親為煎藥陪夜,連我下針時也在一旁盯梢,的確是早起了疑心……只是有一點。別人或許是抱著些微可能才來一探虛實,這世上卻是再也不會有比秦九更確定琉璃珠在煙雨山莊的人了。”
她一字一頓地道:“因為十五年前,付江天就是從我眼前把它拿走的!”
付傾之愕然。
秦九道:“二莊主若覺困惑,何不回憶下客棧里秦九說過的話?”
客棧……岳家,黑風寨。滅口?付傾之何等聰明,心念電閃間已有了把握,他問道:“你是岳家的人?那場慘案里的幸存者?”
“當夜黑風寨來勢洶涌,爹娘誓死不肯交出琉璃珠。匆忙間只來得及將我一人藏在了柜櫥之后……我不能言不能語看著他們殺盡了所有人又匆匆離去,正當我絕望得想大哭時,付江天卻出現(xiàn)了。”
“江湖人只知煙雨山莊莊主是三日后第一個發(fā)現(xiàn)岳家滅門慘案之人……誰又會想到,其實早在三日前他便已駕臨過,只是一聲不響地取走了至寶再回來撿了個現(xiàn)成便宜而已。”
不知是否戳到了付傾之的痛處,秦九明顯察覺到黑夜里隱隱而起的殺意,她笑道:“怎的?我就如此說不得你大哥嗎……罷了,其實不管今日如何,你都已下定決心不放過我了吧。”
月華照不到的地方,秦九垂下眼簾,顯出幾分孩提似的脆弱,嘴上卻是生硬不留情:“如若讓我離開此處而不得愿,琉璃珠的消息定不日傳遍江湖……更何況三夢相思如此歹毒,我硬生生讓莊主受了月余折磨,二莊主定是恨得很。”
付傾之此時卻已收了剛剛不慎泄露出的殺氣,輕笑道:“還是九兒了解我……”濃墨深處,他的手輕撫上了劍柄,秦九卻是毫無動作。任那銀白晃了眼。
據(jù)說。這是不輕易出鞘的一把劍。
付江天屋中,秦九有幸見過一次它的光華,那次的驚鴻一瞥,刺客不堪一擊。而如今,她就要見識第二次。
同樣的璀璨美麗,只不過前一次是為了拼死護住她,這一次。卻是要帶走她的命。
一剎那,仿佛空氣都燃燒做了塵埃,被劍氣包圍之時,秦九的腦海里居然模糊閃過數(shù)個畫面一
酒樓樓梯邊,慵懶朝她笑著的付傾之!
滿臉煙色,灰頭土臉煎著藥的付傾之!
滂沱大雨時,為她擋了半邊天的付傾之!
最后,對她舉劍相向、成了瞳孔里最終倒影的付傾之。一騰云似涌煙。密雨如散絲。
江南四月的如水時光,仍是在煙雨重重中被一點點磨去生機,街景依舊冷清,空蕩蕩的酒樓獨有兩人坐在窗邊對飲,任細雨沾衣,落了閑花無聲。
驀地,青衣女子似是被嗆了下,捂住胸口劇咳起來,她身邊的白衣人忙又是倒水又是拍背,待青衣女子全然平靜了,才調(diào)笑道:“還是這么不小心……也真不知你這樣的性子,是怎生得這么多小心思的?”
見青衣女子瞪了自己一眼,白衣人才投降道:“罷罷罷,不提就是了……不全然與你解釋清楚了嗎?當日大哥也是一時糊涂。未料到日后會騎虎難下,這么多年,我們也是不好過得很。何況你也不是不知道……”他聲音低下去,一會兒才道:“我對你的情意,也可算蒼天明鑒了,當日那治傷的續(xù)魂膏萬金難求不說,那天夜里,你總不該還不懂。”
“我固然為大哥迫不得己,卻也是萬萬不愿做違心之事傷了你。”
青衣女子冷冷道:“你可是金口玉言,自己說的不會放過我。”
“我是不打算放過你啊……”白衣人輕笑一聲,執(zhí)起青衣女子的手放在掌心細細摩挲:“只是這世間折磨一個人的方法如此之多,若只一劍殺了多無趣?”
“我偏要選最痛苦的一種——讓你這一生一世都只能留在我身邊哪里也去不了。你看,既封住了你的嘴,又替我大哥報了仇,豈不很好?”
濕意蔓延,飛散他桃花眸中璀若明珠。仿佛融了一世的愛戀。
水色盎然中,青衣女子終又是沉默下去。而桌下兩手交握,久久未曾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