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的第一只伊茉是秦飛揚擅自帶過來的,他將跟在身旁的小女孩朝我面前一推,露出一臉毫無人性的笑:“拜托你啦,朝陽!”
“這是誰?”我放下游戲機直接朝他擺出嫌惡的臉,“你的私生女?”
“討厭,朝陽你都沒聽說過嗎?伊茉啦,‘Theforever evol’,最近超受歡迎的哦。”秦飛揚一邊捏細了嗓子用戀愛中少女的語氣無不憧憬地說著,一邊推著我的肩膀朝里屋走去,“我知道你最喜歡養(yǎng)、成、game了!你幫我照看她一陣子好不?”
我皺起了眉頭:“你干嘛不自己養(yǎng)?”
“最近有位美少女向我表示好感嘛,”他說得理所當然,驀地,又摸著后腦勺訕笑起來,“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在養(yǎng)這種東西,嘿嘿。”
嘿嘿你個頭啊。
我在心里默默地啐了一聲,一臉不耐煩地移開了視線,門口的伊茉穿著無袖及膝的海藍連衣裙,露出了瘦瘦小小的手臂和小腿,她垂著頭有些不知所措地擺弄著手指,看起來倒也顯得乖巧又溫順。
原本不想答應(yīng)的我立馬在心里改變了主意,裝出勉為其難的表情點點頭應(yīng)承下來。秦飛揚一臉感恩戴德地拍著我的后背大喊“好兄弟”,轉(zhuǎn)身又跟伊茉交代了一番,然后像放下心頭大石一般飛也似地跑掉了。
我走過去看著那伊茉,努力想著秦飛揚剛才提過的名字。
“你叫海歌是嗎?”
“是的。”
她看著我,一雙眼藍得像片澄澈無垢的海。
我伸手摸摸她的頭,聲音盡可能溫和地說:“我是朝陽,你要暫時在我家呆一段時間喔。”
她點頭,側(cè)過臉看了我一陣,緊接著歡快地笑了起來:“朝陽先生,你的名字很好聽。”
“是嘛?”其實我也這么覺得。
“Master的名字里也有個‘揚’字。”
笑容瞬間僵掉了。
“不一樣的,海歌。”
“為什么?”
“你的Master是飛揚的揚,我的是朝陽的陽。”
她皺了眉好像在思考,過了半晌又搖搖頭:“我不懂,哪里不相同呢?”
抬頭望著天花板想了想,我在腦海里拼命地搜刮中學時的語文知識:“無論是字形詞義用法……又或者是擁有這兩個名字的我們兩人,全都沒有一個部分是相同的。”
The forever evol,中文譯名是永遠的伊茉,是最近非常流行的一款實體養(yǎng)成游戲。
初始狀態(tài)是一個系著綢帶的心型盒子,打開之后便會擁有專屬于你的evol。伊茉的成長時間與人類不同,從嬰兒長到成人大概三至九個月不等,到了二十五歲生理上便會停止生長。
每一只伊茉除了外貌,性格和能力也是各具特點,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拿到擁有特殊能力的伊茉。不過這些資料并不會顯示在盒子上,究竟是會得到一只極品還是一只次貨,靠的也就只有你的人品所在了。
最后的,The forever evol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必須汲取主人的“愛”過活。
我?guī)Ш8璩鲩T采購食糧。
滿大街貼著的都是各式各樣繪滿了愛心的伊茉海報——“給予你永遠的伊茉,給予我永遠的愛”。靠這種噱頭,會紅起來也不是沒道理。
但是要靠別人施舍的愛才能夠存活下來,聽起來未免也太悲慘了一點。
我無所事事地在街上晃蕩,前方街角不知何時新開了一家哈根達斯專賣店,成堆的小情侶圍在那邊你儂我儂,我看得眼睛痛,憤恨地拐了個彎正想掉頭就走。
騎在肩膀上的海歌卻突然揪緊我的頭發(fā)發(fā)出了“哇”的驚呼。
邁開的右腿不受控制地停下了。
我問她:“海歌,你想吃嗎?”
“Master以前買給我吃過哦。”海歌的話里都帶著笑。
“是嗎?”
“Master說了,如果以后我還想吃的話,就跟他說——”她突然又一把拽起我的額發(fā),壓低了小腦袋用軟綿綿的聲音說,“‘愛我就請我吃哈根達斯’。”
一擊必殺了。
剛回到家海歌就興奮又吃力地拖著一大袋冰激凌朝冰箱跑去。日夜顛倒了太久的我一下子無法適應(yīng)白天的生活,只覺得腦袋脹得像一個泡在水里的蘑菇。我趴在沙發(fā)上,在心里默默地思考是不是應(yīng)該列張收據(jù)向秦飛揚討回自己的損失。
海歌軟軟的叫喚響起,聽起來遙遠得如同隔了千萬條長河。我沒有力氣答應(yīng),只把那當成了兒時母親溫柔的眠曲,枕著沙發(fā)陷入了深如沼澤的安穩(wěn)睡眠。
這一覺睡得太沉,險些都忘記了要醒來。睜開雙眼時客廳被籠在一片壓抑又安靜的黑暗里,隔絕在屋外的傾盆雨聲像是透過層層棉花才抵達耳邊,聽起來顯得格外不真實。
頭痛得仿佛要炸裂開來,我艱難地撐起身體,不知從哪里翻出來的舊棉被從身上滑下,隔著被子趴在我胸口的海歌像只兔子一樣蠕動了幾下,揉揉惺忪的睡眼向我輕輕地笑了起來。
“你醒啦,朝陽先生?”
她說著,冷涼濕滑的手掌撫上我的額頭,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感覺有豆大的水珠滲入衣領(lǐng)里。我往后縮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她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濕噠噠的頭發(fā)上全是水珠。
我皺了皺眉頭,卻發(fā)現(xiàn)開口都有些吃力:“怎么回事,海歌?”
“你這樣不行哦朝陽先生,家里居然連退燒藥都沒有。”海歌像個小大人一樣鼓起雙頰向我攤開雙手,藥片的糖衣化開在她的掌紋里。
“所以你就一個人跑出去買藥了?”我愣了一下,看看她濕漉漉的身子,“在這種……下暴雨的天氣里?”
“嗯!”她又笑彎了雙眼,仰起了小腦袋像是在等待稱贊一樣。
我瞬間無言,只得咳嗽了一聲板起面孔:“以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也不要再一個人跑出去了。”
“為什么呢?”海歌一臉不解,“要是朝陽先生像現(xiàn)在這樣,有什么危險的話那要怎么辦呀?”
我嘆了一聲,比起我來,你這么個小家伙一個人到處亂跑更加危險啊。想到這里,我又忍不住問她:“你這么關(guān)心我干什么?”
海歌歪過頭眨眨眼睛:“因為朝陽先生是個好人。”
為什么要在這種時候發(fā)好人卡啊!
“我哪里像啊!”
“哪里都像哦,因為你給我買哈根達斯。”
“用哈根達斯就能收買你了嗎!”
我啞然失笑,抬起手指輕輕地彈了彈她的額頭。海歌摸著額心稍微扁了扁嘴,不一會兒又愉快地將眼睛瞇了起來:“因為只有愛我的人,才會給我買哈根達斯啊。”
燒在一個星期之后才徹底退了下去。而我跟海歌的平靜生活也只維持了這么一個星期,就在某天清晨被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終結(jié)了。
沈新月跟我說她又失戀了,她在話筒里面哭得呼天搶地,分貝比上一次找我訴苦時還要高了十個百分點。我皺了皺眉把手機放在桌面上,一邊吃豆?jié){油條一邊事不關(guān)己地問:“那你們這次的分手原因又是啥,說出來讓我開心下?”
“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沈新月說完了沒有新意的開場白,抽噎了一下又開始非常豪邁地大哭出聲:“我只是清除了他的游戲賬號!他以為他還是二八少年可以整天打怪裝嫩泡妹子嗎!你說一個堂堂公司大老板成天玩網(wǎng)游像什么樣……我明明是在為他好!”
我總覺得這句話里的重點是“泡妹子”這三字。
海歌坐在對面安靜地看著我吃早餐,她露出了一個對談話內(nèi)容充滿興趣的求知表情。
我瞥了她一眼,咧開笑臉對著話筒假惺惺地附和:
“是有點過分。不過安啦,你兩個月前砸壞了他珍藏好幾年的原版限量DVD他不也喊著要分手,結(jié)果還不是一個禮拜后就抱著吉他在你樓下唱征服。”
說完不等沈新月回應(yīng),我徑自摁下結(jié)束通話鍵。
于是海歌立馬對我揚起了非常燦爛的笑容:“朝陽先生,泡妹子是什么意思?”
“咳、咳唔!”我握著馬克杯的手一抖,里面的豆?jié){立刻溢出了半杯,“就是……就是我喜歡你,所以我想方設(shè)法地向你求……婚?不對,是求……求愛……吧。”
我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好像比剛來我家那時要長大了一些。
海歌水藍色的眼睛閃閃的,她一臉迷茫:“你喜歡我嗎,朝陽先生?”
“沒、沒有,打個比喻而已。”
“哦。”女生盯著我的臉好像在想事情,過了一會兒又問:“那為什么要唱征服呢?”
我又被卡在喉嚨里的油條噎了一下:“不知道,女生喜歡……里面的一些歌詞吧。”說起來唱這種分手歌去哄沈新月,未來姐夫當初真的沒被她潑了一頭黑狗血嗎?
藍色眼睛的女生乖巧地笑了起來:“那你唱給我聽好嗎,朝陽先生?”
就這樣被你征服,切斷了所有退路,切斷了退路,切斷了退路……
那天夜里這首歌成為我的腦內(nèi)BMG循環(huán)了整整一個晚上。
一個月后沈新月身邊帶了個西裝革履的有為青年,笑得花枝招展地上我家串門來。
我把他們堵在門口嘲笑:“未來姐夫你這次又唱了啥?說起來你的臉為啥沒憔悴反而嫩了這么多?用的啥護膚品唷,都整得跟個青春無敵的二八少年一個樣。”
說著我舉起手想去掐他的臉。
“住手,寄生蟲!”反應(yīng)過來的沈新月立馬像個女俠一樣,一個反手將我的手臂扳到背后,又順勢朝我膝蓋踹了一腳,“別用你的手臟了我家的伊茉!”
昨天晚上究竟是誰在半夜十二點狂CALL我手機向我抱怨對方有多薄情寡義的啊?像我這么盡責的婦女之友居然被沈新月一個翻臉就擰著肩膀罵寄生蟲,說實話我真的是你的親弟弟嗎?
我想抱怨卻不敢出聲,沈新月按著我的手臂在這尷尬又微妙的姿勢里僵持了一陣,身旁的有為青年才終于一臉賠笑地上來打圓場。
她“哼”一聲斜睨了我一眼后便放開我的手,拉著男人大搖大擺地走到沙發(fā)前坐下。
我直起身子摸了摸紅透的手腕,看著那人跟著沈新月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過了半晌才發(fā)覺到哪里不對勁,我挪了過去狐疑地問:“沈新月你剛才說他是什么?伊茉?”
“對啊。”她摸起茶幾上的廉價香煙擅自點上抽了起來,卻又立馬被那劣質(zhì)的香味嗆出了淚水,“前幾天買的,成長得很快DE?他叫項少龍哦,尋×記你看過嗎?里面的項少龍哦!”
我在她身后翻了個白眼:“這家伙究竟哪點像項少龍啊?長得跟個白煮蛋似的。”
沈新月微仰起頭向半空緩緩地吐出一圈煙霧,喉嚨里發(fā)出了貓一樣嗚嗚的聲音,我害怕她又開始撒潑,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單靠我跟這顆白煮蛋是絕對應(yīng)付不來的,連忙退開幾步跟她拉開一條長長的警戒線。
然而沈新月沒有動靜,她的臉被埋在煙霧繚繞的陰影中,我聽了很久才發(fā)覺她在笑。
像是月夜下小情人溫柔綿軟的款款絮語,她笑得低低的:“才不是呢,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海歌很快就跟項少龍熟稔了起來。
沈新月看到她時就興趣缺缺地擺擺手:“我就知道,像你這種什么事情都不會做的寄生蟲,除了伊茉也沒有別人會對你死心塌地的啦。”
我懶得去跟她解釋。
求知欲旺盛的女生在客廳里一臉崇拜地望著項少龍,我在烏煙瘴氣的廚房里咬著煙炒青椒肉絲,心里特不平衡地感受著外邊談笑風生的和諧氣氛,腦子里霎時浮現(xiàn)出海歌治愈又純真的笑。
皺起眉頭,我突然有種想把項少龍的腦袋摁油鍋里炸的莫名沖動。
把菜盛上盤子里時發(fā)現(xiàn)鍋底差點都被我鏟薄了一層,我“嘁”了一聲,將咬出牙印的煙頭扔進垃圾桶里,端起盤子迫不及待地沖出去破壞他們之間的融洽氛圍。
沈新月望著那寒磣的青椒肉絲擺出了一臉嫌棄的表情:“怎么就一盤菜?”
我誠實地答:“這算不錯的了,平時我自己一人時都直接啃的過期面包。”
沈新月怒了:“那海歌怎么辦!她一個發(fā)育期小女生你好意思讓她也啃過期面包?”
我轉(zhuǎn)過腦袋看了女生一眼,她垂下了頭嘿嘿地笑著,圓圓的臉蛋看起來像是秋天紅透的蘋果。
我面無表情地回過頭:“她吃的哈根達斯。”
說起來我最近存折上的數(shù)字減得飛快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她就吃的冰激凌飽啊?那我也要!”
“你做夢。”
“看招!”
我捂著胃趴在桌子上扒飯,太久沒有吃到這么正常的東西,軟軟糯糯的白米咬在嘴里讓我有了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海歌坐在旁邊一臉擔心地看著我:“朝陽先生,你沒事吧?”她停了停,似乎思考了一下措辭,“新月姐姐剛才那一腳是重了點。”
其實我想說還好,反正我打小就像塊橡皮泥一樣被沈新月這只母老虎搓圓捏扁,剛才那一腳沒跟小時候一樣被她踢斷三根肋骨,我就感覺我的肉體經(jīng)過這等千錘百煉已經(jīng)練就了非凡的承受力。
可是看著海歌那和白米飯一樣軟軟糯糯的臉,我又忍不住擠著眼淚露出了奄奄一息的表情:“何止重了點,我覺得我的胃都快被踹出個洞來了。”
海歌急忙焦慮地探過頭來問:“那可怎么辦啊?”
你親我一下就好啦。
原本想這樣厚顏無恥地說出來,但是被她那純凈如嬰兒的眼神一注視,話到了喉頭又硬是被我咽了下去。
海歌的眉頭微微地簇著,嘴唇在燈光的照耀下泛出了讓人焦躁的奇怪色澤,她又逼近了點,小心翼翼地問:“朝陽先生?”
沒來得及反應(yīng),鼻子碰到了她白皙又冰涼的鼻尖,我頓時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炸了開來:“沒事!我沒事!”
“真的嗎?”她前傾著身子呆在原地,臉上滿是疑惑的表情。
我像只防備的野獸僵硬在她兩米開外的地方?jīng)]有回答,莫名的情感像暗涌一樣從心臟深處翻滾出來。
倒是一旁有了醉意的沈新月替我解了圍:“當然沒事!你看他蹦足達得像只猴子一樣。”緊接著又故作神秘地朝海歌招招手:“海歌過來,我給你看好玩的東西。”
沈新月手里拿著一本記載了我們青蔥年華的老相冊,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來的。她把海歌拉到身旁坐下,臉頰被冰冷的啤酒醺得通紅。
“你看,這張是沈朝陽幫我跟少龍拍的第一張合照,當時他的技術(shù)可挫了不是嗎?還有這張,我記得是……”
海歌一邊聽著她手舞足蹈的講解,一邊奇怪地看向安靜呆在沈新月背后的項少龍。
女人的醉態(tài)明顯,記憶力卻又是出奇的好。
我看著那一整箱擺在她腳邊的啤酒,也不知道叨念著哈根達斯的沈新月眼神究竟差到什么程度才會把這東西當成冰激凌從冰箱里搬出來。她興奮地喊著“這是我跟少龍一起去哈爾濱看冰雕時拍的照片”,舉著啤酒罐的右手一歪,琥珀色的液體立即潑到了身后雕塑一般的項少龍身上。
沈新月馬上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過身就脫口而出:“啊。西裝!”
海歌看著他們的眼神更奇怪了。
項少龍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啤酒漬在胸前匯成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跡,沈新月看起來就快哭了一樣,他慌亂地抬起手想去觸她的臉。
然而就在即將觸碰到她的時候,項少龍的手卻停住了。
他像座沉默的雕塑看著哭花了臉的沈新月,終究是把懸在半空的手垂了下去。
項少龍說要送沈新月回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架到門口。我看得好笑,靠在沙發(fā)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點燃:“你真的不適合你的名字。”
男生愣了一下,隨即又若無其事地邁開步伐:“我知道。”
聲音被沈新月的哭鬧聲埋起,聽起來悶悶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將話接了下去:“可是她喜歡。”
項少龍在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唯有眼神深情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海。我又想起海歌,她在說起秦飛揚的時候,水盈盈的眸子里也像蘊藏了一個浩瀚無邊的宇宙一般,除了秦飛揚以及滿滿的愛,再也容不下其他東西。
心情又開始莫名地焦躁,我撓了撓頭發(fā)看著他們的身影被關(guān)上的門掩起。海歌不明所以地朝我皺了皺眉:“朝陽先生,為什么新月姐姐那么在乎那件西裝呢?”
我“啊”了一聲,將手里的煙掐滅在煙灰缸里:“因為那是她在乎的人的東西。”
“她在乎的人不是項少龍嗎?”
“是向少龍。”
海歌歪過腦袋,似乎一點都聽不明白我話里的意思。很久之后她才好像理出了一點頭緒,坐到我身邊露出了安心的笑臉:“是嗎?那就好。”
海歌分不清楚“項”跟“向”兩個字之間有什么區(qū)別。
漢字就是這么神奇的東西,明明只是讀音相同的兩個字,就能給人以無限的錯覺和遐想。我安靜地看著海歌的側(cè)臉,她正乖巧地垂著腦袋,臉頰被隱沒在細碎的藍發(fā)之中,我托著下巴,伸手想去捏她軟軟的耳垂,卻被她一個回頭嚇得立即坐正了身子。
“說起來,朝陽先生,項少龍是位非常棒的伊茉呢,”海歌笑得天真爛漫,“除了他以外,我還沒見過其他擁有改變?nèi)菝策@項特殊技能的伊茉,新月姐姐的運氣很好哦。”
“是嗎?”
就知道他長成那副樣子絕對不是個偶然。
我想起項少龍之前說的那句“可是她喜歡”。為了沈新月的“喜歡”,他居然可以將自己改頭換面地變成另外一個人。
仰起頭盯著天花板,白花花的顏色晃得眼睛困乏,海歌還在一旁興奮地說著什么,我沒有興趣去聽。就在我枕著沙發(fā)背昏昏欲睡的時候,海歌突然靠近我的耳旁喊了一句:“朝陽先生。”
我頓時打了個激靈,側(cè)過臉去看她:“嗯?”
海歌的眉眼里盡是溫柔安寧的神色,她還在繼續(xù)喚著:“朝陽先生,朝陽先生。”
“什么事,海歌?”
“你的名字很好聽,朝陽先生。”
她依舊條件反射地咬重了“陽”字。
瞬間仿佛有閃著冷光的水銀從腦袋自上而下地灌進身體,我突然意識到,在海歌那再也容不下別人的眼中,我大概也跟項少龍一樣,或多或少地扮演著另外一個人的角色。
這是一件很讓人不快的事情。
不過有一點我比項少龍好,那就是我不是伊茉,我不需要別人來向我施舍愛。
沈新月跟向少龍和好了。
聽沈新月說那一天晚上向少龍拿著擴音機在她樓下從《你是風兒我是沙》一直唱到了《死了都要愛》,大半夜里硬生生把整幢大廈都給唱亮了起來。五樓的一個小伙子拿著酒瓶探出頭就破口大罵:“吵夠了沒有?小爺我今晚被發(fā)好人卡呢!再唱、再唱我就嫁給你!”
向少龍馬上收聲了。
然后穿著睡衣的沈新月就臺風一樣蹬蹬蹬地從七樓飛奔而下,搶過向少龍手上的擴音機又哭又笑地高唱出聲:“Onlv you,can make this world seemright……”
樓上的小哥憤恨摔酒瓶了:“混蛋!放什么閃光彈啊!真瞎了小爺?shù)难劬Π?”
“你們也真是好意思啊?我說那一晚動靜怎么那么大呢,連警車都到場了,敢情就是為了你們這檔事?”
我用脖子夾著手機病怏怏地躺在沙發(fā)里,懷里抱著生了銹的曲奇罐。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海歌圍著粉色圍裙在廚房里做午飯,整齊的切菜聲在我聽來比世界上任何音律都要來得美妙。
“我們下個月底結(jié)婚,沈朝陽你來當伴郎不?”沈新月還在電話那頭軟磨硬泡。
我一邊往嘴里塞餅干渣一邊含糊不清地問:“包吃不?”
“五星級大酒店!鮑參翅肚任你吃到飽!”
“好的,我會去。”
“反悔是小狗!”沈新月興奮地嚷嚷。
我直起身子望了眼在廚房里忙出忙進的海歌,她一本正經(jīng)地研究食譜的模樣實在可愛,看到這我突然條件反射地開口:“讓海歌當伴娘行不?”
沈新月的聲音立馬拔高了調(diào):“早說啊!我就等著你這句話呢!”
看起來這兩人的人緣真的不咋地,結(jié)個婚居然連伴娘伴郎都找不到。
我重新窩回沙發(fā)上,沈新月又開始向我回憶她跟向少龍那無數(shù)場甜到哀傷的青澀愛戀,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聽到最后總覺得她好像說漏了些什么,等眼睛掃向茶幾上用來墊杯子的電影雜志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我問她:“對了,項少龍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我們不是都要結(jié)婚了?”
“不,我說的是尋×記里的那個項少龍。”
“他怎么了?”沈新月的聲音充滿了疑惑,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致使她突然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下來,過了好半晌沈新月才按捺不住一般地重新開口,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句:“這關(guān)他什么事啊?”
沈新月和向少龍的婚紗照拍攝日期定在一個萬里無云的好天氣里。
我?guī)е8璩鲩T,路過街角的哈根達斯專賣店時她對我露出亮晶晶的眼神搖尾巴,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錢包,本想板起臉大喊“不行”,結(jié)果話一出口就變成了:“你進去選吧,我在門口等你。”
海歌邊興高采烈地說著“朝陽先生你是個好人”邊往店里躥了過去,我剛一回頭,就瞧見秦飛揚牽著一位美少女的手在眼前說說笑笑,看到我時還特意夸張地“哇”了一聲。
“真巧,剛想找你呢。”他走近來笑著一拳捶上我的肩膀,又拉了拉身邊的女生,“我的未婚妻哦,是不是很漂亮?”
剛想一拳還過去的手瞬間僵住了。
我脫口而出:“那海歌怎么辦?”
“咦咦咦那種東西無所謂啦!”見女生驟然變了神色,秦飛揚責怪地瞪了我一眼,頓時像只逃命的獵物般拉起少女就走,“你要扔掉要留下都行,我還有事,再見!”
他頭也不回。
我愣在原地,連滲入咽喉的空氣都冰冷得嗆人。
“朝陽先生?”
身旁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影子。
我捏了捏滿是冷汗的拳頭轉(zhuǎn)過身,拿著兩個甜筒的海歌歪過腦袋,正露著甜美乖巧的笑。
她朝我瞇起了一雙如蒼穹般碧藍又安寧的眼:“該走啦,朝陽先生。”
忙完沈新月的婚紗照時已經(jīng)接近傍午,沈新月心血來潮,硬纏著攝影師給我跟海歌兩人合照一張,我一臉疲軟地走過去想跟她說沒必要,卻被她一巴掌扇到長椅上坐下,連拒絕的聲音都沒法出。
最后攝影師被纏得沒辦法,苦笑著說這也不是難事,就將收到一半的拍攝工具重新架了起來。
海歌被沈新月招呼到我身旁坐下,原本癱倒在椅子上的我一下子條件反射地坐直了身子,像上課的小學生一樣死死地握緊拳頭擺在膝蓋上。
攝影師朝我們擺了擺手:“靠近一點。”
海歌捧著白百合往我這邊挪了挪,腦袋稍稍一側(cè)就能枕到我的肩膀。
“再靠近一點。”
再靠近一點。
再靠近一點。
“笑一下,要拍了哦——”
如果能像這樣,永遠也不分開那就好了。
咔嚓——
向少龍拿著鑰匙去開車,沈新月像只樹熊摟著我的肩膀笑得喘不過氣來,她說朝陽你們剛才的樣子好呆哦,看起來就好像六十年代老上海的結(jié)婚照一樣,蠢斃了!
我簡直恨不得直接把她甩在地上,跟在旁邊的海歌卻隨著她的話“呵呵”地笑了起來。
憋著一肚子火沒辦法發(fā)作,我只好沒好氣地轉(zhuǎn)開了話題:“說起來你家項少龍咋樣了啊?最近怎么都沒見到他。”
他要是跟姐夫站一起鐵定是一副頗為壯觀的場面。
“啊?”沈新月直起腰擦擦笑出來的眼淚,愣了一陣子才弄明白我在說誰,皺起眉頭默默思考了好半會,才撫著下巴緩緩開口:“不知道耶……我也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我邁出的腳步一頓,她又立馬接了下去:“大概是離家出走了吧?”
語氣就好像在談?wù)撝敖裉熵i肉又漲價了”一樣。
海歌立在一旁看著我們,冬日的晚霞被浸上了沉沉的墨藍色,她好像整個人都站在光線觸及不到的陰影里。
“不是哦,新月姐姐。”海歌又和往常一樣溫柔地笑起來,像是在說著令人感覺欣慰的事情一般,“項少龍死了。”
燒紅了的日光打上沈新月的側(cè)臉,她看著海歌藍得憂郁的眼睛,卻也只是捋捋頭發(fā)露出事不關(guān)己的表情:“哦,這樣啊。”
向少龍原本打算送我們回去,可是被海歌拒絕了。我看著她站在路燈下對著雙手呵氣的樣子,摘下自己的圍巾幫她系上。
海歌仰起了頭對我笑,然后順著街邊的商店一間一間地往前走去,我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只得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海歌背起手,一邊走一邊踢著路邊的石子,感覺到我的動作,她停下了腳步后仰起頭,藍色的雙瞳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過了好半晌她才重新垂下腦袋,像一道從黑暗里衍生出來的影子安靜地立在前方。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冷風呼嘯著涌進耳廓,我縮了縮脖子,走上前去想拉住她的手:“該回家了,海歌。”
伸出的手卻撲了個空。
海歌轉(zhuǎn)過身來,身上綴滿了幽藍色的光,她說:“再見啦,朝陽先生。”
我頓時愣在原地,看著海歌像落入水里的墨一般在天幕里緩慢淡去。
她捧起雙手輕輕地呵氣,眼里噙滿了落寞的笑。
“既然一點都不愛我們,那么為什么還要帶我們回家?”
“你擁有的是多姿多彩的整個世界,但是我們所擁有的整個世界,卻永遠只是你一個人而已。”
“我只有你一個人而已。”
海歌用雙手蓋住了眼睛。
我知道,這些話,她全部都是對秦飛揚說的。
她的世界里從來都只有秦飛揚一個人。
我輕輕將她擁入懷里,即便抱住的只是虛空也不愿放手。我說:“海歌,我愛你,我愛你,為什么只在意秦飛揚,我愛你還不夠嗎?”
為什么就不愿意看看我一眼?
她埋下腦袋,呼出的氣息冰冷了脈搏。
“朝陽先生,你的名字很好聽。”
她枕住我的肩膀,抬起手攀著我的手臂輕笑出聲。
“朝陽先生,朝陽先生,朝陽先生。”
“朝陽先生,要是我在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瞬間,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你就好了。”
“……陽先生。”
聲音黯了下去。
我看著自己空無一人的懷里閉上眼睛,竟也忍不住落下淚來。
向少龍將公司的業(yè)務(wù)交給弟弟打理,自己和沈新月飛去環(huán)球蜜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秦飛揚更加干脆,直接跟他那個美少女未婚妻跑去北歐定居。原本有來往的人一下子全都離開了,我的生活又回到安安靜靜平平淡淡的軌跡上。
我在網(wǎng)上賣賣游戲幣跟點卡,偶爾幫幾家雜志畫畫稿子,生活費不多卻也不會讓我太難堪。
每一天都來得無趣又毫無意義,可是我習慣這樣子平靜的生活。
唯一的變故大概就是某天清晨被快遞小哥的拍門聲吵醒,我憋著一肚子起床氣沖出去簽了件就把門甩他臉上,轉(zhuǎn)身看著那個包裹抓了抓頭發(fā)。
之前似乎有在網(wǎng)上隨手填了一個有獎問答活動,幾天之后也確實收到了活動策劃小組發(fā)來的一封中獎通知郵件。
獎品是一只伊茉。
我坐在地上開始慢悠悠地拆包裹,將系著綢帶的心形盒子打開的那一瞬間,一個扎著兩條細麻花辮的小女生從盒子里鉆了出來,在我面前蹦跳了幾下后站定,雙手別在背后,睜大了圓溜溜的黑眼睛望著我。
是的,她從那個巴掌大的盒子里鉆出來了,就好像那個盒子是多啦A夢的百寶袋一樣。
我維持著打開盒子的姿勢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總覺得這個出場方式充滿了無數(shù)的槽點,一時間卻又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吐起。
女生又好奇地看了我?guī)籽郏q豫了一陣,才怯怯地開口:“Master?”
我沒有回答。
在那之后,即便是同住一個屋檐下,我跟伊茉也沒有太大的交集。起初她還會跟在我身邊向我講奇怪的冷笑話,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也就逐漸地安靜了下來。
伊茉會幫我做飯,會幫我收拾房間和洗衣服,甚至會在夜里小心翼翼地過來幫我拉被子,我一聲輕聲的咳嗽都能驚得她像兔子一樣張皇。
伊茉幫我做所有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好像對她來說,這些就是天大的恩賜一般。
然而她再也未曾跟我說過一句話。
因為她知道我不喜歡。
我偶爾會做夢,夢見海歌仰面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冰涼的海水將她的頭發(fā)濡成泛起冷光的水藍色。她半睜著眼睛安靜凝望著布滿了海市蜃樓的蒼穹,那里建起了無數(shù)座高高的大廈,有人牽著她軟軟的手掌走遍了各式各樣迷人的光景。
海歌輕輕地嘆了一聲,幻境在天空里像沉默了千年的古城一樣迅速崩塌了。
然后她開始下沉,碧波搖曳的海水漫過鼻尖,海歌沉進沒有聲光的深海里。
那里只有一片亙古不變的黑暗。
我醒過來的時候枕頭上浸滿了冷汗,伊茉正背著我坐在逆光的電腦椅上。越過窗口蜿蜒而進的橙色霞光將她小小的身體籠罩起來,她像座沉默的雕塑,安靜地盯著我的電腦桌面久久不語。
桌面壁紙用的是之前沈新月給我和海歌拍的偽婚照。海歌坐姿端正,也不知道她當時心里想的究竟是誰,目光像望不到盡頭的路一般溫柔又綿長。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的電腦,尤其是當我意識到昨晚畫到一半的稿子還晾在那里忘記保存起來的時候。
皺了皺眉頭走過去想讓她走開,伊茉卻突然轉(zhuǎn)過身,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跳下椅子不知失措地看著我,大海一般藍藍的眼睛里滿是驚恐和不安。
我呆呆地看著她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邁出的腳步停住了。
所有的聲音和顏色在那一瞬間全部褪出了我的世界。
抽到的伊茉的好壞需要看人品,如果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得到擁有特殊能力的伊茉。
在這之前,我遇到的所有伊茉里,唯一一只擁有特殊能力的,是沈新月的項少龍。
他為了沈新月,而將相貌變成了她最在乎的那個人的模樣。
我?guī)б淋匀コ怨_斯,她看起來顯得緊張又興奮,牽著我的手握得緊緊的,發(fā)覺我在看她,又抬起頭對我露出了欣喜的笑。
我彎下腰將冰激凌遞給她,伸手捏了捏她被凍得通紅的鼻子。
我問:“以后就叫你海歌,可以嗎?”
“嗯!”
“哈根達斯好吃嗎?”
“嗯!”
“那以后想要時就跟我說,我買給你。”
“嗯!謝謝Master!”
我愣了一下,看著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又輕輕地笑了起來:“叫我朝陽先生吧。”
她抬起頭來望著我,水藍色的眼睛除了我以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
然后她像海歌一樣,瞇起雙瞳對我露出了歡快的笑容:“好的,朝陽先生。”
我牽著她的手繼續(xù)走,布滿陽光的小徑寧靜又漫長,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旁,像只害怕走失的貓。
然后她突然問我:“朝陽先生,你會愛我一輩子嗎?”
我停住了腳步,沒有看她。
藍天之下,陽光正好。
我彎起了眉眼:“當然會啊。”
你成為我的海歌,我便給予你永遠的愛。
我那還來不及給予海歌的,如同海歌毫無保留地給予秦飛揚的,至死不渝的愛。
全部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