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是融化了的雪順著光禿禿的爬山虎枝條滴落到窗臺上的聲音。
花田寫倦了,順手將信紙折起來。埋久了的脖子有些酸痛,仰起頭來的時候臉頰上感受到了一陣真實的暖意,睜開的眼睛卻又被窗外的太陽光線激得閉了起來。
沿著黑暗一同覆蓋下來的,是閉上眼睛都能看見的一小點一小點金色的微光。
距離下節課還有好一會兒的時間,花田將要用的書拿出來,無意識地隨手翻著,視線在落到某一頁的時候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花田愣了愣,然后她伸出食指戳了戳坐在前排的岸本的肩膀??桃鈮旱土说穆曇粼诒揪惋@得有些嘈雜的教室里幾乎被淹沒了下去。于是她不得不加大了音量,又喊了一遍好友的名字。
“欺。久月……”
“哈?欸什么?”
看見坐在前排的女生慢悠悠轉過臉,扯掉耳朵里塞著的耳機,嘴巴里似乎還在嚼著口香糖,因而吐字有點不太清晰。
“尺子借我用下好嗎?”
“哦?!?/p>
岸本在桌洞里掏一陣,找出一把直尺來遞到花田的手里。都已經轉過腦袋去了,卻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回過頭來。
“可是你要借尺子干嘛……”
視線落到花田的桌上,那里擺著的一本地理書,攤開的那一頁是一幅世界地圖。后排的女生正拿了尺子,專注地丈量著某兩個地方間距離的刻度。
岸本張張嘴,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顯得有些復雜。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還是問道:
“未羽,你還好吧……”
花田抬起頭來對著她笑了笑。
“當然?!?/p>
想了想又補充的一句是:
“只是有點好奇而已。只是光聽名字就有‘好遠哦’這樣的感覺。”
以前從來也沒有留意過的事情,地圖上短短幾厘米的一條線段,實際上卻是幾千公里的,遙遠到不可思議的距離。
對話結束在上課鈴響起來前岸本的一句“你千萬不要硬撐哦”的勸慰中,花田低下頭,左邊的頭發就滑了下來,她伸手撩起,耳朵裸露到空氣中,于是一直回響在耳邊的微弱融雪聲便漸漸地清晰了起來。
“滴答……滴答……”
像是一聲聲敲擊在了心臟的地方。
“好像,已經春天了呢?!?/p>
花田這么想著。
和岸本道了再見,花田在放學后便馬不停蹄地往療養院趕。
途中停下來買了母親愛吃的烤腈花魚便當,花田心里還惦記著咖啡館的兼職,于是腳下的步子又快了一點。在走進療養院大門的時候甚至和別人撞了個滿懷。還好手里拎著的便當沒有灑,花田說聲抱歉,也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反應便抬腳跑開。
推開病房門,花田一眼就看見母親坐在床沿上,捧著一雙毛線手套看得入了神。見她進來,立刻高興得拉過花田的手一邊比劃一邊喃喃自語:
“哎呀,未羽來了啊,快來看看,我給優馬的手套織好了,他應該能戴吧,你來試試好了,嗯……不對,男生的手會比女生的大一些,會不會小……”
“媽?!?/p>
花田柔聲打斷他。
“這個尺寸優馬能戴的,一會兒我就去郵局給他寄。你先吃飯好不好,我買了你愛吃的烤腈花魚,你一邊吃我一邊給你念優馬的信好不好?”
“呀,優馬來信了嗎……那你好好念給我聽,一個字都不許漏掉哦?!?/p>
花田的母親拿過便當,吃一口,滿眼里都是滿足的光。
花田臉頰上綻開一個微笑,然后從書包里拿出來一個信封。
“媽媽,姐姐,
你們好嗎?
我非常的想你們。
轉眼已經三月了,馬德里已經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因為下雨,我除了上學哪也沒去,在公寓里睡得特別早,好幾個夜里我在窸窸窣窣的雨聲中醒過來,都會莫名其妙地有些恍惚,總覺得這夜里的雨一下,家里院子中那顆櫻樹又不知會被打落多少的花瓣下來。
前幾日里我忍不住買了一塊櫻花香味的香皂,每次洗完澡都像是淋過了一場櫻花雨一樣格外的神清氣爽,我還想起來小的時候,我和姐姐總是喜歡將落到樹下的花瓣收集起來,泡澡的時候就放到浴缸里去,泡很久都不愿意出來吶。
媽媽你的身體還好嗎?姐姐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愛偷懶老是睡過頭呢?我說花田未羽啊,我不在的話你要好好照顧媽媽哦。
你們不用擔心我,我已經非常習慣這里的生活了,也交到了幾個不錯的朋友,昨天的課上,我的一幅畫還被老師夸獎了吶。
嗯,今天就說到這里吧,我也該睡覺去了。
再見。
“優馬”
花田的語速很慢,偶爾瞥到母親笑起來的時候還會停下來重復一下剛念到的內容。一封信讀完,母親的飯也吃得差不多了,花田抬起手臂來看看時間。意識到再不走的話打工大概會遲到了,于是和母親道聲再見,打開虛掩著的門時卻看到外面站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啊。這個,是你落下的吧……”
少年看著花田,手掌在她面前平平攤開來,掌心里躺著一枚小小的鑰匙。
花田反應過來他是在大門的地方和自己撞到一塊兒的少年,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鑰匙從口袋里掉了出來。
“啊,真是太謝謝了?!?/p>
花田鞠個躬,從他手里把鑰匙拿過來,剛準備要離開,卻又被身后的少年出聲叫住。
“喂?!?/p>
“哈,請問還有事嗎?”
“那個,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我聽到了,你念給你媽媽聽的信?!?/p>
“什么?”
“很幸福吶,你的弟弟?!?/p>
“……”
“我是萱島,萱島樹,我也有親人在這所療養院里,以后也許還會有見面的機會,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哦……好的,我姓花田,花田未羽?!?/p>
“那么,花田未羽,以后就請多指教咯。”
很多時候,花田都在想,也許再多一秒她就撐不下去了。
大概是昨天晚上回家的時候吹了風,從早上的時候腦袋就開始斷斷續續地痛起來。手里拿著的英語書上單詞成了一團亂糟糟的毛線,她抬起眼睛,看見床上的母親似乎已經睡熟了,鼻子里也發出輕微的呼嚕聲來。
半開的窗外灌進來一陣微涼的風,在鼻端溢開一陣清清淺淺的早春櫻花香氣。
花田揉揉太陽穴,嘴邊浮起來一抹苦笑——真是要命啊,明天的英文測試,還有等下的兼職。
不經意地咳嗽兩聲,卻像是按下了隱藏在肺部的一個小小開關,花田將手捂在嘴邊,卻是怎么樣也平息不下去這陣聲息了。而床上的母親翻個身子,迷迷糊糊地便醒轉過來,或許是夢到了什么,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喊了一個名字。
她喊:
“優馬?!?/p>
花田看見母親臉上轉過的表情從欣喜變為了失望,然后她抬起頭來看著花田,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角。
“未羽,優馬怎么還不回來啊?!?/p>
“因為優馬他很優秀哦。所以才有機會留在國外當交流生啊?!?/p>
花田伸手將母親的亂發整理好,柔聲地解釋著。
“可是他怎么都沒有給我打電話啊?”
“因為國際長途很貴啊,他都有寫郵件來哦,我不是都抄下來念給你聽了嗎……”
“未羽,我們叫優馬回來吧?!?/p>
“媽。你不要胡鬧好不好……”
“不管不管,我就是要優馬回來!未羽,把手機給我,我要給優馬打電話!”
“媽……”
花田的母親突然急躁起來,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地就要伸手去奪她的手機。
腦袋里的鈍痛還在一波一波地襲來,護住口袋的手也快要沒有力氣了?;ㄌ飿O力的安撫在母親越來越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中愈加顯得蒼白無力。
忽然,抓住自己胳膊的手被另一雙手架開,花田抬眼,看見的是少年輕拍母親的背影和他輕聲又溫柔的勸慰。
“萱……萱島?”
下意識地喊出少年的名字,看見對方轉過頭來對她露出的一個輕輕的微笑,不知為什么,那個笑里似乎有著某種深入人心的溫暖力量,讓人不由得就放下心來,好像任何的事情都交給他就好。
萱島順手拿過墻上掛著的一本日歷。
“阿姨,你聽我說哦,你看,你每天撕一頁,這本日歷撕完的時候,優馬就回來了。”
“真的嗎?”
“嗯,是真的哦。”
花田看著母親漸漸地平靜下來,接過萱島手里的日歷開始喃喃自語起來,隨后房間門被推開,醫生和護士呼啦啦地涌進來圍到了她的身邊去。
萱島瘦瘦的身影被擠出來,花田松口氣,身上的力氣也像是忽然間被全數抽走,眼前的世界里一片眼花繚亂,身體軟軟的,不聽使喚地便倒下去,接觸到冰冷的地面之前,腰上被一雙手穩穩地托起來,花田燒迷糊了,眼前那個人的臉龐怎么也無法聚焦成一副清晰的影像。
靠著的懷抱又寬闊又溫暖,花田蜷了蜷身子,使勁地把臉埋進那片溫暖的胸膛上,忽然間覺得要是一輩子都不用醒過來該有多好。
手指抓緊的是男生手臂上薄薄軟軟的衣料,花田在恍惚中聽見某個根深蒂固的聲音再一次確鑿又清晰地在空蕩的心室里回響起來。
——吶,很累吧,花田,你很累吧。
——啊,很累的,非常非常累。累到幾乎將所有的感情,都積聚成了叫囂的恨意。
恨從未謀面的父親。
恨任性生病的母親。
恨那個把一切負重都丟到她身上的,不負責任地死去的弟弟。
“花田優馬……你這個大混蛋。”
“你為什么要死,你為什么要死啊……為什么要把這所有的事情,都留給我一個人呢?”
“我永遠……都不要原諒你!”
“……”
感受到擁抱著自己的那雙手臂再緊了緊,額頭上傳來蒲公英般又輕又軟的溫柔觸感。精神逐漸模糊,花田在覆蓋下來的陰影空隙里隱約看見窗外的櫻花在一陣風后呼啦啦地搖落下一樹的花瓣,她想,這不是才早春嗎?怎么眼睛會熱得流出汗來了呢?
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地黑下來了。
額頭上還蓋著一層涼絲絲的毛巾,眼睛睜開的縫隙中,漏進來的刺眼白光迅速在眼底聚集成一個模糊的笑容。
“醒了嗎?下次可不能逞強了啊。”
沒出息地鼻子一酸,即使咬著牙,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來。
已經習慣了堅強的自己,在優馬死去后的整整一年里,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奇怪的是,自己非但沒有感到難為情,還似乎有著某種釋放的快感。像是溺水的人忽然被拋出水平面,鼻子里又再次呼吸到久違的空氣。眼前的人不是媽媽,不是弟弟,甚至也不是最好的朋友岸本,而是他,萱島,萱島樹。
男生在看到花田哭出聲音來的時候有一剎那的愣神,而后卻又微微地彎起了嘴角。他放下手中拿著的書,然后伸出手溫柔地將花田的眼淚拂去。
“吶,未羽……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啊,當然……”
“所以,你也別叫我萱島君了好嗎?叫我的名字。叫我阿樹吧?!?/p>
“阿……樹,嗎?”
眼淚蒸發成一層淺淺薄薄的霧,眼前的一切都蔓延出了模糊又溫暖的線條。花田的視線落到枕邊萱島放下的那本辨認不出是什么語言的書的封面上,意猶未盡地一遍遍無聲念著這個名字。
“阿樹,阿樹,阿樹,阿樹……”
明明是平淡的口吻啊,卻偏偏有著這樣的強大的力量,準確又快速地“嘭”一聲擊中了心臟上最柔軟的位置。
因為是你吧,因為是阿樹吧。
因為阿樹你,就在那里啊。
站在走廊上的時候,剛好能看見樓下的操場上,高年級的男生在上體育課。
統一穿著紅白相間的運動服,而花田在這千篇一律中一眼就捕捉到了某個高高的身影。而男生大約也是感受到了落在身上的視線,仰起頭朝這邊看一眼,然后舉起手來往花田所在的方向揮動起來。
花田還來不及朝他做出反應的動作,身邊站著的岸本手肘就捅過來,對著她露出了某種帶著促狹意味的笑容。
“欸,未羽,男朋友很帥哦。”
“久月你別胡說……”
花田有點底氣不足地打斷岸本,低下的頭臉卻沒來由地紅了:
“我們不是那樣的關系,只是碰巧都要去照顧住在療養院的親人,順路就一起走而已?!?/p>
“說起來的話,未羽你是怎么和他認識的呢?是因為,因為優馬的關系嗎?”
“優馬?”花田一頭霧水?!霸趺磿蛢烋R有關呢?”
“嗯?原來不是哦,我只是聽說啊,他和優馬一樣也是被推薦去西班牙的交流生啊,我還以為你們是因為這樣而認識的吶……”
岸本撩撩頭發,口氣里滿是八卦未遂的失望。她話音未落,忽然感覺到手臂被鉗緊,卻是身邊的花田突然間變了臉色,說話的間歇嘴唇也在微微地顫抖起來。
“你說,阿樹,萱島樹也是交流生嗎?”
“對啊……整個學校就兩個名額,一個給了優馬,另一個就是他啊。不過萱島很低調就是了,明明是超級優秀的人,卻沒太大的名氣……可是,怎么了嗎……”
手臂上的力道輕下來,岸本看著花田晃神的表情有點疑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
“哦。沒什么……”
聽不出任何語氣的口吻,也沒有打算繼續談話的意圖,岸本在另一個女生的召喚聲里走回了教室,而花田久久地保持著同一個站姿,繼續將視線放到了操場上奔跑著的隊伍中。
遠遠地,萱島清雋的身體像是一株汁液飽滿的茁壯植物,在夕陽的暖光里散發著濕潤又冰涼的清澈氣息,奔跑的間歇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生動的剪影來。
所有無法探知的詭秘像是散落一地的珠子被一顆顆地找了出來,循著固定的次序,在腦海里面聯系成一段脈絡清晰的影片。
以前偶爾感覺到的不對勁,原來不是自己的敏感,而是都有著明確的出處啊。
為什么剛好撞到了呢?
其實從來都沒有見過萱島在療養院的親戚不是嗎?
多次在校門的偶遇繼而演變成每天結伴同行也許只是男生精心策劃的圈套。
那天看見他手上拿著的那本書,仔細想想,封面上的文字其實和優馬每天寫在本子上練習背誦的單詞如出一轍。
那么,一切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了不是嗎?
關于被萱島那樣關心著、照顧著的理由。
并不是自己一廂情愿以為的,意想中對方也懷抱著和自己一樣的感情。
一天天在心里面膨脹的,某種叫做“喜歡”的情緒。
花田優馬,曾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男生。
長相帥氣,成績優異,連性格也是非常溫柔的樣子。甚至因為繪畫方面的天賦作為交換生得到了赴西班牙留學一年的機會。
而花田未羽呢?
懶散,迷糊,成績中等,長相也不算出眾,平凡得丟進人群就會被淹沒掉了。
因為這樣,花田還一度懷疑過自己是撿來的孩子。
記憶被輕輕地推開門,往黑暗和潮濕的角落漏進一點點微焦的陽光。枯燥的數學課上花田又走了神,思緒轉了個彎,熟悉的那張面孔就起了略微的變化,具象成某張臉,從眼窩里沉下去再沉下去,落到心臟的地方,把某個凸現出來的名字烙印得更加深刻。
優馬……
萱島,樹。
阿樹。
花田咬著筆桿的牙齒稍稍地用上了點力,鉛筆的頂端都被咬出一圈淺淺的齒痕來。
就像任何陽光普照的角落都會伴隨著揮之不去的陰影,每個看似開朗的人,心底也都會有無法攤開的秘密。這些無法說出口的秘密是常年梗在喉嚨的一根刺,壓在胸口的巖石,是旋轉的黑洞和深不可測的漩渦。
內心被蠶食著,很多時候,都想要遠遠地逃離開這個星球。
而如果優馬沒有離開的話,花田也許永遠都無法發現他的秘密。
那是一年前,優馬死去的夏天,母親因為突如其來的噩耗被刺激,精神崩潰住進了療養院,于是花田不得不獨自去往西班牙取回弟弟的骨灰。
校方給的解釋是優馬因為壓力太大,不堪重負而選擇了自殺,而花田卻在其中尋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蛛絲馬跡。
在收拾優馬的遺物的時候,花田找到了一本厚厚的筆記,海藍色的封面上是他用黑色水筆寫下來的“Te quiero”字樣。而從翻開扉頁的那一刻?;ㄌ锞捅黄渲械膬热菟钌畹恼鸷?。
起始日期從一年半以前開始,寫滿了厚厚一本的字,記錄的都是優馬對一個化名為“Mr.Tree”的人的愛慕。
因為都熱愛著繪畫而認識,被對方優雅的談吐和舉止而吸引,因為對方而開始努力學習西班牙文,好不容易才從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爭取到了赴西的機會。
理所當然地成為親密的朋友,有了堂皇的理由去關心對方,也理所當然地將對方對自己的好解讀出了另一種含義。心里面有一種微小的情愫像是滋生在溫室里的細菌,以某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鋪天蓋地地繁殖壯大,蒙蔽了所有的理智。
不管不顧地表白了心意,卻遭到了對方委婉的拒絕。優馬的世界在瞬間崩塌了所有的信仰。他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失卻了所有對于未來的憧憬和希望,內心的絕望將他捆縛蠶食,日日夜夜不得解脫,而他終于不堪重負,決心親手結束自己的痛苦。
優馬死于得不到回應的愛而并非眾所周知的“壓力過大”這樣蹩腳的原因。
他的愛是墻角邊蔓延的潮濕苔蘚,為陰暗所庇佑,一旦裸露在陽光下,便會被灼盡所有養分直至最終枯竭?;ㄌ餂Q意替優馬維持他心中最后的驕傲,關于優馬自殺的真相,她始終未曾泄露絲毫。
因此也并沒有人知道,在最初的那段時間里,花田有多么的憎恨著那個被優馬親切地稱作“Mr.Tree”的人。
而從回憶追溯到現在,卻終于能夠將一切清晰地聯系起來。
Tree就是樹不是嗎?
Mr.Tree=樹先生。
沒有想到的事情是,原來弟弟喜歡的人,是阿樹啊。
那么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他,溫柔地關心著照顧著自己的原因,也許只是為了減輕內心的負罪感吧。
——即使明白不是自己的錯,可是萱島的心里,大概也非常內疚吧。
畢竟優馬,是因為他而死掉的啊。
春天已經快過去了,林中的櫻花樹也已經謝得差不多了,有外地來的游客不甘心地搖晃著樹干,搖下枝頭僅存的幾朵殘花,趁著花瓣落下來的間隙,對著相機鏡頭擺出甜美的笑容。
被“喀拉喀拉”的聲音打斷閱讀,萱島抬頭,卻正好對上了身旁花田直直盯著自己的眼神。
“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在想,這是什么意思?!?/p>
她敲敲手中拿著的東西,那是一本海藍色封面的日記本,封面上寫著“Te quiero”的字樣。
萱島看一眼。
“哦,Te quiere,西班牙語,我喜歡你……”
大約是覺得這樣子的解釋有些尷尬,萱島突兀地停了下來,他看看花田,看到對方大約并沒有糾結于此的意思,剛放下心來,卻又看見花田面無表情地開了口:
“原來阿樹懂西班牙文啊?!?/p>
“……”
“這么巧,我弟弟也是哦,我聽說阿樹你和他一樣是交流生啊,你們認識嗎?對了,我弟弟啊,他的名字叫做花田優馬?!?/p>
花田的語速極慢,在說到優馬的名字的時候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里吐出來,花田死死地盯著萱島的眼睛,在對方驚訝的表情里將手中的筆記本遞到了萱島的眼前。
“想看看嗎?優馬全都寫下來了的哦。Tequlero,你說的,是喜歡的意思吧。”
“……”
“他喜歡你啊,優馬他喜歡你啊,他是因為你才自殺的啊混蛋……”
花田將筆記本摔到萱島面前。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回應這樣的感情?!?/p>
許久,萱島才回了話,遠處的游人已經走得遠了,偌大的樹林里,整個時空像是被按下了“暫?!辨I般寂靜下來?;ㄌ锟粗坏乇徊人榈幕ò辏爝呧呱狭艘荒ㄐσ狻?/p>
“阿樹,我啊,很久以前看過一部漫畫。里面說,櫻樹下都埋著尸體呢,櫻花之所以能開得那么美,都是因為櫻樹吸取了地下尸體的血液哦……”
越來越冷淡的口吻,沒有絲毫感情的語氣。毫無起伏變化的表情,花田說著話的樣子像是一臺沒有生命的冰冷機器,一陣風吹過來,萱島不禁打了個寒戰。
花田“哧”一聲笑出聲。
“阿樹你害怕了嗎?”
“……”
“可是我覺得啊,尸體有什么好怕的呢?最可怕的是活著的人啊,你永遠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在騙你,猜不出他說的話里面哪句是真話哪句是假話?!?/p>
花田的聲音越來越低,順著樹干默默地坐到地上痛苦地抱住了腦袋。而下一秒,她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都被包裹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臉頰上傳來微微的刺癢,是萱島因為湊得很近落下來的頭發輕拂上去的觸感,帶著些清淺的櫻花香氣,有個聲音便在這隱匿的氣味中清楚地落進了她的耳朵里。
“這一句是真的,未羽,Te qulero,我喜歡你,這一句是真的。”
“……”
“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這一句也是千真萬確的。我沒有騙你,花田未羽,我喜歡你……”
花田抬起頭,看見有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里漏下來,在地面上投射出了星星點點的光斑,擁抱著自己的那個人,逆著光的臉在陰影中看得并不真切,但是他眉毛的濃淡,瞳孔的顏色,鼻梁的高度甚至是眼角那一粒淡褐色的痣,都一目了然地倒映在了她的眼底,是未經思索便從腦海里提煉出來的影像,那么清晰又確鑿的,存在過、甚至是鐫刻在心底的證據。
“阿樹,你說,如果優馬沒死該有多好。這樣的話,即使他是我的弟弟也好,我也不會放棄不會逃避??墒牵F在的我,卻還沒有辦法去接受這樣的感情?!?/p>
“所以,阿樹,對不起?!?/p>
“我想,我還是沒有辦法原諒你。”
“……”
花田再沒見過萱島。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來與去都是如此的安靜,像是突然間,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在最初的很長一段時日里,花田在每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活在幻覺中的恍惚感。渾渾噩噩地覺得,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的,都只是一場冗長的夢而已。
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收到一張明信片,郵戳上顯示的地點來自世界各地,沒有落款,沒有累贅多余的語言,只是無一例外地,在每一張明信片上都寫著幾個簡單的字母。
Te qulero。
證明著那個人,曾真真實實地,如同一顆攜帶著毀滅力量的隕石,墜落在她的世界。
花田感覺內心像是有了一個空洞,需要吞噬,需要填補。她開始就著優馬留下來的資料自學西班牙語,在雨天在深夜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地照著書上讀一些小詩或者句子。萱島的名字偶爾還是會在心里蠢蠢欲動,花田在打工的間歇,在圖書館閱讀,甚至是走過斑馬線的時候,都還是會想起他來,但是她的心里已經能夠平靜下來,不會再有翻涌的波瀾。
花田的母親在她大三的時候去世了。
說不上來多么的悲傷甚至有某種長舒一口氣的感覺,這些年來母親一直飽受抑郁癥的侵擾,嚴重的厭食、失眠和幻聽,重度營養不良,醫生說也許這樣也好,勉強活著對她來說也只是痛苦,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葬禮上曾經的同學來了不少,幫著花田到處張羅,岸本一邊準備著客人要用的茶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花田說著話:
“欸,聽說了嗎?以前C班的那個森田啊,就是我曾經暗戀過的那個籃球隊的隊長啦,被抓到和一個有夫之婦偷情,對方的老公鬧到他的學校去,聽說會被開除吶。還有啊,B班的澤木,就是外號青蛙妹那個女生啦,整容整得超成功的,現在啊,成了模特了哦……”
“我說久月啊,你都是當媽的人了,怎么還和高中時候一樣八卦啊。”
花田微笑著打斷她,明白岸本是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才刻意地說了這許多話。岸本高中畢業后沒有繼續上大學,而是選擇和交往三年的男友結了婚,第二年就生下了兒子小司,丈夫家是小有家底的商人,她也便樂得清閑,安心地在家里做家庭主婦。
“拜托,未羽你才是咧,像個歐巴桑一樣,大學也都沒有好好地談戀愛啊……”
花田手里的動作一滯,岸本大約也明白自己的話有點不合時宜。雖然花田將久久不愿戀愛的原因歸咎于太忙沒有時間,但岸本明白這與突然消失的萱島有著絕對的關系。
“那個……”
反復斟酌著語句,岸本輕輕地將手覆到了花田的手背上。
“未羽,想想我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上次聚會的時候,就是你因為打工的緣故沒有參加的那一次聚會,我聽一個在機場工作的學長說,他在機場碰到了萱島啦?!?/p>
“……”
“未羽,萱島他,好像回來了。”
葬禮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夜里了,岸本和丈夫開車送花田回家,有一輛貨車擋住了巷口開不進去,花田便下車來朝著岸本夫婦揮手道別。
“沒關系嗎?要不然還是讓健太送你進去吧?!?/p>
岸本擔心地說。
“沒關系的,有路燈啊,再說我以前常常打工到這個時間,都是一個人回家的。已經很晚了,你們快點回去陪小司吧?!?/p>
花田朝他們揮揮手,就轉身走了進去。背后光束掃過,接著是汽車漸漸遠去的聲音。深巷中再次恢復了寂靜,只有昏黃的路燈,把花田的影子拉出一個長長的陰影。
“滴答……滴答……”
是初春的雪融了,從房檐下落到地上的聲音。
花田想,春天來了,櫻花又該開了啊。
心中有著某種莫名的悸動,先于意識前的,花田便向著黑暗中的某處喊出了一個名字。
她喊:
“阿樹?!?/p>
等待了兩秒,回應她的,卻仍舊是夜里融雪的“滴答”聲,和嘴巴里呼出來的,凝在臉前的白色霧氣。
隨即又回歸無限的寂靜。
剛才聽見的隱約的腳步聲,只是自己的幻覺吧。花田苦笑,繼續向前走著。
“啪嗒……啪嗒……”
越來越清楚的聲音。
“啪嗒……啪嗒……”
花田腳下的步子頓了頓。
“啪嗒……啪嗒……”
腳步聲靜止在花田的面前,面前的那個人,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他伸出手摟住花田,將她小小的,單薄的身體裹緊了他黑色的大衣中。
沒有掙扎,這個懷抱里的氣味那么熟悉,是出現在她每個夢里,清淺的早春櫻花香氣。
“Te auiero……”
和眼里的淚一同流出來的,是這一句短短的,蘊含著無限委屈的簡單音節。
Te auiero。
我喜歡你。
吶,媽媽,優馬,我會幸福嗎?
阿樹,我會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