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一夜花盡開

這個地方，除了該打掃的人來打掃之外，沒有別的什么人來過。樊曦嫙走了上來。這里是學校圖書館頂部的閣樓。

沉重的鐵柵欄門“叮叮當當……”“嘩嘩啦啦……”地抗議著，一聲接著一聲，一聲擠著一聲，仿佛是推倒了一張多米諾骨牌，眼見著其它的骨牌匆忙里透著秩序地挨個倒了下去，讓人產生一種再來一次的沖動。但樊曦嫙并沒有在意這些響聲的存在，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片漆黑的眼前，讓時光在樊曦嫙面前可以被任意地挑選，樊曦嫙不由得閃進了高二那年的冬天。

蘆屏一中的教學樓頂也有這么一間被遺落的閣樓。它的存在，就是為了若干年后，一代代、一屆屆的學子們緬懷高中歲月的時候，把它捎帶囊括進去。但對于樊曦嫙來說，那里寫著的，是一段以前發生、現在塵封的秘密。

樊曦嫙愛情的窗口就是在那里打開，并且蔓延到了無限遠，以至于現在，樊曦嫙自己也不知道，愛情它到底在哪里等著她，到底在哪里待著她的到來。凡是戀愛過的人都知道，打開那扇窗的那個人，不一定就是自己現在的伴侶情人，甚至連個朋友也沒有讓他淪落到。不知怎么地，那個人，走著走著就散了，自己忽然有一天回過身，發現他就不見了。

高二的那個冬天，樊曦嫙喜歡在閣樓那里晚讀。因為那里沒有其他人，而且回音效果非常好，四面八方都是自己讀書聲的回音，這聲音從頭頂、身后、耳側傳來，所有的空間無不被這樣的回聲填滿，不自戀的人也會被培養得自傲起來。幸好那時候，樊曦嫙沒有背數學，不然樊曦嫙肯定覺得自己就是第二個陳景潤；幸好這地方沒被哪個打籃球的男生發現，不然此人肯定覺得自己就是“籃中王”。

安靜的晚讀，一天又一天。自戀的時光，永遠地停留在了那一年。若干年以后，自己如若再次憶起，就仿佛是在觀賞一件玫瑰紫釉的菊花瓣盤，其間有一種淡淡的幽寂與傷感，仿佛看見了曾經的自己，盛開在那鮮艷盡展的菊花里，輕輕淺淺地笑著，一時間牽起了那些從未忘記的往事。

那一天，閣樓里回蕩起的讀書聲突然被一個詞打斷了。

“哎!”

仿佛一個人，站在一個黑魈魃的洞口前，試探性地喊了一聲，然后屏氣凝神地猜測著下一刻將會發生什么。

“嗯?”

一個淺淺淡淡的回答聲，帶著一股羞澀的胭脂紅。

“你也在這里?”

這樣的一句，讓樊曦嫙仿佛覺得，他們兩個人就該在這里相遇似的，之后若再簡單地問候一聲，便可以轉過身一起同行。

“嗯。”

“哦……”

之后，閣樓里的回聲，一前一后、一起一停、一落一行，生怕沒掌握好，在送出去和傳回來的路上相遇，擦起點什么別樣的火花來，點燃兩顆心底同樣起伏不定的激動與同樣無名的興奮。

樊曦嫙知道他，他也曉得樊曦嫙。因為她和他的教室在同一樓層，回家的路也是同一個方向的同一種泥濘。下雨的時候，樊曦嫙總是看見他頂著一本書在雨中前行，他可能記得樊曦嫙穿著雨鞋在水坑里踩個不停。他是比樊曦嫙高一級尖子班里的學生，和她一樣，都是蘆屏一中拔出來的缺少陽光的禾苗，都是被高考教育圈養起來的、所謂的精英。他和她能在這里相遇，為了這一點，樊曦嫙就得感謝蘆屏一中的全體師長。

人生就不該胡思亂想，而是應該把胡亂的思想，在人生里，趁自己還年輕，拿出來一一在社會里放樣。

自從那天偶遇他之后，樊曦嫙忽然發現，在走廊里遇見他的次數多了；回家的路上，也不是看見他在萬人中央，而是清晰地望見他英俊挺拔的背項。樊曦嫙此時若不聯想起才子佳人。她就對不起今天課堂上語文老師講解《西廂記》的真誠。

可是，他怎么就不絆一跤或者摔個趔趄呢?好讓樊曦嫙確定“你就是那多愁多病身，我就是那敗家敗班草”!想到這里，樊曦嫙腦袋里突然一驚：還好，我們的FS班主任沒有那洞穿世間萬物的本能，不然，這心境若被FS瞧了去，那“樊曦嫙”這三個字在蘆屏一中，就如電腦上的病毒一樣，一代代、一屆屆地復制傳遞下去，好教育大家什么是早戀的下場。

這天，樊曦嫙和他依舊在這閣樓上晚讀。冬天的黃昏來得特別的早，但來得早。并不代表它就有堅持下去的決心，不一會兒，黃昏便將這個世界讓給了黑夜，一點點探露的星光，把黑夜那看似謙虛、實際狡詐的本性，給表現得淋漓盡致。樊曦嫙之所以這么痛恨黑夜的緣故，其實很簡單，因為他每次晚讀都在燈火闌珊處，而樊曦嫙占據著這閣樓的透光窗、好燈光，這對他的視力多不好!樊曦嫙早就知道他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然后她在各種場合、各種時機，最后終于確定了他也是雙眼皮。這樣的一雙眼睛如若戴了眼鏡，那多對不起上天的恩惠與賜予、樊曦嫙的艱辛與努力!要知道，觀察鑒定一個異性是雙眼皮的工作是多么的不易。

這天晚讀時分，蘆屏一中終于停了一回電。整個教學樓內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高中教育的功績之一，就是讓大家一齊詛咒愛迪生的發明。還好，愛迪生早就去世了，不然，N多未成年人批斗一個偉人的“傳奇”將有可能因此而誕生。在現在這個人造燈光的世界里，可能只有這么一群人在期待著原始黑暗的關懷。

樊曦嫙沒有想到這么多，她只在想著，閣樓一片漆黑，他會不會跑過來，叫著她的名字對她說“我喜歡你”之類的話語。說完之后，他就轉身跑得無影無蹤，把她留在那里體會著初戀的心悸、興奮、甜蜜、浪漫……

還沒等樊曦嫙幻想完畢，身后突然竄出來個聲音：

“哎!”

樊曦嫙被這猝不及防的一聲，嚇出了一個程度劇烈的戰栗。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幾分淺淺淡淡的寵溺。

“我嚇到你了?”

“沒…沒有。”

每個人都有口吃結巴和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就看它們到底出沒出現在該出現的時間、該出現的地點及該出現的人面前。

“沒電了。”

“嗯。”

“挺黑的。”

“嗯。”

“看不見書了。”

“嗯。”

“你的英語發音挺標準。”

“嗯?”

“怎么還背化學?”

“唔……”

“你們的化學老師不會是KSF吧?”

“嗯。”

“難怪!”

“下雨的時候你為什么踩水坑?”

“晤……”

“是在提醒我沒帶傘嗎?”

“還好，我們那段路正在重修。”

“嗯。”

“我們下自習本來就晚，這路繞得很遠……”

“嗯。”

“晚上我們一起回家吧。”

樊曦嫙的世界里瞬間吵起了各種嘶嗚聲，仿佛剛才節省下來的電能，剎那間都傾照在了樊曦嫙的大腦里，將她大腦深處照得一片光亮刺眼，什么東西都看不見、什么東西都搜索不出。一切都沒了檢索的功能，“呼隆隆……呼隆隆……”地讓樊曦嫙的身心不知所終。

一片漆黑的閣樓里，瞬間只聽見兩顆跳動異常的心臟，異常得仿佛瞬間開滿了鮮花。

突然問，他的身體動了一下，一不小心打掉了一本書。

樊曦嫙的身心被剛才這一聲清脆的書本砸地聲給召集了回來，她本能地準備幫他去撿，或者說，除了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兩人同時彎下去身體，伸出手，而在黑暗中由于沒有準確判斷方向，十根手指一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一個本就心動飄飛的時刻，被這樣一個意外造就出一種無法言說的曖昧。這一觸，徹底地驚起了春風桃瓣無數。一種更加恍惚的漂浮感拖著樊曦嫙的身心在不真切的空間里，來回地游走，一路上顫起來的痙攣讓樊曦嫙迅速地準備抽手。而他卻并沒有退縮的意向，樊曦嫙的指尖傳來他的一種羞羞答答的尋覓，一絲若隱若現的擔憂，一種試探的、淺淺的愛戀，一種淡淡的、模糊的表白。

男生的表白，總是緊張怯弱得沒來由，仿佛對著的不是自己心愛的那個人，而是張藝謀星探的攝像頭。但他們如若能借助一些自然造就的便利，便亦會沒來由的勇氣大增，這就是男生喜歡在喝酒后和月光下徹底訴肺腑的原因。

閣樓成全的黑暗，讓他終于堅定地抓住了樊曦嫙的手。

一種酥酥麻麻的融化感，讓樊曦嫙恍惚看見一只被鏡頭放慢的機械手表，掉在了盛開著赤紅玫瑰的地毯上，一點一點清晰地陷落，一點一點真切地擴散，一圈一圈漸起的褶皺，烙下了生命里再也體會不到的美與愛。

這種感覺仿佛越過了閣樓外邊的洋槐樹，越過了蘆屏一中的鐵護欄，越過了萬水千山，越過了重嶂疊巒，終于驚醒了此時閣樓里的樊曦嫙。

也許，本就是太昏暗的燈光下發生的故事，樊曦嫙此刻，從這記憶的溝溝壑壑里溯回去，腳步即使再快，也不能穿到當時，點燃些絢爛的色彩，來渲染出一點唯美的永恒。初戀總是酸酸澀澀的，帶著一種玉蘭的純白，開在孤獨記憶的三月間。好多年過去，人也隨著時間改變，心也不是當時的模樣了，憶起來這些只是徒增傷感。過去的終究不能從記憶里過去，仿佛在時不時地提醒著你，那些日子，你曾是去過的。直到永遠不再想起，這才當真個兒把它們都交給了過去。

希望若干年后，網絡崩潰的時候，閣樓的記憶還在，希望樊曦嫙自己忘記這個故事的時候，有人還會記得。可是，世界這么大，腳步這么快，有誰會記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