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剛開始上大學那年,很流行“工作”,無論你是在學校打工,還是在校外兼職,都算是一份工作。一邊上學一邊工作的人,就會被貼上“成熟、有責任感”的標簽,自然備受異性歡迎。作為一個女生,我找工作不是為了吸引異性眼球,而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我承認,我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
我長得不漂亮,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有一副好嗓子。然而,當我拿著簡歷跑到學校廣播站報名時,不禁被密密麻麻的人群驚呆了。報名的人實在太多,而且聽見其他女生在竊竊私語:每年廣播站都招收有裙帶關系的新生,哪里輪得到我們這些等閑之輩。
我垂頭喪氣地鉆出人群,沿著小池塘準備返回宿舍。走近池塘邊,突然聽見有人在低聲朗讀,聲音好聽極了。我不禁停下腳步,發現池邊坐著一個男生,他的聲音就好像有人拿著一片羽毛在輕輕地拂著人的臉頰,柔軟舒適且讓人舍不得離去。待他讀完,發現了我,朝我點頭示意,我才想起他就是班上的蘇永夷。
蘇永夷也喜歡朗讀,但同樣是無緣進廣播站的人。他告訴我,自己之所以在池邊練習,是因為他要去念給客戶聽。念給客戶聽?這個說法讓我好生奇怪,蘇永夷點點頭說:“沒錯,雖然進不了廣播站,可是我每天在這里朗讀時,被一個晨練的居民聽見了。他說他的父親以前喜歡讀書,現在眼睛不行了,就喜歡聽人朗讀文章。”我不敢相信竟然有這種好事,但蘇永夷卻不像開玩笑。他苦惱地說:“老人很難伺候,他連收音機里的廣播員都能挑出毛病,我想把這份工作干下去,也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每小時七十塊錢的報酬,對于一個小城的大學生來說,算是一筆高收入了。所以蘇永夷很珍惜這份工作,一直纏著我要我提意見。我問:“那是一個怎樣的老人?”他嘆著氣說:“一個得了輕度癡呆癥的老人家,我從《紅樓夢》讀到《荊棘鳥》,從《傾城之戀》讀到《千鶴》,他都只聽了幾分鐘就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然后揮手趕人。我感覺太失敗了!”我不由得說道:“是不是他根本就不喜歡聽這些?”蘇永夷仍然搖頭嘆氣。我想了想,提議道:“要不讓我試試,異性相吸,說不定他會喜歡女性的聲音呢?”
蘇永夷決定試試我的辦法,帶我去了老人的家。離學校不遠有一棟三層小樓,圍墻上長滿葡萄藤,保姆給我們開了門,對我的到來并沒有感到奇怪。家里靜悄悄的,蘇永夷領著我上樓。他輕聲告訴我,老人家已經快九十高齡,雇他的是老人的兒子,平時住在省城,很久才回來看一次父親。我一下子想到了季羨林的生活,好吧,我想多了。
剛進老人的房間,就看見屋里堆滿了小說、散文,有名家的,也有名不見經傳的作者寫的。大部分都是舊書,連床上也堆著書,蘇永夷說,雖然老人現在看不見了,但經常會抱著一本書睡覺,簡直是個書癡啊。
此刻,老人坐在輪椅上,雙膝搭著一條毛毯,眼睛灰蒙蒙的,正半閉半睜著。我們輕輕走進去時,他沒有任何表情與動作,仿佛我們根本不曾進去一般。我想他應該是完全看不見的,于是試著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哪知他忽然轉過頭來,大聲問:“誰?”同時一只手在空中摸來摸去。我嚇了一跳,看來他的眼睛還是有一些視力的。
我習慣性地握住他在半空中的手,用溫和的聲音說:“來看望您的人!”老人聽了這話,竟神奇般地安靜了,表情放松下來。我和蘇永夷都愣住了:果真這么有效?這時,老人用另一只手胡亂拍打著輪椅,蘇永夷示意我趕緊朗讀。
我順手拿過床頭的一本書,是《百年孤獨》,翻開第一頁,我開始輕聲朗讀起來。其時,房間里沒有任何其他聲音,只有我朗讀的聲音在輕輕響起,陽光從窗邊透進來,讓人心情舒坦。我的手被老人緊緊握在手中,他仰著頭,嘴角里有笑意,聽得十分專注。
他的表情令我感動了,蘇永夷也驚訝地看著我們。保姆端著茶水進來的時候,都生怕打擾了這份安寧。而我用合適的速度朗讀了整整一個小時,累得不行。離開的時候,保姆十分高興,說她已經打電話告訴了老人的兒子,請我每周過來為老人朗讀,費用每小時八十元。
蘇永夷既為我高興,又為自己沮喪。從那以后,我們每周一起去見老人,兩人漸漸熟悉起來,最后我們成了情侶。
日子久了,我們發現老人非常健忘,只記得很久以前的事。有時候他甚至問我們去找他做什么,聽說是來朗讀的,又點點頭,卻馬上開口說著上個世紀的陳年舊事。然而,他為何不喜歡蘇永夷的朗讀,一直是一個謎。
直到那一天,我生理痛,讀著讀著,忍不住將老人握著的手抽出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按著。十多分鐘后,老人煩躁不安起來,揮著手含糊不清地說:“不是、不是!”蘇永夷立刻碰碰我,我明白,老人以前就是用這種表情趕他走的。
我嚇了一跳,暫停下來。老人用手拍打輪椅,表示他想聽朗讀。可是只聽了幾分鐘,老人卻再次揮手趕人。我一時來不及思考,本能地握住了他揮在半空的手,奇跡般地,他安靜下來,一副滿足的模樣。我與蘇永夷對視一眼,仿佛明白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換蘇永夷握住老人的手,然后由他朗讀。老人依然很安靜,略帶微笑地聽著,直到漸漸入睡。我們恍然大悟,原來讓老人安靜的秘密,就是一個細節——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兒子從城里回來后,聽完我們所說,他的眼圈紅了。他說,小時候,爸爸就是那樣握著他和姐姐的手,給他們朗讀書籍的。老人雖然癡呆了,但是記憶里的溫暖,是不會消失的。那一份兼職,讓我學會了太多、太多。
(編輯:孫小明插圖:安玉民)